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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与狗 - 第八章 太平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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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山本夫妇并没有睡着。老母和儿子都住院了。虽说伤势不重,但医生说熊爪是细菌的巢穴,大意不得,他就听从医生的意见让他们住了院。而且,因为已和警察联系过了,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很可能在半夜或者明天一早赶来领走格罗。此外,他们已担心东北帮会通过什么渠道得到消息。十点多时他们去看过格罗。它睡着了,牛肉原封不动。山本夫妇在床上互相紧抱着。他们庆幸免去了一场灾难,而且想到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有一种解放感。夫妇两个互相爱抚了一个来小时,双方的配合难得地好,三十四五岁的幸子一再贪欢。事儿完了已快十一点了。格罗还在睡。夫妇俩虽然对格罗不吃东西有些担心,但由于日间的劳累和房事的疲劳,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他们被汽车喇叭声惊醒过来。两个人慌忙出去。门口停着两辆巡逻车。“格罗在哪里?”灯光中浮现出来的女人担忧地问。事实上北守礼子也真的十分担忧,她凭直觉知道格罗不在这里。如果被藏在附近,格罗听到喇叭声早就警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不会嗅不到礼子的气味。山本看看廊下。格罗不见了。他走近去一看,铁丝落在地上,上面留着被咬断的痕迹。牛奶和牛肉也被吃得一干二净。“十二点以前它还在这里的。”山本不知说什么好了。“路在哪里?”安高则行问道。“从这里翻山向南的路在哪里?”“山上的小路经过雄泷,雌泷直通蛇山。”山本神不守舍地回答说。“大路呢?”“山林道经白系泷可到泉街道。”泉街道就是陆前高田通往水泽市的343号公路。那地方离这儿直线有十几公里。“能不能给我们带带路?”“马上走?”“嗯,现在就走。”“……”山本不作声。“格罗不是救了你的老母和儿子吗?”安高小声说。“知道了,我给你们带路。”山本进屋收拾。“山里的夜路你能走吗?”安高问礼子。“会。”如果格罗十二点以前还在这里,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它不会走得太远,而且说不定正在途中什么地方休息,所以礼子不反对连夜翻山。安高从警察那里借了两支电筒。山本收拾完毕走在头里,安高和礼子跟在他后面踏进了深夜的荒山。巡逻车返回去了。山本的妻子幸子锁上门。她觉得奇怪。格罗既然喝了牛奶、吃了牛肉,为什么又要咬断铁丝逃走?幸子上床睡觉。她刚入睡不久,又被汽车声惊醒。拉开移门一看,停着两辆小汽车。“我是县警本部的。”院子里站着好几个男人。幸子出去开了大门。“格罗在哪里?”一个高个子男人问。此人三十岁上下,皮肤白得有些病态,说话的声音和眼神总给人一种蛇似的阴森感。“这不刚才……警察已经来过了……”幸子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幸子看出这几个人不是警察来了。这几个人身上透着和警察不同的气氛。幸子的声音发抖了。那高个子直眼盯着幸子,眼光冷得叫人发抖。“喂,你们!”他转向其余几个人。“一半人去343号公路,无论如何要弄到安高和北守礼子的消息,快去动员东北帮的人。”那人发完命令又转向幸子:“婆娘,弄点酒菜来!”那人不等回答径自走进屋里。有三个人跟了进来。四人走进砌有地炉的里屋,在草垫子上坐下来。“喂,还不快去拿酒?下酒菜干的也行。”“是。”若违抗他们准得被杀。从刚才那番说话就可以知道他们是追杀格罗的凶手。她生起火,烫上酒。又烤了点下酒菜。酒只有一升,一会儿就喝光了。最初说话的那家伙一直盯着幸子看。他看的不是脸,而是腰部上下。一阵被锥子刺着似的恐怖使幸子腰腹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那人喝酒不转脸,脸色反而越喝越青。“婆娘,过来!”那人喝道。幸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人像是个急性子,站起来走到幸子身旁,一把抓住幸子的脖子。幸子吓得一声尖叫。那人像捧小猫似地把幸子抱进隔壁房间。那是他们夫妇的卧室。“饶了我,饶了我吧!”幸子被推倒在被子上哭喊着。“闭嘴,把衣服全脱了!听着,我们来过的事撕破你的嘴也不许往外说!你要是敢说出去,就把你男人和孩子都干掉!”那人一把抓住幸子的衣襟轻轻地打了她几个耳光。“明白了吗?“明、明白了。”“那好,脱光!”“是。”房门半开着,其余几个家伙也依在门口咽着口水看着她。她不敢违抗,闭着眼睛脱下了睡衣。2所谓山路不过是个名称而已。根本没有一截像样的路,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年没人走过了。灌木丛遮住路面,被风吹倒的树横在路上,而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没有一段是平的。就连担任向导的山本也不时迷失方向。三支手电筒勉强照亮着脚下,淡淡的手电光反而衬托了黑暗的深度。北守礼子每走一百米到两百米就要停下来朝无边的黑暗喊几声:“格罗——!格罗——!”没有应声。她边走边喊。安高则行拉着她的手。能遇上格罗的,安高想。因为它的身体还吃不消远行。咬断铁丝逃出山本家应该说是格罗的聪明之处。一连串的经历使格罗懂得了停留在一个地方是危险的。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二次元的本能。嗅出危险气氛的本能正逐渐在格罗身上恢复。这本来是野兽才具有的能力,在一路的旅行中,这种已失去了的野生本能回到格罗身上来了。月轮熊凶猛的反击使格罗负了伤。动物能自己把伤治好。比如熊,在中弹以后一面逃一面还能抓些蓬蒿之类的植物塞住弹洞,除了止血,蓬蒿还是一种治伤的草药。狗则靠舌头舔。狗的唾液有杀菌力和再生力。