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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 第六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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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丽把杂志放到床上,给自己做了个菠菜沙拉,又弄了点库斯库斯⑨。她换上睡衣,坐到租来的小黑白电视机前吃饭。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画面是南越难民经空运抵达了关岛。她想起了科莱特曾经上街,抗议美国在越南发动的战争。科莱特也曾带了一个大丽花和雏菊编成的花圈,参加妈芒的追悼会,她拥抱并亲吻了帕丽,还在台上完美地朗诵了一首妈芒的诗。
  于连没有在仪式上露面。他打过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他厌恶追悼会,因为现场令人压抑。
  谁不是呢?帕丽说。
  我看我最好还是躲远点。
  随你便吧。帕丽在电话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不来也不会让你解脱,你不露面只能让我得到解脱,因为我们曾经那么鲁莽轻率,那么没心没肺。我的天啊。帕丽挂断了电话,心里明白了,她和于连的放纵行为等于推了妈芒最后一把。她挂断的时候就知道了,终其一生,她将随时受到此事的剧烈冲撞。内疚,强烈的悔恨,会让她防不胜防,她将因此而痛入骨髓。她会时时为此纠结,现在如此,将来的每一天也是一样。就像有个不停滴水的龙头,架在她心底深处。
  吃完晚饭,她洗了个澡,温习了笔记,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把碗洗好,擦净,抹干了厨房的地板。可是全没用。她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分心他顾。杂志放在床上,呼叫着她,仿佛一波又一波的低频信号。
  后来,她索性在睡衣外面套上雨衣,出门散步。从公寓往南,过几个路口就上了沙佩勒大街。空气清冷,雨点敲击着人行道和商店的橱窗,可是此时此刻,家里已容不下她的烦躁不安。她需要这冷而湿的空气,这开阔的空间。
  帕丽记得年幼时,她有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在喀布尔有表哥表弟吗,妈芒?我有姑姑舅舅吗?爷爷奶奶呢?我有外公外婆吗?他们怎么从不过来看看咱们?咱们能给他们写封信吗?咱们去看看他们好吗?
  她大部分问题都围绕着父亲。他最喜欢什么颜色,妈芒?告诉我,妈芒,他游泳游得好不好?他很会讲笑话吗?她记得,有一次他曾追着她跑过房间,还弄得她在地毯上打滚儿,挠她脚心,胳肢她的肚皮。她记得他熏衣草香皂的味道,亮亮的大脑门,长长的手指,椭圆形的青金石袖扣,还有西裤的裤褶。她仿佛又看见了他们一起从地毯上踢起的微尘。
  帕丽一直想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是无形的胶水,能把她松散、杂乱的记忆碎片黏合起来,变成某种有形的故事。妈芒却从不多说。对她在喀布尔的生活,她们共同的生活,她总是捂着。她让帕丽与她们共有的过去保持着距离,到了最后,帕丽也就不问了。
  原来妈芒对这位杂志记者,对这位艾蒂安·布斯图勒,讲了她自己和帕丽的生活经历,讲得比她告诉自己女儿的还要多。
  她从未这样讲过。
  刚才在公寓里,帕丽把那篇文章读了三遍。她不知道该怎么想,又该相信什么。太多的话像谎言。有些部分读起来如同恶意的模仿。一出耸人听闻的戏:被禁锢的美人儿,在劫难逃的罗曼史,压迫无处不在,所有这一切,讲起来都如此扣人心弦,如此激情四溢。
  帕丽向西,朝皮加勒广场的方向走去。她两手抄在雨衣口袋里,疾步快行。天空在迅速转暗,扑面而至的暴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减缓的迹象,雨水浮荡起一扇扇窗,模糊了一对对车灯的光。帕丽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那个男人,她的外公,妈芒的父亲。她只见过一张相片,是他在伏案读书,可她不相信这就是妈芒说的那个翘胡子的恶棍。帕丽认为自己看透了这个故事。她有自己的想法。在帕丽的故事里,他是个对女儿能否幸福感到合理担忧的男人,女儿深深的不快乐,带有自毁的倾向,不可遏止地破坏着自己的人生。这男人蒙受着耻辱,尊严一再受到冒犯,却依然对女儿不离不弃,她得病的时候还带她去印度,一陪就是六个星期。谈到这个问题,妈芒到底得了什么病?在印度又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帕丽满心疑虑,想起了妈芒下腹那条纵向的疤——帕丽问过这个问题,扎希娅告诉她,剖腹产的切口是要横切的。

  再看妈芒谈起丈夫,也就是帕丽的父亲时,对记者说的那番话。这是诋毁吗?他爱纳比,那个司机,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才把这样一件事抖出来?是要扰乱,羞辱,或是刺痛什么人吗?如果是,那又是谁呢?
