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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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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
  太后刚从慈宁花园回宫,顺承郡王勒尔锦便来求见太叔祖母。
  勒尔锦不到二十岁,一望而知是在绮罗丛中长大的。白皙、纤弱、娇嫩,除了黑眉还象他曾祖父那样线条刚硬,高直的鼻梁还带有祖父的余威,其他,眼睛、嘴唇、肤色,乃至一双小手,都是另一样的,令人联想到女子的柔弱。
  皇太极的长兄、礼亲王代善,在努尔哈赤去世后让位于皇太极,有让贤的大功;皇太极去世时,各旗为了继位争得剑拔弩张,几乎闹出一场内讧;庄太后又是靠了礼亲王的支持和协助,立福临为帝,以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济尔哈朗摄政,平息了事端,为半年后入主中原、建都北京奠定了基矗因此,代善对皇室的功劳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给代善一族的礼遇也格外优厚。清初八家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代善这一支系占了三家:礼亲王的爵位由其七子满达海、孙常阿岱世袭;代善的长子岳托封克勤郡王,传长子罗洛浑,再传于子,即如今的罗科铎,改封号为平郡王;代善的三子萨哈璘追封颖亲王,其子勒克德浑进封顺承郡王,再传于子便是这位勒尔锦。现在袭爵的平郡王罗科铎和顺承郡王勒尔锦,是顺治皇帝的孙辈,庄太后的重孙辈,勒尔锦年龄又小,在曾祖母面前,不免拿出重孙子的身份,撒娇耍赖,哭哭啼啼。
  "太妈妈,太妈妈!"勒尔锦用满洲话口口声声叫着曾祖母,并跪着膝行,直到庄太后脚下:"玛法信不过我们了!六部也不许我们管了!我们总是玛法的亲旅子孙啊!还不如那些狡诈的南蛮子吗?"太后勉强笑道:"哭什么呢?八旗男儿抹眼泪,自来没有听说过!……你们都是皇族贵胄,位望崇高,养尊处优,朝廷不曾亏待你们。自家的兄弟子侄孙儿,哪有不信之理!只是六部事务繁杂,处事要依法依理,诸王征战出身,未必通晓。与其乱法乱政而后不得不加处治,何如防患于未然?皇帝此举,也是为诸王着想。你何必这样!"勒尔锦怔了一怔,用手抹抹眼睛,说:"管不管六部,还在其次,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太祖、太宗皇帝总是训……训诫,诸王与皇上共议国政。要是诸王连六部事务也不能过问,和祖宗之法不就相……相背了?"太后明白,勒尔锦决不是只替他自己说话。从他平日的不学无术,从他眼下背书似的进言,可以断定是诸王把他推出来的。他辈分孝年岁小,不至于触怒皇上,也使皇太后易生怜惜之心。太后不禁暗暗为福临庆幸:皇儿真有福啊!在他亲政前后三两年内,平定天下、功高权重的诸王都已谢世,不然,今日进谏的决不会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勒尔锦了。她认真地说:"敬天法祖,是皇帝的本心。诸王兼六部并非祖制。
  太宗皇帝在世,纪纲法度也时有更张,何况这件小事!……你这么哭天抹泪的,想是舍不得兼理刑部?那么我来考考你,刑法律则能背得几条?讲几件援例案件给我听听,好不好?"勒尔锦的头垂下去了,不敢回答。
  "那么,从今以后,你天天坐堂审案,不许游猎骑射,行吗?""那怎么行!"勒尔锦委委屈屈地说:"太妈妈,我不会说蛮子话,也识不得蛮子文,再说,我们天潢贵族,谁愿意亲自同那些下贱的蛮子打交道!""那你管刑部管些什么呢?"太后叹了口气,说:"你的祖父萨哈璘,在诸子侄中最受太宗皇帝器重,他通达敏锐,精通满、汉、蒙文,整理治道,对国家很有建树。你能有他的智能才干,又何止兼理六部呢?"勒尔锦眨眨眼,欲哭无泪,不敢再看太后。太后也觉得无话可说了。国家开创的那些年月,爱新觉罗家族出了多少文经武纬之才!他们聚集在太祖、太宗皇帝周围,真是一派叱咤风云、龙腾虎跃的发皇气象!几十年过去了,开国元勋或死或老,顺治皇帝要怎样才能把先辈开创的大业承继下去?
