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你在高原 - 家族 第一章 7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7
  朱亚倒下了。他一大早就觉得嗓子里发腥,还要挎上那个皮包皮随船进海,可是一迈步,吐血了。他的脸由青变黄,哼了一声,倒在门边。我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呼叫。
  一群人跑过来。没有医生。随队的卫生员住在城里——我这时才觉得这有多么荒唐,城里本来就有医院……我们把朱亚抬到一辆小斗子杂货车上。我护送着他向城里疾驰。太颠簸了,可是我不忍让司机放慢速度。一条白手帕染得通红,我攥在手中等着。
  他留在了城里一家医院。一个星期之后又不得不转回省会。我难过极了。回到驻地才发现,他屋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收拾。我从中间那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油渍渍的布面笔记本,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是几十首歌子。我贪婪地读下来,什么都忘记了。
  整个一天我都沉浸在那些词句中。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歌。我过去写了些什么?天哪,什么也不是!我多么思念这个脸色铁青、肃穆得令人惧怕的人。
  黄湘骂咧咧地来了。车子一停,他冲下来就骂。不知他骂谁。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斗胆骂朱亚,后来才发现他在骂“这个鬼地方”。
  他懂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他如果一直骂下去,我说不定会一棒子打碎他的头。我瞥了瞥,发现他的头很大,显出一副蠢相。朱亚病了,他来替班。我让黄湘住在原来朱亚的屋子里,因为那间稍大一些。他鼻子一吭谢绝了。我知道他是嫌别人腌臜。
  黄湘接手这份工作之后脾气很大,埋怨进度太慢,说他负责的那一摊已经时间过半任务过大半。后来他又淡淡一叹:朱亚就是这么个人。他与朱亚的做法正好相反:到工作面去的次数寥寥可数,主要是翻资料。这使我明白了他的“进度”是怎么来的。
  每个星期都要放一两天假。理由是天气有问题。黄湘还有个特殊的领导方法:小段包皮工,让队员们分头出去,不愿出去抄资料也行。反正最后“得把活儿拿回来”。等大家分头去做时,他就回城去,回来时显得异常疲惫。
  黄湘也喜欢熬夜,但不是工作,而是瞎聊。他从来不管我睡着还是醒着,只要高兴了就推门。他歪在我的床上,把我逼到案前椅子上听他胡扯。这个很早以前就在所里工作的副研究员竟丝毫也唤不起我专业上的崇敬感。他喜欢穿一条灰色灯芯绒睡裤,甚至不怕海风。他多半在讲他的童年,剩下时间就讲这座城市可笑的民风和可爱的姑娘——“她们个个姿色超人,可就是不懂得打扮,胭脂搽得也太多。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放到水里搓一下,像搓水萝卜一样……”他想出一些奇特的比喻,之后大笑。

  讲到所里的事情,黄湘有着不能抑制的激动。他不停地赞扬所长裴济,说他功底好,著作等身,人也好——“看看那个模样你就知道,简直是慈父般的心肠……可惜就是太软弱了,太软弱了。”我听不明白他指什么。他总是小心地提到朱亚,谈到对方的病,他就一声不吭。他像是随便地问了一句:“朱副所长对裴所长怎么看?他谈过裴所长的著作吗?”
  我摇摇头。
  对方的目光死死地盯了我一瞬。我被盯过的地方疼了一下。
  他赶紧把脸转开,谈一些轻松的话题。他说所里年轻人开始多了,而这在前些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好,这样一来就生气勃勃了。特别是女孩子多了,这是个创举。女人也是半边天,没有女人还想使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健康发展?做梦去吧。不过他对苏圆评价不高,似乎还隐含着什么恶意。我倒极想听听他对这个姑娘的评价,哪怕是多提几遍她的名字也好。我忍不住总是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谁知他说火就火,大声叫着:“那个苏圆,狗东西准是个小骚家伙!”