  至于她自己,帕丽并不因妈芒对她的贬低而感到惊讶——在于连的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同样不觉得意外的是,在谈到为母之道时,妈芒那种选择性的、自我开脱式的叙述。
  谎言?
  可是……
  妈芒是个才华出众的作家。帕丽读过她用法语写的所有文字,还有她从波斯语翻译过来的所有的诗。她作品中的才智与美是无可争辩的。可是,如果妈芒在采访时的人生叙述都是谎言,那么她作品中那一幅幅画面又来自何处?那些坦诚,优美,残忍,悲伤的字句,它们的源泉又在哪里呢?她仅仅是个才华出众的骗子吗?一个魔术师,拿笔来做魔杖,变出种种她从未亲身经历过的感情,让观众为之动容?这可能吗?
  帕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而且也许,也许妈芒的真正用意,就是要撼动帕丽脚下的大地,故意地动摇她,颠覆她,把她变成自己眼中的陌生人,擎起千钧的疑惑,压迫她的心,压迫她对人生的一切信念,让她感到失落,如同在夜晚彷徨于沙漠,被黑暗与未知包皮围,真相却难以捕捉,仿佛仅存的一点微光,只在远方明灭,永远在移动着,后退着,不断地暗弱下去。
  也许,帕丽想,也许这是妈芒给她的惩罚。不只因为于连,也为了帕丽一直以来带给她的失望。也许她以为,帕丽可以让那一切统统结束:酗酒,男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向幸福却两手空空的岁月。勉力追求,却半途而废,每一次都走进死路。每一次失望带来的打击,都给妈芒留下更大的伤害,让她更远地偏离常轨,幸福也变得更加虚幻。我是什么,妈芒?帕丽想。我在你子宫里孕育——假定我就是在你的子宫里受孕的——那时我应该是什么?一颗希望的种子?一张买来的船票,带你脱离苦海?一块弥合你心头伤口的补丁?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不够格的。远远不够。我没能成为你止痛的膏药,我只是你的又一条死路,又一副重担,你一定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你一定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可你还能怎么做呢?你没办法走到当铺里把我卖掉。

  也许,这篇采访就是妈芒最后一次放声大笑。
  帕丽走到一家啤酒屋的遮篷下避雨,向西过几个路口,就是扎希娅要完成部分实习的医院。她点了支香烟。她想,应该给科莱特打个电话。追悼会后她们只谈过一两次。小时候她俩常常嘴里塞着口香糖,一直嚼到下巴疼为止,还会坐到妈芒的妆镜前,给对方梳头,用发夹别好。帕丽看到马路对面有位老妇人,戴着塑料雨帽,牵着一条棕色的小梗犬,艰难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是第一次了,一股散乱的轻烟忽然从帕丽的记忆沉雾里泛起,慢慢化作狗的形状。不是老妇人手里那样的小宠物,而是不招人待见的大狗,多毛,肮脏,被人切去了尾巴和两只耳朵。帕丽无法确定,这到底是记忆呢,还是某条狗的幽灵,或者两个都不是。有一次她问过妈芒,在喀布尔的时候她们是不是养过狗。妈芒说,你知道我不喜欢狗。它们没有自尊。你踢它们,它们还是爱你。真让人沮丧。
  妈芒还说了别的:
  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我。我不知道你是谁。
  帕丽丢掉香烟。她决定打电话给科莱特。约一下,找个地方喝茶。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在跟谁交往。一起逛逛街,就像以前那样。
  看看闺中密友是不是还打算去阿富汗。
  帕丽果然和科莱特见了面。她们在一家很有人气的酒吧碰了头,这里有摩洛哥风格的装饰,紫罗兰色的帷幔,到处摆放着橘黄色的靠枕,小舞台上还有个头发卷卷的乌德琴手。科莱特不是一个人到的。她带了个小伙子来。此人名叫埃里克·拉孔布,在十八区的一所高中教书,给七年级和八年级的学生讲戏剧。他告诉帕丽,他过去见过她,那是几年前,有一次学生示威,反对捕杀海豹。一开始帕丽没想起来,后来才恍然大悟,他就是科莱特因为到的人少而拿来撒气的那个人,那个被科莱特捶胸脯的人。他们席地而坐,身下是蓬松的芒果色坐垫,然后点了酒水。刚开始的时候,帕丽以为科莱特和埃里克是一对儿,但科莱特对埃里克赞不绝口,没过多久帕丽就明白了,科莱特是为了她,才把埃里克带过来的。