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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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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
  退朝之后,福临按照惯例去向太后问安。才出隆宗门,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和狂喜,望着慈宁门,大叫一声"额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大堆侍从内监,也只得捧着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块儿跑。他们哪里追得上福临,还没有到慈宁门,便跑得气喘吁吁了。
  跑到慈宁门,福临遥遥望见殿前月台上几盆菊花间露出母亲的青玉钿子,便又大喊道:"额娘!"他飞跑着进了宫门。太后抬起头,惊讶地耸起了细眉。她身边的宫女、内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这太不可思议了:天下至尊、万民之主,竟这样不顾威仪地跑了起来!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狂跑的福临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猛地摔进门里四五尺远,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声,吓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门太监甚至一时都没想到该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临跳起身来,仍然兴高采烈,跑下石阶,穿过汉白玉铺成的御道,一直冲到母亲身边:"额娘!大好事,孙可望降啦!""什么?"庄太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孙可望跟李定国火并,孙可望跑出云南,投降了!""啊!佛爷保佑。"庄太后深长地出了口气,双手合掌,两眼望天。
  "这一下,朱由榔的内情,云贵的山川形势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将成局在胸!我要立命洪承畴率军进击,我要再委一位抚远大将军率军入征云南!……"他一面说,一面兴奋地挥着双手,在太后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转身一会儿扬头,狂喜地张开双臂,大声喊道:"这是上天助我,一展怀抱,成就天下一统大业,开万世昌明之基!……""皇儿,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儿孙,成就这一番事业……""额娘,儿的心胸何止于此!儿要上越明祖、汉武,做一代有为之君!""好,好!……"太后仔细地望着儿子闪亮的目光,红彤彤的面孔,心里既感慨又激动,一时说不出别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坏没有?"福临伸出手,掌心在沁血,笑道:"额娘宫里太干净了,儿摔了这么一跤,手上也没有沾灰。"太后托着福临的手,用雪白的绸巾轻轻沾去点点血迹,轻声说:"洪承畴经略军事四年之久,终于见了成效。"福临眉飞色舞地说:"母后,孩儿这些年要是听了议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们的议论,把洪承畴罢免革职,焉能有今天?儿所以力排众议,始终重用他,实在是深知其才干见识,决不会无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联络永历朝文武,终于拆掉了他们的一根大木梁。额娘,儿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后笑道:"不要这样得意哟!……远征云南,皇儿想拜谁为大将军?""济度春天才班师,不宜再出。岳乐如何?"太后抚摸着一朵金黄色的龙爪菊,摇摇头:"岳乐博见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临心里打了个磕绊。信郡王多尼是豫亲王多铎的长子,多铎则是多尔衮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临不能不斟酌。他望着眼前一片绚烂夺目的秋菊,暗自沉吟。
  太后看着儿子,轻缓地说:"如汪洋大海,包容万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母刘三秀的调教,在宗室中也如岳乐一般,从不跟你作梗,为什么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骑射倒也罢了,可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的智谋。""那都在其次。多尼征云南,不过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临滇而已。至于征战机宜,总领全局有洪承畴,攻伐阵战有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师尽可督战……皇儿要明白,汉家天下千余年,养就了无数人才,这是我们满人万万不及的。满洲不但要善学,更要以汉制汉,才是上策。""母后明见万里,儿遵命,不日即拜多尼为定南大将军。"福临目光灼灼,非常精神。
