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咋个摆嘛……”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帐的雅号。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鄕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揎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躭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一一龙门阵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一学论断,我们一时无哏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乱比划的样子,半天才逼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罗,算罗,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足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怠大家的意见。“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来,郑踅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压平。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热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欠我们随便翻翻,嗖,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原来无是楼主足一个有心人,他旣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佶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凡,就拿出来请人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交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蚕量不轻,按毎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扳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无足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扳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流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先念第一页上无是俊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题记
无是楼主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交也。自金抄江畔归,寓我家,竞曰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日,细声语我,将有远行。问将何之,笑而不答,惟将其旧作一本,交我保存。临别语我:“此去逍路阻长,战斗激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欢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乜。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逢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丙亲为装订,略加润色,矫正错字,并题名为《亲仇记X藏之篋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妃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 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亲仇记
南方的雨。南方雨季的雨。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猕猕濛濛,无边无际。象有个仆么人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凤,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夭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浙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象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亍一个有着紧要事馆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象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踩,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枪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抻秘奠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个世纪才一呢?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我奉党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眢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荡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当你在烈日的暴哂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饱浇了一夭;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暴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夭,当黄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夭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眾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诱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床,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饱的热气腾腾的干饭和可口的又敔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斯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济,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干盐黄豆甚至醃山鸡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描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冼脚,那么有兴致地翻弄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干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嫩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荼,亲热地交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谀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所有这一切,当你还在途中作最后几里路的挣扎,一步一步走近遥遥在望的马店时,那真有说不出的髙兴,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气,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负着沉重包皮裹,无精打釆走着的马群,也忽然变得褙神起来,在山间暮色中,在那叮叮档档的马铃的有韵拍的回响中,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早点定进马店。那虽一长溜的马槽中卑已倒满了肥美的马草和干互子,等待它们进去,一排排地客客气气地挨个儿站蓍,大咬大嚼起来。有的还髙兴得象我们汀哈哈一样地嘶叫几声,‘用来表示对于马店主人的招待的满意。
这看来象牧歌一般的生活,却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马帮的脚夫闲谈,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出我要找寻时那支小小的游击叭。但是没有一点着落,却又一路上碰着南方雨季的雨。马帮不能前进,只好住在途中的马店里,等候晴天再上路。可是这雨老是这么下着,一下就飪几夭。我想一个人冒雨前行,却被好心的马店伙计阻止住了。据他说要是不和马帮一块走,只身上路,说不定在哪里会碰到拦路抢劫。把你的东西拿了倒没有仆么,要是一刀把你砍了,推下岩去,就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他还列举了几件观成的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能不相怊他的善意的忠告,于是只好这么呆在马店里等,等,等:真叫人烦闷死了。
但是那些赶乌帮的脚夫却并不烦闷,他们已经习愤于这种艰苦的旅途生活了,心安理得地兄在马店里等好天气6他们自有排逍时间的办法。打叶子牌,走象棋,甚至赌红宝5争榆蠃。其余的人就是摆龙门阵。我既不会打牌,也不会赌宝,走棋又感觉无味,就加入了摆龙门阵的一堆里去。从他们摆谈的那么多千奇15怪的故事中,我找到了极大的快乐。那惊人的情节,深刻的哲理,朴素的语言,生动的描述,那叫人笑得前俯后仰的趣话,那震动灵魂的悲哀和痛苦,柿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釓特别是在夜晚,十来八个人围姬在火塘边,看着火塘里燃烧着的忽明忽灭的树疙蔸,蹿着火苗,冒着青烟。火上面吊的鼎罐里丌水正在咕噜着,好象也在埋怨马店外边下个不停的雨。这时候无论谁,随便开一个头,就象打开话语的闸门,细水长流,委婉有致地摆谈起来,我要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下去,每天晚上听他们摆龙门阵,就是走一辈子,走到夭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有一夭夜晚,还是这样的雨夜,还是这么七八个人,还是围坐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那齐水鼎耀还是那么咕咕噜噜地埋怨着。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来替我们打开话语的闸门。大家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辉,几乎都使劲地在抽自己的叶子烟斗,象要和淮过不去似的。那&人的烟子到处猕漫,这时马店外正下着雨,屋檐水滴滴嗒嗒,滴个不完。忽然,从马店外小街的那一头,传来呜呜呀呀的拉二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了,连这个拉二胡的人在那泥泞的小街上啪啪嗒嗒拖着走的脚步声也听得到了。这二胡的声咅是这么的凄凉,如泣如诉,又象在诅咒。在这样的雨夜里,这样的山村小店里,叫我这么一个烦闷的远方客人听起来,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诗句来,真是足够叫人落泪的。我问:“这是哪一个在拉二胡?”
