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式的一局牌。牧师的诗句。归国的故事
几个集合在这古旧的客厅里的宾客,站起来招呼走进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进行了一套正式的介绍礼节时,匹克威克先生偷空观察围绕着他的那些人的外貌,并且推究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这是他和其他许多伟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种嗜好。
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袍子——不是别人,那是华德尔先生的母亲,她坐在火炉右角的上座,各种足以说明她年轻的时候所经过的、而且年老的时候还没有丢开的生活方式的证明文件,都装饰在墙壁上:那就是,古式的花样,同样古旧的丝绒织锦风景画和比较新式的、大红色的、丝质的茶壶套子。姑母、两位小姐和华德尔先生,互相竞赛着热烈而不间断地对老太太献殷勤,挤在她的安乐椅的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一个拿一只橘子,第三个拿一只嗅香瓶,而第四个是忙着拍打给她靠的枕头。对面是丁格来谷的牧师,他是一位秃头,长着一张善良的脸,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是一位异常肥胖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制造使别人满意的家酿药酒的技术和秘诀,而且善于时常使自己更加大为满意尝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位胖绅士正跟一位精明而又矮小的男子谈着;还有两三位老太太和老绅士,都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被匹克先生和他的朋友注视着。
“是匹克威克先生,母亲,”华德尔先生用他最高的声音说。
“啊,天哪!”老太太说,摇着头。“我听不见。”
一匹克威克先生,祖母!”两位小姐同声嘶叫。
“啊!”老太太喊。“罢了;没有多大关系。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他是不会见怪的,我敢说。”
“你放心,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说,说得那么响亮,使的劲把他的仁慈的脸都涨红了,“我告诉你,老太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的一位老太太领导着这样好的一个家族,而且看起来这样年轻和健康,我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啊!”老太太略为停顿了一下说。“非常之好,我相信;但是我听不见。”
“祖母现在有点儿不高兴,”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地说:“但是马上她就会跟你谈话的。”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愿意去体谅老年的心情,就和大家一起闲谈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史拿格拉斯、特普曼和文克尔几位先生响应说。
“唔,我觉得是的,”华德尔先生说。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苹果脸的精明的人说:“真是没有了,先生——我断定是没有了,先生;”于是那精明的人得意扬扬地四面看看,好像曾经有谁极力反对他的话、而终于被他驳倒了似的。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稍停了一下,精明的人又说。
“除了茂林牧场之外,”那个胖胖的人庄严地发表意见。
“茂林牧场吗!”对手脱口而出地叫,带着极度的轻蔑。
“暖,茂林牧场,”胖胖的人重复说。
“那真是个好地方,”另外一个胖子插嘴说。
“确实如此。”第三个胖子说。
“人人都知道的,”肥肥的主人说。
精明的人怀疑地四面看看,但是发现自己是少数,就做出可怜别人的神情不再多说了。
“他们在谈些什么?”老太太用很响的声音问她的孙女之一;她跟许多聋子一样,好像决不考虑别人有听到她所说的话的可能的。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关于田地的事儿,祖母。”
“田地的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的地段比茂林牧场还好。”
“他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愤慨地问。“米勒是个吹牛皮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说完,这位不知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响的老太太一挺腰,向那个精明的罪犯狠狠地看去。
“来,来,”忙着张罗的主人说,带着自然而然的急于想换一换话题的神情,——“你说打牌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再好不过了,”那位绅士回答:“但是请不要因为我而打这一局。”
“啊,我告诉你,母亲是非常欢喜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不是吗,母亲?”
老太太对于这个题目比对什么都要不聋得多,作了肯定的答复。
“乔,乔。”老绅士说——“该死的乔,在哪里躲起来了——呵,他在这里!快摆好桌子,你这个懒虫。”
这个害昏睡病的青年人居然不用其他的督促,就摆好了两张牌桌子;一张是玩“琼教皇”的,一张是打“惠斯特”的。打惠斯特的两对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那个围成圆圈的游戏包括了在座的其他的人。
他们玩牌的样子真是庄重文静,最适合玩这种“惠斯特”的牌了。——那简直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在我们看来,称之为“玩牌”简直是莫大的不敬和污蔑。另外一方面,那围成圆圈的一桌却是如此的喧腾和快乐,以致大大地妨碍了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没有能够做到应有的专心,竟然犯了许多罪大恶极的过失,这使胖绅士非常冒火,而相对地使老太太非常开心。
“瞧!”米勒在最后抓到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张牌后洋洋得意地说道:“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牌了!”
