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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 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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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步一回首,返回弗拉佩斯勒堡,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年轻人的心都充满了献身精神,而这种力量长期在我身上闲置,这次终于展现了光辉的前景!犹如教士一步跨人新生活,我许愿献身了。“是,夫人!”一句简单的回答就是我作出的许诺,把不可抗拒的爱只珍藏在自己心中,永远不利用友谊来引那女子渐渐进入情网。我身上所有的高尚情感都醒来,争先恐后地发出声音。我意兴未已,还不想回到狭窄的房间,在星光灿烂的苍穹下流连忘返,内心再次倾听那只受伤野鸽的呼叫,倾听那发自肺腑的天真而朴实的声调,要把那颗心灵散发到空气中的香馨都收拢到我的身上。这位女子具有高度的忘我精神,对受了伤害的、弱小的或遭难的人无限慈悲,而且忠贞不渝,不以婚姻枷锁为累;她在我的心目中显得多么高尚啊!她像圣徒殉道者一样,站在焚烧的柴堆上神态自若!我正瞻仰她那在黑暗中显现的形象,觉得猛然领悟了她的话的含义,领悟了一种使她在我眼里变得极为崇高的玄机。也许,她想要我对待她,也像她对待她周围人那样吧?也许,她想要从我身上汲取力量与安慰,从而把我纳入她的范围、她的轨道或者更高的境界吧?据几位大胆构想宇宙的人说,星球之间的运动和光就是这样相通的。转念至此,我倏忽飞入太空,重新回到我昔日梦想的天上,畅游在幸福的汪洋中,也就理解了我童年的痛苦。
  在泪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灵、不为人知的圣洁的克拉丽莎·哈洛①、被遗弃的孩子、无辜的流亡者,你们都是通过荒漠进入生活的,你们所经之处,碰到的尽是冷漠的眼神、闭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但是,永远也不要抱怨!只要有一颗心为你们敞开,一只耳朵倾听你们,一个眼色回答你们,你们就会尝到快乐,而且惟独你们才能得到无穷的快乐。不幸的岁月,一朝就可以抹掉。肝肠寸断、冥思苦想、悲观绝望、难以忘怀的忧伤,这些全是纽带,把我们的心灵同知己的心灵联结起来。我们看中一位女子而又克制欲念,她也就接受了我们的叹息和失去的恋情,加倍归还我们全部受骗的情感,说明往昔的忧伤是命运索求的酬偿,以便在心灵订婚之日给我们永世幸福。这和圣洁的爱情,只有天使才能说出它应有的新名称。同样,只有你们,亲爱的受难者,只有你们能充分理解,在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的心目中,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占据了什么位置。
  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所著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这个名字象征不幸的少女。
  这个场面发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没有越过安德尔河。这五天中,几件大喜讯接连传到了葫芦钟堡。伯爵荣获了准将军衔圣路易十字勋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农库一吉弗里公爵被任命贵族院议员,重新人朝供职,收口了两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卖出的产业。这样,在曼思地区,德·莫尔索夫人就成为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她母亲给她送来十万法郎,钱是从吉弗里庄园的收入中节省下来的,正好等于尚未付给她的嫁妆的款额。伯爵尽管家境清寒,却始终未提那份嫁妆;这个人处理对外事务,可以同最无私的人媲美。伯爵本来有些节余,再加上这笔钱,就可以买下邻近的两座庄园,每年大约收入九千利勿尔。将来儿子可以承袭外祖父的贵族院议员头衔,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继承两个家族庄园的产业,同时不损害玛德莱娜的利益;德·勒农库公爵十分喜爱外孙女,定然会给她找一个好婆家。做了这些安排后,这位流亡者的伤口如同敷了药膏一般。德·勒农库公爵夫人来到葫芦钟堡,是当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贵的妇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儿的庄重举止,我看就掩饰着等级观念。我算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可怜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气和才干,对前途再也没有别的依托了。王朝复辟对我还是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我并未考虑。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谢塞尔夫妇、凯吕斯神甫同在一个专门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两个孩子在另一侧的祭室。我贪婪地向那边张望,草帽遮着我那一动不动的偶像,我仿佛比以往更加忘记了自我。这位高贵的亨利埃特·德·勒农库,现在成了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我要让她的生活美如鲜花。她正在虔诚地祈祷,那姿态因笃信而增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受损伤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铭感五中。
  根据村子的传习,弥撒之后,间隔一段时间才做晚祷。出了教堂,德·谢塞尔夫人自然邀请邻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两小时,免得冒着烈日过河过草场往返两次。邻居接受了邀请。德·谢塞尔先生让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谢塞尔夫人挎上伯爵伸过来的胳膊,我则把胳臂递给了伯爵夫人,这是我的助边头一回感到这只清凉的玉臂。从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过萨榭树林;林中枝叶掩映,日光在沙径上弄影,美妙的图案宛如画锦。我不由得一阵自豪,思绪翻腾,心剧烈地跳起来。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不敢打破这沉默,走了几步她问道:“您怎么啦?心跳得这么快……”
  “听说您有几件喜事,”我对她说,“我同爱得很深的人一样,隐约有些担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贵,这不会妨害友谊吗?”
  “我!算了吧!”她说道,“再有这种念头,那我就不止是鄙视您,而是要永远把您忘掉!”
  我心醉神迷,凝视着她;这种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们既没有走门路,也没有提出申请,仅仅受益于法律;就是将来,我们也绝不乞求,绝不贪得无厌。况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说,“无论是我还是德·莫尔索先生,谁也不能离开葫芦钟堡。本来他有权当王宫侍从,但是他听从了我的劝告,谢辞了任命。我们有我父亲一人在职就够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对我说:“这种迫不得已的逊谢,已经给我们孩子带来很大益处。我父亲在朝中供职,就听到国王蔼然可亲地说,要把我们谢绝的恩典赐给雅克。雅克的教育该考虑了,这成了家里认真讨论的问题。将来他要代表两家门第:勒农库和莫尔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龙,所以我的担心更增加了。雅克不仅要活下去,还不能辱没门庭,这两种职责是相互矛盾的。迄今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过,首先一点,到哪儿去找一位合适的家庭教师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对灵魂处处是陷阱,对身体也处处有危险;将来雅克到了那里,哪位朋友替我保护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动地对我说,“观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谁还看不出您有鸿鹄之志,日后一定飞黄腾达呢?您起飞吧,有朝一日,您就当我儿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愿扶持您,我们家族会提携您的,尤其是我这神通广大的母亲。借助我们的影响吗!您在自己所选择的生涯中,绝不会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余的力量用在一种高尚的志向上……”
  “我明白了,”我打断她的话,说道,“我的志向会成为我的主宰的。其实,我无需如此也能完全属于您。我不愿意在这里表现明智,去图别处的思遇。我要单独去闯,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给予的,我全部接受,别人给予的一概不要。”
  “孩子气!”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同时憋不住,满意地微微一笑。
  “再说,我已经许了愿,”我对她说,“经过仔细权衡我们的处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远不能解开的纽带把我同您联在一起。”
  她微微一抖,停下脚步,定睛看我,没有跟上前面的两对,只有孩子在身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哦,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要我怎样爱您呢?”我反问道。
  “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她在我的名字中,专门为自己选择一个叫我;我准许您也这样叫我,就是把她的权利给了您。”
  “这样说来,我毫无希望,却要始终不渝地爱。那好吧,我对您,如同人对上帝。您不是这样要求的吗?我这就进神学院,出来当教士,培养雅克。您的雅克,将来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观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给他。这样,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边,我的爱情隐匿在宗教里,犹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银像,绝不会引起疑心。固然,无法遏制的火热恋情会支配一个男子,也曾战胜过我一次,不过,您不必有丝毫的担心。我将在烈火中燃尽,并以纯化了的爱情爱您。”
  她的脸刷地白了,急促地说:“费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将来有一天,这种关系会妨害您的幸福。您为了我而自戕,我会伤心得死去。孩子,无望的爱情,难道是一种志向吗?等有了生活阅历,再评断生活吧;我要您这样,也命令您这样。既不要许身教会,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结合,绝不要结婚,我禁止您那样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岁,对自己的前途还不甚了了。天主啊!难道我看错您了吗?我原以为两个月就能洞烛一些人的心灵。”
  “您有什么期望吗?”我眼睛一亮,问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帮助吧,成长起来,取得功名吧,到那时您就会了解我期望什么。总之,”她仿佛泄露一个秘密,“此刻您拉着玛德莱娜的手;永远也不要放开。”
  她偏过头来,附耳对我说了这几句话,表明她是多么关心我的前程。
  “玛德莱娜?绝不!”我答道。
  我们重又默然,但是思绪万千,激动不已,这必然会在我们的心灵留下永久的印记。我们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园子的一扇木门,那两根青苔覆盖、蔓藤攀绕的残柱,仿佛现在还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念头,伯爵去世的念头,像箭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于是我对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气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没有。
  她的心如此纯洁,我钦佩得落下一滴眼泪,但由于私情作祟,这滴泪变成苦涩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觉得她爱我还未达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爱情在罪愆面前退缩,我们好像就有了局限,而爱情应当是无限的。转念至此,我心如刀绞。
  “她不爱我。”我不禁想道。
  我伯暴露出这种心事,便吻了吻玛德莱娜的头发。
  “我害怕令堂。”我重开话题,对伯爵夫人说。
  “我也怕她,”她做了个非常稚气的手势,回答我说,“千万记住,要始终称她公爵夫人,并用第三人称同她讲话。这些礼貌的用语,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用了,您要重新拾起来,为我这样做吧。况且,尊重妇女——不管她们多大年纪——毫不犹疑地承认她们高贵的社会地位,这毕竟表现了一个人的儒雅。尊重地位高的人,不正是保证自己赢得尊重吗?社会中一切都环环相扣。从前,拉罗韦尔①红衣大主教和乌尔班的拉斐尔②,代表着两种威望,同样受到尊敬。您在中学就读时,吮吸了大革命的乳汁,政治观念就可能受了些影响。不过,将来涉世渐深,您就会明白,那些概念模糊的自由原则,是不能为黎民百姓造福的。我在以勒农库家族人的身份,考虑一个贵族地位如何或应该如何之前,已从农妇的常识中得知,各种社会只能靠等级制存在。现在,您到了生活的转折关头!要站在您的党派一边。”她笑着补充一句:“特别是它得胜的时候。”
  ①拉罗韦尔(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于1503至1512年在位。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我深受感动:她这番话表面洋溢着炽热的感情,内里却隐藏着深刻的政治见解,而这两者的结合,给女人增添了极大的魅力;她们善于给极其锋利的论理抹上感情色彩。第一次看到阿谀逢迎的作用,我心里会涌现什么想法,看来亨利埃特早有预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为辩解。德·莫尔索先生罩着本人历史的光环,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称王,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曾一度相当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异,露出一副卑躬屈节的模样,我见了着实感到惊奇。奴隶也有虚荣心,只愿听命于最大的专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个爱情、令我颤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耻辱之感。将心比心我才理解,心灵高尚的女子同卑琐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为埋在心底,该是多么痛苦埃礼仪是一道防线,既保护大人物,也保护小人物,双方可以隔垒相望。我因为年少,对公爵夫人自然毕恭毕敬;不过,她在别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却是亨利埃特的母亲,我对她的恭谨又有虔敬的成分。我与伯爵夫人走进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会齐。德·莫尔索伯爵非常热心地把我引荐给公爵夫人。德·勒农库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岁,保养得很好,一副贵妇派头。一双眼珠呈森冷的蓝色,眼角有细纹,脸庞瘦削,形同苦行之人,腰身修长挺拔,皮肤是淡黄褐色的,传到女儿身上却光泽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亲类型的冷心肠的人。如同矿物学家辨认瑞典铁矿石那样迅速。她还像旧朝廷那样讲话,把ait音发成oit音,“冷”字不说froid,而说frait,“脚夫”不说porteurs,而说port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举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满意,在去晚祷的路上对我耳语道:“您的表现无懈可击!”
