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我的团长我的团 - 第一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
  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
  “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
  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愠怒地盯着那个发话的对象——二排四班马驴儿,河北乡下佬,怒目金刚,倒抡着他那条离腰折已经差不远的汉阳造,我现在不想说他要砸谁。
  “我是你们连长!”我维护我随着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
  这种抗议有点儿文不对题,并且立刻被反驳回来,“副的!正的正烧着呢!”
  我是文化人,我认为这种辩论有点儿无聊,于是我决定专心划火柴。我经常认为别人很无聊,而我自己更无聊——我又开始跟火柴较劲。
  马驴儿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会跟连长借个火啊?——哇呀呀,驴日的!”
  后边那一句是对他要砸的对象喊的,很京剧腔。喊过去之后,马驴儿就抡圆了他那条打光子弹当锹抡的汉阳造扑过去了,现在我可以说他要砸什么啦,哈哈——一辆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辗转着,原地转向着,咆哮着,炮塔转动着,与主炮同轴的同步机枪轰鸣着,像是冲进蚂蚁群中的庞大甲虫。如其说它是困兽犹斗不如说是在玩耍,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它身上的中国兵实在是太不得要领,拿铲子砍的、拿锹棍撬的、拿手榴弹敲打舱盖以为里边会打开的、对着装甲开枪崩到自己的、跳脚大骂的。我单膝跪在这团乱糟之外,连长在我身边燃烧。除了活人之外的整个连在他们马虎潦草抵挡,所以已经被日军炮兵化为焦土的阵地上燃烧着。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间,身边放着一个土造的燃烧瓶。我拿着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划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实际上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字:吓傻了。
  马驴儿成功地用枪托在装甲车体上制造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代价是枪托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发现车头有个缝隙,于是猫了腰低了头去看,其情状酷似从门缝里窥视。

  那是航向机枪的射击孔。在突发的轰鸣声中他安静而飘逸地飞出去了。
  这实在是让我看得发怔,但我身上有这种素质——即使在上吊的时候也不忘打击一下别人,我扯嗓子为他送行,“白痴!最后一次!”
  但我还记得马驴儿的提示,我看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烧瓶,爬向离我最近也烧得最炽烈的那个——实际上它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团火焰。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一盒发了潮的火柴较劲?
  “连长,借个火。”
  连长没发表意见,我借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此时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机枪连射,夹着主炮发射的轰鸣,这与方才日军坦克的点射迥异,我拿着已经燃点的燃烧瓶回身。
  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它在尸骸中进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刚发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我。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分隔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
  我拉开了架势,扬起燃烧瓶,开始冲刺,那辆近在咫尺的九七坦克现在看起来真是庞大无比,它的炮口正对着我,像只毒眼。三八式步枪又响了一次,是个排枪,燃烧瓶从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速度漫不经心地离开,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却也和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时,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绞动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动。
  他们走了,消失于焦炽的地平线上——既然这边焦土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睁开眼时,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那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
  我呆呆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们不属于我,从来就没属于过。
  永远是这样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尽墨。
  我叫孟烦了,家父大概是烦恼很多的样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把烦恼了却。烦恼从不了却,倒连累我从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刚才死的这些大老粗们,总是“烦啦,烦啦”地叫着,有的是不认字,有的是图省事。

  现在他们都死啦,人要往好处看,我想我终于摆脱了“烦啦”这该死的名字。
  一个多月后,我走在滇边一个叫禅达的小镇中,忽然听得一个山西佬儿在我身后鬼叫:“——烦啦!——烦啦!”
  我站住,因为没能摆脱“烦啦”这个该死的名字受惊失望到狰狞。为了表示抗议我缓慢地顾盼,其实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谁。我现在给人一种迟钝和呆滞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实我是这时代为数不多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我站在巷口,禅达的这整条巷子现在已被划为军事区,吓人名目下其实就是个溃兵集中地。溃散的各路诸候被集中于此以免对地方上造成困扰。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几个哨兵形同虚设,最多表示我们仍算是军人。我仍穿着装死时穿的那身衣服,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脏污和残破,显然在一月来的逃窜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着一盒火柴,但已经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儿康丫的军装扣子已经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终得腾出一只手掩着衣衫下摆,这是为了身份而非风化——一个兵也就敞着算啦,但康丫是准尉,他是官儿。
  康丫,有着还算清晰的外表和绝对粗糙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是理应心不在焉对待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甘为弱智是一种自保。他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问任何人要任何东西,要不到无所谓,要到了便当财喜。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带厕纸,认可蹲在那儿找人要,他总是厚颜无耻地在这样做,因为他心里模糊地明白:生活不会让他这样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说什么,是我们睡着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没?”
  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边张口,康丫败不馁地拿开,“有烟的没?”
  我开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给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过来开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没?”
  这是康丫的绝活儿,他会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么来打发他。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无几的扣子,康丫明白这算是默许,于是伸手拽走了一个。同时,他发现沙袋后的哨兵扔下了一个烟头,足足半根!他在那烟头刚落地时就打算捡起来了,但扔烟头的很不给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脚踩灭了。

