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赤坂山王台山崖边, 有一栋叫做“有明庄”的两层楼水泥建筑。大大的窗户是当时流行、被称为“柯比意”式的水平长窗,是这一带众多老旧建筑中,大放异彩的建筑物。由山崖下往上 看,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展示柜。要到这里来,必须爬上日枝明神鸟居旁细窄陡直的小径,可以说非常险峻,所以不管是谁,走到一半都得要停下来歇口气。 就像前面所说,“有明庄”盖在三十公尺高陡立的悬崖边,不过,下面却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只有一栋屋脊很低的两层楼建筑。旁边就连接到日枝神社境内,是个十 分幽静的地方。
这间房子是日本桥袋类批发商留学归国的年轻少东,依照他在国外看到的公寓样式,请专人盖出来的。虽然说是公寓,却是两坪一 间,每间都设有自来水管的单位,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每间房里都铺设了又厚又长、足以盖过脚踝的地毯,设置得极为奢华。每一户都有客厅、寝室、餐厅、浴室、 厨房五个房间,用入口门隔开,跟其他人家是独立分开的。因此,住在这栋公寓里的,都是些富豪的小妾,或是由国外回来的年轻夫妇,还有从表面上看不出身份的 高级女官,个个都是有钱又有品位的有闲阶级。
现在,推开二楼面对山崖的窗户,从安锒在窗边的花架上,拿进漂亮的兰花盆栽,闻着花香,并皱起 如新月般柳月眉轻轻咋舌的,是位二十四、五岁,面容可爱,又不失纯真的美人。她面向连接客厅的餐厅,轻声斥责着:“婆婆呀,你怎么把这株‘安南王’收进来 呢。这可是那个人从印度特地买来的,如果让它枯萎,就等于是怠慢那个人,那我不是要很伤脑筋吗,婆婆你也真是的。”
不久,一位五十岁左右、 名叫阿姥的帮佣妇人,边用围裙擦着手,边走进那间房里。她结了个小小的发髻,毛发稀疏,点头哈腰回答道:“是,实在是非常抱歉。因为还不习惯照顾它,所 以,不小心给忘记了,我以后会注意的,请您原谅。”说着,老妇人瞥了一眼壁炉上的时钟,“说起安南王,主人还真是慢呢。还差十五分钟就十二点了呢。他该不 会是忘记了吧。”
这位美人也哀怨地转头看向时钟:“真的很慢呢,到底是怎么了。不过,昨天明明已经约好了,应该不会忘记才对啊。可是,搞不好还在银座喝酒呢。真是气死人了,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意。如果真的迟到了,那要怎么办才好呀。”
阿姥用力扇着手说道:“嗯嗯嗯嗯,那您就一口把他吃掉吧,让这么美丽的人儿担心,这主人还真的是罪孽深重呢。”
美人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急忙问她:“对了,消夜已经都准备好了吧。餐具也拿出两人份了吗?”
