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远大前程 - 第03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这是一个结满白霜的早晨,相当潮湿。一早起来我就曾见到在我小窗的外侧布了一层湿气,仿佛有一个魔鬼,终夜在那儿嚎哭,并且用我的窗子作为手帕,擦拭着他的眼泪。现在我又看到,在一无枝叶的篱笆和稀稀疏疏的草地上也布了一层湿气,就好像用粗丝织成的蜘蛛网,把所有的枝头和所有的草尖连成一片。家家户户的栅栏上、大门上都有一层粘粘糊糊的水汽。沼泽地上空的雾太浓了,如果不是因为走到了近前,我是根本无法看清那个指着我们村庄的木制手指的。其实人们也不会去看这个手指,因为他们从不会来到这里。我仰首观看这正滴着水珠的手指,对我受到压抑的良心来说,它就像一个妖怪,一心一意地把我引向监狱船。
  待我抵达沼泽地时,雾气更为浓厚。在迷氵蒙雾气中好像不是我朝着前面的目标走去,而是前面的一切景象都正向着我飞奔过来。对于怀有犯罪感的我来说,这种情形是令人讨厌的。看那一扇扇闸门、一道道水坝和河岸都突然地冲破了氵蒙氵蒙雾气出现在我面前,仿佛都在清清楚楚、直截了当地喊叫着:“有一个孩子偷了人家的猪肉馅饼!捉住他2”牛儿也忽然在我面前显现出来,睁着它们的大眼睛,鼻孔中喷出团团白气,似乎也在对我说:“喂,你这个小贼!”一头颈项上长着一圈白毛的黑牛用一双圆眼死死地盯住我,好像一名牧师,试图唤起我良心上的自责。然后,它又转动起那只愚钝粗鲁的大头,那个架势肯定是在责备我。我走过去时不禁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对它说:“牛先生,我完全是身不由己!我偷猪肉馅饼不是为了自己!”它听了我的解释才低下了头,从鼻孔中喷射出一圈雾气,抬起后腿踢了一下,又一甩它的尾巴,向别处走去。
  我一路向着河边赶过去。不管我奔得多么快,我的脚始终是冰凉的,暖和不起来。潮湿的冷气似乎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我的脚上,就像铁镣死死地铐在那个我正赶去会见的人的腿上一样。我心中有数,只要一直走下去就是炮台,因为有一个星期天我曾经和乔到那里去过。我记得,那一次乔坐在一尊老古炮身上对我说,要是我当了他的徒弟,签好了合同,那我们有多高心(兴)啊!我走着走着,发现厚厚的浓雾使我走错了路,偏向了右边,所以不得不沿河又向回走。河岸上的这条路是用石头堆在泥浆上砌成的,打了一些木桩用来防汛。我火急地顺着河堤向前跑,跳过了一条小沟,知道这里离炮台已很近了。接着,我爬上了沟那边的土丘。一上土丘,我便看到那人坐在我前面。他的背朝向我,两只臂膀交叉在胸前,头微微点动着,睡得非常香甜。
  我思忖着,如果我出其不意地把早餐放在他面前,他一定快活得不得了。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立刻跳了起来。我一看,他并不是那个我要见的人,而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穿的也是粗制的灰布国服,腿上也系着一根粗大的脚镣,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语音也是粗声粗气、有点刺耳,身子也是冷得直发抖。除掉一张脸和他头上戴着的一顶低顶宽边毡帽以外,两个人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一模一样。我所描述的这一切只是我一刹那之间的印象,因为也就在这时刻,他对我破口大骂,同时向我挥出了一拳。幸好这一拳是弯着膀子打来的,力量不大,而且没有打中。他自己倒差点儿被冲力带倒,接着就踉踉跄跄地逃进了氵蒙氵蒙大雾之中。他跌倒了两次,然后便在前面消失了。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我想。我认出了他,这使我的心好像中了弹一样地疼痛。要是知道我的肝长在什么地方,我肯定也会感到肝病的。
  很快我就到达了炮台,而且看到了那个人,一点没有错。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来回走着,好像整夜都没有睡觉,整夜都紧抱着身体,拐着来拐着去地专心等着我来。他肯定是实在太冷了。我几乎预感到他会在我面前倒下来,在寒气中冻僵而死。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饿急了。我把锉子递给他时,他随手便向草地上一丢。我想,如果他没有看到我手中提着的食品包,一定连锉子也会吃下肚的。这回他没有把我倒拎起来,也没有把我身上的东西搜个干净,而是让我端正地站在那里。我打开食品包,又把口袋中装的东西全部交给他。
  “孩子,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问道。
  “白兰地酒。”我答道。
  他正在把碑肉送进嘴巴塞人喉管。他吃东西的姿态是最奇特的,与其说他在吃碎肉,不如说他在狂暴而又匆忙地把它装进什么容器中。这时他听说有白兰地,又丢下碎肉,立刻装进几口酒。他全身一直在战栗着,总算还能把瓶颈咬在牙齿之间,没有把瓶子咬成两半。
  “你在打摆子吧。”我说道。
  “孩子,多半你的话是对的。”他答道。
  “这里环境很差,”我告诉他,“而且你一直躺在沼泽地上,这不仅容易使人打摆子,而且也会使人患风湿症。”
  “我可管不了这些。就是打摆子会要我的命,我也要先把早饭吃完再说,”他说道,“就是马上我要被带到那边的绞刑架去,被吊死,我也要先吃早饭。不要担心,我敢保证,我会战胜这打摆子病的。”
  他狼吞虎咽地把碎肉、肉骨头上的肉、面包、奶酪、猪肉馅饼同时往肚子里装,一边还疑神疑鬼地注视着我们四周的迷雾,时常停下来,甚至停下他的嘴巴,静听四周的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幻想中的声音;究竟是河上的咔哒声,还是沼地上野兽的呼吸声。忽然,他大吃一惊,对我问道:

  “你是不是一个骗我上当的小鬼?你带没带人来?”