  他也需要人才,不只为了打天下,更为了治天下……勒尔锦前脚走,索尼跟着就进了慈宁宫。他向太后三跪九叩之后,匍匐殿中,半晌不作声。
  太后料想他也是为议政会议而来。他不是没有反对皇帝吗?太后和颜悦色地说:"索尼,你是太祖皇帝身边的头等侍卫,三世老臣了,有什么话不好出口呢?"皇太极去世之际,索尼首议册立皇子而不立皇弟,使多尔衮、多铎等亲王不得不退让三分,为福临即位立了大功。多尔衮摄政时,索尼不肯阿附多尔衮,为维护顺治而结怨于摄政王,两次被借故罢官去职,差点儿杀头。直到顺治亲政,才恢复了他的职权,又进一等伯世职,擢内大臣、议政大臣,并总管内务府——实际上就是权力很大的皇室大管家。他的父亲硕色和兄长希福,在太祖时就是有名的文臣。他们父子兄弟精通满、汉、蒙文,是满洲少有的博学世家。索尼正直笃实,有时甚至十分固执。但他所有这些品行,都服从一个忠字。他对太祖忠,对太宗忠,对顺治忠,都忠到了忘我的程度。这时,他向皇太后再拜道:"禀太后,奴才一生从不敢对皇上有半点贰心,也从不敢想皇上有举措失当之处……"他心情沉重,浓密的须眉抖索着,说不下去了。
  太后安慰地说:"索尼,你站起来慢慢讲。""不,不!奴才要讲的话,实在是为皇上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可又实在是冒犯皇上!奴才决不敢不跪……"太后决定直截了当:"今天议政,你并没有持异议。""是!是!奴才从来不敢违逆皇上的意思。奴才是请皇太后开恩,求皇太后开导皇上,到此为止,不可再走远了。……"
  "这两件事,皇帝做的不对?"
  "不!不!皇上没错,皇上全对!只是……诸王的祖先随太祖、太宗皇帝百战艰难,开基创业,功勋卓著,皇上这样处置,只怕他们私心不服。如今天下未定,众多八旗将士还在军前征战。皇上此举,不怕动摇军心吗?……""有那么严重?"太后微笑着问。索尼连忙叩头,正要回奏,宫女禀告:懿靖大贵妃求见。太后想了想,便请她进来一道听听索尼的意见。索尼又向大贵妃叩拜一番,等大贵妃坐定后,继续谈下去。
  "那么,索尼,"太后静静望着索尼略显老态的身姿,沉着地问:"依你之见,江南之狱不可解,诸王兼部务不应罢?""不,不敢!君无戏言,岂能更改。奴才只是恳请,一要到此为止,二要对汉官严加检束,免得他们借此又生骄狂轻慢之态,也可以安定八旗将士之心。前岁斩陈名夏、惩处二十九名汉官,就煞住了他们的气焰,朝廷内外两年间安静无事。"
  太后沉吟不语。大贵妃立刻听懂了索尼的意思,说道:"皇姐,索尼三世老臣,很有见地。当初祖宗创业,满、蒙世世代代结为姻亲。太祖、太宗一统各部,皇帝入主中原,蒙古各起立有汗马功劳,至今又镇守北疆,保护祖宗陵寝。蒙古四十九旗只尊满洲八旗在前,决不屈居南蛮子之后。汉人狡诈,可用而不可重用。皇姐心里必定是有数的。"太后微笑道:"索尼,听说会议时安郡王岳乐自行让贤,不肯再掌工部,康郡王杰书附议,鳌拜和图海也很赞成。"索尼心头激动,竟跪在那儿直摆手:"再不要提起!图海等人身任六部尚书,不愿受诸王制约,自然赞同。鳌拜全然是成君之过!凡皇上所说,他没有不赞成的!