受了伤的野兽一般不会毫无必要地跑到老远的地方去,只要有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它们就潜伏在附近一意治伤。从山本家逃出来的格罗应该在附近哪个地方休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在这里仍然碰不到那就完了,他必须放弃对格罗的寻找。明天安高必须上东京去。到东京后就立即开始非合法搜查。该打的打,该吓的吓,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原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的失踪和被害的背景。背景中有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也好,有首相也好,这和他安高无关。赌上了生死的搏斗是许胜不许败的。只要敢进行非合法搜查,安高对于破案是有自信的。只要先制服八明帮,背景就浮出来了。是谁杀的永山雄吉也能通过拷问让他们吐出来。只要恢复旧日的安高的风格,办这点事简直是举手之劳。可是,因为关系到北海道警的声誉,他开始时并没有动过进行非合法的搜查的念头。正因为如此,他才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寻找格罗这个永山雄吉凶杀案唯一的目击者上。现在他已经没有去走这条漫漫长路的时间了。安高一放弃对格罗的寻找,北守礼子也只好就此罢休。如果北守礼子一个人继续寻找,那等于是自杀行为。那个一心想杀死格罗的组织一定会盯住她。安高和礼子一上京,格罗只能继续独自在荒野上流浪。但说不定也没什么不好,格罗是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才离开北海道中标津的牧场的。礼子想的也和安高一样。如果在这里碰不到格罗,那就只好靠格罗自身的力量回家了。如果回京后丈夫北守数重能接着再来找就好了,可是丈夫身上的石膏还不到拆的时候。岩手县到东京很远,对于只能靠自己四条腿跑路的格罗来说可谓是遥远的距离。一想到格罗必须继续在那连绵不断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岭中漂泊,北守礼子心里难过极了。——但愿今天能相逢。她暗暗祈祷。主人就在眼前,如果格罗躲在附近的黑暗中休息,听到礼子的喊声一定会吠叫着跑来。“格罗——!格罗——!”礼子尽力向着黑暗呼喊着。但是,黑暗只知道吞吃她的声音。凌晨四点,他们越过了蛇山和生出山之间的山脊。那里有一条河,是矢作川。矢作川在下游和气仙川汇合流向陆前高田的广田湾。三人沿河而下。黎明前。他们和向导山本作别。山本说沿河没多少路就到林道了,林道经白系泷通343号公路,沿途还有人家。山本带着十分惋惜的表情回去了。“看来没希望了。”礼子一边踏着流动着乳白色晨霭的山路下山一边说。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哪儿也没有格罗,她的呼喊被山壁恶作剧似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尽数吸收了。格罗究竟从哪儿走了?莫非它竟拖着疲劳困顿的身体自山本家直奔北上高地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安高安慰她说。这仅仅是安慰而已。安高不认为格罗会跑远,他觉得要碰到该在至蛇山以内的范围。格罗没走这条路,可是等他发现这一点时已来不及了。在茫无边际的大山里找一条狗没有相当的运气是不行的,他对运气寄托了一丝希望。然而这一丝希望如今也破灭了。他打算找到公路那儿为止,要再没有只好死心。“格罗——!格罗——!”礼子扯着嘶哑的嗓子一路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悲哀。晨霭渐渐稀薄。下方传来人声。小路已接近林道。“是砍柴的吧?”“好像是。”人声顺路上来了。不一会儿,透过晨霭可以望见前方有几个人影晃动。“去跟他们打听打听,万一有什么消息呢!”“好的。”礼子靠安高搀扶着走着,她累极了,两条腿直发软。那几个人都是山里人打份。“请问。”迎面而过之前安高开了口。“什么事?”有个人停住脚步。晨霭已快退尽,能看清对方的相貌。安高一见那人的相貌立即把手伸进怀里想拔枪,他一眼就看出来者决非善良之辈。那家伙一把拉住安高的右臂。与此同时,其他几个人也一齐扑向安高。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抵抗的余地都没有。那几个人把安高按倒在地。礼子也一样,被一个家伙抓住头发按倒了。“事情很顺手。”一个人像是松了口气似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安高被人从地上拉起,问道。“想报答报答你。”那家伙啪的一声给了安高一个重重的耳光。“报答什么?”安高扭着被打的脸问。“报答你杀了我们几个兄弟的大恩呀,难道你忘了?”那人嘲笑道。“既然如此,放了那女人,这事和她无关。”“不行,这个女人我们另有用处。”那家伙摸摸礼子的脸,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注射器和一支针剂。3片濑京子住在一间快要倒塌的小屋里。这房子原先是鱼网仓库,坐落在气仙沼湾一角。小屋是从屋主那儿借的,不收租金。房子略经改装,为看到眼前展现的大海,还开了一扇玻璃窗。屋里很潮湿,有时使人产生睡在刚从海里收上来的鱼网里似的感觉。十一月十九日,清晨。岁末已渐渐临近。片濑京子倚在窗口眺望着大海。远处的海面被晨雾裹住了,只能看清近处海边的情景。已是焚风季节了。当地人习惯把东北风叫作焚风。大海发了狂,波涛猛烈地扑向海岸,大声咆哮着。这是最让人担心渔船在海上出事的季节。片濑京子把茫然的视线投向大海,她并没有在看什么。她没有必要看,也没有这个气力。只是睁着双眼而已。风景能映入眼帘当然好,不映入也无所谓。晨雾中,渔船破浪远去。片濑京子长时间地这样呆望着。她体内沉积着懈怠的沉重,她觉得如果一动不动地呆着,这种沉重感会使她陷进地里去。视角边上有一件什么东西在动。片濑京子慢慢腾腾地把视线朝那里转过去。是一条狗。那狗垂着头在海边上走,步子很慢很慢。看了一会儿,片濑京子发现那条狗马上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也许不一定对,但那狗因为生病或者饥饿已奄奄一息是肯定的。