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捷在协嘎尔贡巴寺住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 被钟声惊醒。他倾心听着那钟声, 是他从没有听到过的一种钟声, 仿佛灵魂出窍。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冲出门外, 奔向那钟。他突然站住, 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 看一个年轻的喇嘛在打钟, 他呆住了, 太阳从那钟里出来了, 上升着, 他感到一种莫大的欣喜与哀伤。整个上午, 赵捷的身体里鼓荡着一种充沛的力量。他帮着僧侣们做日常的事务, 中午吃完饭, 就与僧侣告别。
他又走三个小时来到昨天下车的地方。又近黄昏, 青藏公路如一条漫无尽头的窄窄的天梯, 暴露在云端之间。赵捷蹲在公路边上, 等车。他想昨天的那班客车也该到了吧。太阳又在落山, 青藏公路此刻静悄悄地在变幻着它的颜色, 赵捷蹲在公路边上, 发现了这种变幻。他自己也在变幻着。他蹲在那里, 孤独一人在青藏公路上, 他在等什么呢, 等一辆该到的班车? 等一个该到的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等待中蹲着的姿态是那么地熟悉。他想起了, 也是在一个黄昏, 他和李亦一块儿蹲在一个寒冷的路边安全岛上, 那会儿他们是在厮守一个少年的死亡。这死亡与他们有关。赵捷想到这里, 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感到一种恐慌。他环顾四周, 四周苍茫, 四周是苍茫的血色的西藏。赵捷恍惚中看见了那少年奔跑在青藏公路上, 他就这么一直傻傻地看着那少年奔跑的背影在公路的尽头消失. . 于是, 夜降临。赵捷仍傻傻地站在那里, 身后隐隐传来一辆汽车的喧响, 赵捷也没有反应, 直等到汽车与他擦肩而过, 赵捷定定地看着汽车的背影不再是少年, 才拔腿追了上去. .
赵捷第二天清晨到达定日县洛扎乡。他找到乡政府, 说明来意, 说自己是李亦的哥哥, 来认领他的尸体。藏族乡长热情地接待赵捷, 并对他说李亦是在洛扎乡曲布村遭难的, 就在雪山的边儿上, 离洛扎还有两天的路程, 又不通车, 正好这几天是萨噶达瓦节, 乡打鼓队中午起程, 去洛扎各村助兴过节, 乡长让赵捷随他们一块儿去曲布。
赵捷就这样和一支十来个人组成的藏族打鼓队一起踏上了去曲布, 去据说是李亦的亡灵之地的旅途。打鼓队8 男, 6 女, 全是青壮年, 一路笑声朗朗, 歌声时起时落。一个强健的藏族汉子大声地问赵捷去曲布干吗? 赵捷却不敢大声地说, 去看一个朋友。赵捷和他们乘牛车而行。不长的一支牛车行列, 颠簸在河谷之中, 雪山之间, 草原之上。日出日落, 赵捷见过孤鹰飞翔, 更见过近万只的羚羊飞奔。他不敢相信自己是来收李亦的尸的, 他应该是来这里和李亦会合, 和他一起在西藏流浪。
但李亦终究是死了吗, 欣喜与哀伤再次袭击了赵捷。日喀则鼓, 全藏闻名, 以打大鼓著称, 再大的鼓也是羊皮做的。打鼓队每到一个村落便停下来, 与村民们狂欢过节。赵捷初次听到如此粗犷而又空灵的鼓声, 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一种悠远与凝重, 犹如生命的启示与召唤。他开始真正地意识到这是李亦或死或活着的地方, 这是一个灵魂自由出没的地方。
群鼓响起了, 打鼓队和村民们开始跳起一种称为“ 色玛朝” 的鼓舞。鼓声及疯狂的舞步声中, 赵捷只感到云更低, 大地升起。他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 他抑制不住任由它去, 他终于舞动起来。这是自由的灵魂舞蹈, 舞之中, 赵捷感到从前对生命的所有推敲与装妆一下子随舞、随风而去; 舞之中, 赵捷仿佛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他一抬头, 看见了太阳, 看见了太阳下的李亦, 看见了李亦也狂舞在沸腾的人群中。于是他边舞边向李亦那边靠近。
李亦也看见他了, 却没有谅讶, 依然舞蹈, 憨憨地笑, 大汗淋漓。赵捷不敢惊动, 隔几步远, 停下, 两人相视对舞。鼓声震撼天地人心。赵捷舞着, 李亦舞着, 他的手上突然变幻出一面手鼓, 他不停地敲击。他们隔着几步远, 边舞边看着对方, 目不转睛地笑着。他们之间没有死亡, 他们之间的少年也复活在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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