至于安、康两位王爷……"索尼咽口唾沫,努力使自己镇定。因为他不管怎样不满,却牢牢记着,这是王爷,是皇室宗亲:"太后明鉴,两位王爷都是这些年满洲兴起来的'新派',学汉书、习汉俗、亲近汉人,离祖宗的成法旧制,越来越远……"大贵妃紧接着说:"皇姐,这路'新派',不只是皇亲里有,满官里有,就连女眷里也时兴得很哩!皇上若是亲近'新派',更张旧制旧俗,全学了汉人,咱大清可真要换药不换汤啦!"索尼连连叩头,连连说:"正是呢,正是呢!奴才怕的就是这个!……皇上嗜好读书,又爱书画诗词,迟早要去亲近那些文人学士。汉家文学实在厉害,如同迷魂药,沾唇便迷,奴才深知其险,实在不敢埋怨皇上……只愿皇上以大局为重,以大清天下为怀……"太后庄静地说:"天下一千数百万户,一百户中汉人占九十九。皇帝抚驭亿万黎民,岂能不通汉语汉文?只要不沉溺、不迷醉、不妨政事便好。""是,是!"索尼无言对答,恭受太后赐茶后便拜辞出宫了。

  太后沉静地看着大贵妃,含笑道:"皇妹方才说起女眷里头的'新派',不知指的是谁?"大贵妃保留了很多蒙古女子的粗犷和直爽。她佩服庄太后,却学不来庄太后的教养,多年的宫廷生活也磨不掉她的特性。但凡说儿媳妇的不是,做婆婆的没有一个不上劲的,大贵妃自然不例外:"除了她还有谁!我真后悔当初求皇姐把她指配给博穆博果尔!她哪里还象咱们满洲、蒙古家的格格儿!
  只要缠上小脚、戴上髻子、穿上衫子,可不就成了个蛮子丫头了吗?走路也那么一扭二摆的,真叫人看不下去!皇姐还收她当干女儿,白疼她!……最叫人不放心的,皇姐,你说她有没有有点子狐媚?我真怕她缠上皇帝……"太后叹口气:"唉,这个我也有些担心。进关十三年了,不能总跟在关外时候那样放肆,得有规矩,要讲君德,不能叫南人看笑话。"大贵妃想想,说:"这事皇姐你也为难,皇帝总归是皇帝。
  我想着,先皇十四位公主,十二位都比皇帝年长。除去升天的五位,下嫁蒙古的就有五位。皇姐的雍穆长公主、淑慧长公主跟皇帝是同胞姐弟,从小就疼爱他。要是让公主们还朝省亲,皇姐可以骨肉团聚,公主们也可以帮着劝导皇上,再说,雍穆还是皇后的亲娘呢!"太后点点头。大贵妃确实在为皇室着想。因为她的女儿端顺长公主下嫁蒙古阿霸垓部王公,已在顺治七年去世。公主死后,朝廷又以礼亲王代善的女儿续嫁过去,大贵妃不过认她为义女,公主还朝,大贵妃并无骨肉团聚之喜。于是太后说:"你想得很周全。皇儿性情多变,有时候也固执得很。
  他对董鄂氏另眼看待,多半是因为婚姻不称心。我想,让他憋在心里,也不是好办法。定南王之女孔四贞端庄秀美,又是忠勋后裔,如能立为贵妃,或许能够使皇儿移情。"大贵妃笑道:"太后看得远、想得深,说的正是!立四贞为妃,不但可以使皇帝移情,定南王部下也会感激不尽!定南王和平西王是汉王的头儿,定南王女儿册皇妃,平西王儿子招额驸,天下蛮子哪能不附朝廷!"太后的笑容消失了。大贵妃说到要害处,使她不快,便岔开话题说:"皇妹说的公主还朝省亲,确是个好主意。如果公主们能够带来四十九旗王公的妙龄女儿为皇儿充实后宫,就更好了……容我仔细想想吧!"大贵妃会意,起身告辞,临行时忧心忡忡地低声道:"皇姐,咱们那个博穆博果尔年纪还小,儿女私情不怎么上心,可是脸皮嫩得紧哩,一点也不能伤……"太后笑道:"放心。"苏麻喇姑搀扶着太后,慢慢走回寝宫。往常,太后总要和这个自幼相伴的贴身侍女说两句轻松的笑话,今天她却没有这份心思。苏麻喇姑看她脸色不好,关切地说:"太后,叫他们上参汤吧?"太后点点头。