  我觉得有什么割伤了我。我不能容忍一个人在我面前如此粗暴无礼。我有点后悔提到她……浓烈的丁香气味拥住了我。哦,不幸的丁香。我捧住了头。
  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记者来了。谈话中我才知道她以前还到城里找过黄湘。她的脸更黄了,与上次不同的是,她搽了浓浓的口红。那双眼睛仍然充满了微笑。黄湘让她住到一间空屋子里,还找来味美思让她喝:“喝吧,里面有藏红花,它对你们女人有好处。”
  其实那女人根本用不着劝,她是个饮酒的好手,这让我们大吃一惊。她喝过酒变得一切都不在乎,主动说要献上一段黑人舞,接着噼里啪啦把外套脱下,把首饰也取下,看来要大练一场。可实际跳起来动作幅度很小,不过是两脚动一动,捻捻手指。我怀疑这就是黑人舞蹈。黄湘却大声叫好,完全像个在城里泡剧院的痞子。
  女记者住了三天。她走后黄湘一阵沮丧。我问她写了报道吗?黄湘一撇嘴:“臭娘们儿,耍嘴皮子行,实干精神一点也没有。”

  我独自一人离开驻地,进入了平原正北方那片丛林。我来寻找那些沙丘链,关于它的记述和勘测要由我一手完成。我差不多是把这一任务抢到手的。穿过丛林就会看到那三三两两的大沙丘,它们像巨人的坟墓。
  丛林比记忆中的疏淡多了。但一地芳草依然那么柔软。这些温柔的草,几十年前曾经安慰了一辆逃难的马车。它们顶着晨露,眼睁睁地看着从车上下来几个不幸的人……风中的草在凄婉地歌唱,我蹲下来抚摸它们。它们像火焰一样燎我的手,我赶紧缩回。
  走出丛林,登上沙丘链,流沙灌满了鞋子。站在丘顶遥望大海:蓝蓝的,没有几个帆影;拉鱼的人稀稀疏疏。海边上多了一些闲逛的人,他们穿了方格布衫,戴了雪白的太阳帽。
  我一直走到大海边上。海水冲积物多极了,杂乱得让人费解:小木块、破碗、枕头、一截自行车链子、胸罩、手电筒、石油凝块、灯泡、长长的发辫……死鱼烂虾多得目不暇接,连鸥鸟也不愿拣食它们。嘎嘎大叫的海鸟在前头翻飞,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后的舞蹈。
  过去的痕迹几乎再也看不到了。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要不是刻在心上,不是这样的一份铭记,我绝不可能准确无误地踏上一条芜草中的小路——我记得再往西会看到一排洋槐,槐树西边是一些壳斗科植物,是灌木丛……那儿有几座长满了荒草的坟墓。它们在荒原上显得小极了,它们可不是风成沙丘,它们真实地埋葬着。
  妈妈和姥姥长眠于此,还有另一个人。除了她们和他,还有我的父亲……
  从那儿返回驻地的路漫长无边,我直走了好久好久……
  迈进小屋,眼前的情景差点使我嚷出来——朱亚半卧在小床上!他见了我没有坐起,只是笑着。
  原来他的病稍微好些,就立刻赶了回来。这既令我高兴又令我担忧——我一想起那些殷红的血就心惊肉跳。他说:“不要紧,那不过是胃中一根小静脉破了,注意一些就行。”我将信将疑。
  黄湘已经回城了。他在此留下的工作是可怕的,朱亚说它们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他领人搞下的所有数据几乎都是错误的,它们大多来自陈旧的资料,有的甚至是臆造的。朱亚在说这些时竟非常平静,他怎么能够平静呢?

  我把收起的东西还给他,包皮括那个布面本子。我没有说自己读过它。
  在整个半天的谈话中,他都没有离开小床。我终于明白他有多么虚弱。
  夜晚,他的屋子一直亮着灯。我催促他睡觉,他只是点头。后来我过去陪他。有一刻钟他只是盯着台灯座子,使劲咬着牙。我想他在忍受疼痛。我提醒他吃药,他拍拍衣兜说吃过了。他的两个衣兜都是药,以便随时服用。他转过脸,笑了。难得的笑。询问起这几天的收获,我讲起了这片平原的变化——消失的拉鱼号子和大片的丛林、葡萄园……我不慎说出了一个不愿提及的事实——我是这座城市出生的。
  朱亚“啊”了一声,正了正微侧的身子,连连说:“讲讲这儿的过去,讲一讲……”
  我告诉他这里的四季是怎样的。冬天的雪岭,河冰下的鱼,还有穿着翻毛皮袄渔猎的老人;春天的丛林,各种野花,特别是像小山一样迭起的洋槐花,它们浓烈的香气怎样招引来全世界的蜜蜂;秋天满地都是果实,因为无论如何也采摘不完,就必然要留给冬天;那些野物用前爪小心地扒开雪封,掏出冰冻的红果,咬得嘎嘎脆亮;夏天是躲闪太阳、钻河入海的日子,是深夜躺在河边沙地点一堆火听故事、仰脸看月亮和星星的日子……
  朱亚在我的叙说中一声不吭。他深深地沉浸其中。
  那时的丛林无边无际,各种各样的北方树种在这儿都能找到。林中的各种动物都有,只要从林中走一趟,它们就一齐探头观望,然后闹着叫着跑开……
  “后来怎么了?它怎么到了今天这一步?”