片濑京子是懂的。她茫然看着,不打算招呼它,也不觉得它可怜。生物都有着各自的寿命。寿命不是生物自己所能左右的。不一会儿那条狗朝岸上走来了。那狗骨架挺大,虽是条日本狗,看上去有些像洋狗。它像狼狗似地拖着尾巴,尾巴又粗又大。它好像下过水,浑身湿淋淋,身上的毛蔫答答的不见丝毫精神。狗瘦极了,肋骨根根突出。那狗的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片濑京子曾见过临死的狗。那条狗站着,四肢开始发抖,颤抖越来越厉害,最后终于站不住了。狗倒下去以后四肢仍然抽搐。眼前这条狗四肢没有发抖。四肢虽然不抖,可它那副瘦弱的样了唤起了片濑京子旧日的回忆。那狗打算离去,可不知为什么又回头看看大海。它也许是到海边来寻找死鱼的,可是什么也没找到。狗回首看着大海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死心的神色。狗蹲坐了下来。它伏倒了。它好像累极了,伏在地上着大海。片濑京子离开了窗口。屋角是厨房,有个容量不大的冰箱。她从冰箱里拿出些肉片。她出了小屋朝狗走去。狗伏在地上看着片濑京子走近,好像没有要逃的样子。片濑京子在狗前面蹲下,无言地把肉片递到狗的面前,肉片就放在她手掌上。狗抬眼看看片濑京子。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乍一看有些带绿,仔细看去瞳孔是琥珀色的。狗目不转睛地看了片濑京子一会,似乎想看清对方是否怀着什么歹意。“吃吧。”片濑京子对狗说,这句话充满着叫狗抛弃猜疑的意思。狗已经快饿死了,即使心里有怀疑也毫无意义,猜疑心什么的该是健康的生物才能有的。狗轻轻地叼起肉片,叼着又看了片濑京子一会。肉片消失了,是一口吞下去的。片濑京子仍然蹲在地上。狗戴着脖图,脖圈脏极了。这条狗原先是有人养着的,如今成了被抛弃的流浪狗。被抛弃以后还戴着脖圈,这尤其使人感到可怜,似乎这条狗还在念念不忘它的主人。这或者说不定是这条快要饿毙的流浪狗唯一引以为豪的东西,仿佛是一枚在告诉别人“我以前可不是这副样子”的可怜的勋章。“这玩意儿还戴着它干什么!”片濑京子碰了碰脖圈,想把它解下来。正要解开搭扣,她的手忽然停住了。脖圈上挂着一块金属小牌,肮脏的牌子上还能辨认出东京都目黑区的字样。片濑京子缩回手。“你就是格罗?”狗没有回答。“你是格罗吧。”片濑京子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关于格罗的事她在电视上已经看过了。它在大股川上游的农家和熊搏斗大约是前天的事吧?电视报道说格罗救下了差一点被熊咬死的老太婆和少年,当晚咬断铁丝离开了那里,就此下落不明。报道说它的主人晚到了一步,又追它的踪迹去了。“跟我来。”片濑京子站起身来对格罗招招手。格罗好像在判断该怎么办,见片濑京子不动也站了起来。4片濑京子把格罗带回小屋。她找了根细绳子把格罗拴在屋子外面。她开始做饭。饭是为格罗做的。片濑京子没有食欲。她一天只吃一顿,有时甚至不吃,她身上干瘦干瘦的,瘦就瘦吧,她根本不在乎。死期已经迫近了。她患了胃癌。当发现是癌时已经晚了,癌细胞已周身扩散。她每天服镇痛药苟延残喘。医生告诉她朋友说她在三个月之内要死,片濑京子知道这件事。两个月前她出了院。反正难逃一死,她不愿死在死臭弥漫的医院的病床上。赖子那里毫无意思。片濑京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虽然还有叔父一类的亲戚,但这些人和她陌同路人。她想在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死去。她想到该给黑木帮雄打个电话。黑木在一家渔业公司工作,住在气仙沼,经常根据市价用船把鱼送到东京。说他是个渔夫,更不如说是个鱼类搬运业者。黑木每次来东京都要到片濑京子店里去。片濑京子是土耳其浴室的擦背姑娘。黑木每次都指名要京子,耐心地等她空出手来。黑木给了她一张名片。他邀她到气仙沼去玩,邀了不止一次。他很喜欢她。片濑京子在电话里把真情告诉了黑木。黑木默默地听着。她说她在金钱上决不会给他添麻烦,她有足够游玩五六年的积蓄。当然,她是治不了那么久的,所以钱绝对没问题。她托他为她在海边上找一所房子,但不要旅馆、饭店一类的地方,真的找不到,搭在海边的小窝棚也行。“明白了。”黑木这样回答。第二天来回音了,说适当的房子找不到,如果放鱼网的小屋也行的话倒有一间。片濑京子回答说这已经很理想了。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医生说她三个月之内要死,只有十天好活了也说不定。要不,难道还有三四个月好活?她马上从东京搬到这儿来了。那是在两个月以前。奇怪的是她还活着,十天以前她还没有将死的预感,只是疼。疼得也不剧烈。据医生说有少数病人在临死的两周前、甚至临终前都不感觉疼痛。片濑京子希望自己也是这样。可是未能如愿。她疼。虽然时时感到疼痛,但移居到气仙沼以后,片濑京子没有死的实感。胃口也没差多少。黑木常常到小屋来。黑木要了她的身子。她的身躯还有着足够的使男性喜悦的魅力。片濑京子任凭黑木摆布,他想爱几回就让他爱几回。片濑京子躺在黑木怀里觉得世上的事真是太奇妙了,自己已经和上千个男性发生过关系。因为片濑京子在土耳其浴室已经干了三年。她曾听医生说,土耳其浴室的姑娘患子宫癌的最多。她还足以使黑木欢悦。她虽然一点也没感到死亡的阴影在逼近,可是正如医生预言的那样,到第三个月头上死亡的阴影飘然而近了。从半介月前她开始失去食欲。这是个渐渐逼近的黑影。从十天前开始,疼痛加剧。她知道胃袋里栖着死神,一个铅似的冰冷而沉重的死神。饭烧好了。是一锅肉粥。等粥凉下来以后,她把它给了格罗。格罗大口大口地吃着。见格罗吃了,片濑京子回到小屋里。格罗只用细绳子拴着。它如果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片濑京子不想违背任何事物。片濑京子躺在被窝里想到格罗所走的路程。路漫长得吓人。她觉得这是一条毅力极强的狗。它每次都逃脱了灾难,简直像有什么东西附在它身上似的。不用说,附在它身上的是归巢的本能。但并不是全部。——生命力。片濑京子想。她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还有去经历那么漫长的旅途的时间该有多好。在能进行旅行的时间里她都在干活。所谓干活,无非是使男性愉悦。