  太后坐在寝宫明间的花梨木宽榻上,端起参汤喝了两口,放在几上,沉思地看了苏麻喇姑一眼:"你说,皇后可知道内情?"苏麻喇姑老老实实地说:"请皇后来问问。"太后又想了片刻,便命人召皇后来慈宁宫。
  皇后来了,如往常一样跪拜后,站在一侧等候太后问话。
  皇后壮实高大,面貌端正厚朴,显得心地纯良。她的父亲绰尔济是庄太后哥哥吴克善之子;她的母亲是庄太后的女儿、固伦雍穆长公主。她既是庄太后的侄孙女,又是庄太后的外孙女,现在又是庄太后的儿媳,可谓亲上加亲。不过错了辈份,福临其实是她的亲舅父。在太后和皇上面前,她是小辈,皇后的身份也撑不起她的架子,常常显得畏葸胆怯。对于这个没有主管六宫能力的外孙女,一向爱才的庄太后不能不深以为憾。
  对外孙女,太后不讲什么客气,劈头就问:"皇儿,襄亲王福晋还在你宫里吗?"皇后面现惶惑之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太后目光一寒,猜到其中另有蹊跷,紧接着问:"上午你不是着人来接她去坤宁宫的吗?""是……"皇后低下头,支吾了半天,终于说:"是皇上他……要我打发人去接的。""接到哪儿?""到……养心殿……""你就依了他?"皇后可怜地红了脸,低声答道:"是……""你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呀!"太后语气很重,乌黑的眉毛鹰翅般扬向前额。皇后既委屈又难过,跪下了,噙着眼泪轻轻地喊:"母后……"太后凝视着她,好半天,叹了口气,说:"你也贤惠太过了!……"她终于找到这样一个词代替她心里的"软弱"和"无能"一类贬意更深的词。"我现在要往养心殿,你跟我一路去看看吗?"皇后把头埋得深深的,面容都看不见了,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清:"儿实在不便前往,求母后宽恕……"去养心殿的路上,太后心里很不愉快。这样的儿媳妇,自己都不称心,儿子岂能如意?门第、容貌、才能、性情都要相当,才是好姻缘。看来,这一段婚姻,又委屈儿子了!庄太后暗暗嗟叹:谁让你是皇帝呢!

  福临在殿门前躬身迎接穿过牡丹花丛而来的母亲。太后一一巡视盛开的牡丹,连连赞叹,目光却不时掠过儿子的面容。福临平日白中微黄的脸色,今天竟隐隐透出红晕;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柔情、露着倦意;嘴唇鲜红丰润,敏感的嘴角微微颤动,竭力想掩住那沉醉的微笑,平日那英气勃勃的眉目间也好象揉进了几分妩媚。太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晚了!已经晚了!