  伯爵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们俩没有反目吧,费利克斯?我是您的老伙伴了,言语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就回请你们。我还有些事务,得到图尔去了结,您不要冷落了葫芦钟堡。我岳母不简单,我劝您多同她接近。将来,她的沙龙会给整个圣日耳曼区定调子。她在上流社会根底很深,学识渊博,欧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伯爵现在万事如意,处境一新,也许还有他的家庭天使言传身教的作用,他的态度显得非常自然得体,既不盛气凌人,也没有炙手可热的那种礼貌。公爵夫人没有保护人的架势。德·谢塞尔夫妇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饭的邀请,并感谢他们的盛情。公爵夫人对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时的眼神表明,她女儿向她提过我这个人。晚祷回来,她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做外交官的那个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亲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长。”于是,她亲热的程度达到了五分,告诉我说,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对我很客气,就像德·莫尔索伯爵初次见到我时那样。她收起了目无下尘的眼神;世间的王公国戚都会拿那种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们与您之间有多大距离。我对自己的家族几乎一无所知。公爵夫人还告诉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个老神甫,当了枢密院大臣,我的兄长也晋级了;最后还告诉我,根据宪章①的一个条款,我父亲恢复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称号;我还不知道颁布宪章一事。
  ①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于1814年颁布的宪章,其中第对条规定:“旧贵族恢复爵称。”
  “我只是葫芦钟堡的农奴。”我低声对伯爵夫人说。
  王朝复辟像变魔术一样,进展神速,令帝国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目瞪口呆。这种变革对我无足轻重,惟独德·莫尔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视的事件。我不清楚枢密院是什么机构,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谙世事;我别无抱负,一心只爱亨利埃特,胜过彼特拉克爱洛尔。公爵夫人见我不虑事,就把我看成个孩子。弗拉佩斯勒堡来了许多宾客,宴会上共有三十位。一个青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压倒群芳,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知道惟独自己有权接受她那含蓄而纯洁的青睐,能听出她那话中不同的意韵,即使自己对逢场作戏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轻松的戏谑中得出她那忠贞不渝的明证,这个青年该是多么为之心醉啊!伯爵见别人纷纷应酬他,心中万分得意,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气会有所改变。我在一旁同玛德莱娜说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样,说出活来令人吃惊,无论对谁都褒贬两句,既充满挪揄又无恶意,逗得我直笑。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话、清晨萌发的一种希望,使大自然也变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随着快活起来。
  “在他那阴云密布的灰暗生活中,这种幸福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伯爵夫人次日对我说。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芦钟堡度过的。我被驱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点钟就已动身,到图尔去签订购置产业的契约。母女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冲突起来。公爵夫人要带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宫廷给她谋个职位;伯爵再收回辞不赴命的决定,也能得到高官显位。亨利埃特给人印象是个幸福的女子,无论对任何人,她也不愿意披露内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无能,即使对母亲的心也讳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尔索先生去图尔同公证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让母亲猜出半分。如她所说,惟独我了解葫芦钟堡的隐私。她已经有了体验,深知这个山谷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对安抚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么灵验,住在葫芦钟堡对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据理力争。公爵夫人是个顺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对女儿不如意的婚姻不大伤心,主要是觉得丢脸。亨利埃特看出,母亲根本不把雅克和玛德莱娜放在心上,多么可怕的发现啊!凡是做母亲的,对闺女专横惯了,对出了嫁的女儿依然专横,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讲什么话,绝不允许反驳;她软硬兼施,忽而装作亲热,哄女儿答应;见软的不成,又来硬的,转瞬间换上一副伤心的冷面孔;最后见女儿软硬不吃,就冷嘲热讽,那种尖酸刻薄,我在我母亲身上早有体察。十天当中,亨利埃特受尽了折磨。大凡年轻女子要确立独立,进行抗争,都免不了吃苦头。您生来命好,有个天下最慈祥的母亲,是无法理解这类事情的。一方是个冷酷无情、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则是她的无比贤惠、无比温顺、从无坏心的女儿,这双方搏斗的情景,您要想有个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里始终把她比成百合花)绞进光滑的钢制机器中的情形吧。这对母女从来想不到一处,母亲一点也猜不透,女儿究竟有什么难处才不能享受复辟王朝赐予的恩泽,继续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还以为女儿同我有暧昧关系。她猜疑的话一脱口,就在母女之间挖开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这种难以容忍的纠纷,尽管家家都不肯外扬,您若是能窥透就会发现,几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难以治愈的深深创伤在削弱着骨肉之情:或是由于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挚而笃深的感情,本来可以天长地久,讵料一方早逝,给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击,造成终生不能平复的创伤;或是潜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肠冷却,使人的眼泪干涸,到永诀之时一滴也没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击,甚至包皮括那两个小天使在内,虽说两个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给母亲造成痛苦也罢,完全是无辜的;这样一位可怜的女子,怎么能不爱上一个不打击她的男子呢?这个人非但不打击她,还要用三道荆篱将她保护起来,使她免遭暴风雨的袭击,免遭明枪暗箭的伤害。这对母女的争执固然令我难过,但有时也令我高兴,因为亨利埃特向我诉说了她的新苦恼,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怀。这样,我就能评价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静态度、所表现出的极大隐忍。“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我每天都有进一步的体会。
  “难道您胸中毫无抱负吗?”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严厉地问我。
  一夫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浑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仅二十一岁,又孤立无援。”
  公爵夫人惊讶地注视她女儿,以为她女儿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已将我的雄心壮志消磨殆荆德·勒农库公爵夫人住在葫芦钟堡期间,可把人约束坏了。伯爵夫人一再嘱咐我注意礼仪,她听到一声低语就惊慌失措;为了讨她欢心,我就得把感情隐匿起来。星期四大宴宾客,这一天繁文缛节十分无聊。情人平日无拘无束,软语温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对此习以为常,所以特别讨厌这种请客日子。爱情憎恶一切非爱情的东西。公爵夫人终于离开,享用朝廷的豪华排场去了,葫芦钟堡又恢复了原状。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争执,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里又扎深了一层,随时可以登门,不会弓愧丝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经历的引导,像攀援植物一样,伸展到一颗美好的灵魂中,那里为我展示一个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们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融洽。我们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里在洁白的襁褓里,以母爱哺育护佑我;而我的爱情在她面前无比圣洁,远离她时又变得灼热逼人,犹如烧红的铁块。我对她怀着双重的爱,它陆续射出千百支欲望之箭,一支支飞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问我,当时我那样年轻,又满怀强烈的欲念,为什么会轻信柏拉图式的爱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那时我还没有长成男子汉,硬不起心肠来折磨那个女子。本来她就够烦心的,时刻担心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时刻准备丈夫耍脾气,大发雷霆;这边雅克或玛德莱娜的病见好,那边她丈夫又闹起来;等到丈夫平静下来,她刚要舒口气,又不得不守在一个孩子的床头。在这种情况下,她听到一句急促的话,全身就会颤动,看到一种欲望的表示,就会受到伤害;她需要的是含蓄的爱情,带有温情的力量,总之,完全像她对待别人那样。