“是的,全部都拿出来了。鹅肝已经切成薄片,用冰块冰镇着了,香槟也放在冰桶里了。”
美人有些害羞地笑道:“既然如此,就不用那么多话,你快点回去吧。我跟那个人约好,今晚要两个人一起跨年呢。”
阿姥也咧嘴一笑:“好好,我不多说,这就退下了。那么,祝您过个好年。”说完,阿姥就退下了。
之后,只剩美人独自一人坐在跟地毯同色的沙发上,频频焦躁不安地看着时钟。此时,除夕的钟声沉沉响起。虽然这情景有些老派,不过钟声也传到这柯比意式的新式公寓里了。这番等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这位美人名叫松谷鹤子,本来是“宝冢少女歌剧学校”的第四届学生,是位有名的舞蹈家,跟红千鹤、高千穗峰子等人一样,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女学生。可是自从 她在舞台上脚受了伤后,名气一落千丈,没多久就退学了,之后在神户三宫一带的酒吧四处辗转。不过在大约两年前,她遇见了偶然来到日本的安南王,之后两人亲 密交往,便移居到山王台的“有明庄”来,
或许有些人已经知道了吧,这位安南王的日本名字是宗方龙太郎,在爱戴日本的东洋王族当中,算是最喜 欢日本的皇帝。由于极度厌恶本国政府强制的法式教育,所以,特地由日本招聘教师,专心致力于学习日本文化。之前他照惯例,每年冬夏政务闲暇之余,都会只身 前来日本,大约滞留一个月才回国。不过在爱上松谷鹤子之后,可以说频繁地每隔一个月就会过来一回。
那么,刚刚说到松谷鹤子,正在一心一意地等待爱人来访,这时,她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不久,“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她急忙跑向走廊,开门后却发现不是让她望穿秋水的宗方龙太郎,而是住在山崖下建筑二楼的裁缝桃泽花。
她拿着用厚包装纸包着的和服,一进来就急忙在桌子上解开包装,拿出令人眼睛一亮的枣红色礼服,她看似自豪地边展开衣服边转向鹤子:“您看,已经做好了, 请看看。这手工连我自己都很佩服呢。您也知道,这时节有很多工作要赶工。为了赶在今晚完成,我这四、五天可都没合眼呢。您该好好夸奖我一番吧。”
鹤子拿着礼服走到房间角落,在镜子前转动着身子,仔细端详。不久,她开心地转向桃泽花的方向:“哎呀,真棒,你做得真好呢,谢谢小花,真谢谢你。怎么样,很适合我吧?”
“是啊,看得我都要生气了。”
“哎呀!真开心。对了不要老在那里站着,先坐一下吧。工作已经都做完了吧?”
“嗯,接下来只剩睡觉了。不过今天我就不坐了。再过一会儿大王就要来了吧。我不想被他看到。”
“真是的,龙太郎也是你的顾客啊。你要等着稍微跟他应酬一下吧。”
“嗯嗯,那就下次吧。”说着,她有点淘气地眯起眼睛,“鹤子小姐,跟您说件有趣的事情吧。大王他呀,除了这个,还定做了一件外出服呢。怎么样,担心了吧。而且啊,他还说那件随便缝一缝就行了。这位大王还真是妙呢。”
“那个啊,小花,那是他要带回去给国内的夫人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吗?你还真是胡闹呢。”
桃泽花在牙齿间吐了吐舌头:“我要回去了,听您这样说就够了。那就明天见……啊,差点忘了。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那就再见啦。”
桃泽花不听鹤子的挽留,径自跑了出去。鹤子又成了一个人。看看时钟,已经十二点半了。
如同各位读者所知,如果刚刚的奇怪人物,就是神秘的安南国王宗方龙太郎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跟古市加十郎,不知道还在哪间酒吧,喝着第几杯威士忌苏打 呢,所以不管鹤子再怎么心急如焚,他也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当然,鹤子也不会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大概再过不久就会上床睡了吧。
三点二十分左右,鹤子住所的门,传来猛烈敲打的声音。鹤子在床上坐起来,听着那边的声音,门外有人正喃喃说着什么,由这里听到的好像不只龙太郎一人。鹤子轻轻咋舌:“真是个讨厌的人呢。又带了谁来了呢?”
