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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 - 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墓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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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墓地里
  第一次看到墓地里的这户人家大约是在十年前,也是夏天。一场暴雨之后,我和哥哥去给母亲上坟。哥哥说墓地另一头住着一户人家,是另一个自然村的,但不知为什么离群索居,住在这里。我很好奇,就跑过去看。墓地尽头的那片地已经被精心修整过,有碾平的打麦场,上面堆着尚未碾下麦粒的麦秸秆,可以看到最下面那厚厚一层发了芽的麦粒。还有一口水井和自制的磨盘等。中间的开阔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盖房子,墙刚刚垒好,旁边是自己打制的粗糙的土坯,好像要搭屋梁的样子。旁边有一个小茅草屋。两个男人非常警惕地看着我们,不说话。哥哥给他们发了一根烟,他们的神情才略微有所放松。我弯腰走进茅草屋,等眼睛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之后,我被里面的情形惊呆了。
  茅草屋并不完整,前面还有一个所谓的门洞,后面却只是玉米秆之类的东西糊起来的墙,暴雨穿透这些脆弱的遮挡物,浸泡了这狭小的空间。这应该是一个厨房,锅灶上面已经被雨和泥弄脏,没有看见可以吃的东西。整个空间唯一干燥的地方是灶台前面的那片地,空间狭小。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蜷伏着三个人,一位可能是母亲,两眼痴呆地望着前面。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小孩趴在地上,下面有麦秸秆垫着,头发披散着,看不见她的脸,整个人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大一点的小女孩正在哭,大概有十来岁的样子。哥哥过去摸了一下趴着的那个小孩,发现小孩发高烧了。哥哥和那个年龄大的女人说话,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又问外面的两个男人,男人说是昨晚小女孩儿淋雨了,一直在发烧。
  我们返回到镇上,拿了药,买了些面条、饼干、盐、菜,去五金店割了几丈宽的厚塑料布,又回到那里。我把饼干递给姐姐,姐姐没有吃,扭过头去喊她的妹妹:“妹妹,妹妹,饼干。”姐姐轻声地叫着妹妹,妹妹还是一动不动。哥哥让两个男人把那位妇女搀出去,让小姐姐扶着妹妹,翻过身来,抱在怀里。小女孩儿满脸通红,眼睛紧闭着,好像没有呼吸的样子。哥哥给她打了一针。
  后来,我一直在琢磨,灶台前那只容得下三张椅子大小的地方是屋里唯一一片干燥的地方,晚上有五个人,有生病的小孩子,两个男人,一个半傻的妇人。他们如何度过那个夜晚,那个漫长的、冰冷的、大雨如注的夜晚?到现在想起这个问题,我的心口还是莫名的疼痛。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永远的谜。

  十年后,我重新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刚能望到墓地头的那个小屋,就看见两个人在前面的那块荒地里干活,一老一少,老的挥舞着锄头,少的正蹲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看到我们这一群人,他们停了下来,直起腰,盯着我们看。毫无疑问,那位老人就是这家的户主,十来年不见,他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花白色的头发看起来好长时间没有洗过,一片片纠结在头上,长得垂过了肩,胡须几乎遮住了嘴唇,也是脏乱不堪。眼睛似乎有点白内障,眼白很多,看不清人的样子。旁边的小姑娘神色活泼一些,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我们让他从地里到田埂上来,他似乎没有听清,询问般地看着我们。小姑娘先上来了,略带羞涩,拘谨地看着我们。大姐拿出五十块钱给小姑娘,小姑娘不要,又求救似的看着地里的老头。老头终于动身,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是喃喃自语,眼睛盯着我们,也好像是在与我们交流。姐姐把钱塞到他手里,他推辞了几下接住了,说着什么仍然听不清楚,又问了几次,才大致听清楚。他说的是,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好拿啊。和清立一样,这是一个长期孤独的人,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表达与交流的能力。
  我对身边的小妹妹特别感兴趣。她红扑扑的脸,瘦小,但很健康的样子。眼睛弯弯的,一直带着笑,非常可爱、质朴。我很好奇,她是当年的姐姐还是妹妹呢?我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姐姐已经出嫁了,母亲今年春天死了。那么,她就是那个生病的小妹妹了。竟然长这么大了,真的太好了。在言谈之中才知道,她姐姐嫁到贵州去了。而这个小女孩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也出去打过工,到广州,但很快就回来了。因为她不识字,很多东西不懂得,也害怕。忙过这段时间,她准备到镇上食堂帮忙。已经和人家说好了,一个月五百块,管吃管住,食堂已经催了她好几次,等着她去呢。我听了非常高兴,小姑娘自己也挣钱了,最起码,她的生活没问题了。父女俩现在住在村里的炕烟房里,是村干部给找的,这边盖的房子老是塌。我看看周围,大致明白她所说的,这一片地势太低,夏天雨季的时候,很容易积水。
  我提出给他们照张相,老头儿非常高兴,反复地用手捋自己的头发,怎么也捋不顺,他往手里吐了几大口唾沫,终于弄成了个大背头的形状。小女孩站在父亲旁边,双脚并拢,手扯着衣角,嘴角带着羞涩的微笑,看着我。

