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困意十足地用拳头揉眼睛。“不知道。也许吧。”他把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他刚才读过的广告。“我想去那里看看。”
布瑞农看了看,思考着。“嗯,”他最后说道,“我去过游乐场。不怎么样——只是些新发明的玩意儿像旋转木马和秋千。它招来了一帮黑人、工人和小孩。他们去镇上的空地四处演出。”
“告诉我怎么走。”
布瑞农和他一起走到门口,指了指方向。“今天早晨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杰克咬嘴唇。哑巴的脸在他脑子里非常清晰,就像他认识多年的朋友。自从离开他的房间后,他一直在想这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最终说道。
他又开始沿着炎热空寂的街道走去。不像是一个陌生小镇的陌生人。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很快他进入了河边的工厂区。街道变窄了,是没铺路面的泥路,出现了路人。一群肮脏饥饿的孩子互相嚷叫着,在玩游戏。两间房的棚屋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是没有油漆过的腐败的房子。食物和污水的臭味混合着空气中的尘埃。上游的瀑布发出轻微的冲击声。人们沉默地站在门道里或者懒洋洋地靠在台阶上。暗黄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克。他褐色的大眼睛回望他们。他一跳一跳地走着,时不时地用毛茸茸的手背擦嘴。
在韦弗斯巷的尽头有一处空地。它曾经是旧车的废弃场。生锈的零件、损坏的内胎在地上随处可见。一辆住人的拖车停在车场的一角,旁边是旋转木马,被油布半盖着。
杰克慢慢地走近。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站在旋转木马前。他们附近,一个黑人坐在箱子上,在黄昏的日光下打盹儿,他的膝盖互相抵着。一只手拿着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他把手指插进烂糊糊的巧克力里,然后慢慢地舔。
“谁是这儿的老板?”
黑人把两只甜兮兮的手指含在嘴里,用舌头舔来舔去。“他,红头发的人,”吃完后他说道,“我就知道这个,首长。”
“他在哪?”
“在最大的货车后面。”
穿过草地时,杰克松开领带塞进口袋。太阳正从西边落山。屋顶黑色的边缘上,天空是一片温暖的绯红色。游乐场的老板一个人站着,吸烟。红发在头上蓬勃地生长,像一块海绵。他的眼睛是灰色而松弛的,他盯着杰克。
“你是老板?”
“嗯,我叫派特森。”
“我看到早晨的报纸,来这里找工作。”
“哦。我可不要新手。我需要的是熟练的技工。”
“我有很多经验。”杰克说。
“你都干过什么?”
“我做过织工、织机修理工。在车库里工作过,还在汽车装配厂工作过。各种各样的工作。”
派特森带他走到半盖着的旋转木马旁。在黄昏的阳光下,静止的木马很诡异的样子。它们跳跃的姿势静止在空中,被暗淡的镀金铁杆刺穿。离杰克最近的木马的脏*股上有一处裂口,眼珠子演戏般的、盲目而狂乱地转动,眼窝处几块油漆剥落了。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在杰克眼里很像醉梦里的场景。
“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操作和维护它。”派特森说。
“没问题,我能行。”
“这可是手眼并用的工作,”派特森解释说,“你要全面负责。除了管机械,你还得保证秩序。你要确认每一个坐木马的人都有票。你要确认票是有效的,而不是作废的舞厅票。每个人都想骑木马,那些一文不名的黑鬼们鬼点子多得很,到时你会吃惊的。每时每刻你都要睁大三只眼睛。”
派特森把他领到旋转木马中心的机器那里,一一指出各个零部件。他调了一下杠杆,稀薄而刺耳的音乐声响起了。周围的木马队似乎把他们与世界隔绝了。木马停下来后,杰克问了几个问题,独立操作起机器。
“原来的那家伙辞工不干了,”他们一边走出木马队,派特森一边说,“我讨厌训练新手。”
“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星期工作六天六夜——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你三点要到,做些准备工作。夜里游乐场关门后,还需要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工资多少?”
“十二元。”
杰克点点头,派特森伸出惨白、瘦骨嶙峋的手,指甲很脏。
离开空地时,天色已晚。耀眼的蔚蓝色的天空变白了,东方出现了白白的月亮。黄昏使沿街房屋的轮廓变得柔和。杰克没有马上离开韦弗斯巷,而是在附近乱逛。远处传来的某种味道或声音,引得他在灰蒙蒙的街边驻足片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处晃到另一处。他的头很轻,像是薄玻璃做的。他的体内起了化学变化。他的系统里积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应了。他被醉意击中了。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街道现在充满了生机。一条参差不齐的草地环绕着马路,杰克走在路上,地面好像在上升,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坐到草地的边缘,靠在电话亭边。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用土耳其人的方式交叉双腿,捋着胡子根。话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他梦呓一样大声对自己说。
“怨恨是贫穷最可贵的花朵。没错。”
说话是好的。说话的声音让他愉快。声音产生了回音,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单词都重复两次。他吞咽口水,润润嘴唇,又开始说。突然想回到哑巴安静的房间,向他诉说心里话。渴望和一个聋哑人交谈,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但他是孤独的。
随着夜晚的降临,眼前的街道黯淡了。偶尔有路人走过狭窄的街道,离他很近,用单调的声调相互交谈,每走一步,一朵灰尘就会在脚面升起。女孩们三三两两地经过,或者是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走过。杰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接着走。
韦弗斯巷黑沉沉的。油灯在门口和窗下投下一块块昏黄和颤抖的光晕。有些房屋一点灯光都没有,坐在前面台阶上的人们只能借助附近房屋的反光。一个女人探出窗口,向街上倒了一桶脏水,有几滴溅到了杰克脸上。从一些房子后面传来高昂而愤怒的叫声。从另一些房子传来摇椅安宁缓慢的摇晃声。
杰克在一所房子前停下。三个男人坐在前面的台阶上。屋内射出的苍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两个男人穿着工装裤,上身光着,打着赤脚。其中一个男人个头很高,骨节松弛。另一个是小个子,嘴角长着脓疮。第三个人身穿衬衫和长裤。在他的膝头放着一顶草帽。
“嗨。”杰克说。
他们看着他,三张面如菜色、毫无表情的脸。他们嘟嘟囔囔,却一动不动。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皮“目标”烟,散了一圈。他坐在下面的台阶上,脱掉鞋子。脚触到清冷潮湿的地面,挺舒服。
“工作吗?”
“是啊,”拿着草帽的男人说,“大多数时间。”
杰克挖着脚趾头。“我身体里带着福音,”他说,“我要把它讲给谁听。”
男人们笑了。狭窄的街道对面,可以听见一个女人在唱歌。在静止的空气中,他们吐出的烟雾紧紧地环绕着他们。一个小家伙沿着街道走过来,站住,解开裤子撒**。
“附近有一个帐篷,今天是星期天,”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道,“你可以去那里,把你想说的一切福音告诉大家。”
“不是那样的。它是更好的。它是真理。”
“什么样的?”
杰克吮吸了一下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说:“这儿有过罢工吗?”
“有一次,”高个男人说,“六年前有过一次。”
“发生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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