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街角一起站了几分钟,白人递给他一张卡片。他想和这个白人说话,问他一些问题,但他不能确定白人是否能够理解。因为白种人的傲慢,他害怕在对他们的友善中失去尊严。
但是这个白人替他点烟,对他笑,似乎想和他接触。那天过后,他把这件事想了很多遍。
“我有一个聋哑病人,”考普兰德医生对鲍蒂娅说,“病人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怎么也摆脱不了罪恶感,他的病我是有责任的。我替他接的生,两次产后咨询后,我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开始出问题了。可他母亲没在意他耳朵里流出的液体,没带他来我这看病。我注意到他的情况时,已经太晚了。所以他听不见了,也不会说话。但我仔细观察过他,我觉得如果他没生病的话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你总是对小孩子很有兴趣,”鲍蒂娅说,“你对小孩子的兴趣远远超过成年人,是吧?”
“在小孩身上有更多的希望,”考普兰德医生说,“这个聋孩子——我一直在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机构可以收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的。他真是一个好白人,他一点也不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考普兰德医生说,“我想过几次要写信给他,看看他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信息。”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写。你信写得那么棒,我会替你把信交给辛格先生,”鲍蒂娅说,“两三个星期前他拿了几件衬衫到厨房来,让我帮他洗一下。那么干净!‘施洗者’圣约翰本人穿上,也不过如此。我惟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浸在温水里,轻轻搓一下领口,熨熨就成了。那晚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到他房里,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
“不知道。”
“他像往常一样微笑,递给我一块钱。为了这几件不值一提的衣服,他给了我整整一块钱!他可真是一个善良可爱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我甚至愿意亲自写信给这个善良的白人。你写吧,父亲,如果你想的话。”
“也许我会写。”考普兰德医生说。
鲍蒂娅突然坐直了,整理梳得紧紧的、抹了发油的头发。可以听见微弱的口琴声,然后音乐声越来越大。“威利和赫保埃来了,”鲍蒂娅说,“我得走了,去会他们。你多保重,如果你需要什么,捎个话给我。和你吃晚饭、聊天,我好开心。”
口琴声很清晰了,音乐声中他们能够辨认出威利正站在前门,边吹边等。
“等一下,”考普兰德医生说,“我只见过你丈夫和你一起两次,我们从来也没真正交谈过。威廉姆还是三年前来看过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
鲍蒂娅站在走廊,手指摩挲着头发和耳坠。
“上次威利到这儿来,你伤了他的感情。你看你就是不知道怎么——”
“好吧,”考普兰德医生说,“只是一个建议。”
“等等,”鲍蒂娅说,“我去叫他们。我马上请他们进来。”
考普兰德医生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没法把眼镜调到合适的位置,他的手在抖。前面的院子传来低语声。接着,门厅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鲍蒂娅、威廉姆和赫保埃走进了厨房。
“我们来了,”鲍蒂娅说,“赫保埃,我想你和我父亲还没被正式介绍给对方过呢。当然你们互相是知道对方的。”
考普兰德医生和两个人都握了手。威利胆怯地向后退到墙角,赫保埃向前迈了一步,隆重地鞠躬。“我经常听到你的事,”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鲍蒂娅和考普兰德医生从门厅搬来椅子,四个人围炉而坐。他们不说话,不自在。威利紧张地环顾四周——餐桌上的书,洗碗池,墙边的折迭床,他的父亲。赫保埃咧嘴笑着,手摸着领带。考普兰德医生似乎想说什么,他润了润嘴唇,并没有开口。
“威利,你口琴吹得越来越好了,”鲍蒂娅最终说道,“要我看啊,你和赫保埃一定偷着喝酒来着。”
“没有,夫人,”赫保埃文质彬彬地说,“星期六以来我们就没沾过一滴。我们刚才一直在玩马蹄铁呢。”
考普兰德医生还是一言不发,他们都瞟着他,等他说话。屋子不大,寂静让每个人都感到紧张。
“这些男孩的衣服可真难洗啊,”鲍蒂娅说,“每个星期六我给他们俩洗白西装,一个星期熨两次。看看它们现在的样子!当然了,他们只在收工回家后才穿。可是不消两天,白西装就黑得不成样子。昨晚我才熨的裤子,现在皱得一条熨缝也找不到!”