况且,您是个成熟的女子,不用我讲您也清楚,那种境况既令人忧郁销魂,也给人以无比甜美的时刻,以及默默做出牺牲之后的心理满足。她心地纯正,很有感染力;她那不求现世报答、始终如一的献身精神,也令人敬佩;这种强烈而神秘的虔诚,是她其余美德的纽带,它宛如精神的香炉,向周围散发着馨香。再说,当时我年轻啊!相当年轻,还能把我的天性凝聚在对她的手的一吻上。她难得让我吻她的手,而且只给手背,从来不给手心,也许她认为这是一条界线,过了线就是婬猥的开始。如果说两颗心灵难分难解,从来没有这样热恋过,那么对肉体的控制,也从来没有这样谨严而有效。只是到后来,我才悟出这种幸福足愿的原因。我在那种年龄,不会为任何功利分神,不允许任何志向阻遏我的感情,我的奔放的感情犹如激流,汹涌澎湃,卷走了一切。是的,到后来,我们爱女人仅仅爱她本人;然而,我们在爱第一个女人时,总是爱屋及乌;她的孩子便是我们的孩子,她的家便是我们的家,她的利益便是我们的利益,她的不幸便是我们的最大不幸;我们爱她的长裙,爱她的家具;我们看到她的小麦撒掉,比丢掉自己的钱还心疼;若有客人乱动摆在壁炉上的古玩,我们就忍不住要责备。这种圣洁的爱使我们为所爱之人生活,可是,唉!随着涉世渐深,我们就要把另一个生命吸引到自己身上,要求女子以她的青春感情来充实我们贫乏了的性灵。不久,我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第一次体味到无限的柔情;这种柔情对痛苦心灵的作用,好比疲惫的身体痛快地洗了一个澡;我的心灵立时感到清新爽朗,真是无处不舒畅,无处不通泰。您是女人,理解不了我的话,因为这里讲的幸福,你们只能给予,却从来得不到。只有男子才能领略这种甜美的乐趣:在别人的家庭里,得到女主人的青睐,成为她感情的秘密核心;狗不再追着您乱叫,仆人也同狗一样,认得您身上隐秘的特征;孩子们没有丧失一点诚实的天性,慧眼识人,他们清楚自己的份额永远也不会减少,知道你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光明;他们跟你顽皮撒娇,要你百依百顺,就像对待喜爱他们并受他们喜爱的人那样;他们聪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能做你的天真盟友;他们蹑手蹑脚来到你面前,冲你粲然一笑,又无声无息地走开。大家对你都很殷勤,都喜欢你,都冲你笑。真正的感情犹如鲜花,花儿生长的土壤越贫瘠,就越是叫人赏心悦目。我加入了这个家庭,找到了可心的亲人,确实尝到了不少甜头,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在这之前,德·莫尔索先生对我总还讲点分寸,他的缺点我也只是大体了解,但时过不久,我就感到他的缺点处处充分表现出来,从而明白伯爵夫人在向我描述她每日的斗争时,表现出多么高尚的宽容。伯爵那种叫人无法容忍的性格,我耳闻目睹,便有了全面了解:他无缘无故就吵闹不休,动不动就呻吟起来,说是有病又毫无症状,他天生的不满情绪大煞生活的乐趣,他总要大脑婬威,每年都得吞噬新的受害者。傍晚我们出去散步,分明是他带着走,可是无论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感到厌烦,口家来就怪罪别人,说他妻子想到什么地方就强拖他去,全然忘记了是他带的路;他还口口声声抱怨说,事无巨细,全是他妻子一人做主,不准他有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就好像家里没有他这个人。他要起蛮横来,若是碰到对方耐着性子不讲话,便觉得自己的权威有限,越发火冒三丈,尖刻地责问道:宗教不是训喻妻子侍奉丈夫吗!鄙视孩子的父亲究竟妥当不妥当!最后,他总要触碰他妻子一根敏感的心弦;等心弦哀鸣了,他仿佛尝到某种乐趣,那正是好逞雄的庸才所追求的乐趣。有时他故意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装出一副病病恹恹的样子;他妻子一见惯了神儿,就会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甚至嫉妒雅克和玛德莱娜,也要像他们那样受溺爱,如同宠坏了的孩子那样,一味任性胡闹,根本不管母亲怎样提心吊胆。总之,日子一长,我就发现无论在大小场合,伯爵对待他的仆役、孩子和夫人,完全像他下棋时对待我那样。这种种困难像藤萝一般,伸出条条细蔓儿,束缚并窒息这个家庭,捆住人的手脚,使人无法喘息,寸步难行,弄得必办的事情也节外生枝,致使家业迟迟不能兴旺。深到根须,上至枝蔓儿,我一旦了解了这些困难,就不禁又赞叹,又惊骇。这种情绪支配了我的爱情,并把它压抑在我的心中。天主啊,我算什么呢?我饮下过泪水,产生了一种高尚的陶醉心理,并在分担这位女子的不幸中找到了幸福。起初,我屈从于伯爵的专横,如同一个走私犯偿付罚金;从此以后,我甘愿忍受这个专制者的虐待,以便同亨利埃特的心贴得更紧。伯爵夫人看出我的心思,便让我在她身边占据一席之位,允许我分担她的痛苦,以此作为酬赏,如同从前海过自新的弃教者,渴望与他的弟兄们一齐升入天堂,得到思准死在竞技场上。
  “没有您,这种生活就会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对我说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无常,像炎热天气的苍蝇一样招人厌。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树下消磨黄昏时分;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们话语不多,仅仅发几声感叹,表明我们心心相印,借此平复一下我们的共同痛苦。缺乏语言时,静默也忠实地沟通我们的心灵;两颗心灵不用亲吻相邀,就毫无阻碍地彼此渗透了;它们都在细细品味这冥思的快意,随着幻想的波涛荡漾,一同潜入梦幻的河底、浮出来时像一对仙女似的玉洁冰清,美满的结合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但又没有丝毫尘缘的关系。我们沉入无底深渊,又浮出水面,两手空空,仅以眼神相互探问:“这么多时日,没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吗?”快感为我们采撷了这些无根而发的花朵,肉体又为何长嘘短叹呢?向晚诗意盎然,把砖护墙映成桔黄色,看上去那么纯洁,那么令人欣慰;氛围一片肃穆,两个孩子的嬉笑声显得十分柔和,我们感到心神恬然。尽管如此,欲念像节日篝火的信号,在沿着我的血脉升腾。三个月之后,我不再满足于所得的份额,开始轻轻地抚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来传递我内心的欲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变成了德·莫尔索夫人。我眼睛闪着泪花,她见此情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边。
  “要知道,这会叫我伤心落泪的!”她对我说道,“索求这么大恩惠的友谊,可就危险了。”
  这下我发作了,连声责备起来,说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总需要点安慰。我还斗胆对她说,在我这个年纪,七情六欲固然都体现在心灵上,可心灵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闭口而殁。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复卡西克的一句话:我呢,难道我在玫瑰花上吗?①也许我理解错了。记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门前,我曾把一种想法错误地安在她的头上,亦即我们的幸福能从一座坟墓中产生;从那天起我就惭愧,不敢用带有强烈感情的祈愿玷污她的灵魂。继而,她又开了口,委婉地告诉我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把她当作我的一切。听她这番话我就领悟了,我若是依从,必然会在我们二人之间挖下深沟。我低头不语。她接着说,她有一个虔诚的信念,可以爱一个兄弟,这既不会亵渎天主,也不会冒犯世人;把这种信仰化为圣洁爱情的具体形象,是会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圣马丁的说法,这种圣洁的爱情就是尘世的生活。我对她应当像她的老忏悔师那样,比情人远,但比兄弟近;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见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宁愿背负这额外增加的强烈痛苦去见上帝。最后她说: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赞)是阿兹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后一个皇帝,在抵御西班牙人入侵时,于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用文火烧炙他们的脚掌;大臣受刑不过,叫苦连天,卡西克便说了这句话。
  “我给予的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么来了,为此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证再也不惹她烦恼,保证我这二十来岁的青年要像老人爱幼子那样爱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见她那灰色客厅的花瓶里没有插花,就飞跑到田野里、葡萄园中,为她采摘两束鲜花。我从根茎掐断,采了一株又一株,边采边赏玩,忽然想到鲜花配绿叶十分和谐,不仅看着赏心悦目而且对善于意会的人还富于诗意,犹如乐曲在相爱之人的心中唤起千百种思念。乐曲组合起来便有意义,颜色是光的组合,怎么就不能有意义呢?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兴致勃勃地商量好,准备一个意外的礼物送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把下面几级台阶当作鲜花总站,由他们做帮手,我扎了两束花,用来描绘某种感情。请想像一下,鲜花从两个花瓶竞相涌出,向四周散开,白玫瑰。银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征我的心愿。花锦之上又有矢车菊。毋忘草、蓝蓟等,各种蓝色的花深浅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协调。这不正是两种纯真吗?蒙昧无知的纯真与洞晓一切的纯真,一个孩子的思想与一个殉道者的思想。
  爱情自有它的纹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俨如被戮痛伤口的病人发出的叫声:她是又羞又喜。这一眼是多高的奖赏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宁,这是多大的鼓励啊!我发掘出一门在欧洲失传的科学,把卡斯泰尔神甫①的理论引用到爱情上来,用鲜花的图案,取代东方以溢香的颜色书写的情书。用太阳的这些女儿,这些在爱的光照下绽开的花姊妹,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儿们很快言语相通,如同后来我在葛朗利厄遇见的一个人,能通蜜蜂言语一样。
