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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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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和华吩咐摩西说,“你上这亚巴山中的尼波山去,在摩押地与耶利哥相对,观看我所赐给百姓的那流奶与蜜之地。你必死在你所登的山上,归你列祖去,象你的哥哥亚伦死在何珥山上,归他的列祖一样……我所赐给百姓的流奶与蜜的迦南那地,你可以远远地观看,却不得进去。”
  于是,耶和华的仆人摩西死在摩押地,正如耶各华说的。耶和华将他埋在摩押地、伯毗珥对面的谷中,只是到今日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
  几天后果然下了一场雨。
  油菜种子如期落在了田地里。
  当油菜苗长到筷子高低时,村里各户的粮食又一次吃尽了。各家都没有铁再去换粮了。被伶俐女人藏起的几口锅,在村里也闲置得开始锈蚀,再也不消如第一次换回粮食后,像司马笑笑安排的那样,一条胡同一口锅,这家用了那家用。离麦熟仅还有半个月,也许二十天。小麦虽稀疏异常,却终归是能打下一些粮的。就是说,再有半月二十天的熬持,日子就和夏粮接续上了。可这当儿粮食悄无声息地彻彻底底吃尽了。去西梁沟里寻鸦,那崖上倒还是星星点点地黑着,可没有诱饵,那鸦压根就不往沟里落下,村人们又开始从家里出门去寻找吃食。又开始掐野菜,剥树皮,又开始有人因为水肿饿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用手去他身上按一下,像按在泥上样,陷下的坑就再也弹将不起来了。死亡又开始在街上晃来晃去地走,脚步声清晰可辨,在这家门口停停,在那家门口站站,不知到谁家门口,它会突然拐进门里。坐在院落里,司马蓝总能看见有一道身影在大门外游游荡荡,如风样刮来,又如风样刮去。他想,村里准要有人该死了。想该死的那人也许就是爹哩。自两个月前爹被换粮食的村人抬着回来,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爹要死去了,蓝百岁要做村长了。那时候爹在十字路口给人分油菜种子时,他看见爹脸上的光色灰灰黑黑,像飘动的一块脏污的纱布,而蓝百岁脸上的光却隐了红亮,有时还有些耀眼,像雨前闪电的余辉停留在他的脸上。两个月来,爹躺在床上,统共下不了十次床,村人们都三次两次探望,唯蓝百岁每天都来一次。他来了,就一团枯桩样扎在黝黑屋里或坐司马笑笑的床边,只那么坐着,明明灭来抽烟,却少说出一句话儿,然在忽然一天,他脚一踏进屋里,就冷丁儿说了一句:“笑笑哥,要种油菜不行,我就把地里的土翻换一遍,挖下二尺、三尺,将旧土压下去,把新土翻上来。”
  说这话的时候,司马蓝正把一碗清汤菜饭端给爹,他就看见司马笑笑那当儿从床上撑着身子坐起了,借着窗光望着蓝百岁的脸,像要从头开始认识蓝百岁一样。等把蓝百岁吸着的烟看灭了,把蓝百岁的眼睛看慌了,把蓝百岁看得在床边没有半点自在了,他就又如倒塌一样躺下来。
  “不是我不想把这村长让给你们蓝姓哩,不是说杜岩是我妹夫哩,又识几个字,实在我怕你百岁没帅才,领不起村里的一摊事。”
  从此,蓝百岁就很少再来司马家里了,很少再到司马笑笑的床前了。然父亲司马笑笑,却在嘴上常常提到蓝百岁,有时会问司马蓝,说这几天咋就不见了你百岁叔?有一天,司马蓝看见门前过去了一个人,影影绰绰像是蓝百岁,又像是一道人的死影儿,他迅速从院里跑出去,却见大门外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极力朝着远外瞅去,看见村里的男人们都无奈地集在村口抽吸干树叶,吐得云天雾地,使得男人们像坐在云彩里。对面坡上深水般的草地中,有掐菜的女人,腰身一弯一直,如淹死了的瘦羊浮在水面上。在坡腰上那片荒草地,他们在做过长寿游戏的地方,那儿依然聚着村里的孩娃们。司马蓝看见弟弟鹿、虎和四十、竹翠、杜桩、杜柱都在那大草窝里围成一个圈,只有杜岩坐在最中间。他不知道杜岩在讲啥儿,孩娃们一个个听得神舍斯守,一动不动。
  司马蓝朝山坡的荒草窝儿走过去。

  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对话声,害怕再一次看到那一道黑影儿,他淡下步子,但没有扭回头。
  ──村长,你病轻了?