“米勒应该拿王牌打那张红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
“是吗?”那不幸的人说。对他的联手发出怀疑的申诉。
“是的,先生,”胖绅士用严厉的声音说。
“糟糕得很我的上帝,”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胖绅士咆哮着说。
“二付大牌是八分,我们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另外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大问。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单,双,清一色。”
“没有见过这种运气,”米勒先生说。
“这该死的牌,”胖绅士说。
庄严的静默:匹克威克先生幽默,老太太却严肃,胖绅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缩手缩脚。
“再来个双,”老太太说,得意地拿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放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双,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恶狠狠地说。
得到同样结果的另外一局中间不幸的米勒有牌却不跟牌、犯了规;胖绅士因此大发脾气,一直发到牌打完的时候,那时他早已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团,一声不响地待了一个半点,临了,他从隐蔽处走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烟,带着决心以基督徒的精神来宽恕所受到的伤害的神情。那位老太太的听觉是明显地改进了,可再看看不幸的米勒,却像一只海豚耽在一座岗亭里似的不自在。
同时,那围成一圈的一局却进行得着实快活。伊莎白拉·华德尔和特伦德尔先生“配了对”,爱米丽·华德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一样;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合开了经营筹码和谄媚的股份公司。华德尔老先生快乐得神彩飞扬;他做庄的时候如此的滑稽、而那些老太太对于她们的赢帐算得如此地精明,所以全桌始终在喧闹声中。有一位老太太老是有约摸一半不十分情愿的牌要赎,这使得大家都笑,每回都如此;而这位老太太因为要赎牌显得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笑得更加厉害;此时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开朗了起来,而终于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还有,当老处女姑母摸到“结婚”的时候,年轻的小姐们又笑了,老处女姑母好像要发脾气,但是,在桌子底下有特普曼先生的手在捏她,于是她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来,显出心中有数的样子,好像觉得实际上结婚并不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么渺茫;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尤其是华德尔老先生,他开起玩笑来是跟陶气的小孩子一样津津有味。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只是一个劲向他的搭档的耳朵里低声诉说诗意的感情,这使一位老绅士诙谐起来,恶作剧地提出人生的搭档与打牌的搭档的问题,因而引出老华德尔的一番妙论,附带各种各样的霎眼睛和格格地笑,使得大家都非常快乐,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文克尔先生说了些乡村里都不知道而城市里都知道的笑话;大家听了都由衷地笑起来,并且说非常妙,所以文克尔先生觉得很光荣。仁慈的牧师愉快地旁观着;因为围绕着桌子的那些快乐的脸孔使这位老年人也觉得快乐了;而且虽然这种快乐有点儿喧哗,然而那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发自口头上的:这无论如何还是正当的欢乐。
夜晚在这些活泼的娱乐中迅速地滑过去;这一顿最是非常而实惠的晚餐吃完以后,大家围着火炉组成一个小小的社交圈子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一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福感,也从来没有这样地只想爱惜和充分受用这种瞬息即逝的光阴。
“哪,”好客的主人说,——他在老太太的安乐椅旁边庄严的坐下,把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这就是我所欢喜的——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一些时刻,都是在这古旧的火炉旁边消磨的:我如此的依恋这个炉子,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生起旺旺的火,除非到了热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在她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常常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这火炉前面——不是吗,母亲?——”
因为突然想到许多年前的幸福和过去的时代而自动涌进老太太眼睛里的泪水,在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点点头的时候,从她的脸上偷偷的滚落下来。
“请求对我谈到这个古老的地方一定要给于谅解,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短时间的停顿之后重新说——“因为我爱它很深,胜过了其他的地方——古老的房屋和田地在我就像是活的朋友:我们的绕着长春藤的小小的教堂也是如此,——关于这长春藤,顺便说起,那边我们的那位杰出的朋友曾经做过一首诗,那时他初到我们这里来。史拿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里还有吗?”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他那诗人的好奇心已被主人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对不起,你刚才讲到关于长春藤的诗。”
“这你要问对面我们那位朋友,”主人的心里很清楚的说:把头一点,指着那位牧师。
“我很希望你把它念一念,你不见怪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啊,真的,”牧师回答,“那是一桩小极了的事,的的确确;我胡诌了这首诗的唯一的托辞,就是,那时我是个青年人。既然你要听,那我就把它念一念吧。”
回答当然是一阵要听的喃喃声;于是这位老绅士开始了,靠着他妻子的许多提示,背诵了那些诗句。“我管它们叫,”他说
常绿的长春
啊,美丽的植物呀常绿的长春,
他蔓延在古老的废墟之上!