  ①卡斯泰尔(1688—1757),耶稣教士,著有《颜色光学》,发明了音阶与色调相对应的色差羽管键琴。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重复这种诗意的创作,做起来很费时间,需要各种各样禾本科植物;我必须深入研究这些植物,不过,我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植物学家来研究,偏重于它们的气质,而不是注意它们的形状。为了找到一株花,往往要走很远的路,我踏遍了溪畔、谷壑、岩顶、荒野,还到树林和荆丛中采集我的思想。我这种奔波自有乐趣;这个中情味,无论终日思索的学者、专事耕植的农夫、蛰居城镇的工匠,还是固守柜台的商人都领略不到,只有少数守林人、樵夫和幻想者才能解悟。大自然有些现象妙趣无穷,能与最伟大的道德观念相媲美。或是一株盛开的欧石南,上下湿漉漉的,披着钻石般的露珠,叶丛中有阳光嬉戏,在独具只眼的人看来,真是一片花的海洋。或是森林的一隅,四周危石环绕,与沙地隔断,青苔覆盖,刺柏林立,里面传出大雕的鸣声,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荒凉、怪谲、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或是一片褥暑蒸人的荒野,乱石遍地,寸草不生,丘岗起伏,绵延至天际,如同荒漠;我在那里发现了一株花,那是一株孤傲挺立的银莲花,紫绸一般的花冠撑开,护着金黄色的花蕊,正是我那雪肤的意中人独处幽谷的动人形象。或是大片沼泽,水面上有大自然抛下的点点绿痕,这是从植物到动物的过渡种类,不日就化为生命,水草与虫子在其间浮动,仿佛太空里的一颗颗星球!或是田园茅舍,兀立在沼地之上,菜圃葡萄园围着栅栏,四周几块贫瘠的黑麦田,这正是千家万户小民生活的写照!或是蜿蜒漫长的林间小径,犹如大教堂的甬道,两侧树干像一根根圆柱,枝柯纵横交错,形成一道道门拱;火红的晚霞透过叶丛,照在穹窿尽头的一片空地上,明晦相间,枝影斑驳,酷似百鸟鸣啭的教堂的彩绘玻璃。走出这片葱茏茂密的树林,便是一块白垩土质的休耕地,上面长着赤色的苔藓,几条餍饱的游蛇正往回爬行,玲珑机警的头高高翘起,身下发出咝咝的响声。这些画面还要添上变幻的景象:忽而阳光倾泻,犹如丰年之雨;忽而灰色云带飘浮,一条条好似老人额头的皱纹;忽而天空横贯几条淡蓝色的带子,呈现出灰黄的冷色调。您听:在令人惊异的寂静中,有难以描摹的和声。9月、10月两个月里,我每扎一束花,起码要采集三个小时;我怀着诗人的闲情逸致,啧啧赞赏那些寄托情思的易凋的花束;花束所描绘的人生各阶段,在我看来对比强烈,可以说蔚为大观,而今已成为我的记忆追寻的往事了。如今,我常常结合这气象万千的景观,缅怀那颗倾注在大自然的心灵;我还携着那王后,在气象万千的景观中漫步,只见她的雪白长裙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草坪上款款飘动,只见她的思想从多情之蕊的每片花萼上升华,宛似欲熟的果子。
  无论怎样表白爱情,怎样抒发狂热之恋,感染力都不及那些花卉交响乐;我是画饼充饥,为表达欲望,我在创作花卉交响乐上所花费的心血,只有贝多芬用他的音符才能体现出来:深深的反躬自盛气冲霄汉的激情。看到这些花束,德,莫尔索夫人只能是亨利埃特了。她从绒绣机上,抬起头来,接受献上的花束,赞道:“天哪,多美啊!”她看了又看,从中汲取营养,领受我寄寓的所有情思。您仔细观察一束花,就会明白这种美妙的传情,正如您读萨迪①诗歌的片断,就能够了解这位诗人一样。您体味过5月草场的芳香吗?那种繁衍的醉意感染了万物生灵,您坐在船上,会情不自禁地把手浸在水中,任头发在风中飘拂,您的思绪也活跃起来,好似树木重新披上绿装。一株小草,清香的黄花草,就是组成这种朦胧和谐的一个最有力的要素。因此,谁把它据为己有,放在身边,就会遭到报应。把它扎在花束里吧,它那亮晶晶的带条纹的叶子,宛如绿白条的长裙,能在您的心底引发无限的激情,催放被廉耻压住的玫瑰花蕾。在瓷花瓶的喇叭口,只衬上一圈都兰别具一格的景天,那白色的叶丛情态娇媚,好似一个温顺的女奴。在这衬景中间,布上挂着白铃铛的回旋花和刺芒柄的细枝嫩叶,杂以几株蕨草和叶子十分光鲜的橡树幼枝,它们弯曲着向四周散开,像垂柳那样卑躬,像祈祷那样胆怯而恳切。上面有紫红色铃兰,细细的花茎披散着,花蕊撒下大量徽黄色的花粉;还有水生和旱生早熟禾的雪白的角锥形穗头、不结实的雀麦的细如发丝的绿叶,以及俗称风穗的剪股颖修长的羽状叶子;这些开花的野草沐浴着阳光,衬底呈亚麻灰色,醒豁地托着最初梦幻所戴的紫色希望之冠。再看上面一层,几枝孟加拉玫瑰疏疏落落间杂着野萝卜放浪的花边叶、羊胡子草的须子、绣线菊的圆锥形叶子、野香叶芹的小伞形花、结了果的铁线莲的金黄色发丝、乳白色龙胆的X形纤叶、多叶蓍的伞房花、粉墨两色花的球果紫莓散乱的茎叶、葡萄藤的卷须、忍冬的弯弯曲曲的枝蔓;总之,这些朴实的花草纷披零乱的枝叶;火舌状和三尖火舌状叶、披针状和齿状叶,以及扭曲的茎蔓,都用来表达心灵深处受压抑的欲望。在爱情横溢的激流中心,挺立着一株华美的双头罂粟花,果实即将绽开,火红的花瓣在繁星般的茉莉花之上舒展,花粉纷落如雨,千万颗晶莹的粉粒反射着阳光,在空中飘舞,形成绚丽的五彩云!被潜伏在黄花草中的阿佛洛狄忒②的芳香熏醉的女子,哪一个不能理解这种既丰富又驯顺的思想?不能理解这种被难以遏制的冲动扰乱了的洁白温情?不能理解这种爱情的欲火呢?而这爱情却怀着克制的、永远不倦的痴心,百折不回地追求一再被拒绝的幸福!一束花就是一段情话,把它摆在窗台的阳光下,展示它青翠的一枝一叶、微妙的冲突,以及交织起来的图案,以便打动这位心灵的主宰,让她注意一朵开得最旺而流下一滴泪的花;她就会情牵意惹,难以自持,只有听到天使或者她孩子的声音,才可能悬崖勒马。向天主敬奉什么呢?敬奉芳香、阳光、歌声,这些是我们本性最纯洁的言语。敬奉天主的一切,不正是这花的诗章献给爱情的吗?这明丽的花所组成的诗章,在我们心中低徊和鸣,抚慰着我们隐秘的情欲、未透露的企望,抚慰着夏夜游丝一般燃而复交的幻想。
  ①萨迪(约1200—约1290),波斯诗人,著有《果园》、《蔷薇园》和《萨迪书》。
  ②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美与爱的女神。
  这种间接的欢娱,给了我们很大的救助,蒙哄那因久久瞻仰心上人而被刺激的天性;我们瞻仰心上人时目光炯炯,直透整个身躯。这好比坚不可摧的堤坝的裂缝,让积蓄的水流出一些,常常起补救作用,可以消灾弭患;当然这是对我而言,我不敢妄自揣度她的心理。斋戒之人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天上就会一点一点掉下些食品救护,如同从达纳到撒哈拉的行客得到神赐食物一样①。不过,我也常常发现,亨利埃特凝视着花束,双臂低垂,沉浸在冥想中,只见她胸脯起伏,眉宇有神,显然心潮汹涌,阵阵波涛卷着浪花袭来,可是思潮一退,她又是一副倦容,毫无情绪。此后,我再也没有给任何人扎过花束!我们创造了这种语言,就像奴隶欺骗主人那样感到满足。
  ①典出《旧约·出埃及记》第十六章: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后,第二个月来到以琳和西乃之间的旷野,因没有食物,以色列人便开始想念埃及的肉锅,并抱怨摩西和耶和华。第二天,天降食物吗哪,以色列人靠吗哪生活了四十年,直到进入有人居住的迦南境界。此故事与撒哈拉无涉,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那月下旬,我每次匆匆穿过花园,时常看见她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可是,我走进客厅时,又瞧见她在那儿做绒绣。我们从未约定过时间,但我总是按时去,倘若过时不到,她那白色的身影就在平台上徘徊,偶然让我撞见,她就对我说:
  “我来迎您一步。对最小的孩子,不该多体贴点儿吗?”
  伯爵已经中止同我对养厮杀。他新添了产业,忙得不亦乐乎,要奔波,察看,验收,丈量,划界,还要派定活计,监督田间劳动。田里活由他和他夫人安排,需要他亲自督阵指挥。我和伯爵夫人领着她的两个孩子,经常到新置的田地里去找他。一路上,两个孩子追逐鹿甲锹甲虫、金色步行虫等各种昆虫,有时也扎花束,不过老实说,他们扎的只是一把把花而已。同心爱的女子一道散步,让她挽着胳膊,给她带路!有了这种无穷的乐趣,一生也就如愿了。谈话又是多么无拘无束啊!我们单独去,再同“将军”一道回来。“将军”是伯爵的浑号,我们见他情绪好时,就这样亲见地称呼他。往返的人数不同,乐趣也有差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秘密,只有心相连而受拘束的人才能领会。返回的路上,还是同样欢快,可是相互瞥一眼,握一下手,却有些顾忌不安了。去时说话那么随便,返回时则不然:我们哪个沉吟片刻,回答绕弯子的问话,或者打谜语似的继续争论一个问题,说话就蒙上一种神秘色彩;谜语式的谈话是我们语言的妙用,也是女人心计的产物。在陌生的场合,中间隔着众人,能骗过常人的规矩,双方心领神会,这种乐趣谁没有尝过呢?有一天,伯爵问了一句,想了解我们谈的是什么事;亨利埃特用一句双关语回答,满足了伯爵的好奇心,我听了却燃起了极大的希望,可随即又破灭了。那句无心的笑话,玛德莱娜觉得很有趣,她母亲刚说出口,脸就刷地红了,并且严厉地膘了我一眼,让我明白她要做一个清白的妻子,从前把手从我手中抽回去过,现在可能从我的心中把她的心灵撤回去。然而这种心灵的结合是那么有吸引力,第二天我们禁不住又照样做了。

  光阴似箭,这种赏心乐事没有倦时,而一刻一刻、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不觉逝去,转眼已是收获葡萄的季节。这个季节是都兰真正喜庆欢乐的日子。9月末,阳光和煦,不像麦收时节那么炎热了,待在地里既晒不着,也累不着。摘葡萄比割小麦容易;葡萄都熟透了。割完小麦,面包皮价格就降下来了;葡萄丰收,生活就会更加欢乐。一年辛苦一年汗,往田里投了多少钱,谁不担心年景收成;等到谷物满仓,贮藏室也装满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因此,收获葡萄的季节,就像丰收庆宴上最后一道欢快的甜点心。都兰的秋季,总是天朗气清。这地方很好客,收葡萄的人都管饭。饭菜极为丰盛,穷人只能一年一度吃得到,因此不会放过机会,就像大家族的孩子看重生日的庆宴那样。难怪哪家主人待人大方,大家都蜂拥而至。只见房里挤满了人,放满了食物;压榨机开个不停,桶匠十分忙碌,一辆辆大车坐满了人,这是他们一年工钱最高的时节;姑娘们格格直笑,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这种欢乐还有一个缘故:人们不管身份,都混杂在一起,妇女、孩子、主人、仆人,一齐动手摘葡萄。这种种情况说明,这样欢乐的情绪为什么能代代相传,每年最后几个晴和日子都要表现一番。想当初,拉伯雷①正是回忆收葡萄的情景,才引发了灵感,创作出他那洋溢酒香的杰作。雅克和玛德莱娜自小有病,从未去收过葡萄;我跟他俩一样,这次能同大家一起欢乐,他们真是兴高采烈,稚气的狂喜无法描模孩子的母亲答应同我们一道去。维莱纳村编篮子,供应当地;我们事先去过,定做了几只非常精美的篮子。有几趟葡萄架专门留给我们四个人剪摘,不过大家商量好,不准多吃葡萄。在园里吃都兰的大粒科葡萄,格外美味可口,再看见餐桌上多好的葡萄也瞧不上眼。雅克要我发誓待在葫芦钟堡的园子里,绝不到别的地方去看热闹。平日两个孩子病恹恹的,脸上毫无血色,这天上午小脸蛋却红扑扑的,活蹦乱跳,显得格外精神。他们的嘴闲不住,总是喊喊喳喳,无事瞎忙,不停地跑来跑去。其实,他们同别的孩子一样,仿佛生命力非常旺盛;德·莫尔索夫妇还是头一回看到他们这种状况。跟他们在一起,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也许比他们孩子气更足,因为,我也在盼望我的那份收获。我们挑了个最好的日子,一道去葡萄园,在那儿待了半天。我们几个比着干,看谁摘到最好的葡萄串,看谁先装满篮子。于是,我们挎着篮子来回奔忙,每摘一串葡萄都要给母亲看看。她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充满了活力,因为我挎着篮子跟在玛德莱娜后面,走到她面前,学着她女儿的声调问她:“我这怎么样,妈妈?”她答道:“亲爱的孩子,别干得太猛啦!”接着伸手摸摸我的后颈,摸摸我的头发,又在我的脸上拍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这是我头一回听到她这种抚爱的声音,听到她用情人之间的你称呼我。我抬头望去,只见树篱烂漫,挂满了红果和覆盆子;一边听着孩子们的喧闹声,一边观赏收葡萄的女工、装满木桶的大车,以及背着篓子的男人!亨利埃特打着阳伞,站在一棵幼小的巴旦杏树下,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这一切,连同那棵巴旦杏树,我都要刻在脑海里。接着,我又动手摘葡萄,装满了一篮子,拎去倒进桶里;我不声不响、慢条斯理地干,走路也很稳重,不慌不忙,好让我的心灵自由自在。我体味到体力劳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趣,以此打发生活,可以调节情感;没有这种机械动作,火热的情感就要焚毁一切。我领悟出单调的劳作包皮含多高的智慧,也理解了修道院的清规戒律。
  ①拉伯勒(1484或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洋溢酒香的杰作”,指他的代表作《巨人传》。
  长期以来,伯爵一直愁眉不展,脾气暴躁,心情这样好还是头一回。他的儿子,未来的德·勒农库.莫尔索公爵,现在脸色白里透红,浑身让葡萄汁弄脏了,显得非常健康,伯爵见了打心眼里高兴。这是收葡萄的最后一天,将军答应晚上在葫芦钟堡前举行舞会,庆祝波旁王室的复位;这样,人人都会觉得这次丰收节日过得十分完美。返回的晚上,伯爵夫人挽着我的胳臂,紧紧地偎依着我,好像要我的心感受她的心全部感情的分量,这是母亲要传递喜悦的举动。她附耳对我说:“您给我们带来了幸福啦!”
