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
辛格还在笑。一开始他没听懂,杰克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辛格扬起黑色鲜明的眉毛,摇摇头。
“感到孤单吗?”
这个男人摇着头,可以理解成是或者不。他们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杰克起身要走。他感谢了辛格几次,感谢他收留他过夜;他小心地移动嘴唇,好让他能看懂。哑巴又笑了,耸耸肩膀。杰克问他是否可以将手提箱在他的床下放几天,哑巴点点头。
辛格将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用一支银铅笔在纸上细心地写着什么。他把纸片塞到杰克手上。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个睡垫,你可以留在这,直到你找到住处。白天大部分时间我在外面。不会麻烦我什么。
杰克的嘴唇因为突如其来的感激而颤抖。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有地方住。”
他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蓝色工装裤,紧紧地卷成一个小包皮袱,还有七角五分钱。工装裤脏兮兮的,杰克认出了它,它让他想起了上星期以来发生的事。他陷入到回忆的漩涡里。七角五分钱,辛格向他解释,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走了。哑巴站在门口,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脸上似笑非笑。杰克走了几个台阶转过身,向哑巴招手。哑巴也向他招手,然后关上门。
屋外的阳光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被阳光照得头晕目眩,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一个小家伙坐在栏杆上。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他记起了她身上的男式短裤和她眯眼睛的方式。
他举起那卷脏裤子。“我想把它扔了。哪儿有垃圾桶?”
小家伙从栏杆上跳下来。“在后院,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房子一侧狭窄潮湿的小路。到了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装和白鞋。其中一个黑人非常高,领带和袜子都是鲜绿的。另一个是混血儿,中等个头。他在膝头摩擦着一把锡制口琴。他的袜子和领带是大红色,和高个子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孩子指了指后面篱笆旁的垃圾桶,走向厨房的窗子。“鲍蒂娅!”她喊道,“赫保埃和威利在这等你呢。”
从厨房里传来柔和的回答:“别这么大声。我知道他们在这。我正戴帽子呢。”
扔掉裤子前,杰克把包皮袱打开了。它硬邦邦的,沾着泥巴。一条裤腿破了,前面还有几滴血。他把它扔进桶里。一个黑女孩从房子里出来,向台阶上的白衣男孩走去。杰克看见穿短裤的小家伙死死地盯着他。她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看起来有点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毫无关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一起过夜。”
“我只是好奇——”
“主街怎么走?”
她向右指了指。“沿着这条路,走两条街。”
杰克用手指梳理着胡子,出发了。七角五分的硬币在他手里丁当作响,他咬紧下嘴唇,咬出了斑驳和猩红的印子。三个黑人慢慢地走在他前面,说说笑笑。他在这陌生的小镇感到如此孤独,所以他紧紧地跟着他们,听他们说话。女孩挽着两个男孩的胳膊。她穿着一件绿裙子,配着红帽子和红鞋。男孩们和她靠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们做什么?”她问。
“我们全听你的,甜心,”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都没什么安排。”
她看了看两个人:“你们决定吧。”
“好吧——”穿红袜子的矮个男孩说,“赫保埃和我觉得,不——不如我们仨去教堂吧。”
女孩用三种不同的声调唱出了回答:“好——吧——去完教堂后我应该去父亲那坐坐——就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拐角处转弯了,杰克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接着走。
主街安静而炎热,几乎没有人。他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这让他很沮丧。打烊的店铺支起了遮阳篷,在明亮的阳光下,房屋露出光秃秃的表情。他经过了“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里面空荡荡的,光线也不足。早晨他没找到一双袜子,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了灼热的地面。太阳像一块热铁烙在头上。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孤独。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狂野和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顿。
他走进一家果品店买报纸。招聘一栏很短。只有几个招聘广告:招收二十五至四十岁有汽车的年轻推销员,拿佣金。他匆匆跳过。一个卡车司机的招聘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底下的一则最让他感兴趣。上面写着:
急需: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部”游乐场。地点:韦弗斯巷和第十五街街角。
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到泡了两个星期之久的餐馆门口。它是这条街除了果品店外惟一没有打烊的店。杰克突然决定进去看看比夫·布瑞农。
从明亮的室外走进去,咖啡馆里显得很阴暗。每样东西都比他记忆中的寒伧和不起眼。布瑞农还站在收银台的后面,双手交叉在胸口。他漂亮丰满的妻子坐在柜台的另一头锉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门时他们俩对看了一眼。
“下午好。”布瑞农说。
杰克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也许这家伙在笑呢,他想起了他喝醉时干的事。杰克木头一样地站着,充满了怨恨。“一包皮目标烟。”布瑞农伸到柜台下面拿烟时,杰克确定他并没有笑。这家伙的脸白天没有晚上那么坚硬了。他看上去很苍白,像是熬了一夜,他的眼神像一只疲惫的秃鹫。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瑞农打开抽屉,将一个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放在柜台上。他慢慢地翻着,杰克看着他。便笺簿更像是一个日记本,而不太像平时记账的本子。上面写着长长的一排排数字,经过了加减乘除的处理,还有一些小图示。他在一页停下来,杰克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角上。这页没有数字——只有“勾”和“叉”。纸页上另有一些随意涂抹的图画:坐着的小肥猫,长长的曲线代表尾巴。杰克凝视着。小猫长着女人的脸。小猫的脸是布瑞农太太。
“打勾的是啤酒,”布瑞农说,“叉是正餐,直线是威士忌。让我看看——”布瑞农搓了搓鼻子,眼皮下垂。他合上便笺簿。“大约二十块。”
“过很久才能给你,”杰克说,“也许你能拿到钱。”
“不急。”
杰克靠在柜台上。“告诉我,这个镇是什么样的地方?”
“很普通,”布瑞农说,“和同样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大概三万左右吧。”
杰克打开那包皮烟丝,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发抖。“主要是工厂?”
“没错。四个大棉纺厂——主要就是它们了。一个针织厂。一些轧棉厂和锯木厂。”
“工资如何?”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块钱吧——当然还会经常被解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工厂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