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中国现代散文 - 胡也频《中秋节》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离开我的故乡,到现在,已是足足的七个年头了。在我十四岁至十八岁这四年里面,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故每年一放署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马江,回到家里去了。及到最近的这三年,时间是系在我的脚跟,飘泊去,又飘泊来,总是在渺茫的生活里寻觉着理想,不但没有重览故乡的景物,便是弟妹们昔日的形容,在记忆里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再得的童时的情趣,更消失尽了!然而既往的梦却终难磨灭,故有时在孤寂的凄清的夜里,受了某种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乡,及故乡的一切。
  因为印象的关系,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最使我觉得快乐而惆怅的便是中秋节了。
  在闽侯县的风俗,象这个中秋节,算是小孩子们一年最快乐里的日子。差不多较不贫穷的家里,一到了八月初九,至迟也不过初十这一天,在大堂或客厅里,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阶级,一层一层的铺着极美观的毯子,上面排满着磁的,瓦的,泥的许多许多关于中国历史上和传说里面的人物,以及细巧精致的古董,玩具,——这种的名称就叫做“排塔”。
  说到塔,我又记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许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里,都没有我的那个塔高,大,和美了。这个塔,是我的外祖母买给我们的,她是定做下来,所以别人临时都买不到:因此,这一个的中秋节,许多表姊妹兄弟都到我家里来,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欢得厉害,她老是用她那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个红葫芦,现着不尽羡慕和爱惜的意思。
  “老看干么?只是一个葫芦!”我的蓉弟是被大人们认为十五分淘气的,他看见蒂表妹那样呆呆地瞧着,便这样说。
  “我家里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气。
  “你家里的没有这个大,高,美!”
  “还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觉得自己的塔确是没有这个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里,你能拿去么?”蓉弟歪着头撅嘴说,“不同我好?你也还我‘搬不倒’!”
  于是这两个人便拌起嘴来了。
  母亲因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龄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恐怕他们闹事,故常常关心着。这时,她听见蓉弟和蒂表妹争执,便自己跑出来,解分了,但蒂表妹却依在母亲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妈明年也照样买一个给你,”母亲安慰她。
  “还要大!”蒂表妹打断母亲的话,说着,便眼泪盈盈地笑了。
  我因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黄伯伯家里去看鳌山,对于这个家里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说:

  “你如喜欢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惊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个人的么!”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个做人情,行么?吓!”
  “行!”我用哥哥的口气想压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
  “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喜欢,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的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大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
  “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一那末你读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模激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因了一根纸捻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
  “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好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燕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抄,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得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象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毽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的,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那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的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问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或许您还会喜欢:
悟空传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今何在,出生年月,一九七八年六月。被《中国图书商报》誉为内地网络文学第一人,主要作品《悟空传》《若星汉天空》《九州:羽传说》。做过网站管理、游戏策划、影视编剧。现为自己与朋友联合设计的大型虚拟幻想世界《九州》的小说出版、网站运行及游戏改编而努力中。今何在。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0
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无字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作品: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坎坷人生遭际,展现了中国近百年间的时代风云,对二十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描写了一个说不尽的时代。作家:张洁,女,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作家。 [点击阅读]
无水之城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0
摘要: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 [点击阅读]
无爱承欢
作者:佚名
章节:66 人气:0
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0
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0
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