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中国现代散文 - 缪崇群《流民》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季候已经入了秋,可是早晚和白天的热度,仍然徘徊在寒暑表的九十至一百的两条细线之间。关在房子里的人们,不时地从窗口望着天,看看天上有没有云,希望下一阵雨。
  什么也没有。身上的汗水,却不住地需要揩拭着。
  沉闷中,在楼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问答着:
  “你从那儿来的?”
  “从缅甸。”
  “缅甸?─—”
  “从缅甸─—我们从国外来的。”
  “噢─一缅甸,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走了很久了吧?”
  “三个多月了。”
  “现在呢?─—”
  “还要到合川去─一”
  ……
  他们的话,我一句一句都听见了。我真不能为这个女人计算着:
  从缅甸回国,来到了这里,究竟有多少路程呢?
  越过了山山水水……究竟费了多少时日和辛苦呢?
  像她这样被敌人的炮火,被侵略者的狂潮所赶逐或摧残的人们,生长在自己祖国里的,乃至侨居于异域的同胞们,究竟有着多么大的一个数目呢?
  战争是什么呢?
  为清算我们的怨仇和血债的战争,我们所付出的和我们还要继续付出的,是不是累累地面难于再计呢?
  争取正义和真理的代价中,是不是包皮皮括着无限的牺牲?而无限牺牲的总和便是正义和公理的本身呢?
  ……

  我忍耐不住,便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也走出来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她的眼睛深陷,眉毛浓黑,从口音中也可以辨别出她是属于两广或沿海一带的人氏。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绸质的单旗袍,上面溅着许多泥浆,蒙着很厚的灰尘;(我不知道这些灰尘和泥浆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带来的!)露在外边的肤色;两臂,和两只什么也没有穿的光脚,都是棕黑的;(我不知道它们到底经过了多少风吹,日晒和雨淋了!)她的头发相当的长,只是用一根细绳子将它扎拢着。
  从这一个女人的身上,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一幅整个的灾害,整个的逃亡,整个的流离的图画来。
  当她的身子转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怀里原来还躺着一个小孩子,在安详地睡着。
  这时,围拢着她的人已有了五六个。每个人都要问问她的来历,同情的或是好奇的,每个人都在打量着她,想发现她的隐衷,或是想追寻出一点秘密。
  她说一会,歇歇;歇一歇又说。
  “为了生活……为了生活……”在她叙说一段事情的前后和中间,她常常掺杂着这样的话语。
  “你的娘家呢?”有人问。
  “还在缅甸没有跑出来。”
  “你的男人呢?”
  在河边,在河边洗澡哩。他见不得人,他一件衣服也没有了。”

  “他是川省人吗?”有人问。
  “是的,他是铜梁人,我们就要去到他的家里。”
  “这个孩子真是不错哇!长得蛮结实的。”有人怜惜着说。
  “是的─一是的,要不是他这样,再有几个也死掉了……是的,为了这个孩子─—”
  好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两道带光的小水流,急速地挂在她的眼球的底下。
  停了一会,又有人问:
  “你不会去帮帮人家吗?”
  她没有回答。
  “有钱的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事的。倒倒茶,端端菜,递递烟。”问的人又解释介绍了一番,好像说明在这种年头为着“过生活”并不困难。
  她也没有回答。
  如此提议及劝告她的人,看她不做声,就以为她听不憧四川话了。于是有人又低了声气说:
  “她说的活我们憧,我们说的话她就不大 懂 了。是的,带着一个孩子,她就不能去帮工了。”
  这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想把她怀中睡着的孩子找一个地方暂放一下。
  谈说的人们还是谈说着;那是关于她们将要如何回去的一条路线问题:
  “这里到合川一天,合川到大河坝七十里,到铜梁还要两天……一起二百四十多里路,要走三四天。”
  有的人就急忙问她:
  “今天夜晚你们怎样安歇啊?”

  “啊?”她好像没有听懂,又不甚关心似的。
  “今天夜晚,你们到底在那里休息休息呢?”另外的一个人,尽量说得很慢,用普通的话语,再说了一遍。
  “噢,今天夜晚呀?”她回答着,不知怎么声音反抬高了一点起来,“我们还是要跑路,我们早就没有一个钱搭车子赶船了。我们要从天黑跑到天明,跑一个整夜!日里跑路,晒都要晒死。”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但又重复了这么一句:
  “我们就是要从天黑跑到天明啊!”
  她的话,不知为什么比重重鞭打了我一次还有力量还使我痛苦似的。
  ─—“为了生活”,只是“为了生活”吗?她的话语里虽然一再他说了“为了生活,为着过生活……”人家不是告诉了她,“生活”并不是困难的事,而她并没有说出什么意见地似乎默认了吗?
  可是,她宁愿意作着流民。
  这样的流民─—所有的流民,这样的牺牲者,这样的圣洁而勇往的牺牲者,他们正是为着“为了生活”的万万千千的人们做了一个榜样:
  为了生活而生活可不是任意被凌辱被屈服被奴役的!倘使被凌辱被屈服被奴役地生活着,谁还看得见流民?谁还能听得到有谁说“从天黑要跑到天明”的话语呢?
  一九四二,九月。
  (选自《碑下随笔》)
或许您还会喜欢:
生死晶黄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不凡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 [点击阅读]
白客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不管是一摸二摸还是三摸,孔若君都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但愿不要有人一看到“摸”字就发生龌龊的联想,特别是“摸”和数字连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伪道学家的佯愤。如今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一摸二摸三摸是重大考试前校方对学生应试水平进行摸底的简称,全称应为第一次摸底第二次摸底第三次摸底,简称一摸二摸三摸。 [点击阅读]
皮皮鲁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图书馆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满意啦!他们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头发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可为什么看的书一样呢?他们一不满意,可不得了啦!一个个嘴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把半边天都烧鼹了。消防队发现北边的天烧红了,开着救火车赶来,可是到了现场一看,哪有什么火,原来是孩子们生气呢。后来,图书馆的阿姨把我叫去。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美的历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 [点击阅读]
莫言《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
莫言《红高粱家族》
作者:莫言
章节:60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十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