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第五章连云场上 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二
  十点左右,连云场上“赶场”的例行节目进入了最高潮。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高高的黑色屋顶,屋檐底下人声鼎沸,裹白帕子、蓝帕子的脑袋攒动着,黑色、灰色和土黄色的棉袄挨着、挤着、移动着。这小小的街筒子里的人群,达到了饱和程度,再多一个也装不下了!
  然而,在四面八方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着三三两两提筐儿的、挑担儿的人们大步流星地赶来。
  在猪儿市,粮食市挤的是男人们。妇女们多半提着半筐鸡蛋,或抱着两只鸭子,在场头场尾的石板路上摆个摊子。可是那些年轻姑娘们却不怕挤,三五成群手拉着手在穿棉袄的男人堆里钻来钻去,百货摊上看一看,供销社里转一转,她们要买的,不过是一面小镜子或一块鞋面布之类。
  这会儿正是冬月尾,历来所谓“农闲”的日子。虽然干部们开会叫人们要“变冬闲为冬忙”,虽然那些墙上和石岩上有新刷上的标语:“全县人民齐奋战,两年建成大寨县!”“评水浒,批宋江,粮食亩产跨双纲!”……但是,庄稼人不大关心这些号召,他们得筹划年关将近的实际问题,设法补足一点明春的口粮。大多数家长关心着明年春荒来时,国家仓库有多少粮食拔下来。
  “市管会”的工作人员们,逢到这样的日子是最忙的了。为了打击资本主义活动,他们把成群成堆的庄稼人、农村妇女们赶进一个肮脏的大屋子里“办学习班”。人们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一个个都必须彻底交代才脱得到手。有些女人们眼看自己从孩子们牙缝里省下来,打算换一点粮食和针线的芝麻、核桃、菜油等香东西被没收,急得哭了。但哭也没用。市管会,还有“联防指挥部”的负责人坚定地相信:“只有堵住资本主义的路,才能迈开社会主义的步”。好像这些年来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的罪魁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这些手无寸铁、腰无半文的庄稼人!
  许茂老汉的一背篼叶子烟早卖光了,他需要办的粉条、扁笋、黄豆等等做生用的货物也都买齐了。但他没有忙着打回转。今天这个场迟迟不散,他知道是什么原因:决算账目公布下来,那些劳弱户为着缴超分款,就得卖东西,而今年各地的收成都不好,劳强户并没有收下许多的现款,于是卖的多,买的少,自由市场就迟迟的散不了啦。这样的情形,对许茂老汉是有着吸引力的。这种吸引力可以使他暂时忘却自身的烦恼,遇到今天这样的机会,他不想闷着脑壳过早地离开这喧哗热烈的场合,他得看看:有什么便宜可以拣一拣。
  他把自己的背篼寄放在七姑娘许贞那个店堂里的柜台底下去。许贞正忙着对付那些川流不息的称盐巴的顾主,没工夫接待老汉,但还是又娇又羞地伏在父亲耳朵边说:爹,小朱今天又从城里来了,你一会儿转来吃午饭吧。”
  老汉的印象里,并没有一个什么“小朱”,他瞪着老七:“啥子小猪小狗的?”
  七姑娘可没得老九那样端庄,她一下抱住老父亲肩膀,满脸绯红地娇嗔道:

  “人家耍的朋友。你来看看嘛,你要是没意见,人家才好考虑正式关系嘛!”
  七姑娘语言中的“人家”,当然就是她自己,这个意思老汉听得懂;但他极不高兴她这种半土不洋的说话方式。他有几分厌恶地把老七的手臂推开,没说什么,响亮地喷着鼻子,跨出店去。
  许茂老汉重新走进汪洋大海似的人流中来以后,很快就把刚才那点儿不愉快的小插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不昏不花的眼睛像鹰一样尖利而透彻地注视着市场的动向。但是,你看他外表:穿一件半旧的蓝布长棉袍,头戴狗皮风雪帽(这也是老八从遥远的袓国北方给他寄回来的),手上捏根尺多长的湘妃竹烟杆,走起路来不紧不忙的样子,你一定会误认他为一位不管家务的享受着养老金的老大爷。
  不多一会,他巡视了半条街,来到公社卫生院的大门口了。这时,他的眼晴停留在一个站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中的妇女身上。这个中年女人衣着不整,面带菜色,怀里横抱着一个赤红脸儿的小孩。许茂并不注意女人和小孩,而把注意力放在女人脚边那一个菜油罐子上。他估计了一下,半罐子油大约不会多于五斤。
  老汉开言了,却并不谈那油罐。他像没事一样地问:
  “哎呀,这孩子为啥啊?病了么?”
