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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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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 ——
  "……先皇帝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等为庸劣,遗诏寄托,保翊冲主。索尼等誓协忠诚,共生死,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怨仇,不听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私往来诸王贝勒等府受其餽遗。不结党羽,不受贿赂,惟以忠心仰报先皇帝大恩。若各为身谋,有违此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四位辅政大臣率领着文武百官,在乾清宫大行皇帝灵柩前齐声朗读、共同发誓。殿内殿外跪满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员。殿内素帏垂地,两庑白布帘张,一阵阵徐缓、整齐的誓词声,使乾清宫越加肃穆、悲壮……"臣等奉大行皇帝遗诏,务毕心一力,以辅冲主。自今以后,毋结党,毋徇私,毋黩货,毋阴排异己,以戕善类,毋各执己见,以妨大公。"……宣誓的声音,响遍京师:内阁官员聚集武英殿,由大学士领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门,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领誓;八旗劲旅、各聚集旗下带甲官兵,在校场列队,由统领领誓……随着哀诏发向全国,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样的程序宣誓。各处誓词一式三份,一份宣读焚化于大行皇帝殡宫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读于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这一切,是皇太后接受四辅臣誓词时授意进行的。
  哀诏发往全国,官员必须在本衙门守制在丧二十平日,不许回归私第,早晚哭临九天。百日国丧中,禁挂红、禁宴乐、禁喜庆,违者治罪。于是丧礼的银色浪潮,从京师起,席卷了整个中国。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殡宫将移往景山寿皇殿。头一天,就开始从东华门到景山陈设大驾卤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这条路边寻到相识人家的,都想借地饱览一番。但内城居民尽是八旗人家,汉人能够攀识他们的极少,想要亲眼一睹这空前盛况,几乎没有可能。
  柳同春却获得一个机会。
  董皇后病逝,带来了百日国丧。柳同春和同行们一样,失业了。十二月开禁,正逢除夕元旦,戏班生意十分红火,班主还指望着元宵佳节大捞一把,不想又接着来了第二个国丧。
  同春是名角,平时尚有积蓄,不但自己度日,还能接济几个穷朋友。许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纷纷去打零工,以度过这艰难的第二个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爱昆曲的贝子爷,早就想把柳同春罗致进他家戏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辞谢了。此时,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点对曲本,报酬待遇从优,为日后请同春入贝子府戏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内毫无进项,也想借此多拿几个钱接济同行,便应承了。
  贝子府在皇城内东华门外北池子,同春的住处是一座临街的小楼,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观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来告诫同春,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临街的窗户,否则将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诉同春,可以从窗户侧面的一小块玻璃那里偷看,看的时候要关好门,不要被人发现。说实话,同春除了失业的苦恼之外,对皇家的两次丧事是不关心的,皇帝、皇后和他这个汉家梨园子弟、卑贱的小百姓离得太远了。可是看个热闹,他还满有兴趣。
  "啪!啪!啪!"三声带着悠长尾音的响亮的炮仗声,象在同春耳边震动,把他猛然惊醒,一瞬间,他忘记了身在何处。茫然四顾,小小的房间还笼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墙,一道门通向外间,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边的书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声巨响,不是炮仗,而是净街的响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贴在那块玻璃上向外瞧。天色阴晦,好象还在飘雪花,屋顶地面薄薄一层白。北池子整条街都已洒扫干净,寂无行人,只有无数顶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员站在路边,一个挨一个,象一条白花花的长蛇阵,南不见头,北不见尾。这想必是恭送梓宫的百官了。他们起身比同春更早,还要在寒风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儿也不是好当的!
  又三声鞭响,百官在路边跪下了。浩浩荡荡的卤簿队伍过来了。
  开道二红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细,由身穿蓝灰色布袍、顶子上红缨全除的卤簿校尉双手擎着,两人一列,过去了十几对;然后是二红棍,形状同前,但如对半剖开一般。红棍没过完,府里的管家悄悄来到,叫同春赶紧洗漱,他闩好了门,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边,把带来的早点、热茶放在几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兴致勃勃地共进早点,共看热闹。
  开道棍后,武仗过来了:烂银长枪十对,方天画戟十对,戈十对,矛十对,蛇首锥十对,尽是描金朱色旗杆;跟着的,是金光闪闪的钺、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对。两人从没见过这么多叫不出名字来的武器,哪里还顾得上吃茶点!