  我了解她那些不眠之夜、忐忑的心情,了解她早年坎坷辛酸。只靠上帝之手支撑的生活,现在听到她这句无比激动的话,心里更觉得甜美;这种喜悦,是任何女子也不能给予我的。
  “我这单调而不幸的日子中止了,生活美好起来,给人带来了希望,”她停了片刻,又对我说道,“哦!不要离开我!我这人又天真又迷信,千万不要背弃我!做个佑护胞弟的兄长吧!”
  娜塔莉,这里丝毫没有虚构的浪漫色彩。要想发现此中的无限深情,青春年少时就必须生活在这些大湖泊的岸边,探测过它们的深度。诚然,对许多人来说,炽烈的爱情有如从于涸的两岸之间流过的岩浆激流,不过,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爱情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不是在火山口积成一泓清水吗?
  我们还有一次类似的庆祝活动。德·莫尔索夫人有意培养孩子,让他们熟悉生活事务,懂得劳作有多艰苦,来钱有多不易,就把他们的收入同年成好坏结合起来;她指定核桃的收入归雅克,栗子的收入归玛德莱娜。收完葡萄过几天,就开始收核桃和栗子了。时值初秋,万物一片肃穆。我去帮助玛德莱娜打栗子,伯爵夫人没有去,只有女仆玛奈特照顾孩子。栗树生长在瘠薄的土壤里,地面干燥,像平绒一样。用长竿打玛德莱娜的栗子,听果实落下来,壳斗在地面上弹跳的声音;看小姑娘审视栗子堆,估计它的价值的那副认真模样,以及喜获丰收的那种无限欢欣;玛奈特在一旁连声称赞;治一点点财富,都要受到天气变化的影响,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想一想这将给人以多大的教育啊!而在这种场面中,孩子天真快活的模样,又显得多么可爱啊!玛德莱娜有自己的仓房,我要进去看她那堆得满满的褐色财物,分享她的快乐。地上铺着沾有泥土的发黄的废棉垫,一篓篓栗子倒上去,发出滚动的声音。啊!今天回想起来,心情仍然激动不已。伯爵为家里买下一部分栗子。佃户、仆人、葫芦钟堡周围的每个人,都给“小妞子”找买主。“小妞子”是昵称,当地农民甚至以此称呼外乡孩子,不过现在,它好像非玛德莱娜莫属了。
  雅克收核桃就不这么顺利了,一连下了几天雨;我安慰他,给他出主意,让他先把核桃储藏起来,过些日子再卖。德·谢塞尔先生曾告诉过我,无论是在布雷埃蒙、昂布瓦斯,还是在伏弗赖①,核桃歉收,而核桃油在都兰的消费量倒很大。这样一来,雅克每棵核桃树至少能收入四十苏,他有二百棵,总收入很可观啊!他要置一副鞍具。这种想法引起了大家的议论。他父亲让他考虑收入是不稳定的,必须有些积蓄,以丰补歉,好维持中等年景的收入。我见伯爵夫人默不作声,便明白了她的心思:看到雅克听了父亲的话,看到多亏她出于高尚之心所布置的假象,伯爵重新赢得一点始终缺乏的威信,她心里十分快活。我向您描述这位女子时不是对您说过么,人间的语言无法表达出她的特征与天赋!这类场面在眼前发生时,心灵不加分析,只是品尝其中的甜美滋味;然而时过境迁,在动荡生活的阴影中,这些场面又会多么鲜明地再现出来啊!它们像钻石,镶嵌在各种混杂的思想上大放光彩,它们是融在对逝去幸福的追忆中的遗憾!德·莫尔索夫妇新近买了两份地产,花费很大精力去管理,一处是卡西纳、另一处叫雷托里埃尔。为什么我听到这两个名字,比听到圣地或希腊等最美的名称还要激动呢?惟有爱者道得出!②拉封丹高声说道。这两个名称具有呼神唤魂时常用的咒语的魔力。能使我理解法术,能唤醒沉醒的形象,使他们当即站起来同我说话,还能把我送到那个幸福的山谷中,并造出天空和景物。然而,这种拘神召魂的法术,不是一向称为神道吗?我向您谈这些琐事,请您不要见怪。这种简单的,几乎是普通的生活,每件琐事都是一丝情分,看似琐细,却紧紧地把我同伯爵夫人连在一起。
  ①布雷埃蒙、昂布瓦斯和伏弗赖均为都兰地区的小镇。
  ②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所创作的故事《多情的花娘》中的结尾。
  孩子的物质利益和他们的病弱身体,同样引起伯爵夫人的忧虑。我听她说过她在家庭事务中所起的秘密作用;我渐渐熟悉她家中的内幕,在当地又了解了政治家应当知道的情况,很快就确信她的话一点不假。德·莫尔索夫人经过十年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土地的种植。她把土地分成四份,这是当地人解释新耕作法成果时的说法;依照新法,每四年播种一次小麦,好使土地每年变换一种作物。为了说服极为固执的农民,只好废除全部契约,将土地分成四大部分出租,对半分成,这是都兰及其周围地区所特有的士地租赁办法。庄园主供给住房、仓凛和种子,把土地租给厚道的外乡人,同他们分担耕作费用,平分所得的收成。费用与分成由监工监管,他负责收取应归庄园主的五成产品。这种租赁制花费大,算账也复杂,要随时根据分配的种类不同而变化。葫芦钟堡周围的士地留给自已经营,组成第五座庄园,伯爵夫人让德·莫尔索先生管理,一来给他找点事情干,二来要用明显的事实,向五五分成的佃农证明新方式多么优越。伯爵夫人是管理农事的好手,又有女人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她以阿图瓦①和弗朗德勒②庄园为蓝图,慢慢重新建成了她的两个庄子。她的意图不难猜测。待五五分成租契期满,她就以收取现金的方式,把由四块租田并成的两座漂亮的庄子,租给聪明勤劳的人,以便简化葫芦钟堡的收入。她怕自己先行辞世,便设法给伯爵留下容易收取的租金,给孩子留下无力经营也不会破产的财富。十年前栽植的果树,现已硕果累累。树篱长势正旺,可以避免将来田界的争端。白杨、榆树长得都很茂盛。葫芦钟堡的土地分成四座大田庄,其中两个有待建造房舍,加上新添置的田产,再普遍推行新的耕作制,每年就可以收入一万六千法郎,即每座田庄收入四千法郎;这还不算葡萄园、连接田庄的二百阿尔邦的树林,以及模范田庄的收入。四座田庄的道路都与一条林荫道相通;林荫道从葫芦钟堡笔直通向希农大道,离图尔城只有五法里远,找佃农是不乏其人的,尤其那个时期,大家都议论伯爵改善了经营,改良了土壤,成效很大。新买的两处田产,伯爵夫人每处大约要投资一万五千法郎,将原主的住宅改建成两座田庄,目的是在经营一两年之后,再租个好价钱。改建事宜,就派一个名叫马蒂诺的人去管理,他是监工中最老实厚道的;眼看他就要没事做了,因为四块田地五五分成的租期一满,就改成租赁制,合并成两座田庄以现金出租。伯爵夫人的想法极其简单,可是要投资三万多法郎,问题就复杂了。这段时间,她正与伯爵没完没了地争论;多么激烈的争论啊,她只是为子女的利益着想才顶祝“万一明天我死了,家里会怎么样呢?”她一想到这点,心就突突直跳。温和沉静的人不爱生气,总想让内心的宁静笼罩在自己的周围,只有他们知道进行这类争执要耗费多大精力,交锋之前心潮翻滚得多么厉害,搏斗之后一无所获,又感到多么疲惫。收获果实的季节在孩子身上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他们的脸色不那么蜡黄了,身体也不那么瘦弱了,健康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母亲眼里噙着泪花看着他们玩耍,高兴之余,也感到精力恢复,心情舒畅了。然而,就在这种时候,可怜的女人却横遭反对,伯爵跟她争吵,恶言恶语伤害她。伯爵害怕这种种变动,态度死硬,一口咬定没有什么好处,也根本不可能进行变动。不容置疑的道理他也反对,说出话来十分幼稚,就像个连夏日光照作用也要怀疑的孩子。伯爵夫人终于占了上风。理智战胜了荒谬,她得到了安慰,便忘掉了伤痛。有一天,我们到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去转一转,在现场把改建计划确定下来。伯爵独自走在前面,两个孩子走在中间,我与伯爵夫人缓步跟在后边。她同我说着话,声调非常轻柔,宛似大海的细浪,在细沙滩上窃窃私语。