  "好!"庄太后看着儿子英姿勃勃的样子,心里很觉安慰,一股温存的母亲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敛了,转了话题:"皇儿,随我到东庑去走走。""额娘又为儿预备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俩边走边说,心情振奋而又愉快。但一踏上东庑的长廊,太后就向福临做了个手势,要他不出声,要他放轻脚步,她自己首先就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做着样子。福临觉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后需要对谁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时,便听见苏麻喇姑用满语在缓慢地、有腔有调地说话。太后朝福临摆摆手,两人在门外站定。苏麻喇姑的声音更清楚了:"……长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样,清亮亮绿莹莹,水上浮着一个鲜红鲜红的果子,那还不照眼哇?库伦仙女在天上也没见过这么美这么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张嘴就把红果吞了下去。过了十个月,仙女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就是咱们满洲的祖先布库里雍顺……""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娇嫩的童声口齿伶俐地抢着说:"我还会唱呢!"他立刻高声地唱起了《布尔湖》: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
  风来千顷秀,雨过数峰青。萃扶舆淑是天地锺灵。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质晶莹,珍符吻合爰生圣……歌唱的声音纯正嘹亮,节奏准确,还有一股孩子的热情。
  唱罢,他说:"我父皇出巡,乐工奏的就是《布尔湖》。将来我长大了骑马出巡,也要他们奏《布尔湖》!"门外,福临惊异地低声问母亲:"是谁?"太后笑笑,也压低声音说,[我作主,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来慈宁宫养育,让我也享享做祖母的福。"福临笑道:"但凭额娘。""苏麻喇姑如今天天领着二阿哥三阿哥,欢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临忙问。
  太后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爱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经心?你放心好啦!真是个实心眼儿的爹!"福临在母亲面前有些难为情,强词夺理地说:"额娘就不疼四阿哥?"太后笑道:"疼,疼,是孙子都疼!四阿哥长得真好,玉琢粉妆似的小人儿,一双水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娘。连三阿哥都很喜爱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睡觉。何况我这当祖母的呢!""苏麻喇姑,"屋里孩子的声音又响了:"再给我讲讲脚下七星的故事!""都讲过十遍了!""不行,还要讲,还要讲!""唉,好吧好吧。别往身上缠,规规矩矩地坐正,象个好皇子的样儿,我再给你讲……"她讲的是老哈王脚下有七颗形如北斗的红痣,被当作有天子气的异人,好不容易逃脱了明朝的追捕,后来终于成就帝业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庄太后笑着对福临说:"听见没有?三阿哥跟你一个样,从小就喜欢听这个故事。""四阿哥长大了,也会这样……怎么听不到二阿哥说话?"福临说着,同母亲一起推门进去。
  苏麻喇姑赶忙站起向母子俩请安。三阿哥扬着两只小手扑向太后怀中:"皇阿奶!"随后又懂事地向福临跪了说:"三阿哥叩见皇阿玛!"这么个小小的还没有桌子高的人儿,长了一副惹人喜爱的机灵相,偏偏学着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来,在他细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说:"皇阿玛刚才问,二阿哥呢?"三阿哥搂住奶奶的脖子,凑在奶奶的耳朵边,眼睛转向次间的乌木座榻,小手指头贴在脸边指着,小声说:"哥哥在那边,——你可不要骂他,啊?——他又睡觉了……"顺着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临看见二阿哥四肢摊开,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临不觉皱了皱眉头。只听三阿哥快活地说:"皇阿奶,你不是也给我讲过脚下七星的故事吗?我也有脚下七皇!""你?"庄太后又惊又笑地问。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从奶奶怀里挣脱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脱掉小靴子、小布袜子,把两只胖胖的小脚丫举得高高的,兴高采烈地说:"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临母子俩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脚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颗血点般的、排成北斗形状的痣,象一串红亮的珠子。两人几乎同时蹲下身子,一人捏了一只小脚丫,仔细地看着,用手指抹了抹,才发现那只是用胭脂点的假痣。苏麻喇姑在一旁嚷起来:"哎呀,我说你拿我的胭脂做什么,原来……"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临故意皱着眉头说:"真捣乱!
