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中国现代散文 - 胡也频《父亲》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做过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怜我的父亲。
  他整日的低低地叹息,皱着眉头,一个人悄悄地在房子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看他的样子,是希奇极了,我暗暗地怀疑和不安着。因了胆小的缘故,又不敢去问;只就我的揣测,我断定他这种变态是自那一个夜深时起的,那夜的情形是这样:当我张开了朦胧的睡眼,我便听到从堂屋的正房里送来又坚实又洪亮的响动,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声音,其间还错杂着父亲的叹息和婶婶——我的后母——的带着吵骂的哭泣。这时,我很害怕,紧紧地拉住乳妈的手腕,低声地问道:
  “他们做什么呀?”
  “没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轻轻地拍几下我的肩背。
  啼哩哗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听!”于是我又挨近她,说:“大约是那个花瓶摔破了吧?”
  “别多话!”她又拍着我。“还不好生的睡去么?明天还得上学哩。”于是她自己便装做睡样,故意的大声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气了!这都是婶婶的不是:她坏透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想着,不久,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从学校里回来,我见到父亲,他的脸色便很晦涩,勉强的向我笑着,也是苦恼的样子了。从此后,父亲便没有快乐过,他是衙门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阅了,宾客也不接见了,整日夜只是吸烟,叹息,和悄悄地在书房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并且,他看见我走到他怀里去,情形也异样了:平常他是很温柔地抚摩我,很慈蔼地和我闲谈;现在只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凄凉很伤心地说:“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脸色显现着惨淡,眼里也闪起泪光了。
  父亲这样突然的变态,虽然他自己不愿告诉人,也不喜欢人去问他的究竟,可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并且替他不安,忧虑,至于大家私下议论着,想着种种补救的方法。
  叔祖母说:“撵掉她,这样的败坏门风……”
  “三弟并不会这个样,”大伯父接上说:“只要她肯改过,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妈也叹息着。“美康的娘多贤德,偏偏又短寿了。!”
  诸如此类的论调,太多了,但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所说的话是对的,是补救我父亲变态的惟一妙法,因此,经了好多次的讨论,其结果,依样是大家带着不经意的愤怒,讥消,谩骂,叹息,和充满着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开了。

  其实,真切的为我的父亲抱着不安和忧虑的,却是默默无言的我的乳妈。她一见到我放下书本,丢下皮球,和不玩各种玩具的时候,便诚恳地对我说: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罗。”
  到我从父亲的书房回来,她迎着我,开头便问:
  “美康!爸爸在做什么哩!”带着欢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烟。”我回答。
  “还有什么?”她又问。
  我想了一想,说:“他亲我一下嘴。”
  于是她静默了,在沉思里叹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会这个样了!”
  乳妈虽说是非常的忧虑,牵挂,觉得我父亲所处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从不曾直接地去劝解过,慰问过,只是在有时为我的事情去请示,才乘了这一个说话的机会,隐隐约约地说:
  “老爷该保重些,少爷现在还小哩!”
  听了这一句话,我父亲确乎感动极了;虽然他还保持他的安静和尊严,在惨然的形色里用平常的声口说:
  “你好生地照顾少爷去吧。”
  象这样抑制着痛苦的消极着,父亲的脸容便慢慢地益见憔悴了。
  自从这个事情发生,大约只过了五天吧,这一个晚上,在堂屋里的保险灯还不曾燃着时候,我的婶婶便从正房里出来,打扮得标标致致地,拿了一个提箱,一面大声地喊道:
  “春菊!你打发张来贵叫轿子去!”
  父亲听见了,便从书房里走出来。
  “春菊!……”婶婶还自喊着。
  “你要轿子到那里去呢?”父亲问。
  “你管我!?”婶婶的脸上满着怒气。
  “象这样真不成体统!”
  “糟踏人,这是成体统的人做的事么?”婶婶用尖利的声音反问。
  “你给那个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给你糟踏么?”
  “那个叫你——”
  “那个叫我偷人么?”婶婶打断父亲的话,凶凶地接着说:“哼!偷人!你拿到证据么?捉奸在床上,你是这样么?”
