嘴角长着脓疮的男人蹭着脚,将烟*股扔到地上。“哦——他们一个小时想要二角钱,所以就不干啦。大概有三百人吧。他们整天就在街上晃。工厂派了几辆卡车出去,一个星期后整个小镇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伙计。”
杰克转过头,面对他们。他们坐的台阶比他高两格,他不得不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这没让你们发疯?”他问。
“你什么意思——发疯?”
杰克额头上的血管鼓出来,猩红的。“伟大的基督,伙计!我指的是疯了——疯——了——疯了。”他昂头向上怒视着他们困惑、菜黄的脸。在他们身后,透过打开的门他可以看见屋内。前屋里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里一个赤着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从附近一个黑暗的门廊传来吉它的声音。
“我就是卡车拉来的人之一。”高个男人说。
“这有什么区别。我想要说的是很简单、很朴素的。拥有工厂的这些杂种是百万富翁。落纱工、梳棉工和所有那些在机器后忙着纺啊织啊的人们却填不饱肚子。看到吗?当你走在路上思考,你看见那些饥饿的筋疲力尽的人,那些软骨病的小家伙,这不会让你发疯吗?不会吗?”
杰克的脸涨红了,阴沉着,嘴唇在颤抖。三个男人警惕地看着他。戴草帽的男人开始笑了。
“笑吧,继续。坐在那,把肚皮笑破吧。”
三个男人缓慢、轻浮地笑着,同时笑一个人。杰克将脚底的灰擦掉,穿上鞋。拳头握得紧紧的,嘴角扭曲出一个愤怒的冷笑。“笑——你们就知道笑。我真希望你们就坐在那窃笑吧,直到烂掉!”他僵硬地沿着街道走了,他们的大笑和嘘声还跟随着他。
主街的灯光很亮。杰克在拐角处踯躅,抚摸着兜里的硬币。他的头抽搐着,尽管晚上很热,一阵寒意穿过他的身体。他想到了哑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那里,和他坐一会儿。他在下午买报纸的果品店里挑了一篮用玻璃纸包皮的水果。柜台后的希腊佬告诉他价格是六角钱,他付完账后只剩下五分钱了。他一走出果品店,突然觉得这礼物不适合送给一个健康人。几颗葡萄从玻璃纸下掉出来,他饥饿地摘了下来。
他到达时,辛格在家。他坐在窗前,桌上铺开一局象棋。房间仍像杰克离开时那样,电扇开着,桌边放着冰水罐。床上有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看来哑巴也是刚到家。他把脑袋扭向桌子对面的椅子,把棋盘推到一边。他向后靠,手还插在口袋里,他的表情像是在询问杰克离开后都干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桌上。“今天下午,”他说,“最合适的说法是:我出门找到了一条章鱼,给它穿上了袜子。”
哑巴笑了,杰克却不清楚他是否听懂了。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打开玻璃纸包皮装。他弄水果时,脸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杰克想弄明白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但是却困住了。辛格灿烂地一笑。
“今天下午我找到一份工作,一份游乐场的工作。我负责旋转木马。”
哑巴看起来毫不惊奇。他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他们沉默地喝着。杰克感觉他从未在这么寂静的房间呆过。头顶的灯光打在手中闪亮的酒杯上,反射出他自己古怪的影子——同样的影像,在水罐或锡杯弯曲的表面他多次看到过——一张鸡蛋一样的脸,短而粗,胡子几乎蔓延到耳朵根。对面的哑巴用双手捧着杯子。酒精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鸣,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迷失在醉意醺醺里,头晕目眩。他的胡子因为激动而一跳一跳的。他的胳膊肘放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眼睛睁得很大,将探索的目光锁定在辛格身上。
“我打赌我是这镇上惟一的疯子——我指的是真正的彻底的疯狂——整整十年了。刚才差一点又和人打起来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神经病。我只是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到他的客人前面。杰克直接用酒瓶喝,一边用手摸着头顶。
“要知道,我像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我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说出纯粹真理的书。那边的手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布伦的书,以及其他类似的作者。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他们,我读得越多,就越疯狂。我知道每页纸上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喜欢词。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撒谎者。”——他带着热爱的庄重用舌头爱抚这些音节——“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着额头。
“但我是这个意思。当一个人知道时,却不能让别人理解,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够酒杯,倒满,把它牢牢地放在杰克青紫的手里。“醉了,嗯?”杰克一边说着,手臂动了一下,几滴酒溅到了他的白裤子上。“听我说吧!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卑鄙和腐败。这间屋子,这瓶葡萄酒,这些篮子里的水果,都是盈亏的商业产品。一个家伙要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向卑鄙屈服。人们为了每一口饭、每一片衣服而累死累活,但却没人知道这个。每个人都瞎了,哑了,头脑迟钝——愚蠢和卑鄙。”