  又一对开道红棍,后面如同铺天盖地,锦绮辉耀、五彩缤纷,节、幢、旛、旌、旗、麾各五对,分黄红蓝白黑五色;各种扇:圆形、方形、兜状、云头状、鸟翅状,每式也分五色;各种伞:龙纹散莲花散百花散圆散方伞,每式又各五色。最后一对黄罗曲柄伞,结束了这浩大的如云似霞的队伍。
  跟着过来了八十匹有辔无鞍的散马,又接着二十多匹鞍辔俱全的御马。鞍、辔、镫一律镶金嵌珠,华丽无比。鞍首雕龙衔着一颗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后三颗珍珠嵌成三花形状,也有青豆大校马鞍上驮着枕头,枕头顶上也绣着口衔珍珠的金龙。
  两个偷看的人互相比拟着珠粒的大小,惊叹不已。同春忍不住小声说:"这雕鞍绣枕,哪一件都是无价之宝啊!"管家说:"可不是,拿去大丢纸,太可惜了!""大丢纸?什么意思?""焚化哇!就是烧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嘘,别说了!快看,骆驼!"
  果然,几十匹骆驼,繁缨垂貂,庞然巨物,每匹都驮着绫绮锦绣及帐房、用具什物;后面跟着背弓插箭的骑马侍卫数十人,又有捧着御用弓箭的侍卫数十人,牵猎犬御马的侍卫数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伞袋吧!箭用乌黑的鸦翎粘金制成,伞袋用的是黄色罗绮,凡是针绣缝缝处,都密密麻麻地贯穿着明珠。就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当民间多少百姓的口粮了!这些,加上后面侍卫手中所执的赤金壶、赤金瓶、金唾壶、金盥盆、金盘、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灿灿,夺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缭乱,几乎惊呆了。

  管家小声说:"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过的,全都大丢纸!"同春叹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丢纸,就得大呀!"管家眉飞色舞:"前日听小爷说,他随贝子爷进宫哭丧,亲眼见到了宫里的小丢纸……""还有小丢纸?""头七一过,就要在宫门外焚烧大行皇帝用过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宫门外设了两间大棚,东佛西道,竖起幡竿,昼夜念经作法事。小丢纸就丢在两棚之间,佛祖、道祖知道了,就会保佑大行皇帝。小爷说,连皇太后都亲临乾清门,说是穿着黑衣袍,扶着石栏杆,哭得要昏过去的样子,宫女太监跟着一块儿哭,百官跪在两边儿哭,远远听着,后宫里更是哭声震天……焚烧宝器的时候,说那火焰都是五色的,声音象爆豆儿似的。那珍珠是着一颗爆一声儿,爆了不晓得多少万声儿啦!小丢纸都这样,大丢纸还不……""来了!"同春打断管事,叫他快看。银山雪浪也似的队伍,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送过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道边跪迎的百官们放声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拥着黄幔软金帘、骑着紫貂大座褥的灵舆,后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宫,用朱红锦袱严密遮盖着,象缓缓移动的红楼。梓宫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宫后面是乘马执绋、白衣孝帽、哭声不停的诸王、贝勒、贝子、公和满、汉大臣。梓宫后面还有一个较小的灵舆,随着一个较小的棺柩,用紫花缎袱遮盖着。
  "后面那棺材是谁?"同春奇怪地问。
  "哟,你还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驾崩,她跟着就从死了。朝廷赐号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这可不清楚……他们既能穿黑,大约是养在太后宫中的王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宫监,抬着一副素幔步辇过来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宫女们簇拥着。在周围素白之中,皇太后穿一身黑缎丧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惨白,目光凝滞,没有任何表情,象一尊高贵而孤寂的石像。后面还有五辆素车,六七辆青幔车,那显然是后宫的皇后妃嫔和阿哥们了。
  公主、福晋、命妇们的车轿洪流般涌过来后,哭声变得尖厉而嘈杂,填满了北池子整整一条街。道边百官哪敢仰视,还不如楼上偷看的两名下人来得自由。由于职务上的关系,管家对京师这些宗亲贵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卖弄着:"……瞧见那辆顶上有翟鸟的车吗?那是建宁长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吴额驸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亲妹子……街东边那辆车瞧见了吗?那是承泽亲王福晋的,论起来,还是大行皇帝的亲嫂子呢……瞧这边这副舆,上面带八宝莲盖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晋的……哎呀!你干什么?你疯啦!"管家惊呼着,拦腰抱住了面带疯狂、要动手开窗的同春,用力一绊,同春跌坐在楼板上:"你不想要脑袋,我还要活呢!"同春愣了愣,蓦地跃起,再凑到玻璃小窗边。
  没有错,是她,就是她!随侍着那辆八宝莲盖舆的素衣丫头,就是梦姑!