“还是他。”一个马帮脚子对另外一个马帮脚子说,那一个马帮脚子点一下头,并且把实低下去了。
伹足我还是不了解他们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便问他们,“他是进?”
“你想知道他是谁,你就叫他迸.来,唱给你听吧。你只要管他今夜晚吃一顿饱饭就行了。”第三个马帮脚子向我建议说。
哦,原来是一个卖唱的。象这样在到处飘泊,过着乞讨生活的穷苦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小镇上都有。他无非是能够勉强合着嘶哑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调,伸手向旅客讨一两个小钱罢了。我对于这样的流浪艺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打算去请他进来唱一段的意思。
“这一个不一样/第一个马帮脚子似乎猜钊了我的意思,企图说服我,他有一段伤心事,说来包皮叫你落赴。”
“是呀。”笫二个马帮脚子附和着,“我们听了两三遍了,还想听。”
“好,那就请他进来唱给我们听一听吧。”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表示同意。
第三个马帮脚子似乎早已做好准备,―听我说谙,他的脚已经到了马店的门口。过了不一会,就带着一个老人进来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马店来,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并且不用我请,就坐在火塘边一条条凳上了。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肴一下这个老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来描绘他的模样。通常描写一个穷而无告的乡下孤老头子的那些语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乱发,那大半世的风霜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上的无数皱纹,那总是饱含着凄苦泪水的双眼,那一双拈藤般的手,那褴褛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从这个老人的身上却看到另外的许多东西。他那头发是枯萎发白了,却是那么倔强地向上直立着。他的脸上是有无数的皱纹,可是并不掩盖他那古铜色的面色,和那象粗粝的刀砍削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双顾。他的双眼中是满含着泪水的,可是从泪水中却闪射出烁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愤恨。那张嘴巴紧闭着,嘴唇象是用坚硬的石头雕成的,你可以期待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绝不可能有向别人乞讨怜悯的成分的。他那滥褛的衣服还掩盖不住那久经日晒雨淋的宽阔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从这一切,使我理解到,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是压不弯他的腰杆的。他是那么顽强地要和自己的命运进行搏斗,要在风里雨里挣扎着活下去。他的眼里在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是从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
—杯浓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不客气地接过去,一连呷了几口,放在火塘边。拿起二胡来幵始低头调弦。弦调好了,他抬起头来,用指头随便在弦上试拨几下,发出拔锵的声音4这声音似乎就引发了他的感情,在脸上的皱纹中开始凝结,并且从眼光中闪射出来,悲痛掺和着愤恨,然而找不到哀伤的踪迹。