  太后迈步进殿,转入东暖阁,仿佛不经意地问:"皇儿在读书?怎么不去西暖阁?"她看到南窗下的炕桌上摆着热茶和一函打开的书,皇帝日常读书习字、批阅本章,都是在西暖阁。
  福临不大自然地说:"随便翻翻,一会儿就去西暖阁。"太后翻出书函的封面。她虽不精通汉文,书名却还是认得的:《花间集》。她低头翻书,突然抬起双目,望定福临的眼睛,毫不含糊地问:"董鄂氏刚才在这里?"福临骤然红了脸,直红到发际耳根。他避开母亲尖锐的目光,没有说话,望着侧面透雕的隔断。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福临声音虽低,却并不胆怯。
  "年轻人胡闹,也要有分寸,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福临沉默片刻,坚决地转过脸,小声说:"额娘,儿并非胡闹。董鄂氏正堪与儿作配,她才具有总领六宫、为一国之后的才德。额娘,你就看不清?"太后摇摇头,容色略略和缓地说:"皇儿,你有什么不明白?用汉人的话说:你和她,姻缘簿上没有份!""额娘!"福临的脸色骤然煞白,暴怒倏地狂风般刮起,他抑制不住,不顾一切地脱口喊道:"让我摊上两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平庸之辈,还不够受吗?……""放肆!"太后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摔出两个字的斥责。
  半晌,养心殿内静悄悄的,母子相对,都是黑眉白脸,非常相象。太后的怒容渐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说:"传我谕旨:自今日起,皇亲宫眷没有我的特许,一概不许进宫!违旨者严惩!"这声音如生铁铸成般坚硬,象寒冰一样令人发冷,在深邃的殿堂里竟引起了回声。太监、宫女们从来没听过太后的这种声调,都吓得跪倒在地,不敢仰视。
  福临也跪下了,垂头送太后出宫。他一句话也不说,太后从他身边走过,他仿佛也没有知觉。太后乘机迅速地斜眼看看儿子,他的两道黑眉紧蹙在一起,和紧紧抿着的嘴唇相配合,显出一副非常执拗的神气。太后立刻走开,步履平稳,步速中常,再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她的博尔济吉特族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损害。哪怕这损害者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不能原谅!
  黄昏时分,皇城的宫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廷透露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初夏温馨的空气也不能减轻伤心人的痛苦。追随着宛转的歌声,从养心殿中送出阵阵悠扬的丝竹之音,那拖得长长的音调如泣如诉,更增加了暮夜的缠绵和哀怨: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伊人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未昏时,月半明时。
  这一曲《折桂令》,曲子高雅,词文俚俗,却道出了福临的心玻他不等煞尾,便扔开了手中玉笛,斜躺在雕龙御榻上,心头万种滋味,无法排遣,又烦躁又忧伤,想发脾气都没有精神。笛子一停,陪伴着品箫奏琴吹笙敲檀板和唱歌的小太监们都赶忙停止,不知所措地望着皇上。福临有缕无力地看他们一眼,说:"再唱吧,我听听。"另一个小太监连忙拿起一根竹笛吹奏,于是歌声又起: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息。这本钱儿见她时方算得……福临闭眼听着,一动不动,心却飞走了,飞出养心殿,飞出皇宫,去寻找他苦苦思念的另一颗心……从皇太后到养心殿来过以后,又过了六天。福临天天把自己关在养心殿里,哪儿也不去,谁都不见,丧魂失魄,寝食不安,连往慈宁宫请安的礼节都丢了。皇后和妃嫔去问候,一概挡驾,所有宫女都不准进养心门。今天是常朝之期,福临总算记得自己是皇帝,勉强去听政,草草处理了几天来堆积的国事,早早地又回来了。首领太监吴良辅怕皇上闷出病,召来乐工、歌工、太监,陪皇上奏曲取乐。福临精通音乐,尤爱吹笛。但今天,音乐也不能使他解脱。
  福临突然睁开眼睛,对吴良辅说:"去值房看看,苏克萨哈来了,立即引见。"吴良辅一愣,不敢怠慢,立命召对太监去接。
  吴良辅和苏克萨哈可是老相识了。当初苏克萨哈密告睿亲王多尔衮谋反,就是通过吴良辅上达给顺治的。这几年苏克萨哈一直征战在外,皇上召他做什么?
