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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 余华《活着》在线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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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除了给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
  我问身旁一个人:
  “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绱倒?*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
  “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庆在后面喊:
  “爹,你答应过的。”
  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说:
  “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
  “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迭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
  “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运?担*
  “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
  “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
  “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有庆跟着她。有庆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庆总还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有庆跟在后面,老是对家珍说:
  “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只好对他说:
  “有庆,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
  凤霞跟着我,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凤霞也饿得慌,脸都青了,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这孩子不会说话,只知道干活。

  我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跟,我想想这样不行,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就出事了。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凤霞平常老实得很,到那时她可不干了,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王四哇哇一叫,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王四对着我喊:
  “福贵,做人得讲良心啊,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
  “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
  “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
  “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
  “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担*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
  “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皮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四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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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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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章节:6 人气:0
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0
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