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觉得很不舒服,可她却在埃里克的局促不安中看到了同样的不适,她自己反而因此得到了缓解。埃里克动不动就脸红,脑袋瓜子乱晃,满脸歉意,窘态百出。帕丽发现他这副模样蛮好玩,甚至也蛮可爱的。她一边吃着面包皮和黑橄榄酱,一边偷偷打量着埃里克。他称不上英俊,头发长长的,软塌塌的,用一根皮筋扎在脑后。他天生一双小手,皮肤没有血色,鼻子太尖,脑门又太大,几乎瞧不见下巴,可他笑起来明眸皓齿。他还有个习惯,每说完一句话,就用一个满怀期望的微笑加个标点,那笑容活像一个开心的问号。这张脸虽然不像于连那样让帕丽着迷,可它远比于连那张脸亲切友善,而且用不了太久,帕丽就能发现,埃里克的身上蕴藏着一种驻外大使般的专注,文静安恬的克制,经久不衰的端庄。
  他们结了婚。那是1977年春天一个寒冷的日子,就在吉米·卡特宣誓就职几个月后。埃里克违逆了父母的愿望,坚持只办一个小小的世俗仪式。无人出席,只有他们俩,加上作为证婚人的科莱特。他说正式的婚礼太过铺张,他们负担不起。他父亲是个富有的银行家,提议由他来出钱。埃里克毕竟是他们的独苗儿。他先提出来把这笔钱作为礼物,后来又说作为借款,埃里克都拒绝了。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可帕丽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她感到尴尬,否则在婚礼上,她将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教堂里不会有家人入座,不会有人送她出嫁,也不会有人为了她淌下幸福的泪水。

  她告诉埃里克,她计划去阿富汗,他表示理解的方式让帕丽相信,于连永远也不会这样理解她。而她也从未用如下的方式,坦率地在心里承认过。
  “你认为自己是收养的。”他说。
  “你和我一起去吗?”
  他们决定夏天就动身,等埃里克的学校放假,帕丽也可以短暂地放下自己的博士论文。埃里克替他俩报了波斯语学习班,班上有个老师是他通过自己学生的母亲找到的。帕丽常常看见他靠在沙发上,戴着耳机,肚子上搁着卡式录音机,聚精会神地闭着眼,带着浓重的口音,咕哝着波斯语的“谢谢您”,“您好啊”,“您好吗?”
  再过几个星期就到暑假了,埃里克正在打探机票价格和住宿的时候,帕丽发现自己怀孕了。
  “咱们还是能去的。”埃里克说,“咱们应该去。”
  决定不去的人是帕丽。“那样太不负责了。”她说。此时他们住的是一间画室,暖气有毛病,水管漏水,没空调,一堆别人不要的破烂家具。
  “宝宝不能住这种地方。”她说。
  埃里克找了兼职,教人弹钢琴,他以前学过,时间不长,纯属玩票,后来才专注于戏剧。等到伊莎贝尔降生时——甜美的、白净的伊莎贝尔,天生一双焦糖色的眼睛——他们已经搬进了一套两室的小公寓,离卢森堡公园不远,这多亏了埃里克父亲的资助,这一次他们接受了,条件是算作借款。
  帕丽休了三个月的假。她整天和伊莎贝尔待在一起。有她在身边,帕丽便觉得自己进入了失重状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伊莎贝尔把目光转向她,她就感到自己周围满是灿烂的光华。到了晚上,当埃里克从学校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在门口放下公文包皮,脱下外套,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伸出双臂,抖着手指。“把她给我,帕丽。把她给我。”他把伊莎贝尔放到胸脯上,上上下下地颠着她,听帕丽向他播报这一整天的花絮——伊莎贝尔喝了多少奶,睡了多长时间,她俩一起看了什么电视,玩了哪些好玩的游戏,她又弄出了怎样的咿咿呀呀。听这些事,埃里克从来不觉得烦。
  他们推迟了去阿富汗的旅行。事实是,那种如芒刺在背、要去寻根、去寻找答案的动力,帕丽已经感受不到了。因为有了埃里克,有了他不间断的、充满慰藉的陪伴。也因为有了伊莎贝尔,她稳固了帕丽脚下的大地,哪怕它仍然坑坑洼洼,有裂缝,有盲点,哪怕一切问题都不曾得到回答,一切妈芒不肯撒手的事情仍然让她受到羁绊。它们仍然在那儿。帕丽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渴求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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