  千辛万苦,千回百转,千寻万觅,终于见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开窗又不准开,难道就眼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乱响,起身就要下楼。管家一把扯住:"到哪里去?你不知道闯禁要杀头?"同春站住,牙齿咬得格格响。
  管家缓和了口气:"你见到什么人啦?这么风风火火的,不怕出乱子?"同春简直不用现编,话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刚才见她在那八宝莲盖舆旁边走着!""那她是在安王府当差了。你去安王府打听就是了。""不行,我得见见她。万一看错了人呢?""倒也是。这样吧,大丢纸过后,队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车仗还得从这儿过,你看准了,上去问一问。"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贵族福晋命妇们的车仗已经过完,道边百官也纷纷起立,准备跟大队同往景山。没有别的办法了,同春只好点点头。
  上午过去了。正午时分,阳光露出了云缝。皇城内仍旧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时分,景山那边遥遥传出长号呜咽和说不清是鼓声还是炮声的沉闷震响。半个时辰之后,旌旗侍卫、香车宝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从北池子奔涌而过,刹那间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边的柳同春,被这不可遏止的滚滚潮流冲得七歪八倒,为了站住脚,他不得不紧紧贴着墙根。他急切地寻找着,恨不得长出四只耳朵八只眼睛,可是眼前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闪花了,喧嚣的车声、马声、吆喝叱骂声,把他的耳鼓震得发木了。梦姑,你真是沙滩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根针,到哪里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宝莲盖舆的主人家去!
  梦姑,等着吧,我就要来救你了!
  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从景山回府时,心绪非常恶劣,一路闷闷不乐地坐在轿里,想打瞌睡却毫无睡意。
  四位辅政大臣已经很快地开始施政了。
  在办理大行皇帝丧礼的间隙,他们抓紧时机,以新君名义发了第一道圣旨,晓谕诸王贝勒、文武大臣,说是朝廷将"详考太祖、太宗成宪,勒为典章",并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诏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张"的话,表示"今当率祖制,复旧章,以副先帝遗意"。
  傅以渐和许多汉大臣,仿佛临秋的草木,已经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将有一番变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这些新情况告诉夫人,素云半晌不语,后来问他:"你以为朝廷变更大不大?"傅以渐摇摇头:"皇上尸骨未寒,他们要是大变,不怕天下人之口吗?"素云半笑不笑地说:"未必吧?他们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变更得大而又快!"果真应了素云的话。辅臣发出的第二道谕旨,便是三撤四复:撤十三衙门;撤内阁、翰林院;撤太常、光禄、鸿胪诸寺;复内三院;复理藩院;添六科满洲官各一员;添五城满御史各一员。总之,凡是从明朝引用来的政体制度都在被裁被罢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复。

  傅以渐一班汉大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和素云又有了这样一番对话:素云说:"这一下,议政王大臣们兴高采烈了吧?"傅以渐勉强说:"你也不好这么讲。比方撤十三衙门、驱逐内官,总是一项善政吧?前明宦官乱政,为害之烈耸人听闻。这一下去了后患。听说逐出的太监有四千多人呢!"素云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桩正事,那还是因为十三衙门仿了明制。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汉臣就不想想后路?"傅以渐苦笑道:"怎么好这样说话呢?先皇对我信赖始终,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一脚踢开吧!"素云没说话,只似笑似叹地望着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读出来:"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云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关心地抚着丈夫的肩头,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渐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好忧郁地望着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内阁又奉到第三道谕旨,涉及两件事情,把大学士们都惊住了:一是以简亲王济度嗣子德塞袭爵;一是重新严申逃人法,恢复旧制,窝逃者斩首籍没,并连坐四邻和乡里长。
  简亲王德塞袭爵,表示着从济尔哈朗到济度一班人的胜利。而重新严申逃人法,更将使天下震惊,难保不因此发生新的动乱。
  傅以渐心头非常沉重,当他把这些情况告知素云时,她竟沉了脸不出声,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今天在景山寿皇殿,面对大行皇帝的灵柩,傅以渐思绪万千,泪如泉涌。皇上去世才半个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诸东流了……轿停了,从人打开轿帘,傅以渐步履缓慢地走进大门、二门、穿堂和内门,却不见素云象往常一样出来迎接。他按惯例在花厅里喝着茶,歇了片刻,心头烦闷,便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他猛然在北墙边停下,因为那里悬着的画卷换了一轴新的,十分触眼。画上是大笔濡染的张果老,笑眯眯地倒骑着黑毛驴。一笔漂亮的草书,在旁边题了一首五言绝句:世间多少人,谁似这老汉?
