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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鲁斯的办公室,他把我的胸片放在观片箱上,我便经历了一生中最为惨痛的一幕——亲眼看到自己左肺的癌瘤。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心口发闷,得出去透透气。我踉踉跄跄奔下楼,穿过大街,来到圣迈克尔大教堂。我跪在长凳上,却连祈祷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自怜、绝望。圣迈克尔大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我想起了约翰·多恩的诗句:“……不要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人们从初次听到自己身患癌症时的战栗中恢复过来以后,紧接着会想:“我得的癌症究竟有多糟?”“我还能活多久?”大多数人都能咬牙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的确,我就经常惊叹于我的病人在得知实情后表现出来的勇气,常问自己:“如果我得了癌症,我能这么勇敢吗?”可是一旦重振精神,你就不再为自己难过,而真正开始了同癌症的斗争。这时,我们医生就会听到病人说:“医生,你怎么治我的病都行,我不会泄气的。”海明威曾写道:“勇气就是面对痛苦泰然自若。”我更欣赏18世纪意大利作家维多利奥·阿尔费里的话:“对勇气的考验往往不是去死,而是求生。”面对疾病,与它同在——这就是勇气。“希望”是我们治疗癌症最有效的“药物”,没有一种癌症(无论在任何阶段)是不可治疗的。把希望注入病人内心,我们就能帮助他以积极的态度同疾病作斗争。这也许有些不合逻辑,无根无据,但许多医生都相信,要使癌症治疗有效,这必须是治疗的一部分。我曾先后与两位美丽贤淑的妻子共度欢乐时光,我也体验过为人父母的幸福和八个孩子的爱。我的工作总是忙碌而充实,富有挑战。我酷爱音乐与书籍,喜欢芭蕾和戏剧。我常沉醉于健身运动、网球、高尔夫球、冰上溜石、打猎和垂钓。我的餐桌上有美酒和佳肴,我的家里洋溢着温馨与幸福。但自从我知道我的生命已不长久,我的生活态度改变了。“这是你所剩生命的第一天。”这话对我有实实在在的意义。我倍加珍惜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每朵鲜花和每声鸟鸣。我们何曾体味过此种乐趣:呼吸畅快、吞咽自如、行走轻便、睡眠香甜?患病之后,我着手处理一些从前搁置下来的事。我读了原本打算退休后再读的书,还自己写了本书,名为《外科术》。我与妻子马德琳共度了更多的假日。我们常去打网球,尽情地玩冰上溜石游戏,还带儿子们去钓鱼。每每回首患癌症后的这几年时光,我觉得仿佛在许多方面我又过了一生。上次在巴哈马度假时,我沿海滩散步,海浪轻抚着我的双脚,蓦然间,我觉得自己融入了整个宇宙,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分子,渺小得如海滩上的一粒细沙。尽管我不得已减少了工作量,但觉得自己与病人更容易沟通了。每次走进“重症监护室”,想到自己也曾是这里的病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经历过得知身患癌症的极度痛苦后,我依然能享受生活的欢乐。因此,安慰我的癌症病人便成了我的特别乐事。一次,一位病人刚做过喉切除手术,我问他是否想喝冰镇啤酒,并给他端来一杯,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光辉,此时此刻,我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假如我们意识到人的生命只是宇宙中一个微小的瞬间,那么,用年月来计算的生命就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般重要。何必以心跳来衡量生命呢?如果生命如此依赖心脏跳动这一极不可靠的人体机能,那么生命就实在太脆弱了。我们唯一可以绝对依赖的只有死亡。我相信,死亡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我相信,人的生命与漫长的永恒相比只是短暂的一瞬。我相信,凭我的宗教信仰相信,在死后无法描述的日子里,我将“回归圣父”。我相信,我的生命虽短,但经历丰富,我拥有欢乐、爱与成就。我相信,我死后将永远活在我至爱的人们——我的母亲、兄弟、妻子、儿女和朋友心中。我相信,我会在他们的陪伴下离去,并希望,获得上帝那崇高的恩赐——带着尊严,安详地告别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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