弦调好了,他好象已经习惯于不必征求旅客的意见,就侧着头开始拉起他的二胡来。原来他拉的是他的长篇弹唱中的一支序曲。我的音乐知识很浅,除开在白居易的《铎琶行》中看到过关于浔阳&头那个夭涯沦落妇人弹琵琶的描写外,也没有读过别细关于描写毕曲的作品。对于这个缚浪艺人拉的二胡,我是无法加以描绘的。但是他拉的曲子却把我深深地打动了,也包皮括在座的这几个已经听过他殚唱的受苦人。而且,本来在另外的茶座上喝着闲茶的人,正在油灯下的棋盘上酣战的棋友,甚至正在廊檐边收拾马具的马伕,都被他的曲子吸引过来,把他围着,听他拉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曲子从低沉的平缓的有几分沙哑的调子开始,仿佛象在这一带常见的深山峡谷中,一股并不充沛的溪流,从不光滑的浅浅的河床上流过。曲子接着激荡起来,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显得高低反差强烈。就象那条溪流已经流到更为狭窄又比较陡峻的河床上,溪流在两岸花岗石上冲撞激荡,接着就冲进满川堆塞着大石头的峡谷里去。有的是在乱石缝中迂回曲折呜呜咽咽哭着,正在寻找出路的细流,有的是从壁立的危岩下或擎夭的石峡屮奔腾叫啸而下的激.流1也有的是拚着全身力气向排列在河床上的狼牙石山拚命撞去的巨浪,甘心情愿粉身碎骨,哗哗啦啦散落在青苔上,化成白色的飞沫。曲子又走进平缓的行情诗屮去了,那么浅唱低吟委婉有致,那么峰回路转引人入胜,那么叫人荡气回肠。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了,若断还续,似无却有,好象溪水巳经流入地下去变成潜流了。忽然,轰然一声,石破天惊,乱云飞驰,象把黄河水抬到夭上,一下倾倒下来,又象那地下潜流忽然从岩缝里飞奔出来,以万钧之力,浩浩荡荡,倾泻入一个几十丈深的黑龙潭中去了。多么痛快,多么气概!我们正大张着眼,望着他那麻灰色的—头乱发,正疯狂地颤动,他那手指上上下下飞快地按着弦索#忽然他把拉弓一抽,戛然而止,声息全无。他把脸抬了起来,眼睛并不望着我们,而是望着周围的黑喑,望着远处,好象看到了遥远的他所渴望看到的什么地方,那么光明,那么激亮,从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地方,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凝然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我们也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呆望着他那麻木的平板的脸,又顺着他那眼光望过去,好象也想分享那他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快乐。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望见,只是一片黑暗。什么悦耳的音乐也没有听到,只听到屋檐下滴滴嗒嗒令人烦闷的雨声,那马棚中夜马在晈草和喷鼻的声音。
有“个人把一杯水送到他的手里。看来是想叫他润一下喉头,准备接善听他的说唱了,下面才是故事的正文。
还是鼓动我去叫老人进来的那个马帮脚子在我耳边说:“你还想要听他的说唱呜?就这么边拉边唱。不过,那要三几个晚上才说唱得完咧。”
这当然是本行的。因为听马帮的人说,明天我们可能要上路,至迟后天就要动身走了。一个故事只听了半截,那是最不愉快的事。不如改一个方式,谙他在今夭晚上,简单地把他的故事用说活的方式讲完。明后夭如果不走,再请他来细细地边拉边喝给我们听。
那个马帮脚子看来和这个老艺人已经摘熟了,他去和老人嘀咕了几句,老入就同意了。他先讲个大概,有工夫的时侯,然后细细地拉唱。
他开始讲起来了,说的是只讲一个大概,但是我听起来,却是这样的细致,这样的曲折,引人入胜,这样令人感动,以至我下决心要记住他讲的一切。可惜我不是象他那样身历其壤的当事人,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那些生动感人的细节,那些精采的形象化的语言,我都记不清楚。更可惜的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从来没食打算,一个文学家,我无法把这些都准确地记录下来。
原来计划只讲二个晚上的,谁知道一讲开了,他也收不住,―直讲到了深夜,据他说,才讲了不过一半。连我也在内,大家都打消了明夭上路的打算,决心留下一天,听他把故事讲完,后天才出发。
时间巳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个故事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说这个故事的人,名叫王国柱。当然,王国柱是他后来起的大名,他原来只有一个小名叫铁柱。铁柱虽说后来和我有多次的接触’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叫他把自己过去的辛敢,重新拿出来,吼嚼给我们看看。因此,我现在在这个山城里坐着等长途汽车,百无聊敏的时侯,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于是拿起了笔杆子,想把这个故事写出一个梗概来。