  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傅以渐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着这二十个字的滋味。"凡事回头看?……我若回头,看到的是什么?皇上宠信,为政精明,虽然居官谨慎,但以汉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满官亲贵猜忌?……"傅以渐想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必定是素云有意悬挂的,她是在劝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后又怎么办?不管怎么说,拜大学士、居相位,烜赫荣耀,他哪能一点不留恋呢?他要去找素云!
  出了花厅,沿宽廊走到寝室前的小书房,那是他消闲、读书、作画的小方轩,进寝室非过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铺开一幅白纸,上面墨迹犹新,用非常规整的大篆,写了这么一段俚俗小诗: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
  回头只一看,又有挑脚汉。
  傅以渐出神地看着,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的见识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过,真的就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至于吧?他以手抚胸,慢慢地沉思着走进卧室,以为素云会在这里等他。但他没有看见人影,只有两个丫头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渐问。
  "夫人到厨下为老爷准备晚膳去了。"
  "哦。"傅以渐在乌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下,一抬头,又一幅新换上的画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工笔山水人物画,桃花杨柳,山溪河塘,远村近郭,半晴半阴。几处牧牛村童或嬉戏水边,或斗牛柳下,或骑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维纱维肖,栩栩如生。画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题诗:牧子骑牛去若飞,免教风雨湿蓑衣。
  回头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归。
  傅以渐拈须大笑,自言自语地说:"贤哉夫人!智哉夫人!……来,备纸笔!"
  两个丫头连忙铺纸溶墨,傅以渐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笔。此时,素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终于提笔了!"傅以渐回头笑道:"夫人,你真可谓女陆贾、雌隋何,使我茅塞顿开。喏,我这就修本,挂冠告退。""我看你还难以下笔吧?恳请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渐笑道:"我正为此有几分踌躇。"素云笑道:"忘了你的咳血症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渐大笑:"承见教,承见教!"慈宁宫中,一片宁静。由于正值大行皇帝丧期,处处仍弥漫着悲痛的气氛。又因为庄太后连日哀伤劳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潜伏着新的不安:要是这个时候太后再有什么意外,天下非大乱不可!宫女太监都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路,压着声音说话,生怕惊扰了皇太后。
  寝宫里,太后安卧床上,似乎还在睡着。苏麻喇姑坐在床前做着针线。南窗下炕桌边,玄烨在专心看书,两个金丝熏炉烧得正旺,龙涎香悄悄地向四周弥漫。寝宫里非常静,只听得西洋钟的"滴嗒"和玄烨间或翻书页的声音。
  一双小小的脚迈进寝宫的门槛,随后一双胖胖的小手拨开门帘,露出冰月那张圆圆的苹果似的小脸,一双黑莹莹的大眼睛眨动着,轻手轻脚地跑到庄太后榻前。苏麻喇姑向她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惊醒皇阿奶,随后抱起她,在她红喷喷的腮上亲了一下,送到玄烨炕桌的另一边,小声说:"好好玩,不要出声。"玄烨满象个哥哥的样子,又做手势又努嘴又眨眼,告诉她别惊醒皇阿奶。冰月冲着哥哥扮了个鬼脸,两个孩子都抿着嘴笑了。自从董皇后去世,冰月移养慈宁宫以来,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宠爱。皇三哥对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块儿。

  冰月立刻拿起玄烨的笔,跪在炕桌边用玄烨的御用纸墨临帖。这里不会有人指责她"僭越",身为皇帝的玄烨还非常热心地在旁边指导。一个"凤"字,冰月总写不好,玄烨急得夺过笔,连写了三个给她示范。她开始不高兴地嘟起了嘴,玄烨攥着她的小手写了一个,她又笑了。
  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慢慢问道:"苏麻喇姑,有什么要紧奏章送来吗?"这边冰月撂下笔跳下炕,扬着双手直奔过去,喊道:"皇阿奶!皇阿奶!"她上去搂住太后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太后的腮上:"你病好了吧?准好了!皇阿奶得什么病都会好的!"庄太后心里一阵轻快,亲亲小冰月,说:"哎呀,真香!
  冰月最亲皇阿奶,是不是?"