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呀!她感到脊梁上掠过一道恐怖似的寒意。夜里,黑木到小屋来了。小屋的窗户亮着灯光。起风了,冬天的海风吹过小屋呼啸着,气氛十分荒凉、凄怆。片濑京子为什么希望在这样一所僻地的小屋里死去?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懂的。死亡本来就是一种荒凉、一种凄怆,也许片濑京子是想和环境同化。他这么想,可事实上黑木并没有真正理解。片濑京子有数百万元存款,如果只有三个月的寿命,尽可以住在豪华的大饭店里。可以眺望大海的饭店各地都有。或者在医院里让医生、护士侍候着死去。一想到京子拒绝这些优越的条件搬进这间小屋的心情,黑木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敲敲门。没等片濑京子应声,先传来了狗的低鸣。片濑京子摸摸格罗的头,让它平静下来。黑木进来了。“你养了条狗?”黑木漫不经心地问。狗养不养还不是一样,使黑木用故作平静的口气说话的是京子的病容。他已经七天没来了,今天才从东京回来。他给她带来了粮食和土产,可不料京子已瘦得使他感到这些东西似乎已用不着了。京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丝毫的精神。黑木从京子的形相上看到死亡已现出了它的影子。“好像是被人抛弃的。”京子没有说出它是格罗。她不打算说。如果现在去和警察联系,它的主人可能马上会来领它,可她怕那些杀手们可能会抢先一步赶到这里。她不想惹事,她只想先帮助格罗恢复健康。休养几天以后它就会强健起来的。格罗本来就是个强者,只要恢复了健康,它会勇敢地踏上征途的。这几天日子自己总还是能活的吧!黑木摊开他带来的粮食和土产。他劝片濑京子吃一点。“谢谢你,可是我不想吃。只要你来看我就高兴了。”“可是不吃东西怎么行,就是硬吃也得吃点下去。”“为死亡而吃?”“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黑木抱住京子的肩头,肩头的肉消失了,尽是骨头。“这次去东京怎么样,还好吗?”“你不在了,只觉得寂寞。”黑木解开火腿包皮皮,切了一块给格罗。他并不讨厌狗,再说他见京子养起了狗,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似乎轻了点。每想到片濑京子一个人朝死亡走去,他心里就难受得什么似的。“这条狗很聪明。也许叫太郎吧?”京子把它的脖圈解下扔掉了,换了根细绳子。“好像是的。”格罗虽然最初还发过威,现在对黑木已经放心了。它躺着,啃着火腿。“有件事想拜托你。”片濑京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要是我死了……”“不许说这样的话,不许你说。”“不,我有话要和你说。如果我死了,这条太郎还在这里的话,你能不能把它带到东京去?随船把它带去就行了。”“为什么?”“你别问理由。”“行,这没什么。”黑木奇怪地打量起格罗来。“好吧,如果我差不多了,我会把理由写下来告诉你的,这事可就拜托你了。”“当然可以。”黑木收起吃的东西,自己烫上一壶酒,隔着小炕桌和片濑京子对饮起来。酒精是片濑京子唯一的营养,同时也是麻醉剂。屋外响着波涛撞击的重音。片濑京子听着波涛,把杯子里的酒送到嘴边,两眼仍然看着黑木。“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因为你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呀。”黑木二十七岁,还是独身。肤色虽然黑了点,但另有一股海上男儿的精悍。在土耳其浴室工作时男人的相貌对片濑京子来说根本与己无关,可现在不同了,黑木的温柔给片濑京子带来莫大的快乐。喝完酒,两个人一起钻进被窝。格罗睡在屋角。“算了吧,我这么个身子你就别碰了,你有这样的心我已经很满足了。”片濑京子拒绝道。可是黑木不听,搂着京子硬是要让她兴奋起来。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他觉得这是他能对京子所作的唯一的安慰。格罗把下巴搁在并拢的前足上,看着眼前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裸身。门外是一片暴风雨似的波涛声。5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个地下仓库,以前好像当过渔具仓库或冷冻鱼贮藏库。一个水泥结构的阴冷的地牢。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被关在里面。屋里有个小电炉,再有就是毯子和被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水泥的四壁。安高和礼子都被上了手铐,手铐还带着铁链,铁链的一头穿在埋在水泥墙里的铁环上。睡着时也好,醒来时也好,都是这副模样。落入敌手是十八日早晨,该过去两三天了,正确的时间不知道。手表被拿走了。因为是地牢,没有阳光。“你不冷吗?”安高问礼子道。“不冷。”北守礼子钻在被窝里。“挺住,机会总会来的。”机会到底会不会来,安高自己也不知道。留下来的目的是诱杀格罗。一等格罗有消息,他们就会把礼子带走。如果没有格罗的消息,礼子最终是被释放还是被害不得而知。安高自己生死难料,从常识角度看安高会被杀。杀格罗需要礼子,但安高在这点上却毫无用处。那个组织既然已为刺杀安高派出了杀手,在如今这样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情况下,按理是不会犹豫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下手?安高和北守礼子失踪之事陆前高田警署是知道的,也许他们是觉得不便在当地下手才没有动手的。八州帮指挥动用东北帮之事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在这里下手将引起麻烦。再说还有个安高的地位问题。杀了警视正,警察部门就是为了面子也会彻底清查。也许他们是在寻找适当的杀害场所吧,安高想。门开了,下来一个人。“喂!”那人用脚踢了一下北守礼子的被窝。安高在一旁看着。北守礼子站起来了,脸色煞白,在那人下巴示意下跟着出去了。