  “是呀,老大爷!你看,烧成这个样子……”
  “进去找医生看看嘛,打一针吃点药。”
  “老大爷,看了呢!我一早赶二十多里路来,看了病,可还……没有去拿药呀!”
  “怎么的?”
  “我得先卖这几斤油,才有药钱。”
  “油?哎呀,你可别叫市管会看见了呀,看见了是要没收的。”
  “就是哩!我很少赶场,老大爷,你像活神仙样,做做好事,把这几斤油买去吧。你老人家当如救命一样。”
  许茂听着这话,心里不由有些酸楚。然而他却把心肠一硬,说道:“油,我家倒不缺,不过看你孩子烧成这个样儿,买下吧。”他把右手伸进大襟怀里,问:“多少钱一斤?”
  “大爷,随你给几个吧!我也不晓得行市。”
  “好吧!”许茂心肠又一硬,咬了咬牙:“整数,一块钱一斤。不哄你,大行大市的。”
  女人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同意了:“好吧。”
  许茂掂了掂油罐,女人忙说:
  “净重四斤半。还是称一称吧?”
  再掂一掂之后,他说:“算了,我相信你。不过,我今天没打算买这个,罐子也没带。
  女人挺爽快地说:“一个瓦罐也值不得几角,就相送了老大爷吧。”
  “那咋要得哟!给你折算……一角钱,咋样”
  “你怎么说怎么办好。”
  付了钱,许茂提起油罐就走。女人自去取药去了。
  二十分钟以后,老汉已经站在食品站门外一个不十分显眼的地方。这里离街有半里,市管会的人是不经常走到这儿来的。他脚边放着半瓦罐油,有两个职工家属模样的妇女蹲在油罐旁边。

  “多少钱一斤?”
  许茂爱理不理地回答:“一块八。”
  “太贵了吧?”
  “贵啥子?大行大市的。”
  “有少没少啊?”
  “喊的是价,还的是钱,你们说了才算。”
  “一块五。行么?”
  老汉鼻里“嗤”了一声,表示不屑于多说。两个女人失望地走开了。
  一会儿工夫,许茂老汉一连打发了三起买主。他要一块六,因为一角钱把生意做黄了。
  这时,来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身穿工装,脚蹬皮鞋,头发老长老长,塌塌的鼻子底下蓄着一抹小胡子。许茂老汉鄙夷地瞟了这人一眼,心想:“不像个好人!”
  小伙子左右前后巡视了一番后,指着许茂的油罐,盘问道:“卖油?”是城里人的口音。
  老汉没有答理他。
  “你耳朵聋了么?哼,看样儿你不是地富,也是个上中农!你没有看见布告么?食油不准上市!”
  许茂回过神来,揣摸着:“这是市管会的么?不是。连云场上市管会几个人都认得,没有这么个愣小子嘛!”于是硬撑撑答道:“啥子布告啊?我认不得字!你赶场的,快各人赶场去,莫开玩笑。”
  小伙子上前一把揪住老汉的袖子,同时亮出他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红色臂章来,恶狠狠说道:“你看我是干什么的?”说罢,提起油罐来,要拉老汉去上“学习班”。
  这一下,许茂心中才暗暗叫起苦来,两眼也失去了光彩。他虽是视钱如命,但到底还是怕进那个“学习班”,在一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走嘛!”小伙子像等不得了似的,提着油罐一边走一边回头催促许茂。老汉的脚杆一软,一屁股坐在阶沿石上。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城里‘联防指挥部’的,老大爷,你今天碰上了,活该蚀财!”
  “啥子指挥部哟,我看是个打秋风的!”
  “吃(其页)头的!”
  “呃,莫乱说,你们没看见人家那个红牌牌么?”
  “算啰!老大爷,蚀财免灾,当如害了一场伤风,吃了两眼药一样。
  “对!看样子,你这位大爷也不像蚀不起的干人嘛!算啰,算啰,这个年辰难说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许茂老汉心中万分懊悔和气愤。这个一向精明刚强的老人,这些年在连云场街上吃这样的亏,还是第一次,而这一次,纯全是俗话说的“偷鸡不着蚀把米”。虽然丢了几块钱,对于许茂来说,并不是个了不起的损失,然而,拔根汗毛都要痛一阵的人,哪能就此平心静气呢!
  当他站起来,悠悠惚惚往街里走去的时候,市场上依然喧喧嚷嚷,热闹非常。只是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埋头走着,他绝不愿意再耽搁,决定去取了自己的背篼,就立即回家。

  正走着,突然从公社卫生院里冲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女的指着许茂向男的说道:“就是他!”
  男的上前一把抓住许茂:“吔!你老人家好狠心呀!”