  玄烨在这边不高兴地搭碴儿说:"皇阿奶,还有我呢?"太后笑了,说:"都亲,都亲!……亏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长大,要不然,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啦,冰月放开手,让我起来。"冰月蹙起小眉毛,摇摇头:"我不!皇阿奶不许死!皇阿奶死了,冰月怎么办,没人管啦!"太后心头一软,笑道:"好,好!皇阿奶不死,不死!……"
  冰月这才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苏麻喇姑服侍太后穿上衣服,靠床坐好,一面为她梳理头发,一面说:"辅臣拟的几项谕旨已经发下,是用皇上圣谕发的……"太后听着,没有作声。那几项谕旨不能不发。面对眼前大局,她只能以辅政大臣的政见、措施,来平息前几年福临的过分行动造成的积怨。贞妃的殉葬,也平息了后宫多年的愤慨。皇帝归天没有引起动乱,内外平静,她很满意。
  "方才有两件要紧折子,一件是吏部的,说江南一个叫周南的秀才,千里迢迢,专程赶来京师,上书请太后垂帘听政……""哦?……太后垂帘听政,我朝向无此例呀!……国家政务繁杂,我已力不从心,还是专心抚育教训为好。平心而论,要不是为了这冲龄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后说着,眼眶竟红了,声音也呜咽了。苏麻喇姑连忙劝解道:"太后千万珍重,不必再伤心了。总是佛爷的意思,谁也违拗不得的……"庄太后看了看这位从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贴身女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抚摸着梳得很光洁的鬓角,慢慢站起身,问:"还有一件呢?"苏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说:"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吴三桂奔丧。"庄太后一怔,又慢慢坐下。当她们谈起国事时,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烨身边。两个孩子听着苏麻喇姑和皇阿奶说话的口气,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云贵收复之后,朝廷定下三藩兵制,三藩中实力最强的平西王吴三桂,朝廷委以镇守重任,就在云南驻扎下来。其间,顺治十七年,户部和兵部鉴于云南省俸饷年需九百余万两,加上粤、闽两藩,共二千余万,天下财赋,大半耗于三藩,建议召还满兵,撤裁绿营兵五分之二。吴三桂闻信,于当年四月上奏,说是边疆未靖,兵力难减,请求带兵入缅甸灭绝南明。这本是强藩拥兵自固的老伎俩,但鞭长莫及,朝廷没有办法,反而加意笼络吴三桂,搁下了撤兵之议。后来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顾不上了。
  如今全国举丧,吴三桂以奔丧名义来到京师,骨子里究竟是什么用意?对于这样的强藩雄镇,又正值朝廷遭逢大变故之际,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后沉思有顷,说:"呈那折子来!"
  不多时,慈宁宫总管捧着折匣进来了,先跪安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玄烨即位,已经尊庄太后为太皇太后,所以太监们都改了称呼。加上驱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对老太后自然感恩戴德,态度格外恭敬。
  苏麻喇姑接过折匣,打开后将折子呈给庄太后。她立即埋头看了下去。折子上禀告说:吴三桂奔丧岂不一般,他是提兵远道、络绎而行的,本人还在湖广,他的前驱已到了畿南,人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处的骚乱。请朝廷及早准备,以防不测。
  很明显,这次吴三桂前来京师察看情势,很怕朝廷借机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狡狯。那么,要不要将计就计,把他扣在京师呢?……不妥,要是那样,当下就会激出变乱,况且还有闽、粤两藩呢?眼前只有隐忍了。
  庄太后拿定主意,对苏麻喇姑和总管说:"平西王及其部下,远途劳累,人马众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误会,惊扰百姓。但该王忠诚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设祭,成礼后便可归去。""是。"两人连忙回答,看上去苏麻喇姑是松了一大口气。
  那边两个娃娃非常注意地听着、看着。大人们的表情和对话,那忧虑重重的气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后慢慢坐回到长榻上,玄烨和冰月这才跑到她跟前。冰月在说短道长地为她解闷,而她却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烨。她终于沉声问道:"你登基已经二十多天了。你打算怎样当这皇帝呢?"听了祖母的询问,玄烨变得庄重了。他望着祖母憔悴的、满是病容的脸,恭恭敬敬地说:"孙儿无他愿,唯愿天下平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听到这么聪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话,庄太后一阵心酸,搂住了玄烨,落泪道:"留给你的,可是一副重担子埃要是你不能自强不息,不肯深思得众得国之道,那,这大清天下……"她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默默地闭起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向高空飞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东南西北几万里,处外设祭,处处飞幡,处处冒烟,处处哭声,宣誓的声浪在每个角落起伏……这广大的华夏帝国的土地啊!你埋藏着多少忧患和悲痛,又潜伏着多少可怕的动乱!……人们的目光集中到京师,京师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里,此刻,一个穿黑袍丧服的老祖母,搂着她的穿一身孝服的七岁小孙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着眼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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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2
摘要:内容概要: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温最美古诗词,回归自在大人生。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点击阅读]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