  小小年纪,玩的什么花头!"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说:"皇阿玛,我不是皇子吗?脚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么能没有呢?"他很可笑地皱了皱眉头,学着大人深思熟虑的样子,光着脚丫、背着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几步,仰起头,神色很是认真地说:"长大了,我要学父皇,当天下之主!"福临非常高兴,一把搂过孩子,夸奖说:"好孩子!才四岁年纪,便有这般志向,不愧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可是,他一接触到孩子那双极象母亲的眼睛,立刻就败了兴头,眉梢一耸,放开了三阿哥,沉声问道:"两个阿哥汉话、汉文学得怎么样了?"苏麻喇姑连忙回答说:"四十个奶娘嬷嬷里,一多半是汉人,两位阿哥汉话都说得好。就是嬷嬷们不识字,没人敢教阿哥汉文。"福临寻思片刻,说:"母后,要请几位饱学宿儒来教导他们才好。"太后点点头。又问:"四阿哥那儿,再去看看?"三阿哥跳着脚,尖声地叫起来:"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实在太可爱了。这六个多月的婴孩,十分健康活泼。他被裹在白绒小袍子里,脸色如花蕾似的红润娇嫩,大大的眼睛犹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闪烁着星光。他见有人进门,便从乳母怀里探出身来,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两脚不停地踢动。
  三阿哥跑得飞快,冲到跟前,搂住小弟弟,乳母只好蹲下身迁就这小哥儿俩。三阿哥对着四阿哥恳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望着三阿哥笑,张开没牙的红润润的小嘴,用力发音:"阿——阿——"一双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来,三阿哥抬头看,皇阿玛已把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亲他的脸蛋和脖子。福临的髭须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夺了过来,抱在怀里温存地抚慰着,并埋怨地瞪了福临一眼。福临笑了笑,不作声。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问道:"皇阿玛为什么亲小四弟,不亲我呢?"福临发窘了,看了母亲一眼,正遇上母亲那嘲笑的目光,不觉脸上微微一热。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还小,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三阿哥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满脸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射箭跑马了?""对,对,明年你就可以上马了……"福临连忙允诺,心里一动,急匆匆地看了母亲一眼,对三阿哥说:"我来问你,父皇百年之后,如果小四弟即位当了皇帝,你怎么办?"三阿哥脱口而出:"我做亲王大将军,辅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我有脚下七星啊,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呢?"毫无掩饰的孩子的话,勾起太后和皇上母子俩的多少心事,两人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后来,太后换了个话题:"皇儿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后宫佳丽难道尽不入眼?
  专房之宠太过,六宫妃嫔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福临恭恭敬敬地躬身静听,神色极为孝顺。
  然而,当晚召来养心殿寝宫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宠爱的董鄂妃。
  今天的折子不多,时交二更,福临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个舒展,手还没放下,董鄂妃已端着一杯热茶从东次间走出来,送到皇上手边。
  福临笑着看她一眼:"你在那边做什么来着?怎么就算得这样准,正好送了茶来?"乌云珠笑笑,说:"我先在刺绣,后来习字。"其实,刺绣和习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儿也还没临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临兴致勃勃,端着茶盏,搂着乌云珠的肩膀,一同走到东次间。一张长长的八仙桌上,十几张洁白的高丽进贡的雪浪纸上,墨迹淋漓,尽是乌云珠临帖所写的隶书。福临一张张拿起来看,看一张赞一声,最后说:"不想近日你隶书也写得这么好了,真是家学渊博,所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啊!""陛下竟拿钟公赞卫夫人书法的名句称赞妾妃,实在不敢当!妾妃无卫夫人之才,陛下草书却在钟公之上……"福临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奖许了!不过,今天我要考考你这才女的诗才!"他焕然生彩的目光扫视周围,掠过富丽华贵的西洋金钟、嵌珠镶宝的玉如意、珊瑚玛瑙盆景、水晶宝石屏风、金碧闪彩的孔雀宝扇、精雕细刻着龙飞凤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断,最后,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纱槅上,从那里看出去,宫殿殿角的飞簷一侧、蓝黑色的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挂了一弯淡金色的月牙儿。"有了!就以新月为题!"福临笑着对乌云珠点头。
  乌云珠笑道:"不限韵?"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尔不是窄韵!"