他的三餐是精美的馐珍,
虽然他的墓穴是寂寞而凄凉。
墙必须倒,石也将颓,
才合于他的美丽的奇想:
而光阴锤炼的霉烂尘灰,
正是他的可口的食粮。
在这地方没有生灵喘息,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迅速呀他偷偷前进,虽没有羽翼飞腾,
他有一颗刚毅顽强的心脏。
他绕得多紧,依恋得多深,
缠住他的朋友那巨大的老橡!
而他秘密地在地上蔓生着,
他把自己的叶子微微地摇荡,
欣然地拥抱和温存着,
死者们的坟墓的肥沃的土壤。
在这地方狰狞的死亡中藏身,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几个世纪已经过去,
它们的业绩已经颓倾,
民族已经经历了沧桑;
但是壮健的老常春藤永不凋零,
他的绿色年少如常。
在凄凉寂寞的日子里,
勇敢的老植物将借助过去而发胖;
因为任何最堂皇宏伟的工程,
终于是长春藤的营养。
爬呀,在这地方时光留了残痕,
爬呀,长春将被洗去人生的苍桑。
当老绅士把这些诗句重念了第二遍、以便史拿格拉斯先生记录下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致趣的心态睨视了一下他的脸孔的轮廓。老绅士背完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把笔记簿放回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请谅解,先生,初次见面就说这种话;但是我想像你这样一位绅士,在你作为传道师的生活经验里是不会没有观察到许多值得铭记的景象和事件的。”
“我确实鉴赏过这些,”那位老绅士微妙的回答:“但是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为我的视野是如此有限啊。”
“你是做了些笔记的,我想,关于约翰·爱德门德,不是吗?”华德尔先生问,他似乎是要引出他的朋友的话头,来给新宾客们一些启迪。
老绅士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刚要转换话题,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说:
“请您谅解,先生;但是对不起,我想冒昧问一问,约翰·爱德门德是谁呢?”
“我也正想问这句话哪,”史拿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说。
“你的身子是被锁住了,”兴高采烈的主人说。“早晚你总得使这些绅士的好奇心给于满足;所以你不如利用现在这个好机会,立刻就说。”
老绅士一面把椅子向前移动着,一面和善地微笑;其余的人都把椅子拉得靠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许他们是因为耳朵不大灵吧;老太太的听筒被妥妥当当地安排好了,米勒先生(他在朗诵诗歌的时候睡过去了)被训诫地一把叫醒了——那是他的前搭档那位庄严的胖子从桌子底下使出来的,——于是老绅士不再用什么序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自作主张替它加了一个题目,叫做
归囚
“我初到这村子来住的时候,”老绅士说,“离现在正二十五年了,那时,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个恶名最大的人,叫做爱德门德,他租了一块离这里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个脾气粗暴、心肠野蛮的坏人;懒惰和荒淫的习气,残酷和凶猛的气质。除了几个跟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或是在酒店里纵饮的、懒惰而无赖的流氓之外,他连一个朋友或者熟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跟这个令人感到恐惧而人人厌烦的人讲话,大家都躲避爱德门德。
“这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那孩子在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有十二岁。关于这个女人悲痛的强烈程度,关于她用以忍受这些的温和而忍耐的态度,关于她抚养那个孩子的时候的操心忧虑的苦痛,没有人能够恰当地想像出来。上天宽恕我这种猜测——假使那是不仁的猜测的话——但是我坚决地相信、而且我从心眼里相信,那人好多年来有目的有计划地试着弄碎她的心;但是她这不仅是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同时也是为了孩子的父亲——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奇怪的;因为,虽然他是一个畜生、虽然他待她很残酷,然而她曾经一度爱过他:由于回忆到他曾经是她的什么人,就在她的胸中唤起了在苦难中要容忍和温顺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世间也是宇宙间女人特有的感情。