  苏克萨哈来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廷近侍,在皇上面前本不象外臣那么拘谨,这会儿却显出几分沮丧。
  苏克萨哈白白胖胖,高身量宽肩膀,带着所谓的富贵相:五官端正,眉平鼻直嘴正,看上去很是忠厚,实则十分精明。
  他是额驸之子,母亲是太祖的第六位公主。他自幼与皇室来往密切,又是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信,非常熟悉八旗旗主、诸王与皇室的关系。多尔衮一死,他看准时机,与睿亲王府护卫一起首告多尔衮谋逆,这正投合了顺治和郑亲王的需要。多尔衮追黜王位、夺爵削谥,"多党"在朝中的势力立时土崩瓦解。苏克萨哈因此授议政大臣,擢巴牙喇纛章京。他并不就此自尊自安,深知以讦告得赏终将被人鄙视,所以顺治十年主动请命,与经略洪承畴会剿湖南。三年征战,他在岳州、武昌等地,打出六战六捷的战绩,大败大西军孙可望、刘文秀部,得到二等精奇尼哈番的军功世职,擢升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衔。
  今天顺治临朝,苏克萨哈当值,一直在顺治身边。顺治精神不振,苏克萨哈多次奏请皇上回宫休息。顺治突然想起苏克萨哈是正白旗人,与董鄂氏同旗,便有意追问。苏克萨哈想必已从内廷听到风声,便假作无意地说起当年与鄂硕一家的来往,说起自己的妻子与董鄂氏是闺中密友的事。顺治大喜,立刻手书一信,要苏克萨哈设法带给董鄂氏,并要当晚回信。现在苏克萨哈向皇上跪叩之后,便呈上了一封浅蓝色的碎金信笺。
  福临急忙接过打开,却见上面只有二行娟秀的小字:"皇上孝治天下,太后之命不可违。
  今世已无望,唯盼来生。"
  福临颓然倒在靠背上,一团欢喜化为云烟。他是约董鄂氏私会的,却等来了这么一个令人心碎的回答!……苏克萨哈暗中打量皇上的神色,小心地说:"乌云珠自幼便姿容绝代,才华出众。正白旗的亲友女眷都以为她必定入选宫掖,与皇上作配,谁知……""她的母亲果真是……江南才女?"福临气息微弱地问。

  "是。原是苏州世家女,到济南探亲,正遇我大兵南攻,鄂硕旗下将士抢来献给鄂硕。只当是普通妇人,鄂硕就想硬来。谁知她寻死觅活,坚不顺从,在壁上题了一首绝命诗,便悬梁自尽了。鄂硕这人皇上也知道,跟安郡王一个味道,新派人儿,最爱跟那些蛮子文士混在一起念诗喝酒。他看了那绝命诗,当下就后悔个不了,说是唐突了才女,十分罪过。好在奴婢们解救得早,才女没有死得成。鄂硕从此拿才女当菩萨供养,就差没有烧高香了。一来二去的,才女被鄂硕的真情打动,竟下嫁了他。几年后,鄂硕夫人病故,他就趁着朝廷恩准满汉通婚,把才女扶了正。才女的女儿乌云珠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格格儿。谁知道那位蛮子夫人是怎么调治的,格格、阿哥都跟玉石树珍珠花一样,照得人眼都睁不开……""你还记得那首绝命诗吗?"福临颇感兴趣。
  "记得的。"苏克萨哈用生硬的汉语念道:"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难泣途穷。不禁弱质成囚系,魂化杜鹃啼血红!"福临听罢,低头叹息,半晌无语。
  苏克萨哈沿着皇上的思路,说着福临心里想着的事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乌云珠十岁时候就会写诗。有那么一首,正白旗的格格们拿着它用汉话念,当成顶时兴的事儿呢。
  就二十个字:春雨过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叫春莺。八个春字哩!……"苏克萨哈住了声,再看看皇上在灯影中显得苍白的脸,突然说:"皇上,何必这样苦自己?