  "给你这才女,窄韵也嫌宽!限钩、楼、头、秋四个字吧!""有奖罚吗?""自然有。做得好,我这一双白玉镇纸就归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双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乌云珠的粉面立刻飞起一片红霞,瞥了福临一眼,扭过了身子。她端起茶盏,用碗盖拨开水面上飘浮的茶叶,喝了两口;随后又打开吐籽石榴式食盒,拣了一块松仁酥饺,递给福临。福临没有用手接,只张了嘴等她把点心送进口中后,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还这么淘气,为君为父之人哟!"乌云珠半嗔半笑地说。
  "为君是对万民。为父是对小辈。在你这里,只不过为丈夫罢了。"福临笑着,一手揽着乌云珠的纤腰,一手拿筷子夹了一块香蕈喂给乌云珠,然后说:"你不要以为拿一只酥饺便能贿赂我这考官,快快做诗!""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谁说不是?天下的进士,都是朕的门生。顺天丁酉乡试作了弊,朕将亲自复试。若不精通四书五经,敢揽这样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后文思迟滞,要考不出来了!""陛下真以为妾妃做不出来吗?"乌云珠扬了扬黑得发亮的秀眉,转身望着窗外新月,有声有韵地轻轻吟着,象一首柔情绵绵的短歌:"云际纤纤月一钩,清光未夜挂南楼;宛如待字闺中女,知有团圞在后头……""好!"福临鼓掌大喊:"真所谓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号!这位待字闺中的女儿,可是你?……好了,白玉镇纸归你!"乌云珠刚伸手去接,福临却又缩回手去:"慢着慢着,我看那边还有一首诗呢!"他指着八仙桌上那张精妙的绣幅。
  那是一幅绣在白色锦缎上的墨竹,挺拔潇洒于山石苍苔之中。通常题诗处空着,但下款日期却已绣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临往塞外狩猎的时候。
  乌云珠道:"妾妃确有新诗一首,想请御笔亲题。""我写上以后,你再绣出来,是吗?"福临很觉有趣,立刻坐到桌边,提笔舔墨:"快快念来!"乌云珠并不转身,依然凝视着窗外新月,缓缓念道:"此去惟宜早早还,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岂是男儿泪染斑?……"福临运笔疾书,几乎不能抑制心头的激动,飞快地钩完最后一笔,把羊毫往笔架上一搁,几个大步跨到乌云珠身边,双手扳着她的肩膀,轻喊了一声:"乌云珠!"乌云珠转身,跌入他的怀抱。她温柔地歪头靠在福临胸前,悄声细语地说:"我绣这幅诗竹,为的是一旦我离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迹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乌云珠……"福临语声哽咽,把乌云珠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一股激情在胸中冲荡。他突然放开乌云珠,冲回桌边,从笔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云中鹤斑竹管大提笔,铺开雪浪纸,饱蘸浓墨,飞笔纵横,写下了一副对联:大白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箫。
  紧接后面,如流水般写了一段跋:"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写罢,将笔用力一掷,扔出一丈多远,直摔到正间地上,留下一串墨迹。他只觉心头一股豪气,痛快异常,扬头望着乌云珠:"如何?"乌云珠笑道:"确是巧对,不过……""不过什么?""对常人而言,此联摹写性情,尽够了;对陛下,则不免小巧浅淡。"福临很有兴趣,故作庄重地说:"请道其详。""对陛下而言之英雄气,当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气概,横棴赋诗、投鞭断流略可方比一二……""那么儿女情呢?"福临眼睛熠熠生光,追问道。
  乌云珠笑道:"陛下,我不过怕你过于儿女情重。我想再续一句话。""是吗?续来我听。""陛下之跋云:'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妾妃续接一句:'用得其中为圣道。'陛下以为……"福临畅快地哈哈大笑:"续得好,续得好!'用得其中为圣道'!画龙点睛啊……乌云珠,有了你,朕于儿女情一无所憾。后宫有你在,朕不挂牵内事,正可专意综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负!"他用力搂住乌云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过镶金饰玉的文窗、穿过富丽雄伟的宫墙,凝望着苍茫无极的南方大地,激动地说:"多尼不日便要领大将军印南征。一旦收复云贵,寰内一统,且看我大展雄图,除旧布新!愿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一般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的决心,如激流涌出,滔滔不绝,兴奋、慷慨,神采飞扬。乌云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脸儿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着迷似地凝望着他。福临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壮志之中,他用力捏住乌云珠的手,说:"你看,朕能办得到吗?""