考普兰德医生还是不说话。他盯着儿子的脸,威利看见父亲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脚,一边咬着粗糙短钝的指头。考普兰德医生感到太阳穴和手腕处的脉搏怦怦直跳。他咳嗽,将拳头放到胸口。他想和儿子说话,但不知说什么。熟悉的痛苦抓住了他,而他却没有时间思索和平息这种痛苦。脉搏在身体里鸣叫,他感到困惑。他们全看着他,沉默如泰山压顶,他非得说点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高,仿佛不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威廉姆,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你是什—什—什么意思。”威利说。
考普兰德医生下意识地说:“我的意思是,我给了你、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我的所有。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我得到的却是完全的误解、无所事事和冷漠。我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你们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切。我想做的一切——”
“别说啦,”鲍蒂娅说,“父亲,你答应过我,我们不要吵架。这真是疯了。我们受不了争吵。”
鲍蒂娅站起来,向大门走去。威利和赫保埃立刻跟上她。考普兰德医生最后一个到了门口。
他们站在门前的一片黑暗里。考普兰德医生想说什么,但是他的话好像迷失在肉体深处。威利、鲍蒂娅和赫保埃紧紧地站在一起。
鲍蒂娅一手挽着她的丈夫和哥哥,另一只手伸向考普兰德医生。“我们走之前和好吧。我不能忍受我们之间的争吵。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
沉默中,考普兰德医生再一次和两个男人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事。”赫保埃礼貌地说。
“我也没事。”威利咕哝了一句。
鲍蒂娅把他们的手握到一起。“我们只是受不了争吵。”
他们道了别。考普兰德医生站在黑暗的前廊,目送他们沿着大街远去。
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发出孤独的声音,他感到虚弱和疲倦。他们已经在一条街以外了,威利又一次吹起了口琴。音乐声是悲伤和空洞的。他一直待在前廊,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
考普兰德医生关了屋子里的灯,坐在炉子边,坐在黑暗里。但是安宁没有到来。他想把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姆从脑海中除去。鲍蒂娅对他说的每个字都以响亮而坚硬的方式回到了记忆里。他猛地站起来,拧亮了灯。他坐在放着斯宾诺莎、威廉姆·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的桌边。他大声地朗读斯宾诺莎,每个词都发出丰富和秘密的声响。
他想到了他们提到的那个白人。如果这个白人能帮助奥古斯特斯·班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那个聋孩子,那真是太好了。即使没有这件事和这些问题,给他写封信也是好的。考普兰德医生用手捧住头,从他的喉咙里传出奇怪的唱歌一样的呻吟。他记起了那个雨夜,昏黄的火柴光下白人微笑的面容——安宁在他心里了。
6
仲夏时,辛格的来客比房子里其他人都要多。晚上他的房间里总有说话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后,他洗澡,换上一件凉爽的浴衣,一般来说,之后他不再出门了。
屋子很凉快,很舒适。储藏室里有一个冰箱,用来放冰啤酒和果汁。他从来都很从容悠闲。他总是在门口迎接客人,带着微笑。
米克喜欢去辛格先生的房间。虽然他是聋哑人,他能理解她的每一句话。和他交谈像是在游戏。当然比游戏有更多的含义。它就像发现音乐的各种新东西。她会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她不会对别人说的计划。他让她尽情摆弄精致的象棋子。有一次她玩得太高兴了,衣角被卷进电扇里,他温柔地帮她,让她一点也不难堪。除了她的爸爸,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考普兰德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一张条子,向他咨询有关奥古斯特斯·班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的事。他收到了一封礼貌的回信,邀请他在方便时造访他。考普兰德医生先去了房子的后面,和鲍蒂娅在厨房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上了楼梯,来到白人的房间。在这个男人身上,的确没有一丝无声的傲慢。他们吃了一个柠檬,哑巴在纸上写下他想知道的答案。这个男人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白种人都大不一样。之后,关于这个白人,他想了很久很久。后来,因为辛格真诚地邀请他再来玩,他就又去看了他一次。
杰克·布朗特每星期都来。上楼去辛格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颤动。通常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他愤怒的大嗓门经常从屋里传出来。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的声音会逐渐平静下来。下楼时,他身上没有袋装啤酒了,他若有所思地离去,仿佛无心在意自己要去哪里。
有一天晚上连比夫·布瑞农也来到了哑巴的房间。因为不能离开餐馆太久,他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他坐在窗前一把直背椅上,双手牢牢地插进兜里,向客人点头或者微笑,表示自己明白他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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