  “没有,先生,我什么人也没有带。”
  “也没有暗示什么人跟你来吗?”
  “没有。”
  “好吧,”他说道,“我相信你。如果在你这个年纪就帮着别人来追捕一条可怜的小毛虫,那你无疑就是一条凶狠可恶的小猎大了。像我这样可怜而又受苦受难的小毛虫离死期已经不远,就会变成一堆臭屎了。”
  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喉咙管里咯嗒响了一下,仿佛他的体内有一个类似闹钟的装置,正要敲响报时。他用破烂的粗布衣袖擦了擦他的眼睛。
  他如此凄凉落魄,我内心十分同情。注视着他慢慢地又开始吃起猪肉馅饼,我壮着胆子说道:“看到你喜欢吃馅饼,我太高兴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喜欢吃这饼我大高兴了。”
  “谢谢你,我的孩子。我真喜欢这饼。”
  过去我时常观看我们家的一条大狗吃食,现在,我发现狗的吃相和这个人的吃相是多么明显地相似啊!这个人左一口右一口不停地拼命咬着,和狗的吃法没有两样。与其说他在把食物吞进去,不如说他是把食物一把一把地装进去,快得无法形容。他一面吃着,一面斜着眼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似乎无处不埋伏着危险,说不定哪里会跑出一个人来,把他的肉馅饼一把夺走。看上去他的心绪太不安定了,以至于不可能舒舒服服地把饼嚼出滋味来。我思忖着,要是有人和他同食,他不咬下一块对方的肉才怪呢。从所有的这些情况看,他太像我们家那条狗了。
  “恐怕你不会留点什么给他吃了。”我胆怯地说道。说后我迟疑了片刻,考虑这话是不是会惹他生气。“真的,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无法再多弄了。”因为这是大实话,我不得不让他知道。
  “留点儿给他吃?他是谁?”我的朋友反而问我,停止了啃嚼肉馅饼的皮。
  “就是那个年轻人啊。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他和你躲在一起。”
  “噢,噢!”他恍然大悟地答道,似乎还带着粗鲁的笑声。“是他啊!你说得对,对,不过他是不吃东西的。”
  “我想,看他的样子他也是要吃东西的。”我说道。
  这个人停止了啃嚼,用锐利的目光和惊异的神情打量着我,审视着我。
  “看他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样子的?”
  “刚才。”
  “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我指着方向说道,“就那里,我看到他在那儿打着瞌睡,还以为是你呢。”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领子,紧紧地瞪着我。我开始以为他又想要勒死我了,因为这是他最初的打算。
  “你知道,他穿的衣服和你的一样,只多了一顶帽子,”我全身发抖地向他解释说,“而且他也,他也,”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下面的词句说得体面些,“有一副什么东西系在脚上,也该要个锉子。昨天夜里你听到放炮的声音了吗?”
  “那的确是放炮喽?”他对自己说着。
  “你怎么会不能肯定是放炮呢?”我答道,“我们家离得很远,而且门又关着,我们都听到了。”
  “唉,瞧我!”他说道,“当时我独自一人睡在这沼泽地上,沉闷的头脑,全空的肚皮,身上冷得发抖,缺食缺衣,整夜除了炮声人声外,其他还能听到什么?不仅听见,我还看见了士兵呢。他们手持火炬,火光映照着红色的军服,正向我包抄而来。他们叫着我的号,向我挑战,听到他们毛瑟枪咔哒咔哒的响声,听到他们所下的号令声,‘弟兄们,现在注意:各就各位,举枪,对他瞄准!’接着捉住了——他们也消失了!是啊,昨夜我看到有一批搜捕队,他们整队而来,咔嚓咔嚓地踏着草地,他妈的,哪是一批啊,而是一百批。至于放炮嘛,我看到炮声把雾气都震动得战栗起来,那时天已经很亮了。不过这个人,”他说了半天都忘记了我在这里,现在才记起来,“你注意到他有什么特点吗?”