太惨了,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不管怎么样的屈辱都只好忍受。礼子如今已成了一头没有意志的母性动物,这对安高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己还算是在保护她的,结果还是使她落到这样的境地。安高痛切地感到自己是老朽无能了。在这里已经被囚禁几天了不知道,其间礼子已被带走了两次,一带走就三四个小时不回。回来后礼子也闭口不说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不说安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北守礼子被带进二楼一个房间。这是个日本式房问,铺着铺席。一个高个子男人趴在地上翻看着婬秽画报。这是个两眼冰冷的家伙,性格也冷冰的,给人一种蛇似的感觉。“先去洗个澡!”那人两眼不离画报命令道。“是。”若是不应声那人会动手打人。隔壁就是浴室。北守礼子进了浴盆。好像那人刚洗过澡,水是热的。她什么也没想,想了也没用。只要把身子洗干净给那个人送去就行了。被带到这里时北守礼子就被那人奸污,今天已是第三次了。那家伙欲望很强。礼子洗好澡出去。她回到房间里,一丝不挂、规规矩矩坐在那人身旁,等着他开口。这一切都是按那人的命令做的。“进来!”那人命令道。北守礼子钻进被窝。“警察正在寻找你和安高。”那人捏住了北守礼子的乳房。“是。”“没有格罗的消息。那条瘟狗说不定笔直朝仙台方向跑了。”“是。”那人今天难得地爱说话。“事到如今留下你们已经没有用了,只好杀了你们。”“请不要杀害我们,我决不把事情说出去。”“真的?”“是。”“你倒也算了,可安高非干掉不可。我的任务就是干掉那家伙。”“……”“我可以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我的女人,怎么样?”“请让我当你的女人。”“想当?”“是。”“喜欢我吗?”“是,喜欢。”“是吗……”那人放开乳房。北守礼子为了求生尽力使这人感到快乐,不能使对方产生丝毫的不快。“我们后天夜里出发。杀掉安高,你就留下做我的女人。”那人叼上香烟。“可是在这里不能杀,县警的眼睛都快出血了。北海道也派来大量的探警,拉开了大网。我们得把安高带回去,让他的尸体在东京湾上浮起来。看来得在东京下手。”北守礼子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你不久也得被干掉,如果你不想死,那就实心实意地当我的女人,能做到吗?”“能,我发誓。”“我可有办法治你,在你身上刺上纹身,让你无法再在另一个世界上露面。”那人让礼子躺下。“是。”北守礼子对警察正在拉开大网搜查这事寄托了一丝希望。这家伙说后天晚上出发,虽然不知道走哪条路,但被警察网住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即使路上不出事,这家伙说要让安高活到东京。路途遥远,路上会有什么办法的。不,必须寻找一切机会设法逃出去。不然的话,安高将被杀,尸浮东京湾;自己则永远当这个家伙的奴隶,若是浑身被刺上花纹,那就只好至死死心塌地了。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十点。陆前高田警察开始了对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的搜索。安高说好早上和警署联络的,可是一直没有消息来。警方怀疑他们可能夜里在山上出了事,派巡逻车到大股川上游的山本家打听了一下。山本已经回家了,说是和安高、礼子在通泉街道的林道上分手的。只是山本说话时的表情十分黯淡,警官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文章,一再盘问。结果了解到有几个人曾来过山本家,喝了一通酒,还轮奸了山本的妻子。此外还了解到那批家伙有几个抢先绕到泉街道去伏击安高和北守礼子了。警署发出了紧急戒严令。紧急戒严令还发到邻县宫城县的气仙沼警署。俗称泉街道的343号公路从陆前高田通水泽市,与之平行的还有一条从气仙沼市到一关的284号公路。连接这两条公路的还有几条县建公路。陆前高田市和气仙沼市警察的广域盘查于上午十一时开始了。此外,为保险起见,岩手、宫城两县也在自己管区内展开了全城盘查。安高和北守礼子已被绑架是毫无疑问的。第二天,北海道警也派来了几名探警。十九日,二十日。哪里都没有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的消息。盘查在继续进行。6东北风吹着。大海在呼啸,不,它是在发怒。怒声直传大地。风并不怎么大,可撞碎在荒矶上的涛声却很响。沉重的波涛声传到了傍海而建的片濑京子的小屋。片濑京子从早晨起就没下过床。格罗在她旁边。黑木邦雄买来的粮食如数当了格罗的口粮,片濑京子几乎一点食欲都没有。自从前天和黑木亲热过以来,食欲越发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已急速地燃尽了。片濑京子被黑木压在身下燃起了欲望,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具尽是骨头的身躯哪个角落里还蕴藏着如此强烈的欲望?——死期临近了。片濑京子明白了。也许是回光返照——最后亮起的烛光。片濑京子凝视着屋顶。枕边有个威士忌酒瓶,酒已喝去大半。从早晨起片濑京子就喝酒。疼痛已蔓延到全部内脏,光用药压不下去,辅之以酒精总算止住了。不,应该说是使感觉麻痹。格罗伏在地上。耳朵不时因外面的声音动几下。它打着轻微的呼噜。整整三天,格罗几乎都在睡,除了吃东西和到外面拉撒,它一直在屋里躺着。片濑京子知道格罗疲劳积得太深了,她不禁对沉睡不醒的疲劳羡慕起来。片濑京子没有疲劳,正因为没有疲劳,她无法入睡。她听了整整一夜的涛声。片濑京子在听上去似乎千篇一律的涛声和风声中听出了喜怒哀乐。躲着也听,起来也听,她听懂了。虽然听懂了,可对她的病并没有丝毫帮助。到了没救的地步才去留心世间的一切,也许人本来就是这样。下午很晚的时候片濑京子才起床。走路都艰难了。她从冰箱里拿出火腿给格罗。“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过一两天格罗的粮食也要没有了,估计黑木在这以前会来,不过来不来也无所谓。虽不能说充分,格罗的体力已经恢复,继续出发旅行已无问题。“我如果死了,你就自顾回东京吧。”