  ──死不了。你去了哪儿?
  ──娃他娘昨夜饿死了,我看你有病,没有惊扰你,自己把她背到坟上埋掉了。
  ──没弄副薄棺村?
  ──不喂乌鸦,留她一副全尸就对起她了,还弄啥儿棺材哟。
  脚步声像淡黑的花朵在日光里飘走了。
  司马蓝回过身去,又看见一道黑影,拐过一棵老树不见了。他终于诧异起来,想爹是果真要死了,黑影先在他家门口徘徊不止,现在爹走出家来,那黑影又跟在了爹的身后。他朝爹的方向走过去,说爹,刚才是谁和你说话呀?爹回身说我去找你姑夫哩,刚才说话的是你蓝家的一个叔。问说了啥儿呀?答说他媳妇饿死了,埋到坟上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司马蓝站着不动了。
  他看着爹往姑夫杜岩家里走过去。
  在那棵老树下站了许久的功夫,直到看着爹把姑夫从荒草坡上叫回去,到村口男人们中间坐下,说了一阵话儿,又同姑夫到了自己家里去。这个当儿,娘从村外掐菜走了回来,唤司马蓝立刻回家去。
  司马蓝就回到了家里。
  他发现这一会儿爹的气色很好。几个月不见的红润,又生动泛泛地回到了爹的脸上。院落里只有爹和姑夫,他们相对而坐,姑夫正把写过了字的一张方纸迭着塞进口袋。娘在灶房熬药,草药苦红的味道,香喷喷的弥满在院落里。看见司马蓝走进门来,杜岩起身摸了他乱蓬蓬的头发,说你大上三岁五岁就好啦,你爹就不用为谁来主持村里的事情犯难了。当司马蓝十年后果真做了村长,他回忆起姑夫在他头上的抚摸,方才明白姑夫的话是有着无尽深长的意味。可这时候他不明白,他看见姑夫走出大门,又一道黑影在他家门前闪了一下。
  司马笑笑说,你看啥儿蓝娃?
  司马蓝说,我总看见大门口有一道黑影儿。
  你饿得眼花了,司马笑笑说,今儿村人要去打鸦,天黑前你领着鹿、虎去西梁沟里打吧,今儿保准各家都能打下几只。
  司马蓝问:“是那个婶死后埋到了那条沟?”
  司马笑笑望着司马蓝,不说话,回屋躺着去了。
  一切都如既往,该吃饭时,做娘的就在村头唤叫,孩娃们便都回了家去。随后是进门后的关门声,是孩娃们吃喝不进菜汤时的遭骂声,说日你祖先,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就熟了,难道就熬不下去了吗?孩娃们说,你看这碗里,顿顿的青水煮菜,一星粮食没有,饿死我也不吃。然就在这争吵的当儿,大街上传来了司马笑笑的唤,让吃过饭后,各家都把打鸦的工具备好,扫把、树枝也行,天黑前到西山梁的沟里集中,打多打少,算是麦前的最后一次粮了。
  在另外一条胡同,没有司马笑笑那半哑半亮的叫。司马蓝却不停地推开一家大门,又推开一家大门,通知说我爹让你们到黄昏时去西梁沟里打鸦哩。或说,黄昏去打乌鸦,准备好了没有?这样把脑袋伸进这家门框,又挤进那一家门缝,忽然就看见杜家有个男人正在院里擦着火枪。日光中腾起的锈尘,像细微的一条虹横在他的枪下。
  司马蓝又闻到了馨香温熙的铁味。
  “你家还有铁呀。”
  “啥儿铁呀,是炮。”
  “交了能换一碗面呢。”
  “一升也不换。祖传的能交?”
  从人家家里出来,司马蓝总在想着一个事儿,家里藏着火炮,为啥儿早时不拿出来去打那崖上的鸦呢?他想回身问个明白,可脚下没有转向。村街上清清静静,往年饭时都手端饭碗,到饭场说笑的场面像云一样散了,没有粮食,谁家也不肯把青水饭碗端到门外。就是偶有谁家锅碗里藏了粮味,也宛若偷来的一般,更是要在家里深躲起来。村街如肥大的裤筒样利落空荡,司马蓝的脚步声,显得有了几分悠远静寂的响亮。他从磨盘那儿拐弯,正看见父亲在磨盘上坐着等他。

  “都说过了?”