  “够了够了!”父亲低下头去,现出无限的感触和羞惭。
  然而婶婶却嘤嘤地哭了起来,耸着肩膀,大踏步地走进正房了。接着,玻璃和磁器的打碎声音,便啼哩哗啦地响了起来。
  “唉……”父亲低低地叹息着,垂着头,无力地走回书房去。
  这时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里的二姑妈,因为五姑妈生了一个小表弟,都到李家贺喜去了。所剩的,只有几个当差,丫头和老妈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妈。他们和她们都为了一种身份的悬殊,自认做卑贱和无用吧,都一个一个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妈,她却极端的愤怒着,看她的牙齿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抢白或痛打我的婶婶一番,那样替我的父亲抱着不平了;但她终究是个仆人,并且还充分的带着这仆人阶级的观念,依样胆小,懦怯,不敢坦然实行,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厢房门后,张大着眼睛,远远的切恨罢了。至于我,虽然也曾觉得婶婶的无耻,悍泼,坏得象吃过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样,和同时觉得父亲的可怜,却也因为了年纪小,没有力量,并且也不知怎样的动作和表现的缘故,只是惊骇地紧紧的挨着乳妈,低低声地问:

  “爸爸怎么咧?”
  “婶婶坏透了!”以及这样说。
  可是乳妈不回答,她老是痴呆呆地望着外面,一直到父亲走回书房去,才转过脸来,视一下我,又温柔又诚恳地说: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叹气,你就唱歌给他听。记得么?你就唱歌给他听。月亮姊姊!”
  我也念着父亲,一听了乳妈这样说,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书房门口,我喊。
  父亲似乎不曾听见,他还在一声一声的叹着气。
  “爸爸!爸爸!”于是我又连着喊,并且大声了。
  “你来做什么呢?父亲一面开起门,一面问,“你今天是算学课么?”他的叹气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进去。
  父亲转过身,坐在书橱旁边的躺椅上,将我抱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摸我的脸,还用他的嘴唇来亲我的嘴。
  “痒咧。”我忽然说,因为他的胡须又长长了。
  “真的,”他赶紧接上说。“爸爸好几天忘了刮胡子了。”于是,他便将脸颊挨着我,安静而且慈蔼地挨着我。这样的经过了很长久的时候了,他才偏开脸去,微笑地说:
  “这不痒么?”
  “不痒。”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乐的笑意刚刚到了唇旁,父亲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着挂在壁上的一张年青女人的像片。从他的脸上,我看出父亲又沉思在既往的恩爱里,想念着无可再得的一种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亲这样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还盯着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妈妈了!”于是我悄悄地想着。
  这样,仿佛有很久了,父亲才恍然转过脸来,问我:
  “美康!你认得那像片么?”似乎他已忘却常常告诉我的话了。
  “是妈妈!”我回答。“妈妈,她前几天还来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过的那个梦子。
  “妈妈好么?”
  “好!”
  “你喜欢妈妈不是?”
  “喜欢。”我看一下他的脸,接下说:“爸爸,你也喜欢
  因为我忽然想到父亲的苦恼,以下的话便咽住了。
  但父亲已低了头,摇起腿儿,很伤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里便慢慢地闪起了泪光。
  “你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现在要做事哩。”他终于托故的说。
  于是从他的怀里,把我抱下去,同时他自己也站了起来,又开始那种无聊赖的背着手儿走来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却还站在门边,望着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妈那里去,念一点书……爸爸现在也要睡去了。”
  这一夜,也和平常一样,做过了我所习惯的固定的事情,乳妈便把我躺到床上,拍着我,不久我便睡着了。在睡里,我迷糊地看见许许多多象霞彩那样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亲的微笑,和长满着胡须的父亲的苦恼,叹息,……
  “妈妈要来抱我哩!”在梦里我见到母亲向我走来,张开着双臂,我这样暗暗地说。
  然而正在欢乐的迷离的时候,忽然奔来了一种异样的纷乱和叫喊,象市场里屠宰牲口似的,于是我惊醒了。
  “乳妈!乳妈!”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乳妈在这里!”她赶紧安慰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于是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起来,乳妈便非常忧戚的向我说:
  “美康!昨天不要上学校去了;现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声音凄切极了。
  到我们走进父亲书房,那里面已纷纷乱乱地塞满着人了。这时候,父亲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闭着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嘴旁流着涎沫,脸色又憔悴又惨白,在他的身体的周围流荡着一种熏臭的酒的气味。那张挂在壁上的我母亲的象片,已紧紧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压在胸前,有些损坏了。
  “你丢下我!你怎样的忍心!你丢……”
  在许多人忙乱的里面,我常常听见父亲在沉醉中这样又悲伤又凄惨地一声声的喊着。
或许您还会喜欢:
白门柳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