片濑京子已忘记她曾托黑木把格罗带回东京的事了。她看着格罗吃火腿,拿起威士忌酒瓶对着嘴喝了一口。她一直都醉着,醉能模糊她的思维感觉。门外寒风呼啸。“把身体养得棒棒地走,格罗,可不兴败给那些坏蛋。”她又举瓶喝了一口。“对了,”片濑京子忽然心生一念,“反正死了以后也没事好做,我就把阴魂附在你身上去对付那些坏蛋。”这个想法使片濑京子很高兴。她低声笑了。她笑着,咕嘟咕嘟地猛喝威士忌。喝着喝着,她头晕了。“我把门打开,好让你到时候能出去。”片濑京子爬着把门开了一条缝。她的意识已渐渐开始模糊,唯有让格罗随时都能出去的念头非常清楚。风吹进屋里。被风一吹,片濑京子回到被窝。她不感到冷。格罗从门缝里出去了。它站在暮色苍茫的海边。风很大,铅灰色的海面上,白色的波涛正呈横一字形朝岸边涌来。格罗蹲坐下来凝视大海。细长的双眼饱含乡愁。晚上八点。黑木朝片濑京子的小屋走来。船半夜起程,目的地是东京。黑木心情沉重。傍晚时分船主把他喊去,令他把三个陌生人藏在船舱里绝对秘密地送到东京。船主的表情也相当尴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黑木不清楚,但那三个人一定和什么犯罪事件有关这一点明摆着的。船主说这事决不会给黑木添麻烦,黑木只得应允。小屋里没有亮着灯。门也开着一条缝。黑木猛地站住了。“京子!”他喊了一声,没有回答。他走进小屋,点上灯。“……”他说不出话来。片濑京子已经死了。尸体僵硬、干瘦,像一具木乃伊。似乎为自己的死感到吃惊的眼睛望着屋顶。太郎蹲坐在她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片濑京子,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声音,粗大的尾巴微微晃动着。那细细的声音黑木听上去既像是在哀悼片濑京子的死,又像是在哀求她活过来。一个空威士忌酒瓶滚落在枕边。黑木弯下腰去。“你终于还是死了,京子……”一块手帕盖上片濑京子的脸。凄怆的夜风灌满了小屋。想到京子最终只有一只捡的流浪狗送终,黑木止不住潸然泪下。京子脸上一盖上手帕,太郎不再盯着看了。“是吗……”黑木带着哭声对太郎点点头。是一宿一饭的恩义使太郎为京子送终的,黑木想。门开着,也许是片濑京子为了让太郎能出去而开着的。可是太郎并没有舍她而去,它守望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片濑京子,频频地奉献着哀思。“我要遵守诺言,把你带到东京去。”黑木小声说道,忽然想起片濑京子对他说过的话来。片漱京子说过她会留下遗书告诉他为什么要把太郎送到东京去的。可是哪儿也找不到这样一纸遗言。黑木合掌朝遗体深深地低下头去。7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夜。北陆丸驶离了气仙沼港。黑木邦雄在掌舵室里。船上一共四个人,黑木是船长,其余轮机手、报务员、甲板员各一人。从掌舵室里常望见船头上放着一只特别的狗窝,太郎被关在里面。海上波涛汹涌。北陆丸沿海岸向南驶着。黑木心情忧郁。船舱里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黑木没和他们打过照面。黑木带着太郎上船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在船舵里了。甲板员时边神情紧张地告诉他:“一个稍老的男人和一个少妇漠样的人都戴着手铐!”“还有一个呢?”“人瘦瘦高高的,看上去很不舒服。他不许人靠近,是个阴森可怕的家伙。”“管它呢,到时候只要给他们拿点吃的去就是了。事先就这样说好的。”这是船主说的,说那几个人决不会找他们麻烦。唯一的船舱被他们占去了,连打个盹的地方都没有。没办法,人们只能在狭小的吃饭处打盹。黑木有点不安,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事。黑木心里把舵固定住,不时去看看太郎。太郎睡着,海风吹拂着它的体毛。黑木带着足够的火腿之类的食物,他觉得把太郎平安无事地送到东京是他对片濑京子唯一的祭奠。举目无亲的片濑京子临死前捡了一条流浪狗,然后在这条流浪狗的陪伴下咽了气。黑木如今真有点见太郎如见京子的感觉。可是黑木心里有个疑团。片濑京子托他把太郎带到东京,当时并没有说明缘故,只说会把理由写在遗书上,可是她连遗书也没来得及写就死了。——我该怎么办呢?如果光把太郎送上岸,太郎不是落入野狗捕捉员之手就是被车压死,或者饿死。可这是片濑京子的遗言,不管怎么得先把它送上岸再说,黑木想。太郎如果离去就算了,如果它不想离船,把它带回气仙沼去养着也行。黑木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无法参加京子的葬礼。京子的葬礼,他临行前已委托一个有交情的寺院办理了。看着太郎他的心里稍微好受一点。他对太郎抱着睹物如见人的感情,总算得到了一丝自慰。北陆丸顺利地破浪前进。船上装的货物是冷冻鱼。码头上的灯火和作业的渔火四处可见。这是他平日见惯了的三陆海面的夜景,可黑木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船舱在船的下部。是个细长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安高则行将身体靠在舱壁上。他的手被反铐着连在铁环上。眼前,北守礼子正被一个男人抱着睡在那儿,用的是船员的被褥。船一出气仙沼,那人就叫北守礼子铺好被子,脱得赤条条钻进了被窝。北守礼子听从那人的命令。那人伸着右臂,北守礼子枕着他的右臂依偎在他身上。海面上好像风浪很大,船舱不住地摇晃。引擎声震荡着安高的身体。安高也死了心。若是在陆上说不定还有一点希望,可如今走的是水路,这意味着一切都完了。那人曾对礼子说过要让安高尸浮东京湾。若在气仙沼下手,东北帮将受到彻底的侦查,杀害一个警视正对警察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再加上猿石川那场械斗,东北帮真的有被彻底捣毁的危险。如果在东京就没有问题了。就这样连一枪的仇都未报就成溺尸实在有点不甘心。可在眼下这种双手被反铐的状态下又能干什么呢。“安高警视正!”那人第一次对他开口。安高在被带进这个船舱时才和他第一次见面,这个人一句活也没对安高说。“什么?”“你的尸体将浮在东京湾上。船一到东京湾我就把你绑在锚上沉进水里,等你死了就把尸体扔掉。”“噢。”安高点点头。