她喃喃念着朝入口走去,门一打开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的,果然就是前面提到的奇怪人物跟古市加十郎两人。宗太郎抱着一脸怨怼,正打算说些什么的鹤子的肩膀开口道:“啊啊,好像有点太晚到了啊。不过到太阳升起之前,还有时间,说是吃夜宵也还过得去啊。”
他一边优哉地说着,一边用左手拖着古市的手,大步走进餐厅,突然又啧了一声:“啊啊,这可不行。没有客人的餐具,总觉得少了什么呢。好,鹤子,看少了什么,赶快拿出来吧。”
鹤子突然绽唇而笑:“我真是输给你了。怎么净是些奇怪的说法呢。好,好,好,我去弄餐点给你们吃,不过在那之前,总得先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吧,大王。”
“可是,鹤子,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暂且先叫他鹤野喷泉先生,总之先开始吃饭吧。”
加十郎制止了正要起身的鹤子,用他朦胧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啊啊,美丽也该有个限度吧。这样的美人,真的存在于世上吗?如果是我的话,其他什么都不想要了。所以,你还是在这里坐下来吧。那才是真正的佳肴呢。”
他就这样不合礼仪地说着,像是恭维又像是梦话。鹤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扭动着身体:“哎呀真是开心。我最客欢会恭维我的人了。为了表示感谢,我来喂你吧。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说着,她拉过椅子,紧贴着加十郎坐下来,用银色的小叉子剌进生蚝的肉里,举起还滴着汁液的肉:“来!”她说着递到了加十郎嘴边。加十郎只好张开嘴一口吞 下,之后鹤子把叉子放在加十郎手里:“接下来换你喂我了哦。嗯,给我那个鹅肝。”说完,她就在加十郎的眼前张了嘴。像一颗颗小珍珠般整齐的牙齿间,可以看 到小巧的舌尖正微微颤动着。看在醉眼蒙昽的加十郎眼里,这实在是再美不过的一幅美景。
鹤子要古市加十郎帮她倒香槟,拼命地挑逗他,不久就越来越胡闹,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跨坐在加十郎膝盖上,还用无法形容的妩媚眼神,回头看向龙太郎:“嗯,喷泉先生你看看那个人,你看他那个样子还是个大王呢,呵、呵,就算留了胡子,还是一点都不可怕呀。”
说着,她突然靠近加十郎的脸,吻上了他的唇:“你看他一点都不生气吧,真是个笨蛋呢,什么大王,“
想必这是鹤子为了激起皇帝的忌妒心,而使的手段吧,不过,那个被称为“大王”的男人,还真是个奇妙的人物呢。他安安稳稳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用柔和的眼神,泰然地看着鹤子的丑态。看来,鹤子会这么着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鹤子在加十郎的腿上喃喃念了些什么,不久突然又跳到地上:“脚边有风吹过来。一定是哪里没关好。”说着,她出乎意料地踏着稳定的步伐,朝走廊走去。
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说道:“果然是玄关的门没关好。怪了,刚刚应该关上了呀。”
她突然一脸严肃地陷入沉思,又立刻笑了出来:“啊啊,对了,不是我关的,是大王关的,难怪会开着了。……嗯,喷泉先生,听说大王的国家里,没有一户人家 有门的。所以,他不知道要关门啊……好了,已经吃了不少了吧,接下来就到客厅的沙发上躺着聊天吧,大王也一起来啊。”
皇帝跟鹤子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她还是用一脸春风荡漾的表情,面向古市加十郎。
“今晚我们三个人去‘Prunier’一起吃饭吧。我五点在饭店大厅等……老实说,我觉得你一起去的话,能促进这个人的食欲也说不定。因为今天晚上,看起来也是这样呢……哎呀,我是在开玩笑啦。”
加十郎走下险梭的小路,到了山崖下的空地。这时,从头上髙高的地方,传来某种微弱的声音,所以,他仰头朝那一看,有东西掉了下来,在白色月亮的余晖中, 有个看起来很重的物体,急速掉落下来。好像是个用红色布巾包起来的东西,而且还有类似人类手脚的东西,跟着晃呀晃的。不,那确实是个人没错,露出来的和服 裙摆,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还来不及思考,那东西就掠过加十郎的鼻尖,咚的一声,发出很大的声响,掉落到空地中——在布满沙砾的空地上,张着嘴倒在那里的,竞然是刚刚才分开的松谷鹤子。
加十郎捉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她浑身软绵绵的,完全没有反应。微微张开的瞳孔里,映照着残月的影子。旁边就有一栋房子,不过,古市加十郎一时惊慌失措,没有看到。他一把将鹤子扛在肩上,一个劲地爬上小径。
到刚刚为止,都还是那么活泼热闹的松谷鹤子,现在已经没有呼吸,失去了所有力气,躺在加十郎的肩上。可是,在加十郎走到山崖下,这五、六分钟的时间,那个枯黄色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
目录 上页 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