将来如果有个什么有心的作家,忽然从什么废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故事梗概,把它加以发挥,使它变成一个劝善罚恶的“善书乙起一点随便什么样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了。
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喟夭,湛蓝的透明的天幕笼盖着这南方的山山岭岭。在淸晨,寥落的晨星隐没进蓝色天幕里去后’在夭边东一块西一块地飘浮着淡淡的云。可是太阳一爬上东岭,那些云块被烧得发红发紫,不多一会,就融进蓝天里去,无影无踪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只挂着一个&红的太阳,炙烤着南云村和它周围的田坝和山岭。太阳越升高,气温也跟着升髙,烤得叫大地喘不过气来。那山村里用红色泥土筑成的土屋,就象一座一座的火炉,散发出蒸腾的热气。村子里没有一点生气。通常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躲进树荫里去蛰伏起来。连跑来跑去的狗也只好趴在树荫下,伸出长舌头来不住喘气。没有一点风。村口的向日葵贿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叶了一蔫索索的。一片沉寂,只有蝉子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感觉更沉寂,更闷热。山上本来遍布着翠绿的马尾松林,现在也显得灰暗了。\'一周围田坝里的庄稼都萎黄了。有的已经象枯草一样,一把火就可以点着。在田野里,这儿那儿,穿着褴褛衣服戴着破草相的男男女女,顶着大太阳,踏着木头水车,从小沟里车水。可是不管怎么车水,田里的龟裂口子一夭一天在扩人,小沟里的水也眼见得快干了。他们仍在作无望的挣扎,踏着水车,车着,车着……
这里有三十几夭没有见“滴雨,连云也很少见,就是一个赛—个的太太阳挂在天上。夭大旱了,一场灾难眼见逼近南云村来了。
怎么办呢?
地主老爷们除开因为天热,身体感觉不舒服,荽寻找阴凉地,方摆上躺椅,喝茶乘凉外,并不发愁。反正土地都粗出去给穷庄稼汉们耕种去了,在租约上白纸黑宇写着“不管夭干水涝,如数交租”。他们尽可以等着收他们的“铁板租久不肯交租或者交不起租的,自然有官家的王法管着。那监狱那乡丁那种种刑具都是现成的,还有保长,乡长坐在村公所乡公所里,还有县太爷坐在县衙门的大堂上,等着问案子哩,穷佃户们看着烧焦的大地,望着火辣辣的晴夭,只有叹息和祈祷4当然也有细声咒骂一句“夭杀人”的。有不信邪的青年们,把天旱怪罪在龙王庙里坦然坐着的龙王爷,说,“我们出了这么多钱给你盖庙子,塑金身,逢年过节上供,到了这么天千的时节,你都不肯吐出水来救人/冒失的年轻汉子们就约好,到龙王庙里把龙王爷抬出来游乡示众,叫他和大家一块来晒晒毒太阳,看他恼火不恼火。但是龙王爷似乎也很少反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肩上的金漆晒脱,木头开了小裂纹了。
这时攀管这一方风水的阴阳先生为了维护神道,出来干涉了。请拿握这一方实权的保长出来制止青年们的胡闹。把龙王爷又抬回龙王庙,让他老人家在阴凉的大殿上歇凉。么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有一把年纪的老年人出来说话了。根据过去他们的规矩,要解决干旱的问题,只有游水龙。办法就用麦秸扎成龙头龙身和龙尾,用布条连接起来,这就叫旱龙。找几个青年把旱龙举起,到附近深谷里的乌黑的深水潭边去请水龙王。老人们带着保长和老百姓一块去。经过请来的法师在那里叩头作揖,烧香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把在深潭里潜伏的水龙王请了出来,依附在苹把旱龙上,然后由青年们举起龙神,一个村一个村地游下去。无论到了哪一家,都要把家里所有的水挑出来,〒桶一桶地拨在水龙身上,自然也就泼在举水龙的青年们的身上。据说这样,龙祌感动了,就会去东海请示他的老祖宗龙王爷,兴风布云,降下雨水来,这个办法灵不灵?据老人们说:“诚则灵(”献的水多就灵。这么说来,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们老百姓不诚心,都怪你们老百姓献的水少了。而这个诚心是无法用秤来称的,献的水也是无法用升斗来量的。