“你杀东北帮的人杀得可不算少。”“……”“人再强也有死的时候。”“是吧。”“想知道我的名字吗?”那人叼上一支烟。“那就听听吧。”“田沼良一。”“名字不错。”“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晚辈中有个叫藏田弘行的吧?”“嗯。”“藏田是我干掉的。”“是吗。”安高早有这样的直觉。这个叫田沼的家伙有一股异样的阴气,一张病态的白脸,一看就知道是个职业杀手。“藏田虽然被我杀了,可对付你的那几个人倒反而吃了亏,说你老家伙不好对付,所以我才出马的。”“辛苦啦。”“不一定。”拧灭香烟,田沼掀开被子。安高看着。“我还有这样的享受。这个女人已发誓要跟我了。她好像很喜欢我。我只对有夫之妇感兴趣,我就喜欢把别人的老婆夺过来当我的奴隶。”北守礼子紧闭双眼。“低级趣味。”安高小声说。“你恐怕很喜欢这个女人吧?”田沼继续摆弄着她。“也许吧。”“你看,这个女人现在就是样副样子,归我了。”田沼的声音兴奋起来了……8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六点多,宫城县警得到了有关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的情报。情报是气仙沼市一个像是当地暴力团成员模样的人通过告密电话捅给他们的。电话里说,安高和北守礼子好像在昨夜被一条船带走了。调查的时间范围是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到二十三日上午六点。虽然告密电话说是二十二日半夜开的船,但还是小心一点好。除去小渔船不算,其间一共有四十五条船离港,从北海道到九州,目的地相当分散。搜查阵混乱了,其中有的船已抵达目的地。派巡逻艇对所有航行中的船只进行检查是不可能的,要确认各船现在的位置并不容易。当然,用无线电呼叫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可这样一来罪犯有可能闻讯后立即把安高和北守礼子沉入海底,然后摆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警方向各船抵达港所属的警署发出紧急搜捕通知,同时对可能和东北帮有联系的船舶公司、船主、关系机关进行彻底搜查。对当地的暴力团也发出了协助的请求。晚上九点。北陆丸船主松冈治平自首了。松冈说他因为有把柄捏在东北帮手里,万不得已才答应下来的。北陆丸离港时间是二十二日夜晚十一点二十分,到达东京港的预定时间是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左右。该船时速十海里,推算目前正在茨城县的北茨城海面一带航行。警察厅通过海上保安厅第三管区海上保安本部发出了临检北陆丸的请求。晚上九点十分。停泊在铫子港的第三管区所属巡逻艇出动了。二十三日,下午四点。黑木不知道陆地上已闹翻了天。北陆丸顺利地航行着。船舱里那个伤脑筋的客人果然和事先说好的一样,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那人只到甲板上来过一次。那人身材高瘦,叼着香烟从船尾朝船头走来。那人看到船首附近的狗窝,走了过去。他站在狗窝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太郎。黑木固定好船舵走到甲板上。“喂,”黑木的口气一点不带客气,“不是说好不出来的吗?”黑木讨厌这类人。那人回过头无言地看着黑木。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和甲板员介绍的一模一样。“你没听见吗?老兄?”黑木见那人已把视线转到太郎身上去了,便不客气了。太郎轻轻地低呜着。“这狗是你的吗?”那人问。“是的,”“平时都带在船上?”“是的。”黑木没兴趣和他多说。“回你的船舱去吧。”“知道了,你这人真够啰嗦的。”那人的视线在黑木的脸上停了一停,返身走了。“开什么玩笑!”黑木对那人的背影骂了一句。“太郎,出来。”黑木把太郎从狗窝里放了出来,他觉得老是把它关在里面太可怜了。太郎听话地出来了,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跟着黑木进了掌舵室。田沼一走出船舱,北守礼子赶紧跪在安高面前。“请您愿谅我。”她深深地低下头去。“不,不。”安高微笑着说:“你根本用不着向我道歉。你就把我在一旁的事忘了吧。”“可是……”北守礼子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她觉得简直不能原谅。在明知道要在东京湾被淹死的安高面前,北守礼子竟任凭田沼摆弄。田沼要她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在百依百顺的过程中,北守礼子被田沼俘虏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行为长时间地反复着。田沼把北守礼子折腾得快要晕过去了。“被人胁迫,也是没办法的事。”安高轻轻摇摇头。“我是个卑劣的胆小鬼,我只想求生,竟答应做他的女人……”北守礼子垂下了脑袋。她没有勇气正视安高那张温厚的,浮现着一抹寂寞失意神色的脸。如果办得到的话,她真想反抗田沼,和安高一起去死。“死我一个已经够多的了。”“……”田沼进来了。晚上十点。北陆丸驶入了鹿岛滩海面。黑木在掌舵室喝着咖啡。若在平时,他早和甲板员轮流小睡几个小时去了,可今天他没有这样做。太郎睡在他脚下。黑木发现前方有一个光点。那不是船舶的灯,那光点高出了水平线。“直升飞机?”他看出了那是飞机的翼灯,而且那架飞机是在超低空飞行。深更半夜的难道出了什么事?黑木感到奇怪。直升飞机立刻飞到了北陆丸的正上方,刚一过头又马上飞回来了。黑木走到外面一看,看不清楚,好像是海上保安厅的直升飞机。“警察!”黑木明白了事态。警察一定通过什么渠道查清了北陆丸搭载三个男女离港的情况,和海上保安厅进行联系……刚才那人突然走进掌航室。“那架直升飞机是哪里的?”那人的声音十分凶狠。“保安厅的。”“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冲你来的吗?”“船长!”报务员通过传声管喊道。“第三管区的巡逻艇已开到我们身边,下令要我们停船。”“知道了。”“这里是哪里?”那人用手枪抵住了黑木的腰部。“鹿岛滩海面。”“离海边的距离?”“约两海里。”“那好,朝海边冲,要全速!