乌云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资质之美,旷古少有,自四龄以来,苦读诗书,习尧舜文武之道,不就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业吗?乌云珠愿为陛下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边的启明星,胸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气。她的心中,鼓荡着热腾腾的激浪。她把今天作为一个特殊的日子铭刻在生命的历程上,以前,她爱皇上胜于爱福临;今后,她爱福临超过爱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福临盯着乌云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乌云珠一下克制不住,猛然搂住福临,在他面颊两边用力地亲了好几下,福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静温柔的乌云珠从来不曾这样!他大声笑着搂住乌云珠的腰,飞快地就地转了好几圈。他的心里象雨后蓝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纯净、开朗,莹澈无瑕。此刻,他的心头沸腾着如火的激情,灵动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宝橱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焕发地说:"乌云珠,我们……我和你,真是太美满了!"他拿竹笛凑上嘴唇,嘹亮的笛声飞腾而起,带着欢乐,带着柔情,带着一颗火热的跳动着的心,飞出寝宫,飞出养心殿,飞上星光灿烂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辉煌的六宫……坤宁宫里灯烛辉煌,几名主位娘娘正陪着皇后说话,热腾腾的奶茶使她们谈兴倍增,讲起当年太祖、太宗皇帝在关外时的武功,讲起科尔沁部落的丰功伟绩,一个个如数家珍,无比兴奋,显示出草原女子的豪爽气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皇后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们姐妹俩的姑姑谨贵人。谨贵人同已废的皇后一同进宫,她俩是堂姐妹,皇后被废为静妃,谨贵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为一宫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宫。除了三位博尔济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宫主位、康妃佟氏。

  悠扬的笛声透进帘栊,热闹的谈笑倏然停止,坤宁宫里一时竟悄然无声,任凭那行云流水般的美妙声音在殿梁间缭绕。明亮的灯光透过精美的宫灯的红纱、玉珮和流苏,流泻而下,把四位年轻美貌的娘娘笼罩在一重淡淡红雾之中,犹如蓬莱仙姬。但她们都竭力避开彼此的目光,害怕泄露心头的苦痛。
  笛声终于停了,但静默持续着。康妃低头不语;皇后端起奶茶无声地抿了一口;谨贵人看看皇后,两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闪开。谁来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龄最小,今年不到十七岁,跟姐姐入宫时还是个小孩子,非常疼爱她的姐姐,早就为身为正宫皇后的姐姐受冷遇而愤愤不平。刚才她一直嘟着嘴摆弄手绢,见大家都不吭声,忍不住了,冲口而出:"又是承乾宫的主儿在养心殿,不然皇上会吹笛?"皇后象没听出妹妹的不满口气,平和地说:"皇上的笛子吹得越发好了。"淑惠妃看了谨贵人一眼,"嗐"了一声。谨贵人皱皱眉头,说:"我也就罢了,左不过一辈子当贵人居冷宫,一辈子见不着皇上的面儿,谁叫我命不好,跟静妃一道入宫呢!可你是皇后哇!淑惠娘娘年轻美貌,佟娘娘还养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么也咽得下这口气!"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鲜红的小嘴:"别忘了,人家是皇贵妃,只比皇后低半肩,比咱们都高贵!"说罢,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后的面色平静得令人失望。
  康妃低声说:"四阿哥更金贵,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了……"她声音越来越轻,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无的叹息中。
  谨贵人恶意地扬扬刚硬的黑眉,讥笑地说,"哼,四阿哥!
  谁知道这四阿哥是谁的种?……"
  皇后瞪了谨贵人一眼,喝道:"不许胡说!"论亲谊,皇后是谨贵人的侄女,论家法,谨贵人低皇后五级,尊卑悬殊,所以谨贵人立刻闭了嘴,低头不语了。皇后继续说:"皇贵妃颖慧过人,贞静循礼,生性孝敬,谦和宽仁,宫中上下都很喜欢她,皇太后更象待亲女一样疼爱她。虽然受皇上宠爱,她并不曾恃宠干政,说不上失德……"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淑惠妃嘴快,立刻说:"可是人家都说,皇上渐习汉俗,亲近汉臣,随意更改祖宗旧制,都是因为她在皇上身边的过!""谁说的?"皇后眉头微皱,掉头看看妹妹。
  "大贵妃和康惠太妃都这么说!"