  咱们究竟不是汉人,管它那一套!德格类死了,先皇不是把他老婆赐给小叔子阿济格了吗?先皇之兄莽古尔泰死后削爵,他的福晋也由先皇之命分赐给肃亲王和克勤郡王,这还是叔母嫁侄儿呢!"福临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了。她的信上写得明白:她不愿成君之过,要求皇上孝治天下,他难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关了,毕竟不能与关外时候相比啊!……苏克萨哈走后,吴良辅为了给皇上开心解闷,竟旧业重操,粉墨登场,在皇上面前演戏了。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高冠,状如《九歌图》中的三闾大夫,升座高踞,自称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是万事不求人的"天下师',态度极其倨傲。他到底是从宫中戏班出来的高手,虽然久不登台,演来仍然惟妙惟肖,看他那种"万事通"的样子,福临也不禁微微发笑。
  人们于是纷纷向"天下师"求教。一个小沙弥上前问讯道:"老师既言博通三教,请问释迦如来是何人?""天下师"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小沙弥大吃一惊:"啊?如来怎么会是女人?""天下师"振振有词:"《金刚经》云:'趺坐而坐。'若非女人,何需丈夫坐了然后才坐呢?"一名老道士抢上来问:"那么太上老君是何人?""天下师"认真地回答:"也是女人。""胡说!"老道愤然斥责。
  "天下师"不慌不忙,一挥袍袖:"《道德经》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若非女人,何患于有娠乎?"道士张口结舌时,一儒生上前打躬问道:"文宣王孔老夫子是何人呢?""天下师"毫不犹豫:"还是女人!"不待儒生发怒,他已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气解释下去:"《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若非女人,为什么要待嫁呢?……""天下师"那种自以为是的夸张表情,故意歪曲的三教经典,终于逗得福临哈哈大笑。吴良辅在台上看到福临大笑,立刻跳下高座给皇上叩头。福临道:"良辅久不登台,今儿该赏你点什么东西呢?"吴良辅说:"只要看见万岁爷笑了,奴才就心满意足了,什么赏也比不了哇!"吴良辅的忠心很使福临感慨。当吴良辅卸去戏装,再到福临身边侍候时,福临说:"难为你了。"吴良辅连忙跪下:"万岁爷说这话,折杀奴才了。万岁爷这么愁眉苦脸,闭锁深宫,总不是长久之计。就是奴才献丑博得万岁爷一笑,也不过片刻之间啊!"福临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群星闪烁的夜空,不作声。
  "万岁爷,别怪奴才多嘴。万岁爷总不能为这事跟皇太后对着闹哇!别说皇室八旗不会向着万岁爷,那天下百姓心眼儿里也不能向着万岁爷埃再一说呢,万岁爷终究是万岁爷,六宫妃嫔贵人,天下秀女多着呢,难道非她不可?"福临心烦意乱,竟自吟出一句古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话倒也有这么一说。可人生在世,谁去自找苦吃呢?相思病岂是皇上害的?这不成大笑话了吗?奴才演了半天的戏,万岁爷笑了。万岁爷倒品品那滋味啊!……"福临心里一颤悠,半笑不笑地盯着吴良辅:"朕已立了铁牌,严禁中官干政,你敢以戏入谏?"吴良辅吓了一跳,万岁爷的精细、敏感实在令他害怕,连忙笑道:"奴才哪里敢预政!奴才只是说,人生不过百年,万岁爷不必这样折磨自己。三教同源,道德尊严,那毕竟在虚幻之间,说到实处,能令人乐而忘忧者,唯有醇酒妇人。虽是谐语,未必都是笑谈。沉而不溺、迷而不惑,或许真是仙境……"福临背手站着,一直仰望着中天。不知他是否听到吴良辅的话,只是星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光芒十分凌乱。
  此后不到三天,福临又变了,纵欲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
  他仿佛被色欲燃烧着、追逐着,寻找着一切机会发泄他惊人的热情和精力。皇后、妃嫔、贵人、答应、常在都害怕了,宫女们也惟恐被他碰到。按他的谕旨,御药房每天向他呈进强壮药。一位御药房官员上奏,请皇上保重身体,招来福临的大怒,把这官员革了职,遣送回乡。他又恢复了每天向皇太后请安,在皇太后面前也毫不隐晦地表示他与皇后妃嫔的恩爱,甚至对平日来陪伴皇太后的命妇也非常钟情。不久这样的故事也传出来了:太常寺卿某人之妻入宫侍皇后,出宫回家时,衣服头饰未改而面目全非,竟换了一个人!某人不敢声张,但传闻却一直到了皇太后耳中。皇太后只得严谕皇上:革除命妇入侍之旧例。
  皇上失德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传进慈宁宫。庄太后起初还在静观事态的变化,因为福临在处理政事上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混乱和胡涂。到了六月底,福临终于病倒了。庄太后才真的着了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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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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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无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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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作品: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坎坷人生遭际,展现了中国近百年间的时代风云,对二十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描写了一个说不尽的时代。作家:张洁,女,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作家。 [点击阅读]
无水之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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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 [点击阅读]
无爱承欢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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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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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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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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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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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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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