  ①阿图瓦,法国北部的旧省名,今为加来海峡剩
  ②位于阿图瓦与北海之间的平原地区,在今法国和比利时境内。东、西弗朗德勒属荷兰。
  她对我说,她确信准能成功。从图尔到希农一线的运输要抢先;设个运输站;这个差使交给一个勤快人,让玛奈特的表兄来于。他想要在路旁租一个大田庄,他家人丁兴旺:大儿子可以赶车,二儿子搞运输。父亲安排在拉伯莱田庄,那个田庄要出租,正位于中途,叫他在那里管中转,同时还种地,用厩肥改良土壤。第二座田庄博德,就在葫芦钟堡附近,已有人租下了。租户是原先四个佃农之一,那人老实、聪明,又非常勤快,他认识到新耕作法的好处。至于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那是当地的上等田,一旦房舍建成,庄稼长势很好,在图尔张贴出租广告就行了。这样,两年时间,葫芦钟堡大约有二万四千法郎的收入。还有曼思地区那个格拉夫洛特田庄,是德·莫尔索先生收回来的,最近以七千法郎租出去,租期为九年。退役旅长的年金不过四千法郎;这些收入纵然够不上巨富,也算非常富足了。日后情况再有好转,也许有一天,她能去巴黎监督雅克的教育,这是两年后的事,要等这个推定的继承人身体结实一些再说。
  她说巴黎这两个字时,声音颤抖得多么厉害啊!这计划我完全知底,她要尽量少同我这个朋友分离。我听她这么说,立刻激动起来,对她说她不了解我,我没有对她讲,暗中却日夜学习,准备修完学业,好当雅克的教师,绝不能容忍她家里来一个别的年轻人。她听了我这番话,表情严肃起来,说道:
  “不行,费利克斯,这同您要当教士的念头一样使不得。作为母亲,您这一句话触到了她的心灵深处,可是作为女人,她又太爱您了,不能让您成为眷恋的牺牲品。这种忠诚的代价,就是辱没身份,而且无可挽回,连我也爱莫能助。噢,不行!我无论如何不能把您害了!您!德·旺德奈斯子爵,当家庭教师?您!家族徽章的题铭是:绝不卖身投靠!哪怕您有黎塞留的才干,您这样也要永远断送自己的前程。您会给自己的家庭造成极大的忧伤。朋友,您还不知道,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善于在庇护的目光中增添无礼的神色,善于在一句话中加上贬低的意味,善于在问候中拿出轻蔑的表情。”
  “有您爱我,别人如何待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装作没有听见,接着说:“我父亲是个大好人,虽说对我有求必应,可是看到您进入社会便寄人篱下,他不会原谅您,也不肯保护您。即使您去当王储的师傅,我也不赞成!世风如此,不能违拗。生活中千万不要走错路。我的朋友,您这不理智的提议是出于……”
  “出于爱情。”我低声说道。
  “不对,是出于慈悲,”她忍住眼泪说,“通过这种荒唐的念头,我就看清了您的性格:您的好心肠会把您给害了。从即日起,我要教您一些事情,我要求这种权利。让我这女人的眼睛替您观察吧。对,让我在葫芦钟堡的深宅里,默默地看到您取得成功,并为您高兴吧。至于家庭教师,您就放心好了,我们会找到一位善良的老神甫,找到一位旧时饱学的耶稣教士。我父亲也会愿意拿出一笔钱教育孩子,因为将来这孩子要成为他的继嗣。雅克是我的骄傲。”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他已经十一岁了。不过,他跟您一样:当初我看见您,还以为您只有十三岁呢。”
  到了卡西纳,雅克、玛德莱娜和我跟着伯爵夫人,就像孩子跟着母亲。可是我们碍她的事,于是我离开一会儿,到果园里走走。果园看守是马蒂诺家老大,他弟弟是监工,哥俩正一道察看,讨论果木该不该砍伐,那种认真的态度,就好像是谈论自己的财产似的。我看到伯爵夫人是多么受人爱戴。这时,有一个穷苦的短工脚踏在锹上,手臂倚着锹把,听着两位果木栽培专家说话。我就对他讲了我的想法,他答道:
  “哦!是的,先生,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没有架子,不像阿泽那些丑娘儿们,她们看着我们像狗一样饿死,也不肯在尺把长的沟渠上少收一个铜子儿!等哪一天,这个女人离开人世,圣母会流泪的,我们也要痛哭流涕。她非常清楚自己应得的份额,但是,她也确实了解我们的艰难,总是把这放在心上。”
  我多么情愿把身上的钱全给这个人啊!
  几天之后,给雅克买来一匹小种马。伯爵是优秀的骑手,他想让孩子慢慢适应骑马造成的疲劳。雅克穿一身漂亮的骑士服,是用卖核桃的钱买的。上午,他由父亲陪着上第一堂课,骑马在草地上绕圈子。玛德莱娜看着新奇,在草地上又跳又叫。这是伯爵夫人做母亲以来,第一个欢乐的日子。雅克套着母亲绣的打裥项圈,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的小燕尾服,腰间系一根漆皮带,下身穿一条有褶白裤,头戴一顶苏格兰高筒帽,大鬈大鬈的棕灰色的头发垂在外面:好一副英俊的打扮。府里上上下下都聚拢来,共享这种天伦之乐。年少的继承人骑在马上毫无惧色,从母亲身旁跑过时还冲她微笑。这孩子,从前常常病得危在旦夕,现在骑上马,做出成年人的第一个动作,看来他的锦绣前程有了希望,这次骑术训练向他展示的未来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又多么清新,这是多么甜美的酬偿啊!父亲眉开眼笑,变得年轻了,长期以来,他脸上第一次漾出笑容。府里上下人等,眼睛无不露出喜悦的光芒。从图尔回来的勒农库的老驯马师,瞧见孩子挽着缰绳的姿势,冲他高声叫道:“好样的,子爵先生!”这太叫人高兴了,德·莫尔索夫人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在痛苦的时候,她是多么镇定,而现在观赏孩子骑马,她却受不了喜悦的冲击。就是在这条沙路上,从前她领孩子在阳光下散步,常常产生不祥的念头而在心中为他饮泣。此刻,她坦然地偎在我的胳臂上,对我说道:
  “我觉得从来没有受过苦似的。今天别走了。”
  课程一结束,雅克便扑到母亲的怀中。母亲接住他,紧紧地搂住,又是亲吻,又是抚摩,怎么也亲不够,表明她兴奋到了极点。我同玛德莱娜去扎了两个绚丽的花束,摆在桌子上,向骑手表示祝贺。我们回到客厅,伯爵夫人对我说:“不用说,10月15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雅克上了第一堂骑术课,我这家具的绒绣套子,也刚好绣完最后一针。”
  “唉,布朗什,我愿意付给您钱。”伯爵笑道。
  伯爵让她挎上胳膊,带她到前院;她看见父亲赠给她的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那里;为了配这辆车,伯爵还从英国买了两匹马,是同德·勒农库公爵的马一起赶来的。老驯马师趁着上骑术课的工夫,在前院就把车马备好了。我们一起试车,去察看新的林荫路。由于新近添置了土地,可以穿行,新路就从葫芦钟堡笔直通向希农大道。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满面愁容地对我说:“我太幸福了,对我来说,幸福就像疾病,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怕它会像梦一样消逝。”

  我爱得太炽热了,不免产生妒意,因为我对她无所奉献!我心中焦急得发狂,要想什么办法为她牺牲。她问我眼睛无神,心里在想什么;我天真地以实相告,她听了我的话,比接到所有礼物都受感动。她领我上了台阶,附耳对我说了几句话,安慰了我的心:
  “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这不等于把生命献给我吗?我若是这样接受下来,不就成了时刻受您恩惠的人吗?”