  皇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大贵妃因襄亲王过世,自然不喜欢皇贵妃……""可她也真是半个南蛮子呀!"谨贵人憋不住,大声接过话头,并且站了起来:"这谁不知道?她不就是凭了她那南蛮子狐媚气儿,什么湿(诗)咧干咧,什么琴咧画咧,哄得太后、皇上拿她当心肝儿宝贝儿!……要是再立四阿哥当太子,我的皇后娘娘,你这正宫还能住几天!"淑惠妃急忙打断她:"瞎扯什么!废过一个皇后了,还能再废第二个?皇太后不管怎么疼她,终究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人!"谨贵人愤愤地说:"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气不过!
  咱们满洲的天下,怎么能让半个南蛮子女人的儿子去坐?皇家的血统不就给糟污了?算算现今后宫的主位娘娘,就甭说太后跟皇后了,淑惠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静妃、加上大贵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寿康太妃,不都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吗?任谁养一个阿哥,也比四阿哥高贵啊!偏偏肚子都这么不争气!"皇后看看闷头不响的康妃,责备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谨贵人连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说:"康妃娘娘,你别吃心,你们佟佳氏好歹都是咱们旗人。我宁愿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强十倍!"康妃起立,脸上一无表情,谦恭地说:"夜已深了,让皇后早点歇息。谨贵人,我们回去吧!"淑惠妃也告辞了,临行时她压低嗓门急切地对皇后说:"姐姐,你要快生一个阿哥才好!如果抢在立太子之前,那么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当不成太子,你的皇后任谁也夺不成了!"皇后端庄地说:"你快走吧,不要这么胡言乱语!"可是,当宫女们铺好锦缎被褥,放下绣着丹凤朝阳的床帐,坤宁宫内一片寂静时,皇后却用美丽的荷花鸳鸯锦被蒙住头,哀伤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着强使自己摆出皇后的派头,她也不再是富贵烜赫的万民之母,她只是一个孤寂凄凉的、时时担心着自己命运的可怜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日,是大朝之期。照例,从太和殿到大清门陈设法驾卤簿,殿前有丹陛大乐,午门上钟鸣鼓响,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臣跪拜进贺表,再入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赐茶后再叩拜,然后奏中和韶乐,皇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礼告成。为了表示朝廷的威仪,每月应有一次大朝。但是顺治帝为了勤于政事,也为了戒除百官的慵懒疲塌,励精图治,竟定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从四更起直忙到太阳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力而为了。
  天子年轻有为,并不因大朝而取消当日的内朝听政。于是各部院大臣由侍卫传旨宣召,经内右、内左两门,进日精门、月华门,鱼贯而入,直达乾清宫。各门前和御道、长廊上,隔不数步便有带刀侍卫肃立,气氛很是森严。大臣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目不邪视,眼前只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摆和朝靴。
  大臣行列中的内国史院学士王崇简,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一向心广体胖,象个笑眯眯的弥勒佛。此刻他却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面朝褂摆动,朝靴平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动作一样呆板。他尽力想摆出平静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安的心绪使他胸脯起伏,呼吸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说那话时,在场的有谁呢?……"
  大学士金之俊肯定听到了,他不是还抬袖拭了拭眼睛吗?钦天监正汤若望也听到了,他当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的傅以渐呢?他仿佛没有听到,不仅眉毛不曾动一动,连眼珠也没有动。可怕的是正前方离他不远的那三个人: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揭发丁酉科场大案的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他记得,自己抬袖抹泪时,苏克萨哈惊异地看他一眼,便侧脸向任克溥问话,想必是要任克溥证实。任克溥低头举目,责怪地看看王崇简,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于是,两位内大臣的目光一起射向王崇简父子,鳌拜的鹰眼里透露着威胁,苏克萨哈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唉,当时我怎么就那么情不自禁呢?……会不会招来大祸?正赶上科场大案的气候,汉官人人自危,我父子可别……王崇简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么办法!大错已经铸成,只能硬着头皮进乾清宫,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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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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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无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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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作品: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坎坷人生遭际,展现了中国近百年间的时代风云,对二十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描写了一个说不尽的时代。作家:张洁,女,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作家。 [点击阅读]
无水之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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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 [点击阅读]
无爱承欢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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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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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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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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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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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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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