  老汉完全给蒙住了,而四周移动着的人群却好像冻结了似的,都站下来看:出了什么事呀?
  那个男子向围观的群众介绍道:“同志们,乡亲们!大家来评个道理。这是我的邻居李二嫂。”他指了指身旁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她的幺娃害了病,今天提着四斤半清油来卖,为的是看病取药。可是这位大爷太没良心,趁火打劫,出一块钱一斤买下了李二嫂的油,还说这是‘大行大市’呢!……吔!相欺到孤儿寡妇名下来了呀!”
  群众一听,都不依了,纷纷质问老汉:“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油呢?退出来!……手上没得,你卖出去了吧?卖多少钱一斤?”
  人们怒吼起来:“这老头子搞转手买卖!揪起来!”
  “押到公社去!”
  这可不得了。许茂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脸上现出死灰色来了。
  这时,人圈外面挤进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含笑向人群示意,叫大家静下来。然后说道:“同志们,各位兄弟父老,我来说两句,这件事发生在连云场,确实是很不幸的。”
  这人说话声音沙哑,口齿却流利。许茂在昏昏然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不由得更加恼火——这是郑百如!
  老汉心想:完了,今天算把脸丢尽了!
  但是,郑百如把话锋一转,却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愤怒的群众。
  “……同志们,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一根藤上的苦瓜,何必动气呢?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自由市场本来就没有一个明码实价,卖方总想多卖几个钱,买方却想少出几个钱,都是双方协商议定,一不估买,二不估卖,两厢情愿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说不到相欺二字,更讲不到良心不良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大爷看样子不是出不起钱的人,我建议,一斤再添两角,把这件事搁平算了。”
  他说的都在理,大家也就不再吼了。李二嫂的邻居虽然还有点不服气,怎奈郑百如已经把香烟掏了出来,敬一支烟,还把打火机也凑过去。见对方没有再说什么,郑百如忙塞了一元钱在李二嫂手上。
  “乡亲们!要赔礼,我来赔,要道歉,我来道。——为啥呢?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辈子,他少赶场,少开会,觉悟低,行市也摸不着。望大家多多原谅!现在,赶场的快去赶场,访友的快去访友。”
  人们被他这满口江湖话逗乐了,各自散了开去。他忙上前扶着老汉挤出了人群。老汉心情复杂极了,但到底还是得感谢郑百如,要不是他,今天老汉可真够受呢!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要到公社去一趟。”郑百如在老汉面前并没有夸耀自己的意思,说罢转身离开了老汉。
或许您还会喜欢: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2
摘要:也许这是天命。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 [点击阅读]
有种你爱我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有种你爱我作者:暗夜行路内容简介:此文献给大洋彼岸的ANGI同学:D1今天是小满,要吃扁豆焖面。越小满去了几个就近的饭馆,都没有卖那个东西的,只有一家有打卤面,用豆角做的卤。越小满记得陈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吃过的,过程他都记得,先把豆角放进去,炒啊炒,然后放佐料,加水,要漠过豆角,然后把切面放进去,盖上盖,中间翻一次面,最后,抄底儿,盛在碗里,放点醋,就着蒜瓣,吃的要多香有多香!这个过程, [点击阅读]
林徽因诗选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认得这透明体,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消沉,慈净——那一天一闪冷焰,一叶无声的坠地,仅证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昨天又昨天,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点击阅读]
林海雪原
作者:佚名
章节:38 人气:2
摘要:晚秋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军号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哨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十分庄严威武。团参谋长少剑波,军容整洁,腰间的橙色皮带上,佩一支玲珑的枪,更显锝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军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彵快步向一营练兵场走去。 [点击阅读]
林语堂《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章节:54 人气:2
摘要: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点击阅读]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佚名
章节:53 人气:2
摘要:一闻婧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得格外欢畅,左翻右跳地穷伸懒腰,觉得我的床就是全世界。其实我的床也的确很大。我只有两个爱好,看电影和睡觉,如果有人在我累得要死的时候还不让我睡觉那还不如一刀砍死我,那样我一定心存感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床弄得往死里舒服,我曾经告诉我妈我哪天嫁人了我也得把这床给背过去。所以闻婧的电话让我觉得特郁闷。 [点击阅读]
水知道答案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从我开始拍摄水结晶,以全新的方法与水相识、相知至今,转眼便已8年。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波动测定法进行与水相关的研究。当我知道水还有结晶这种独特的"容颜"之后,才发现,水实际上还有着它的风情万种,甚至还通过它的结晶,向我们传递着各种信息。我在研究中看见,与自来水相比,各种各样的天然水结晶可谓美丽至极;水听到了好听的音乐时所呈现的结晶,更是美不胜收。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