  “我看到他脸上肿了一大块。”我答道。回想当时,很难说我看得很正确。
  “是不是这里?”他大声地问我,用手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左脸上。
  “对,就是这里。”
  “现在他在哪里?”说着他把仅剩下的一点儿食物塞进他那件灰色上衣的胸口。“告诉我他去的地方。我要像一条猎犬,一定要追到他。这根脚镣真可恨,脚痛得不好走。孩子,替我把锉子拿过来。”
  我把方向指给他看,告诉他另一个人就在那里的大雾包围之中。他举首朝着那里望了一会儿,然后便坐在发着恶臭的潮湿草地上,用锉子锉他的脚镣。他那个劲儿简直像个疯子,对身旁的我和他自己的脚毫不在意。他腿上有个老伤口,现在被弄得血糊糊的,可是他却粗鲁地挂着,仿佛他的腿和锉刀一样是没有感觉的。现在我心中对他又害怕起来。他这么心急冲冲的样子,不由得我不害怕;再说,我出来已够久了,不能再耽搁。我告诉他我要回家,他好像没有听到。我想,我还是溜之大吉吧。我记得我最后一眼看到他的景象是,他冲着膝盖低着头,正拼着老命在锉脚镣,不耐烦地对锉刀和腿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我站在氵蒙氵蒙雾气中听到他最后的声音是他不停地锉着脚镣的声音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死者引导我们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 [点击阅读]
万灵节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一艾瑞丝-玛尔正在想着她的姐姐罗斯玛丽。在过去将近一年里,她极尽可能地试着把罗斯玛丽自脑海中抹去。她不想去记起。那太痛苦——太恐怖了!那氰化钾中毒发蓝的脸孔,那痉挛紧缩的手指……那与前一天欢乐可爱的罗斯玛丽形成的强烈对比……呵,也许并不真的是欢乐。 [点击阅读]
万物有灵且美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作者简介JamesHerriot吉米•哈利(1916—1995)(原名JamesAlfredWight)苏格兰人。一个多才多艺的兽医,也是个善于说故事的高手,被英国媒体誉为“其写作天赋足以让很多职业作家羞愧”。平实而不失风趣的文风和朴素的博爱主义打动了千千万万英美读者,并启发了后世的兽医文学。 [点击阅读]
三个火枪手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0
摘要:内容简介小说主要描述了法国红衣大主教黎塞留,从1624年出任首相到1628年攻打并占领胡格诺言教派的主要根据地拉罗谢尔城期间所发生的事。黎塞留为了要帮助国王路易十三,千方百计要抓住王后与英国首相白金汉公爵暧昧关系的把柄。而作品主人公达达尼昂出于正义,与他的好友三个火枪手为解救王后冲破大主教所设下的重重罗网,最终保全了王后的名誉。 [点击阅读]
三幕悲剧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屋的露台上,看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鸦巢屋是一座漂亮的现代平房,木质结构不到一半,没有三角墙,没有三流建筑师爱不释手的多佘累赘的设计。这是一幢简洁而坚固的白色建筑物。它看起来比实际的体积小得多.真是不可貌相。这房子的名声要归功于它的位置-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鲁茅斯海港。 [点击阅读]
不分手的理由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在喧闹的大街拐弯之后,刹那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在街头。放眼望去,只有一盏红绿灯在寒空中绽放着鲜红色的光芒。速见修平往前欠身,嘱咐计程车司机行驶至红绿灯时左转。这一带是世田谷的新兴社区,近年来开始兴建,大量的超级市场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盖好的。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制,修平住的公寓只有三层楼,他本身住在二楼。 [点击阅读]
且听风吟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1“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这是大学时代偶然结识的一位作家对我说的活。但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每当我提笔写东西的时候,还是经常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因为我所能够写的范围实在过于狭小。譬如,我或许可以就大象本身写一点什么,但对象的驯化却不知何从写起。 [点击阅读]
世界之战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19世纪末,没有人相信我们这个世界正在被一种比人类更先进,并且同样也不免会死亡的智慧生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又有谁会相信,当人类正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的时候,他们被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像人们用显微镜研究一滴水里蠕动繁殖的生物一般仔细。自高自大的人类来往于世界各地,忙着干自己的事,自以为控制了物质世界的一切。显微镜下的纤毛虫恐怕也不乏这样的幻觉。 [点击阅读]
东方快车谋杀案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一位重要的旅客叙利亚。一个冬天的早晨,五点钟。阿勒颇城的月台旁,停着一列火车,这列车在铁路指南上,堂而皇之地称为陶鲁斯快车。它由一节炊事车、一节义餐车、一节卧铺车厢和两节普通客车组成。在卧铺车厢门口的踏脚板旁,站着一个年轻的法国陆军中尉,他身着耀眼的军装,正和一个小个子谈话。这小个子连头带耳都用围巾里着,除了一个鼻尖通红的鼻子和两个往上翘的胡子尖外,什么也看不见。 [点击阅读]
两百年的孩子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1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现在,我在北京对年轻的中国人——也就是你们——发表讲话,可在内心里,却好像同时面对东京那些年轻的日本人发表讲话。今天这个讲话的稿子,预计在日本也将很快出版。像这样用同样的话语对中国和日本的年轻人进行呼吁,并请中国的年轻人和日本的年轻人倾听我的讲话,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