  进客厅时,我吻了吻她的手,仿佛为了重申我的誓言。她又对我说:
  “我得把绒绣做完。也许您不知道吧,费利克斯,为什么我给自己安排这样费时间的活儿呢?男人在生活事务中,总能找到消愁解闷的办法;可是我们女人呢,我们心中痛苦却无所寄托。我觉得有必要以肢体的动作来调节心中的痛苦,好在我愁肠百结的时候,还能在我孩子和丈夫面前保持笑容。这样,我既可避免大量耗费精力之后的委顿状态,也可避免一闪即逝的亢奋。胳膊有规律的起落动作,能安抚我的思想,能将潮汐般的宁静传向风暴怒吼的心灵,从而节制它的冲动。一针一线,都凝结着我的秘密,您明白吗?告诉您,我绣最后一个椅套时,就一直想着您!是的,我的朋友,想得太过分了。您寄托在花束中的心迹,我都在图案中表述出来。”
  晚餐喜气洋洋。雅克像所有受人关心的孩子一样,看到我给他采制的花冠,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他母亲装作生气,嗔怪我情不专一。要知道,这顶引起妒意的花冠,可爱的孩子是多么殷勤地献给母亲呀!傍晚,我们三人一起下双六棋,我一个人对付德·莫尔索夫妇俩,伯爵显得和蔼可亲。最后,太阳落山了,他们一直把我送到弗拉佩斯勒堡的路上。夜晚异常静谧,在这种和谐中,感情渐渐平稳下来,变得深沉了。在这个可怜的女子的一生里,这一天是绝无仅有的,是一个光明点,她后来遇到难熬的时刻,总要缅怀这一天。果然,骑术课很快成了不和的起因。伯爵夫人担心父亲苛责儿子,而且担心得不无道理。雅克已经消瘦了,美丽的蓝眼睛有了黑圈;他怕母亲伤心,宁愿默默地忍受。我找到了一种治病的药方,让他一看见父亲要发脾气,就说自己累了;不过,这是权宜之计,还不能根治,必须设法让老驯马师代替他父亲,可是不力争,休想把学生从伯爵手里夺过来。于是吵闹争执又开始了。伯爵处处挑剔,不住嘴地抱怨女人不领情;为了车、马和仆役的事,他一天不知道冲他夫人喊多少次。终于发生一件事,正是他这种性格、有他这种病症的人所喜欢的小题大作。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的改建工程,由于墙壁地板坍塌,费用超出了预算的一半。一名工人来报告这个消息,没找伯爵夫人,而是莽莽撞撞地对德·莫尔索先生讲了。这件事引起的争执,起初还是心平气和的,继而渐渐激烈起来;伯爵的疑心症刚好几天,在这次争吵中,要同可怜的亨利埃特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这天吃完早饭,十点半光景,我从弗拉佩斯勒堡出来,要去葫芦钟堡,同玛德莱娜一起采集一束花。小姑娘把两只花瓶搬到平台的护墙上。我从园子跑到周围树林子里寻觅秋天开的花;秋花极其艳丽,然而极其稀少。我最后一趟回来时,却不见了我那位扎着粉红腰带、围着镶花边的披肩的小助手,只听葫芦钟堡里传出喊叫声。
  “将军,”玛德莱娜哭着回来对我说,这是她仇视父亲的称呼,“将军在责怪我们妈妈呢,快去保护她吧。”
  我飞跑上楼,冲进客厅,伯爵和他夫人都没有注意我,也没有同我打招呼。我听到伯爵像疯子一样尖叫,赶忙把所有的门都关上,等我回过身来,只见亨利埃特脸色刷白,同她的长裙一样。
  “费利克斯,您一辈子也别结婚,”伯爵对我说,“女人的头脑是受魔鬼支配的;假使世上没有罪恶,最贤惠的女人也会发明出来,她们全是野兽。”
  他又没头没脑地向我讲述他的道理,炫耀他当初就不赞同新方法,还重复农民反对新方法的那些幼稚可笑的话。他大言不惭地说,葫芦钟堡若是由他管理,财产要比现在多出一倍。他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在室内跳来跳去,把家具撞得歪歪斜斜,话讲了半截,忽又说骨髓火烧火燎地疼,还说脑浆像钱一样哗哗往外淌,是他妻子毁了他的家业。这个胡搅蛮缠的人,他现有的三万几千利勿尔的年金中,两万多是他夫人的陪嫁。公爵夫妇的财产都留给雅克,年金在五万法郎以上。伯爵夫人望着半空,傲然地微笑着。
  “对,布朗什,”伯爵嚷道,“您是我的刽子手,您杀害了我,我成了您的累赘;你要甩掉我,你这虚伪的魔鬼。哼,她还笑呢!费利克斯,您知道她为什么笑吗?”
  我沉默不语,低下了头。
  “这个女人,”他自问自答地接着说,“她剥夺了我的全部幸福,她既属于我,也属于您,还自称是我的老婆呢!从了我的姓氏,而天理伦常给她规定的义务,她却一条也不荆她蒙骗人,还放罔上帝。让我东奔西跑,弄得我疲惫不堪,无非是叫我离开她;她看不上我了,恨我了,运用全部心机保留少女的情态;拼命地剥夺我,处处跟我这可怜的脑袋作对,要把我退疯了;用文火慢慢烤死我,还以圣徒自居,每月都去领圣体!”
  看到这个人如此卑劣,伯爵夫人羞愧难当,热泪滚滚,嘴上只能答以:“先生!先生!先生!”
  伯爵这些话尽管使我替他脸红,也替亨利埃特脸红,但是句句猛烈地搅动了我的心肠,因为这就是对忠贞高尚感情的回答,而这种感情可以说是初恋的美质。
  “她是以损害我赢得贞洁的美名的。”伯爵说道。
  伯爵夫人听了这句话,高声叫了一句:“先生!”
  “怎么的,”伯爵又说,“先生太蛮横啦?难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吗?难道这还要我告诉您吗?”
  伯爵面孔狰狞,眼珠发黄,挺着白狼似的脑袋向她逼去,真像一只从林中窜出来的饥饿的猛兽。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瘫软到地上,等着挨打,但伯爵并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横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伯爵一时目瞪口呆,就像一个感到受害者的鲜血溅到脸上的凶手。我抱起可怜的女人,伯爵则由着我去做,仿佛他觉得不配抱她似的,不过,他抢在前边,给我打开卧室的门。卧室在客厅隔壁,那是圣洁的闺房,我从未进去过。我一只胳膊搂腰,另一只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尔索先生掀起床罩、鸭绒压脚被和铺盖之后,我们就把她抬起来,平放在床上,和衣而卧。亨利埃特苏醒过来,用手示意要我们给她解开腰带。德·莫尔索先生找来剪刀,一下子剪断了。我让她闻了嗅盐,她睁开了眼皮。伯爵走开了,是由于惭愧,而不是因为忧伤。在深深的静默中,两个小时过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着,却说不出话来。她不时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静,不准我出声音。停息了一阵,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对我说:“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您若是了解……”
  她的头又放回枕头上。过去的辛酸,今日的苦痛,一齐涌上心头。她身子一阵一阵痉挛,我只好用爱的磁力来安抚;我仅仅出于本能才这样做,并不知道这种碰力的功效。我温情地轻轻按住她,在最后一次痉挛时,她看了我几眼,那凄然的神色令我落泪。等她神经的冲动过去,我就把她散乱的头发理好,我一生中,只有这一回抚摩过她的头发。接着,我又拉起她的手,久久地审视她的卧室。房间陈设为棕灰两种色调,床很朴素,挂着擦光印花布帐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式的梳妆台,一张普通的长沙发铺着凸纹布垫子。这里多富于诗意啊!她个人生活是多么简朴啊!她的华丽全在于典雅整洁。这是驯顺而圣洁的已婚修女的可敬寝室,惟一的装饰就是挂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像,再往上是她姨母的画像;此外,圣水缸两侧摆着她给两个孩子画的铅笔素描像,以及他们幼年时剪下来的头发。一位出现在交际场上能令群芳黯然失色的女子,竟过着这样隐居的生活!这就是一个显赫世族的闺秀的居室,她总是到这里饮泣,而此刻又沉浸在痛苦中,却不肯接受能给她以安慰的爱情。真是隐秘而又无可救药的不幸!受害者为刽子手流泪,刽子手又为受害者流泪。孩子们和女仆一齐进来,我便出去了。伯爵在等我,他已经把我当作他和他夫人之间的调解人。他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别走,费利克斯,别走!”
  “真不巧,”我对他说,“德·谢塞尔先生今天请客,我不在场,引起客人的猜测是不妥当的。吃完饭我再来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门口,始终一言不发;出了门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儿,我对他说: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兴管家,那就让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也不会为我痛苦多长时间了,我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说罢掉头走了。晚饭后,我又去探问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体情况,她已经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乐不过如此,如果类似的争执经常发生,她怎么能活下去呢?这简直是不受惩罚的慢性谋杀!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这种家庭纠纷,到哪儿去告状呢?我感慨万端,对着亨利埃特讷讷难言;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给她写信。反复给她写了三四封,仅存留这个开头部分,自己还不甚满意。不过,如果说我觉得它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或者说我在本来应该安慰她的时候却大谈自己,那么它毕竟向您表明,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致德·莫尔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可是一见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净!是的,亲爱的亨利埃特,我一见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灵相和谐的话
  语了,觉得您心灵的光辉使您更加美丽;而且,在您身边,我感到无限幸
  福,以至当时的心情抹去了对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见到您,我都在更加
  广阔的生活中获得新生,犹如攀登巉岩的游客,每一步都发现新天地。每
  进行一次交谈,不是又为我的巨大财富增添新的财富吗?我认为,这就是
  久久依恋,感情永不衰竭的秘密。因此,只有远远离开您,我才能向您谈
  论您。在您面前,我眼花燎乱,无法现看,满怀幸福而无法叩问自己的幸
  福,脑海装满您而失却了自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而难以表达,要抓住现时
  的心情过分炽烈因而无暇回忆过去。您要理解这种持续陶醉的心情,原谅
  我由此造成的过失。在您身边,我只能感受。然而,亲爱的亨利埃特,我
  敢对您说,在您给予我的种种快乐中,还从来没有类似我昨天领略的那种
  甜美的乐趣。昨天,您以超人的勇气与邪恶抗争;骇人的风暴过后,您就
  回到了我一个人身边;正是白于这场不幸的争吵,我才得以进入您的卧室,
  在朦胧之中陪伴您,心灵充满了喜悦。只有我知道,一个女子从死亡之门
  到达生活之门,新生的曙光映在她的额头上,她是多么光彩照人!您的声
  音多么和谐悦耳啊!我觉得,您柔美的声音对过去的痛苦隐约发出怨愤时,
  人间的话语,甚至您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您把初萌的思想告
  诉我,哀怨中还给予神圣的安慰,终于使我放下心来。我已经了解您兼有
  人的各种美德,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女子;而昨天我又窥见了一个新的亨利
  埃特,如果上天作美,她将属于我。昨天,我窥见一个难以描述的人,她
  摆脱了阻碍我们心灵之火燃旺的形体桎梏。你在昏厥中楚楚动人,在衰弱
  中神态庄严!昨天,我发现了比你的容貌更美的东西,比你的声音更温柔
  的东西,发现了比你的目光更明亮的光辉、语言无法称谓的芳香;昨天,
  你的心灵看得见、摸得到了。唉!我没有把心剖开,使你在里面复活,真
  是痛苦万分。总而言之,昨天,我消除了由你引起的敬畏心理,这次昏厥
  不是使我们接近了吗?我这才体味出,在你因发病而呼吸我们的空气的时
  候,同你共呼吸是什么感觉。一时间,多少祈愿冉冉上天!我穿越太空去
  求天主把你留给我;若是我没有死在途中,那么什么人也不会死于兴奋或
  痛苦了。这个时刻给我留下的记忆深埋在心中,只要一浮到表面,我的眼
  睛就会被泪水湿润;每次欢乐都将这记忆增添沟痕,每次痛苦都将使它更
  加深沉。是的,昨天折磨我心灵的惶恐,将衡量我今后的全部痛苦,正如
  你,我永生思念的亲爱的人!正如你慷慨给予我的快乐,将胜过上帝之手
  今后施与我的所有快乐。你使我懂得了神圣的爱情。这种忠贞不渝的爱情
  充满了力量,地久天长,既无忌妒,也无猜疑。
  深深的惆怅在啮食我的心,一个没有领略过世事纷争的年轻人,看到这种夫妻生活的场景,的确感到寒心;刚刚人世,便碰见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深渊,一片死海。不幸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成为我跨人社会生活时掌握的一把巨大尺子;后来的场面用这尺子一衡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德·谢塞尔夫妇见我神色怏怏,还以为我恋爱失意了;我心中暗暗庆幸,我的爱情丝毫没有损害我那高尚的亨利埃特的名声。
  次日,我走进客厅,看见她独自坐着。她把手伸给我,凝视我片刻,然后说道:“朋友总是这么过分多情吗?”说着,她眼圈湿润了,站起身来,极力哀求道:“别再给我写这样的信了。”
  德·莫尔索先生变得相当殷勤。伯爵夫人重新振作起精神,神情也安详了;不过,她的脸色还留有印记,头一天的痛苦虽已平息,却没有消除。薄暮时分,我们出去散步,秋天的枯叶在脚下刷刷作响;她对我说:“快乐有限,痛苦无边。”一句话透露了她惨苦的心情,显然,她是拿她的痛苦同她短暂的欢乐作比较。
  “不要诅咒生活,”我对她说,‘您还没有领受过爱情呢,那种欢娱可以光照霄汉。”
  “住口吧,”她说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格陵兰人会死在意大利的!①我在您的身边;心情又平静又幸福。我可以向您倾诉我的全部心思;不要毁掉我的信任吧。您为何不能既有教士的品德,又有单身汉的魅力呢?”