  “一家一家说哩。”
  司马蓝走到爹的面前,他看见爹的脸上飘过了一层粉色,昏昏的像是一层薄云。薄云过后爹的脸就又如近来一样,泛了一层红光,水亮亮的像染布的颜料落进了水里一滴。他拿手去爹的脸上按了一下,手指仿佛踏空的脚样,使他的心里哐咚一跳。他感到了他指尖的下面,有一声塌陷的轰鸣巨响,猛地抬起手时,看见了爹的左脸上有井似的一个深坑。他等着那塌陷能慢慢地弹将起来,把那井坑填平,可他等了许久,等得日落月出,那塌坑却依然还是塌着。
  爹朝他笑了笑。
  “起不来了。起来了还算饥荒?”
  司马蓝说:
  “爹,你的脖子肿了。”
  爹把手从脖子上抚下来,
  “看来种油菜真的不行。”
  说:“应该换换水土。”
  又问:“蓝,你真的长大想做村长?”
  司马蓝点了头说:“想哩。”
  问:“为啥?”
  说:“我要找两个媳妇,也让村人活四十、五十,七老八十。”
  爹说:“你像爹的娃儿。”
  又说:“我死了让你姑夫主持村里事儿,可他们杜家一辈一辈心私哩,不想让蓝家当这个村长,可只有蓝百岁心里想着咋样让村人活过四十岁呢,怕挡不住他当村长哩……真是蓝家当了村长,等三年五年,你长大了,上天入地,也要把这个村长要回司马家。”
  说:“蓝娃,你当了村长就领着村人换换水土吧。”
  爹这样说时,把目光热热辣辣搁在司马蓝的脸上,像在他脸上烧了一把草火。他感到了脸上有浓烈的热疼,身子也微微往下缩了,仿佛有啥儿东西灌顶朝他压了下来。对面一棵树上的知了,叫得寂寞而又干枯,嗓子里似乎堵了一把沙粒。他看见那知了趴在很低的树身上,一伸手就可以把知了抓在手里。他心里动了一下,知道这当儿不该去做那样事情。他被一种庄重包皮围住了,感到爹把他当成一个大人啦。这是他与生俱来第一次被当做大人时候,神圣感把他身上的血液弄得鼓鼓荡荡。他觉摸出了血液尤如一瀑红水从崖上跌落,撞得血管铿铿锵锵,挣来弹去,发出了村鼓被凌乱敲打后的响音。他把目光从知了身上收回来,盯着爹的眼睛时,看见爹的眼里又轻松、又愉快,仿佛啥儿都有了着落、有了安排,心里没啥儿可忧可虑了。
  这时候娘也在门口唤他们喝饭了。
  他就跟在爹的身后往家走。
  “爹,黄昏去打鸦,那鸦会像先前一样落下吗?”
  爹说:“不落咋儿打?”
  又问:“咋样让它落下呢?”
  爹淡下了步子,淡了淡又往前走了。
  “你的远门婶不是饿死了嘛”说到这,爹把话断停一会,才又接着说,“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就熟了,狠心缺德也就这最后一回了。”
  司马蓝在爹的身后站住不走了。他望着爹瘦嶙嶙的后背,像望着一块从坟墓中挖出的棺板,心里生出了一丝冷凉的害怕,可额门上却有了白亮亮的汗粒。他想问那远门的蓝叔知道了媳妇被挖出来喂了老鸦咋办,可爹已经拐进了家里的大门。
  午饭依然是水煮野菜,舀在碗里青青绿绿如盛夏吊虫肚里的汁液。
  这顿饭爹吃的很多,喝了两碗菜汤,还又喝下一碗药汤,丢下饭碗他就走了。要走时,他看看屋子,又看看孩娃,坐下卷了一根树叶烟,说到时候你们弟兄三个都去打,多打一只是一只,然后就独自出门去了。
  司马蓝知道,他要去背远门叔媳妇的死尸,要用那婶的尸体做鸦饵。他把站到嘴边的饭碗在唇上僵了僵,还是又把那半碗汤饭喝尽了。
  到了日西,村人就朝西梁山下沟里去了。太阳如血一样红在山脉上。比起往年,浅淡了数十倍的麦香,却格外地刺人鼻孔。能看见过早干白的麦棵上,有层白云细丝样的日光雾雾地挂在麦芒上,耙耧人都知道那是麦熟的气息。草多还绿着,只有麦棵显出了枯干,满山稀疏的小麦都如绿毯上长的刺儿。村人们从麦田边上走过,日光都挂在那些麦上。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和四十、竹翠、杜柏、杜桩、村柱、杨根、柳根等年龄相仿的走在最前,肩上的树枝、竹帚把日光挂得破破烂烂。男人们走在中间,一边议论着麦收后的秋种,一边不断喝斥孩娃们不要走得离麦子太近,说正是灌浆饱子时候,撞断一穗等于倒掉了一碗好饭。还有几个女人也都跟着来了,菊花、梅梅、司马桃花等三个五个,和蓝九十、蓝八十们的晚辈搅成一团。男人们说你们去干啥哟,女人们说看看嘛,不定还能碰到一片好菜。于是也就来了,队伍和外出讨饭时相差无几。