“他们很穷——既然那男人过着这种日子,他们当然是非穷不可的;但是女人不停和不倦地操作,夜以继日地干,使他们得免于饥寒。这种操作只得到恶意的报答。夜里经过那里的人们——有时已经是深夜了——告诉大家说听到一个悲痛的女人的呻吟和呜咽,还听到殴打的声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后轻轻地去敲邻居的门,到那里躲避他的反常的父亲醉后的暴行。
“在这些日子,这可怜的女子始终是我们的小小教堂的出席者,她来做礼拜的时候常常带着暴露了曾受虐待的一缕缕不可掩饰的伤痕。每个星期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来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把孩子带在身边,虽然他们两人都衣衫褴褛——比许多地位不如他们的邻居们还穿得坏得多——不过他们总是整齐和清洁的。每人都对“可怜的爱德门德太太”友善地点一点头、和蔼地打声招呼;有些时候,当她做完礼拜站在通到教堂大门的一小排榆树下面和一个邻居交谈几句的时候,或者怀着母亲的骄傲和喜悦在旁边看着她的健康的孩子和一些小朋友做游戏的时候,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恩的表情代替了她那原来憔悴的脸孔,这时她的样子虽不是高兴和幸福的,至少是平静而充实的。
“过了五六年;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结实而发育健全的小伙子。为了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培养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所花的时间,已经使他的母亲的身体弯了,使她的脚力衰弱了;但是那本来应该扶持她的手臂却不再在她的怀抱里了,那本来应该是愉快而又幸福的脸孔却早已消失了,她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边有一个位置空着。《圣经》还是像往常一样细致保存,要读的地方还是像向来一样查明了折好;但是却没有和她一道读的人了;眼泪密而快地落在书上,字迹都模糊难辨了。邻居们对她还像从前一样和蔼,可是她掉开头躲避他们的招呼。现在再也不在老榆树下面逗留了——没有对未来幸福的欣慰的预期了。这孤苦的女人把软帽拉得更低些这在脸上,匆匆地走掉了。
“那青年人假使还有记忆和良心的话,他只要想一想,从他的童年的最初直到那个时候,他没有一件事不是这样那样地和他的母亲长期的自愿的牺牲相关联的;她为了他而默默地忍受了虐待、侮辱和暴行。但是他,悍然不顾她那颗将要破碎的心,凶恶地故意忘怀她为他所做和所受的一切,跟一些堕落的、无赖的人混在一起,疯狂地干着叫她丢脸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勾当。这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吗?可悲的人性!你们是早已预料到的了。
“这不幸女子的悲苦和不幸的定数是要满了。邻近已经出过许多罪案;犯案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所以他们更加胆大妄为了。一次,一件胆大妄为的劫案引起了他们没有料到的一番警戒的追究和严密的搜索。小爱德门德和三个伙伴被人怀疑了。他被捉了去——押了——审了——判了罪——死刑。
“庄严的判决宣读刚刚完毕,法庭里发出女人的一声狂乱和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声至今还在我耳际回响。这声叫唤,使犯人感到恐怖,那是审讯、判罪——接近死亡——都没有唤起来的。他那紧闭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心中含着的怒气很快就要冲出来;脸变得灰白,每个毛孔里都冒着冷汗;这个重罪犯人的强壮的四肢颤抖了,他在被告席上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
“这受苦的母亲在她的精神惨痛的最初的袭击之下,在我前面一跪,热烈地祈求那位在她的一切困难中支持她到现在的全能的神,让她从这悲哀和苦难的世界解脱,宽恕她儿子的所作所为。接着是一阵悲痛的发作和一阵猛烈的挣扎,这种情景我但愿永远不再看到第二回。我知道她的心从那时起开始破碎了;可是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声诉苦和怨言。
“看见这女人每天都到监狱的院子里去,急切而热烈地用感动和哀求的方法试想把她的硬心肠的儿子的心弄软下来,真是一种悲惨的景况。徒然。致死不悟。甚至他的判决得到意外的减刑、改做十四年的放逐,也没有能够使他态度上的阴沉的执拗软化片刻。”
“但是,支持了她那么久的那种听天由命和忍耐的精神,不能够抵敌她肉体上的衰弱了。她病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摇晃的腿子一次又一次地,精疲力竭地去看她儿子,终于无力地晕倒在地上。”