杰克用拳头压住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的各种想法跑马一样四处狂奔,令他无法控制,他想发火。他想出去和谁在拥挤的街上大打一架。
哑巴依然带着耐心的兴趣看着他,取出他的银铅笔。他在一张纸上小心地写下:“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将纸片递到桌子对面。杰克将纸片攥在手心里。房间在他眼前旋转,他看不清字了。
他将目光固定在哑巴的脸上,让自己镇定。辛格的眼睛是屋子里惟一静止的东西。眼睛的颜色五彩缤纷,琥珀色、淡灰色、浅褐色……他久久地盯着,几乎将自己催眠了。狂暴的冲动过去了,他又一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了解他想说的一切,并且有话要对他说。过了一会儿,房间停住了。
“你是明白的,”他用含糊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很远的地方传来教堂柔和、清越的钟声。银白色的月光照在隔壁房子的屋顶上,天空是夏天温柔的蓝色。他们达成了默契:杰克在找到住处以前,会和辛格住上一段时间。喝完了酒,辛格在床边铺了一个睡垫。杰克没脱衣服就躺了下来,立刻进入了梦乡。
5
离主街很远的地方,镇上黑人的街区之一,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医生独自坐在黑暗的厨房里。已经过了九点了,礼拜日的钟声不再响起。尽管夜晚很炎热,在圆鼓鼓的柴炉里还是燃着一小堆火。医生坐在一把直靠背的餐桌椅上,偎依在火边,用细长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火炉噼啪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厚嘴唇在黑皮肤的反衬下几乎是紫色的,灰白的头发紧紧地裹在头皮上,像一顶羊毛帽,也变成了淡蓝色。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藏在银色眼镜框后面的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某个地方。他狠狠地清了清喉咙,从椅子边的地上捡起一本书。四周很黑,他凑近炉子,想看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不太懂概念的复杂游戏和复杂的词组,但他在字里行间闻到了强烈而真正的动机,他感到自己几乎是明白了。
晚上他的沉默经常被刺耳的门铃声打断,断腿或带着剃刀伤的病人站在前屋里。但是这个晚上,没有病人来。他在昏暗的厨房一连坐了几个小时,孤单单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慢慢左右摇晃,从他的嗓子里传出类似悲吟式的歌声。鲍蒂娅进来时,他正在悲吟。
考普兰德医生事先知道她要来。他听到街外传来口琴演奏的布鲁斯,就知道是威廉姆,他的儿子在吹。他没有开灯,穿过门厅,打开大门。他没有走到外面的前廊上。他站在纱门后的一片黑暗中。月光明亮,灰扑扑的街面上可以看见鲍蒂娅、威廉姆和赫保埃黑色而坚实的影子。这个街区的房子看上去很破。考普兰德医生的家和周围的房子大相径庭。他的房子是用砖和水泥结结实实地盖的。前面的小院子周围是尖桩的篱笆。鲍蒂娅与她的丈夫和哥哥道别,敲了敲纱门。
“干嘛黑咕隆咚地坐着?”
他们一起穿过黑暗的门厅,走到后面的厨房。
“你有这么亮的电灯,却一直黑咕隆咚地坐着,真有点莫名其妙。”
考普兰德医生旋转了一下桌子上方悬着的灯泡,房间突然一片光明。“黑暗更适合我。”他说。
干净的厨房空荡荡的。餐桌的一边摆着书和墨水台,另一边是叉、勺和碟子。考普兰德医生笔直地坐着,长腿交迭成二郎腿。一开始,鲍蒂娅也坐得很僵硬。父女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宽宽的塌鼻子,同样的嘴和额头。只是和父亲比起来,鲍蒂娅的肤色要淡一些。
“这里要把人烤熟了,”她说,“我看啊,除了做饭时,你就把火熄了吧。”
“我们不如去我办公室吧。” 考普兰德医生说。
“我无所谓。就在这里吧。”
考普兰德医生调了调他的银框眼镜,双手交叉放到大腿上。“上次我们见面后,你过得怎么样?你和你的丈夫——还有你哥哥?”
鲍蒂娅放松了,脚从浅口鞋里解放出来。“赫保埃、威利和我过得挺不错啊。”
“威廉姆还和你们住一起?”
“当然,”鲍蒂娅说,“你瞧——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自己的安排。赫保埃付房租。我负责买所有吃的。威利——他负责教会的税、保险、会费、星期六晚上的活动。我们三个有自己的安排,每个人都有份。”
考普兰德医生低头坐着,用力拨长长的手指,所有的关节都咔咔作响。干净的袖口垂到手腕下面,瘦长的手的颜色看起来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要淡,手掌是浅黄色。他的双手总是干净得过分,皱缩成一团,仿佛用刷子刷过,又在水盆里浸泡了很久。
“嗨,我差点忘了我带的东西了,”鲍蒂娅说,“你吃晚饭了吗?”
考普兰德医生总是小心地发音,每个音节都像被厚重沉闷的嘴唇过滤了一遍。“没,我没吃。”
鲍蒂娅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纸袋。“我带来了上好的甘蓝叶,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了一块肋肉。甘蓝叶需要用它来调味。你不介意我用肉烧甘蓝叶吧?”
“没关系。”
“你还不吃肉吗?”
“不。出于纯粹的私人原因,我吃素,但如果你想用肉烧甘蓝叶,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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