  ①格陵兰在寒带,意大利在南方。意谓生活在感情冰川中的人,受不了意大利式的热情。
  “您这是让人饮鸩止渴。”我说着,拉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让她摸我这急促跳动的心。
  “又来了!”她高声说道,立刻把手抽回去,仿佛感到灼痛一般。“本来可以让朋友的手止住我的伤口流血,难道您还要剥夺这种可悲的乐趣吗?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您并不了解全部!最隐秘的痛苦是最难忍受的。人家伤害了您,再来关心关心,以为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其实谈不上丝毫的弥补,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子受到这种待遇,会感到多么忧伤和气恼,您是女人就能理解了。这几天,人家又要向我献殷勤,人家要为自己所犯的过错求得谅解。这样一来,我有什么无理要求,人家都会答应。这种俯就、买好的做法,是对我的侮辱;人家一旦以为我已全部忘却,就不再这样做了。只等主子有了过错,才得个好脸儿……”
  “是有了罪过!”我气愤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令人发指的生活吗?”她说着,对我凄然一笑,“再说,我也不会运用这种转瞬即逝的权力。现在,我就好比那些不打击落马的对手的骑士。看到我们应当尊敬的人倒在地上,将他扶起来,准备再受他新的打击,对他的跌落比他自己还要痛苦,倘若趁机利用一时的影响,哪怕是为了办正事,也未免有失人格;在低级趣味的争斗中浪费精力,耗尽心灵的财富,只有在遭到致命打击之后才得点权利,这样生不如死!若是没有子女,我也就会随波逐流了;真的,如果我没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勇气,孩子会落到什么地步呢?不管生活多么痛苦,我也应当为他们活着。您不是向我谈论爱情吗?……唉!我的朋友,要想一想,他像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是残忍无情的,万一让他抓住把柄蔑视我,那我会堕入多少层地狱啊!我受不了一点猜疑!一身清白就是我的力量。亲爱的孩子,贞操犹如圣洁的水,人在里面沐浴,出来就会焕然一新,去接受天主之爱。”
  “听我说,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在这里只能待一周了,我要……”
  “啊!您要离开我们……”她打断我的话,问道。
  “我不该回去看看,我父亲是如何安排我的吗?转眼快有三个月……”
  “我没有计算日子。”她显然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答道。沉吟了片刻,她又对我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去。”
  她叫来伯爵和孩子们,要了披肩;平时她那么沉稳,这次却像巴黎女子一样麻利。等到全准备妥当,我们就一道去弗拉佩斯勒堡。按理说,伯爵夫人没有必要进行这次拜访。二位夫人见了面,她尽量找话题,幸而德·谢塞尔夫人滔滔不绝地回答。伯爵和谢塞尔先生则谈论各自的经营。我真担心伯爵卖弄他的车马;不过还好,他非常知趣。他邻居又问起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的工程进展如何。听到这句问话,我看了看伯爵,以为他会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一提起这事,必然要勾起那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回忆。然而,他却竭力证明,多么急需改进当地的农业,多么急需建几座适宜居住的美丽的庄园,最后,他又得意扬扬地把他夫人的主意据为己有。我在一旁听着脸红,偷眼观察伯爵夫人。伯爵这个人有时挺明白,现在又这样糊涂;刚刚搅得人活不下去,回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原先大吵大闹反对的主意,现在又采纳;缺乏自知之明、文过饰非、盲目自信,真令我惊愕。
  “您认为能收回费用吗?”德·谢塞尔问他。
  “岂止收回!”他把握十足地答道。
  那种歇斯底里的发作,只能用神经错乱这四个字来解释。亨利埃特这个天使却容光焕发。现在,伯爵不是像个明智的人,像个管理能手,像个农业行家吗?亨利埃特喜出望外,抚摩雅克的头发,为自己高兴,也为儿子高兴!多么触目惊心的喜剧,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悲剧啊!对此我万分惊骇。后来,社会大舞台的幕布在我面前拉开,我又看到多少莫尔索之类的人物,而且他们的忠实和宗教信念还不如他!把一个天使扔给一个疯子;让一个真挚而多情的男子娶一个没妇;给一个小人配一位高尚的女子;让这个衣冠禽兽得到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让高贵的珠安娜碰上迪阿尔①上尉——您了解他在波尔多的经历;让德·鲍赛昂夫人②遇见德·阿霍达那家伙;让德·哀格勒蒙夫人③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又让德·埃斯巴侯爵④娶了那样一个女人,这类阴差阳错的孽缘永无休止,究竟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在作祟啊!我要向您承认,我长期琢磨这个谜,探寻了许多秘密,发现了数条自然法则的原理和一些神秘事件的含义;然而,我始终未能解开这个谜,还一直在研究,就像研究印度拼板的一个图形——印度僧侣仍然用那种拼板构成象征图像。显而易见,这其中邪魔在逞凶,我可不敢指控上帝。无法补救的不幸,是谁在捉弄人,编织人的命运?难道亨利埃特和她那无名哲学家真有道理?难道他们的神秘主义包皮含着人类的普遍意义?
  ①见巴尔扎尔的小说《玛拉娜母女》。珠安娜嫁给迪阿尔上尉之后,发现他赌博行窃,谋财害命,便用手枪把丈夫打死。
  ②见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德·阿瞿达侯爵卑鄙地抛弃了鲍赛昂子爵夫人,娶了德·罗什菲德小姐。
  ③见巴尔扎克的小说《三十岁的女人》。德·哀格勒蒙夫人被丈夫抛弃了。
  ④见巴尔扎克小说《禁治产》。德·埃斯巴夫人千方百计让人相信她丈夫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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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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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9月5日晚上10点49分横滨数栋14层公寓和三溪园住宅区的北端紧紧相邻,这些新建的公寓已经有很多人入住。每一栋公寓有将近100户住家,算是人口相当密集了。但是,公寓里的住户们不相往来,彼此也不认识,只有在夜里窗子透出灯光时,才让人意识到这里有人居住。在南边,工厂的照明灯投射在漆黑的海面上,静静地拉出一道长影。工厂的外墙上交缠着无数管线,令人联想到人体内错综复杂的血管。 [点击阅读]
幻夜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2
摘要:昏暗的工厂里,机床的黑影排成一排。那样子让雅也想到夜晚的墓地。不过,老爸要进入的坟墓并没有如此气派。黑影们看上去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忠实奴仆。它们也许正和雅也怀着同样的心情,静静地迎接这个夜晚。雅也把盛着酒的茶碗送到嘴边。茶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正好碰在嘴唇上。喝干后,他叹了口气。旁边伸过一个酒瓶,把酒倒入他的空茶碗里。“以后在各方面都会有困难,但不要气馁,加把劲儿吧。“舅舅俊郎说。 [点击阅读]
五十度灰英文版
作者:佚名
章节:67 人气:2
摘要:E L James is a TV executive, wife, and mother of two, based in West London. Since early childhood, she dreamt of writing stories that readers would fall in love with, but put those dreams on hold to focus on her family and her career. She finally plucked up the courage to put pen to paper with her first novel, Fifty Shades of Grey. [点击阅读]
血火大地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2
摘要:第一章绿林恶魔1没有风,天黑以后,气温还未降下来。空气的湿度很大,蚊子叮咬着人粘糊糊的肌肤。在巴西偏僻内地长大的日本姑娘水野直子,已经习惯了蚊子和毒虫,对蚊虫的毒素已产生了免疫力,即使受到它们叮咬也没什么反应。如果对它们神经过敏的话,在这里简直无法生活。一阵巨大的声音把直子惊醒。她从粗糙的木床上坐起时,那声音变成了狂吼和怒号。 [点击阅读]
源氏物语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2
摘要:《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一部古典名著,对于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日本文学的高峰。《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所以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日本是个充满矛盾的国家,在歧视女性*的传统大行其道的同时,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源氏物语》偏又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源氏物语》全书,仅百万字,涉及三代历时七十余年,书中人物有四百多位。 [点击阅读]
龙纹身的女孩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这事每年都会发生,几乎成了惯例,而今天是他八十二岁生日。当花照例送达时,他拆开包皮装纸,拿起话筒打电话给退休后便搬到达拉纳省锡利扬湖的侦查警司莫瑞尔。他们不只同年,还是同日生,在这种情况下可说是一种讽刺。这位老警官正端着咖啡,坐等电话。“东西到了。”“今年是什么花?”“不知道是哪一种,我得去问人。是白色的。”“没有信吧,我猜。”“只有花。框也和去年一样,自己做的。”“邮戳呢?”“斯德哥尔摩。 [点击阅读]
双城记英文版
作者:佚名
章节:45 人气:2
摘要: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it was the age of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 it was the epoch of belief, it was the epoch of incredulity, it was the season of Ligh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