  我的心一阵颤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欣喜,这样一个生命,终于熬过艰难的岁月,又这么健康开朗,质朴纯洁,她未来的生活应该会更好些吧。我没有告诉她十年前的事情,当年才五六岁的小姑娘,[贼吧电子书·www.Zei8.com 贼吧电子书]应该是不记得的那一幕吧。但愿她永远忘掉。
  返回时已近中午,路经清道哥家,清道哥家高朋满座,是镇政府里的一些朋友来他家打牌。清道哥又是打牌,又是不停招呼。看到我们经过,非常高兴,把我们喊过去,介绍了一番,言语之中也略有点炫耀的样子。
  说起墓地的那户人家,我才知道,他叫昆生。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想到,他也应该有一个名字。
  昆生,人称“大胡子”,年轻的时候入伍做汽车兵,退伍后没有回来,在云南、贵州一带做散活。据说,他手很巧,特别会编篾席,能够在席中间编出不同颜色的字和花。墓地那一片地的井、贮藏窖、房屋,都是他自己弄的。
  清道哥说:“那货,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要说村里有他的宅基地,也有弟兄几个,不知道为啥,非要住到那个地方。那年他在墓地盖那个小房子,还来向我要砖,也不算傻嘛。我说:‘我上哪儿去弄,总不能把我的房子扒了给你盖吧?’”清道哥说的时候,是一种非常淡然、漫不经心、略带点蔑视的口吻。
  我问清道哥,政府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没有具体的政策,譬如补助什么的。清道哥说咋没有,村里为他可没少操心。当年为他住在坟园,说多少回,让他回村里,就是不愿意。后来,夏天下大雨,冬天下大雪,坟园的房子塌了,这才嚷嚷着要回去。就把他安排在一队,把队里的老炕烟房又重新修修,算是住下了。他老婆春天死了,也是村里帮他埋的,他享受五保,一年七八百块钱,还有三四百块钱照顾款,平时面粉、被子、衣裳都给他,实际过得不错,比村里其他死出力的老实货还强呢。清道哥说着,带着他一贯的揶揄口气,周围的人也都附和着。
  这时,一个正在打牌的年轻人插言了。清道哥说,这是咱们镇上民政所的干部,管咱们这片,最了解情况。

  这个昆生,你看他一脸可怜相,其实坏得很。有一次,他喝醉了,跑乡里告状,说没人管他。当时所长可不愿意了,出来骂他一通:“政府伺候得像个活神仙,你还想干啥?政府要是不管你,你都饿死了。”我说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儿闹,他不听。后来我说:“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我都不管你了,民政所也不管你了。闹过头了还把你抓到派出所去。”他也知道好坏,就不闹了。
  他现在可不穷,精得很。村里给他二亩地,他种着,坟园里那片地现在也不错,能蓄水,他种些藕,有存款,估计有万把块。前年把大闺女给卖了,给他五千块。这俩闺女都是抱的,也不稀罕。你别看他穿得脏,衣裳多得很,就是不洗。
  听着这些议论,仿佛昆生还是一个品德极坏的人,喝酒闹事,勒索政府,卖闺女,故意装穷。我默想着,如果这真的是昆生的另一面,我是否应该因此而减淡自己的同情?因为他道德败坏,因为他懒惰,因为不懂得好坏,所以不值得同情。但是,很明显,他们所说的昆生与我所看到的昆生不是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观察体系中的人,他们是用另外的眼光来看昆生的。他真的是卖掉闺女了吗?我想,也许是闺女的婆家给了一点钱,而这一笔钱对于昆生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应该拥有的,他应该赤贫,应该一无所有,才配让人们给予同情的目光。而喝醉酒,对于这样一个享受着政府补贴的人来说,更是一种败类的形象。
  我猛然惊醒,在乡村,像昆生这样的人,已经被排除在正常的道德体系和生存体系之外。他们的存在并非是一个村庄不仁道的象征,相反,因为他们的与世隔绝,因为他们的愚笨、怪异,他们已经成为村庄的道德污点,成为被嘲笑和被拒斥的“异类”,根本不配享受关爱和帮助。在我们的文化里面,“生命”本身、“人”本身并不值钱,除非你在文化系统之内找到价值的对应,才被赋予尊重和肯定。因此,当你自逐于群体,越来越孤绝,你也就被驱除出文化系统之外,成为不值得尊敬和不值得帮助的“废弃物”。在骨子里,民众也不认为这种人应该得到周到的帮助,人们更多是出于制度的完善才去做那些“善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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