  “后来有了战争。数不清的战争。死了很多人。这片平原是被血泡透的,真的,那片林子……”
  朱亚一声不吭。停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现在看这里根本不适合搞那个大工程。不要讲别的,地下水就不够用。到时候一个好地方会变成一片不毛之地……还有,怎么排污?那不是一般的污染……”
  我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概我们只会提出一份否定报告……”
  我看到他的眼睛中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伸手到衣兜里抓药,又停住了。他突然问:
  “老家这儿还有什么人?父亲在吗?”
  我的心一阵急跳,条件反射般的叫道:
  “父亲?不不不……”
  我用力摇头。
或许您还会喜欢:
城门开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2
摘要:光与影一二○○一年年底,我重返阔别十三年的故乡。飞机降落时,万家灯火涌进舷窗,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关,三个陌生人举着“赵先生”牌子迎候我。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却彼此相像,在弧光灯反衬下,有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欢迎仪式简短而沉默,直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才开始说话,很难分辨是客套还是威胁,灯光如潮让我分神。 [点击阅读]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佚名
章节:84 人气:2
摘要: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 [点击阅读]
太阳黑子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一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滩上,最明亮的那一阵子,还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体皎白闪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点,所以,环岛路沿路海滩夜泳的人很多。因为夜色掩护了天空的变脸,等游泳的人们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扑爬上岸。海滩上响起一片被雨打烂似的、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高高的海岸线上,环岛路蜿蜒。三个男人闯过红胶质的人行道,拉开刚停在黑色车道上一辆的士车门。 [点击阅读]
少年天子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少年天子》描写了大清进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及他与皇贵妃乌云珠的爱情故事。同时也描写了围绕着汉化改革所产生的一系列矛盾斗争。皇太极去世后,6岁的顺治继位成为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为了摆脱满族游牧民族落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人民的素质,顺治潜心钻研汉族的文化来丰富自己,巩固大清江山。 [点击阅读]
张小娴《面包树上的女人》
作者:张小娴
章节:70 人气:2
摘要:一九八六年,我们保中女子中学的排球队一行八人,由教练老文康率领,到泰国集训。我在芭提雅第一次看到面包皮树,树高三十多公尺,会开出雄花和雌花。雌花的形状象一颗圆形的钮扣,它会渐渐长大,最后长成像人头一样的大小,外表粗糙,里面塞满了像生面包皮一样的果肉。将这种果实烤来吃,味道跟烤面包皮非常相似。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既想要面包皮,也想要爱情的女人。八六年,我读中七。 [点击阅读]
张承志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离开沙沟和西吉滩,离开了头戴六角帽的哲合忍耶回民的黄土山庄,在大雪纷扬中,我们穿过了一片片斑驳错落的村寨,来到了单家集。但那弹洞累累的清真寺和闻之已久的红军遗迹并没有留住我们,一罐茶只喝了一口,我们便又穿过杨茂、姚杜,在暮色中的好水川旁冻硬的土道上,急急地前进了。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新结婚时代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2010年新版《新结婚时代》在《新结婚时代》中,对于谁是婚姻的“杀手”,王海鸰提出了新的质疑。小说中,引发婚姻矛盾的原因不是个性不合、第三者,或者两人缺乏沟通、相互猜疑,而是无法沟通的城乡间的鸿沟。从某种意义来说,《新结婚时代》比《中国式离婚》更沉重。门当户对该不该,许多读者从这本书中的两代人三种个性婚恋中展开了话题。 [点击阅读]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2
摘要:也许这是天命。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 [点击阅读]
有种你爱我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有种你爱我作者:暗夜行路内容简介:此文献给大洋彼岸的ANGI同学:D1今天是小满,要吃扁豆焖面。越小满去了几个就近的饭馆,都没有卖那个东西的,只有一家有打卤面,用豆角做的卤。越小满记得陈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吃过的,过程他都记得,先把豆角放进去,炒啊炒,然后放佐料,加水,要漠过豆角,然后把切面放进去,盖上盖,中间翻一次面,最后,抄底儿,盛在碗里,放点醋,就着蒜瓣,吃的要多香有多香!这个过程,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