“现在,这青年人的那种可夸耀的冷酷和淡漠真是受到了考验了;报应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几乎逼得他发疯。一天过去了,他的母亲没有来;又是一天,她没有到他身边;第三天的晚上了,他还没有看到她;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要被迫和她别离了——也许是永别呢。啊!他似乎发疯了,在狭小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消息会因为他着急就来得快些似的——这时,那些久已遗忘的旧事涌上了他的心头!而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痛苦和一种无耐的孤独!他的母亲,他所知道的唯一的长辈,在离他站着的地点一哩远的地方病倒在地上——也许要死了;假使他是自由的和不带镣铐的,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到她身边了。他冲到门口,拼命用力抓住铁栅栏摇撼得它咚咚直响,并且用身体向那厚墙上撞,像是想从石头里硬冲出一条路来;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对那该死的建筑物都无济于事,他绞着两手啜泣得像小孩子一样。
“我把母亲的宽恕和祝福带给她那个在监牢里的儿子,把他的悔过的庄严誓约和求恕的热烈恳求带到她的病床前面。我怀着怜恤和同情听那悔过的人谈起当他回来之后如何安慰和奉养她的无数计划;但是我知道在他能够实现愿望之前的几个月,他的母亲就不会再在人世了。
“他在夜里被解走了。过了一两个时期,可怜的女人的灵魂飞升了,我暗暗地希望并且庄严地相信它是到永恒的幸福和休息的地方去了。我给她的遗骸行了葬礼,她在我们那小小教堂墓地里安息了。她的坟头上没有石碑。她的悲哀世人知道,她的德行上帝知道。”
“在犯人解走之前已经和他约好,他一得到允许就写信给他母亲,信可以寄给我收。父亲自从儿子被捕之后就坚决地拒绝见他了;对于儿子的生死全都置之度外。他一去毫无消息,好几年过去了;到他的刑期过了一半,而我没有接到一封信的时候,我断定他是死了,而我的确几乎希望他如此。
“然而爱德门德呢,他在到了居留地之后被派到很远的荒僻地方去了,也许是由于他十四年中都居留在一个很远又荒僻地方的缘故,我没收到一封他的信。刑期终了之后,他坚持从前的决定和对母亲的誓约,经过无数的困难回到了英国,徒步走回家乡。”
“在八月里一个晴和的星期日的黄昏,约翰·爱德门德踏进生他养生的而又给生蒙上了耻辱的村庄。他的最近的捷径是要经过教堂墓地的。他穿过篱笆上的活门的时候,他心里激动起来。那些高大的老榆树——落日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陆离地——唤醒了他童年的联想。他想像那时候的自己,吊住母亲的手,安静地走进教堂。他记起了自己是惯于抬头望着她的苍白的脸孔的;而有些时候她的眼睛对他脸上凝视的时候会充溢着眼泪——这些泪在她俯身吻他的时候就热辣辣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使他也啜泣了起来,虽然他那时一点也不懂得她的眼泪是何等悲苦的眼泪。他想起他如何常常在这路上和一些孩子气的游伴快乐地奔跑,时而回头看看,瞥瞥他母亲的微笑,或者听听她的温柔的声音;他的记忆上的一重帘幕似乎揭开了,于是他再也受不了那种被藐视的劝告、被毁弃的信约在他记忆里要炸开的感觉。
“他进了教堂。晚祷的礼拜仪式结束了,会已经散了,不过还没有关门。他的脚步在低矮的屋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是如此地寂静和悄然,他孤零零一个人几乎害怕起来。他向四面看看。依然老模样。地方似乎比从前小了些,但是那些古老的石碑,还有那熟悉的讲道坛以及圣餐台都依然在那里。在这圣餐台前面,他曾经时常背诵过他作为一个孩子的时候所尊敬而作为一个大人的时候所忘记的圣诫。他走近了从前的老座位,它显得冷清而凄凉。坐垫已经拿掉了,《圣经》也不在那里了。也许他的母亲现在是坐更坏的位置了,也许她身体已经衰老得动弹不了,不能独自走到教堂来吧。他不敢想到他所害怕的事上去。他走开的时候颤抖得很厉害,浑身凉透了,像被没了一盘冷水。
“他正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个老年人走了进来。爱德门德清楚地认识他而吃惊地退了一步;他曾经好多次看他在墓地里掘坟墓的。他对这回家的囚犯会说些什么呢?老年人抬起眼睛对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对他说了“晚安”,就慢慢地走了。他已经忘了他。”
“他走下土冈子,穿过村庄。天气很热,人们或坐在门口,或散步,或者享受着黄昏的宁静和劳动后的休息。许多人都对他看一眼,他也向两旁怀疑地看了几眼,看看是否有谁认得他和躲避他。差不多每家都是些陌生人;从一些高大的身材中间他认出他的一个老同学——他最后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被一群快乐的小孩子围绕着;另外一些呢,其中有一个坐在一所茅屋门口的安乐椅里的病弱的老年人,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当年一个筋强力壮的劳动者;但是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他,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识。