游水龙其实只是浪费一些水,对抗旱毫无作用。但是对于青年,却把它当作一个贫趣味的游艺节0。举着水龙,到这个院子那个地坝,接受一场凉水的冼礼,在这么炎热的夏天,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许多青年都争着要去参加。淮能抢到玩龙头或者玩龙尾,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玩龙头玩龙尾的人,不但会受到更多的凉水的倾注,而且认为这是最英雄的,会受到胄年们的崇拜。连那些闰女们,也往往要多宥他们几眼。玩龙头的背年正在上下左右挥舞着龙头。在龙头的带动下,后面玩龙身龙尾的就跟着他上下左右地不停滚动,真象一条活龙在纷纷的水珠的闪光中,游动起来。那龙尾巴更是人幅度地左右摆动,真是龙头摇一尺,龙尾摆一丈。玩龙尾的青年充分表现出他那轻巧跳动的身段。“哈,你看那玩头的多么有力呀。”“嘿,那玩龙尾的才真象在飞哩:”这样的赞扬,无论谁听了都是高兴的。
用瓢舀起水来,向龙头龙身龙尾泼去,特别是向玩水龙的青年人身上泼去,这是一周围的人的义务。水泼得越多越好。向人身泼得越准越叫大家喝采。向他们的光光的古铜色的胸膛泼去,向背脊上泼左,都不算功夫,要泼向他们的头脸眼腈嘴巴,特别倒灌向鼻了,叫受泼的人张不开眼,喘不过气,那才是功夫哩。泼水又是百无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泼,而且应该参加泼水:连那些大姑娘,平常时核,正眼平视一下那些英俊的小伙子也会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冲破了礼教的罗网,可以笑着,叫着,跟着舞动水龙的小伙子,向他们的身上泼水。而小伙子们谁受到更多姑娘的泼水,无疑是最受大家羡慕的了。
游水龙,这倒不象是在天旱的灾难面前,向龙王乞讨怜锅的悲哀的仪式,而的的确确反倒变成一村男女青年联欢的盛大节日了,南云村今年碰到了空前的大旱,经过风俗老人的提议,保长和地主老爷的恩准,也举行向龙王爷乞讨雨水的仪式一游水龙。青年们也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欢乐节日。
谁来担任玩水龙的角色?进玩龙头,谁玩龙尾,在别的村子里也许还会争论一番,在南云村却可以说是早巳成为定论的了,谁玩龙尾?当然是一蹦三丈高的#奉的三娃儿外号孙猴子的了#谁玩龙头?当然是铁柱嘛。铁柱是淮??
铁柱就是抉柱嘛。他今年才二十岁,一个铁实的年轻汉子,长得十分标致。袓看过去,他那一头无论怎么剃除,总是顽固地生长出来并且挺立着的黑沌沌的头发,那滚圆的背膀,那象用古铜潍刻出来的有力的臂膊,那从硖布白汗衫透出来的凸出的胸湓,那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的腰杆,当然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配上一双大得出奇拇指紧扣在地上的赤脚,你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印象,真象一根铁柱挺立在这地球上了甚至可以说,他站在哪里,就象是用生铁浇铸在那里的一根铁柱一样。
可是出奇得很,当我们从他的粗壮的背影望过去,正期待着他一车转身,我们马上看到一个宽大的粗糙的横眉立眼大舁梁下有一张紧紧闭着的大嘴巴这样的脸盘的时候,他却把一副那么秀气的脸盘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那弯弯的舒展的眉毛,使你无从找到一点愁闷的踪迹;那不太大却十分明亮的眼睛中,荡漾若一池清波,在淸波上明显地飙荡着智慈和聪明;那周正的通天鼻子下面,有一张并不太大的嘴巴,那两片溥薄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角老向上弯着,总是那么要说不说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会相信从那个嘴巴里能吐出什么粗野的话来。谁也不能想象,这么一副秀气的脸却偏偏长在那么一个粗壮的身躯上。更叫人不能想象的是这么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物,阴错阳错,偏偏降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里,又配上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粗夯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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