你要是竟敢不听我的命令我就杀了你。我也会掌舵。”“知道了。”黑木下了全速指令。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家伙充满了杀气。黑木可不想死,他把舵扳向鹿岛滩。直升飞机远去了。“船长,停船命令!”那人把嘴凑近传声管:“和巡逻艇的距离是多少?”“约一海里。”“切断讯号!不听就杀了你。”那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命令道。北陆丸在深夜的海面上一直线地朝鹿岛滩驰去。在和巡逻艇接触前能到达海滩,那人多半会逃上岸去消失在黑暗中。这对黑木毫无关系。那人下了船舱。黑木没改变航向,他看不出冒险有什么价值。能望见陆地了。黑黝黝的陆地模糊地出现在前方。太郎从半开的门里出来了。黑木把船速降到微速。鹿岛滩是个浅滩,他可不希望搁浅。太郎在船尾。那人开门出来了。太郎看着吧。那人正想关门,太郎嗅到了从楼梯里飘出来的气味。这气味流遍了太郎的全身。是主人北守礼子的气味!就是那股曾残留在八甲田山山麓沼泽地带的气味!太郎吠叫着冲上去,那人在它鼻子尖前关了门。太郎发疯似地撞到门上。“你——你就是格罗!”那人见状拔出了手枪。子弹朝格罗飞去。因为是在黑暗中,没有击中。格罗往后跳开,那人追上来。格罗高声怒鸣着跑向桅杆下的一小片阴影。那人敏捷地追着,一连开了几枪。格罗朝反侧跑去。那人追着开了第四枪。已无处可逃了,格罗像是被枪弹击中了似地在黑暗中猛地跳起。格罗的身影消失在夜的大海里。黑木自始至终看着这一切。那人咂了咂嘴走进掌舵室。他命令机房全速前进。黑木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再不停船我们要开炮了!”已追到近前的巡逻艇用麦克风喊着,探照灯已罩定了北陆丸。突然,发动机的声音变了,船身一震。已明白了事态严重的轮机手在全速前进的状态下来了急倒车。“见鬼!”那人出了掌舵室。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海中。9只有波涛是白色的。宽广的鹿滩岛。隐隐地可以望见海岸线。这是个辽阔的沙滩,沙滩被裹在黑暗里,只有形成一字形的白色的波涛在黑暗中浮现着。格罗摇摇晃晃地上了沙滩。它是被波涛跌打翻滚地卷上岸来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宽广的沙滩背后是一列沙丘,沙丘背后是松林。格罗登上沙丘。海上亮着灯火,那是北陆丸上的灯光。刚才还一直线冲向海滩的北陆丸现在已退到远处的海面上停住了。巡逻艇已和北陆丸接舷。巡逻艇上放下一条舢板,正向陆地飞快地驶来。格罗趴在沙丘上看着那条舢板,船上好像有六七个人。格罗把鼻子指向海面。狗的视力并不怎么样,和人类相仿,而且还是色盲,所以辨别能力还在人类以下。鼻子是狗唯一可靠的感觉器官。格罗翘着鼻子,拼命辨别吹来的海风所包皮皮含的气味。海风中没有它日夜思念的北守礼子的气味。格罗收紧肚子,发出细细的尖叫呼喊被幽禁在北陆丸上的北守礼子。北守礼子是不是被幽禁着格罗是不知道的。格岁只是嗅到了她的气味,而且这不像八甲田山脚下沼泽地时那样是残留的气味,这是北守礼子本人身上发出来的强烈的气味。北守礼子为什么会在船上格罗也不知道,它知道的只是北守礼子的存在。这是它自从北海道的中标津开始一直追寻着的故乡的气味,是它想念的主人的气味。可是现在没有这种气味。从停泊在远处海面上的北陆丸飘出的气味被强烈的海风吹散了。格罗没有动。北守礼子就在北陆丸上,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舢板靠岸了。舢板上下来几个人。人们交错晃动着手电光向沙丘上跑来,各人手里都握着手枪。手枪意味着什么,格罗已领教过多次了。一个握着手枪笔直朝格罗躲着的沙丘跑来。格罗站了起来。低低的怒号从格罗的嘴里发出。格罗是猎狗,知道枪是不可与之对抗的。格罗后退着。只能逃。它跑下沙丘,躲进松林,那儿已看不到海了。只能听到寂寞的海风。格罗伏下身子。它打算等那批人走了重新回到沙丘上去。在那儿等,能遇到北守礼子,格罗能懂的就是这些。格罗躲起来没多久,远处传来了巡逻车的咆哮声,而且还不止一辆两辆。巡逻车有十几辆,甚至更多。巡逻车呼啸着急速驰近。茨城县警接到巡逻艇的消息出动了。格罗站了起来。巡逻车在格罗近旁的路上飞驰而过,紧接着传来了人声。人还不少,四处有灯光闪动,一片骚动不安的气氛。格罗钻过黑缝低着身子跑出了松林。人声已逼近身旁。格罗不知道人们是在搜索绑架监禁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的罪犯,还以为和以前一样,这些人是来迫杀它的。路对面有一片田野。格罗在田野里飞奔。田野大极了,怎么跑也不见尽头。不一会儿格罗停住了脚步。它跑不动了。刚才被波涛卷了一阵,还喝了不少海水,这一阵折腾夺去了它的体力。格罗伏在地角粗粗地喘着气。寒风呼啸着。身上湿淋淋的,还沾满了沙子。格罗开始在田畦中间挖起洞来。土壤里含着沙,它挖了个很深的洞。钻进洞里,蜷起身子,把鼻子藏在肚子里。寒风吹不着它了。巡逻车的咆哮仍可听见,但人声却传不到这里。格罗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没亮。格罗向沙丘跑去。这一觉使它的体力恢复了。格罗强劲的四肢在地里踢起一溜尘烟。它登上了沙丘。鹿岛滩上波涛汹涌。太阳正从海面升起,金色的阳光中连一条船的影子都没有。海鸥被染成了金色,低低地翱翔着。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扑向海岸。看了一会儿,格罗走下海滩。它站在海滩上凝眸注视着大海,心头涌起一阵悲伤。这是一种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的复杂的感情。突然,格罗吠叫起来。向着大海,向着翻卷着扑来的波涛,格罗狂怒地吠叫着。吠叫声被海风撕碎了。过了一会儿,格罗返身离开海滩。它的身影是那样地惆怅。它迈着无力的脚步离开水边,登上沙丘。辽阔的海滩上,极目处没有一丝生物的足迹。昨夜的波涛把一切都洗去了,海风又在上面刻上了风纹。荒凉极目,满目萧条。海滩上只留着格罗从沙丘到水边往复的足迹。海鸥朝沙滩飞舞而下。女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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