“落日的最后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使一捆捆黄色的谷穗上发出辉煌的光采,拖长了果树的影子,这时他站在老家的门口了——这是他童年的家——是他的心在拘国和悲苦的悠长岁月里怀着不可形容的强烈的爱恋所渴慕的家。围墙是低低的,虽然他清楚地记得从前在他看来这里的确是一座高墙;他从墙上对园子里看。里面的花果比从前多些和茂盛些,但是那些老树还在——他曾经无数次在太阳下面玩厌了之后躺在这些树下;渐渐感觉到幸福的童年时代的温柔的睡眠轻轻地来临。他听到了房子里有人在说话,但是它们听来很陌生,他不熟识。声音也是愉快的,而他很明白他的可怜的老母亲是不会愉快的,于是他走进去。门开了,一群小孩子跳了出来,叫着和蹦着。手里抱了一个很小的孩子的父亲出现在门口了,于是他们包围着他,拍着小手,拖他出来参加他们的有趣的游戏。犯人想到,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躲避过他的父亲多少次阿。他记起了他如何时常把发抖的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那粗暴的言语、凶狠的鞭打和他母亲的哀号;虽然他离开这地点的时候由于心灵的剧痛、高声抽咽了,但是他在狂暴而悲痛的感情之下捏着拳头,咬着牙齿。
这就是他多少年来梦里都想着的回家,历尽千辛万苦的回家!没有热情欢迎的面容,没有宽恕的眼光,没有容身的房屋,更没有援助他的热情的手——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而且还是在他的老家的村子里。但他转念一想,他的在那种人迹罕至的、荒野的密林里的寂寞,比起这个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觉得他在那蒙受耻辱和奴役的远方所想到的家乡,是他离开的时候的家乡,而不是他回来的时候的家乡。这种悲惨的现实冷酷地打击了他的心,他的精神消沉了。他没有勇气探问,也没有勇气去见那唯一可能用亲切和同情接待他的人,他向前慢慢走去;闪闪躲躲地走在路边上,像一个犯罪的人;转到一片他还很记得的草地上之后,用手蒙着脸,扑在草上。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躺在他旁边的河岸上,这人转身对新来的人偷看一眼的时候,衣服沙沙响了一下;爱德门德抬起了头。”
那人改成了坐姿,这时你才能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很驼了,而且他的脸似松树的枯枝一般又皱又黄。他的服装说明了这是贫民收容所里的贫民:他的样子很老了,但是看来更像是由于放荡或疾病而不是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正紧紧地盯着这新来的人;虽然他的眼睛最初是没有光泽的和滞钝的,但是它们对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竟闪出一种不自然的和惊慌的表情,以至于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爱德门德逐渐抬起身体跪下了,对老年人的脸越来越热切地看着。他们默默地互相凝视。
老年人的脸色惨白得令人恐怖。他晃动了一下身子,蹒跚地站了起来。爱德门德触电般跳了起来。他退后几步,爱德门德终于走了过去。
“‘让我听你讲话,’犯人用沉重的变了声的声音说。”
“‘站开!’老年人喊,带了一句可怕的咒骂,犯人向他走得更近些。”
“‘站开!’老年人尖叫。由于恐怖而暴怒的他,举起手杖在爱德门德脸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父亲——恶鬼!’犯人咬着牙齿喃喃地说。他发狂地冲过去扼住老年人的喉咙——但是他是他的父亲呵;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
老年人发出一声高呼,像一个妖怪的咆哮似的,在寂静的田野间飘过。他的脸变成了青色:血从他的脸上和鼻子里涌出来,把地上的草染成浓厚的暗红色,而他蹒跚地倒下去了。他裂了一根血管;他的儿子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由那污浊的、呆滞的泥塘里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死人了。”
“在教堂墓地的那个角落里,”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老绅士说,“就是在我曾经提到过的那个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埋葬着一个男子,在这件事之前我曾经雇用他帮我做事,做了三年,他是真正悔过了的和自卑的,做到了最好的人所能做到的地步。在他去世之前,除了我没有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或是他是哪里来的:——他就是约翰·爱德门德,这重归的囚犯。”
|
目录 上页 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