  我不吸烟,没有康丫的那种欲求,所以我看着。一个军装工整补给齐全的编制内士兵和一个无兵无枪无弹只有一颗扣子的溃兵排长,像雕像一样一躬一挺地对峙着,相当有趣。康丫很快觉得不那么有趣了,因为哨兵拉了下枪栓,我们清晰地听到子弹上膛,于是雕像们活了,康丫不屈不挠地捡起了烟头,并且聪明地转向了我,“有火的没?”
  我手上就捏着一盒火柴,我犹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儿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没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划不燃。康丫徒劳地划几次后放弃了,扔掉了我的火柴,“你的火柴从来划不着。——有针线的没?”
  我立刻捡起了火柴,有点儿像瘸子捡回自己的拐杖——尽管我已是个瘸子,并且没有拐杖。我们早已不会为不被理解而愤怒了,所以我平实地回答他:“郝兽医有。”
  “兽医死哪儿啦?”
  我悻悻地打击他,“在问有吃的没。”
  康丫对这种打击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反正今晨的逡巡除了个并无兴趣的烟头之外,并无其他发现——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进入收容站的大门,或者更该说被封闭的这整条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败,盛装我们这些凋零破败,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墙之下甚至危墙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溃兵。我和康丫穿过他们,我拖着我的整条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刚去过势的太监。
  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无衣无食,则立刻陷进求衣求食的怪圈。全军尽墨四周后,我和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我们,流落到这座滇边小县。惯例是把我们这样的溃兵交给地方,惯例又是地方把我们这样的流兵交给老天爷,所以我们求衣求食时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爷。
  我们所经过的大部分人两眼漠然而茫然,把自己的伤肢架得横断整条巷子,用所有的生气给别人制造最后一点儿麻烦,在被人碰到时再呼痛和叫嚣——相比之下我的死样活气都可算生机盈然。少数是扎堆的,在虚无中振作起一种全无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这样的一位。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不夜之侯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本书是中国茶人的一部命运史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评语:“茶的清香、血的蒸气、新的碰撞、爱的纠缠,在作者清丽柔婉而劲力内敛的笔下交织;世纪风云、杭城史影、茶叶兴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带,融于一炉,显示了作者在当前尤为难得的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 [点击阅读]
今生今世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 [点击阅读]
余华《兄弟》
作者:余华
章节:70 人气:2
摘要:《兄弟》讲述了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的人生。李光头的父亲不怎么光彩地意外身亡,而同一天李光头出生。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挺身而出,帮助了李光头的母亲李兰,被后者视为恩人。几年后宋钢的母亲也亡故,李兰和宋凡平在互相帮助中相爱并结婚,虽然这场婚姻遭到了镇上人们的鄙夷和嘲弄,但两人依然相爱甚笃,而李光头和宋钢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也十分投缘。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
凉州往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1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点击阅读]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佚名
章节:84 人气:2
摘要: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 [点击阅读]
太阳黑子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一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滩上,最明亮的那一阵子,还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体皎白闪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点,所以,环岛路沿路海滩夜泳的人很多。因为夜色掩护了天空的变脸,等游泳的人们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扑爬上岸。海滩上响起一片被雨打烂似的、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高高的海岸线上,环岛路蜿蜒。三个男人闯过红胶质的人行道,拉开刚停在黑色车道上一辆的士车门。 [点击阅读]
尘埃落定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点击阅读]
张承志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离开沙沟和西吉滩,离开了头戴六角帽的哲合忍耶回民的黄土山庄,在大雪纷扬中,我们穿过了一片片斑驳错落的村寨,来到了单家集。但那弹洞累累的清真寺和闻之已久的红军遗迹并没有留住我们,一罐茶只喝了一口,我们便又穿过杨茂、姚杜,在暮色中的好水川旁冻硬的土道上,急急地前进了。 [点击阅读]
新结婚时代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2010年新版《新结婚时代》在《新结婚时代》中,对于谁是婚姻的“杀手”,王海鸰提出了新的质疑。小说中,引发婚姻矛盾的原因不是个性不合、第三者,或者两人缺乏沟通、相互猜疑,而是无法沟通的城乡间的鸿沟。从某种意义来说,《新结婚时代》比《中国式离婚》更沉重。门当户对该不该,许多读者从这本书中的两代人三种个性婚恋中展开了话题。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