  他们先下了一道山坡,后翻过西梁,到那梁下沟口的当儿,隐约听见有一团一团的鸦叫,跟着人们便都兴奋起来。男人们走在了前边,孩娃女人随后,大家都蹑了手脚,仿佛生怕惊飞那些乌鸦。司马蓝在人群中间,他看见大家的脚步声像风中的树叶样在空中飘荡。越来越大的黑团鸦叫,发出闪烁的亮光在沟崖壁上回响飞动。有沙粒雨滴一样从半空落下。到沟的细脖口上,看见了有几只乌鸦从沟底飞起,却有上百只从半空落下,它们翅膀撞着翅膀,扑楞楞的声音一如石头样飞来飞去。前边的男人在沟脖口那儿站下,村人们就都拥到了沟脖口前,都看到原来打鸦的宽敞地方,不是像往日那样乌鸦落下黑黑的一片,而是黑堆堆的一团。不消说只有一具尸体,它们只能你踩到我的头上,我踩在你的翅上,拚命地把头往那尸肉上嚎啕着猛啄。看不见那具死尸,却能看见鸦嘴带起的血迹像红珠子在日光中飞落跌下。尖利的黑亮鸦鸣从那具死尸上向沟外响着,暗红的血味朝着沟口沟外响响亮亮地漫溢。鸦爪、鸦背、鸦头互不相让的争撞,弄得满地都是黑白色的声响,望着那堆七争八夺的乌鸦,。男人和孩娃在那儿仅仅是略微一怔,女人们却是无休无止地张大了惊恐的嘴,啊的叫声飞起的蓝瓦片样砸在乌黑的鸦鸣上。
  司马蓝在找父亲司马笑笑躲在哪儿。
  一半人把树枝、扫帚举在了头顶。
  蓝百岁问:“打吧?”
  杜岩说:“让它们吃稳神儿。”
  这当儿,突然轰响了一声红光火枪,就都看见在沟脖口的崖土上,有一只不知啥时伸在那儿的枪管,白烟浓浓的一团绕着枪口团团地旋转。随着满沟嗡嗡啦啦的轰鸣声,又都看见有十余只中弹的乌鸦在地上挣扎,其余的便都哗哗啦啦泼水样飞向天空。
  村人们朝那死尸和地上的伤鸦跑了过去。
  所有的眼睛都响了一下,又都惊天动地地收了脚步,都看见那具死尸是村长司马笑笑时,满沟里都是合不拢了的嘴。
  一瞬间奇静,伤鸦的扑楞和怪叫声电闪雷鸣。
  村长司马笑笑仰躺在一面斜坡上,衣服脱光扔在他的身后,赤裸裸的身上,被散弹和鸦啄留下的血洞像阵雨留在尘土上的泥坑。血还在往外汩汩流着。有一根肠子像布条样搭在他的肚上。他的脸歪在一边,血肉模糊,五官不清,如冬天挂在门前的几个蒜头一样挂在那儿。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的半个嘴唇,像半粒豆夹样在那儿一动一动。手指和脚指,红白骨头宛若刚从树上打下的红枣,血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枣汁样朝外滴落。
  村人们全都呆若木鸡。
  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立在人群,脸色白亮,嘴唇哆嗦不止。
  没人动作,没人说话。
  时光凝黑成一团,在沟空盘着旋着不肯散开。
  胆大的乌鸦,又开始试着往沟底的司马笑笑身上飞落。
  这当儿终是响起了一个男人的话音:
  说:“我以为是我媳妇的尸体,闹半天是村长自己呀。”
  蓝百岁问:“村长得了喉病,这鸦肉敢吃不敢?”
  杜岩说:“没啥事儿,喉病遗传,可不会传染给老鸦。”
  蓝百岁说:“人都散开,乌鸦又开始落了。”
  世界就咔嗒一下,又归了死静。日光像水流一样响亮,下落的乌鸦云一样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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