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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兹-斯坎内特死后一个星期,阿西娜-阿奎坦恩通过克劳迪娅,邀请克罗斯前去她的马利布别墅共进晚餐。克罗斯从拉斯维加斯乘飞机到了洛杉矶,又租了一辆轿车,在夕阳快要沉入海洋时,赶到了马利布别墅区有门卫守着的门房。阿西娜的别墅四周没有特别的警戒,但仍有一个秘书守在招待所里,查看了他的证件之后才通过蜂音器通知他可以进去。克罗斯穿过长长的花园,向海滩边的别墅走去。仍是那个瘦小的南美女佣把他领进了海蓝色的起居室,太平洋的波涛仿佛就在室外徜徉。
阿西娜正在等着他,看上去比记忆中的模样更显美艳。她穿着绿色的外套和便裤,整个身子似乎融入了身后烟波缭绕的海洋。克罗斯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阿西娜摆摆手以示招呼,不是好莱坞明星们惯用的亲吻双颊。她已经准备好了饮料,递给克罗斯一杯。是埃维昂矿泉水泡酸橙。他们两个面朝大洋,坐在套有薄荷绿罩子的大椅子里。西沉的夕阳,把点点金色的余辉洒进了室内。
克罗斯对阿西娜的美貌如此敏感,不得不低下头来,尽量不去看她。那一头金色的秀发,那凝脂般的肌肤,还有那修长的身体懒懒地躺在椅子里的模样。夕阳的几点余辉落进了她那碧绿的眼眸,闪现着阴影。克罗斯内心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触摸她,想挨近她,想拥有她。
阿西娜对她在克罗斯内心激起的感情似乎毫无知觉。她啜了一口饮料,平静地说道:“我要谢谢你,让我能继续拍电影。”
听着阿西娜的声音,克罗斯更是心荡神驰。这声音既无狂热的成份,也无亲近的表示,却有着天鹅绒般的圆润和贵妇人般的自信,听上去还很亲切,克罗斯真希望她持续不断地说下去。天哪,克罗斯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竟然使得自己魂不守舍,克罗斯禁不住羞愧交加。他依旧低垂着头,低声说道:“我原以为只需唤起你的贪欲,就可使你回去工作。”
“我的缺点很多,但不贪财。”阿西娜说。她转过头来,不再看着海洋,而是直盯着克罗斯的双眼。“克劳迪娅告诉我,我前夫自杀后不久,制片厂就撕毁了协议。你只得把影片的所有权交还给他们,只从利润中分得一定的百分比。”
克罗斯尽量装得面无表情。他希望能暂时忘却内心对她的激情。“我想我大概不善于做生意。”克罗斯说。他想给阿西娜造成一种印象:他很无能。
“莫莉-弗兰德斯亲手拟定了你的合同,”阿西娜说,“她是最精明能干的律师。你不应该轻易让步的。”
克罗斯耸耸肩。“这是个策略问题。我打算永久地待在电影圈里,不愿意树立洛德斯通制片厂这样强劲的对手。”
“我本来可以帮帮你的,”阿西娜说,“我可以拒绝回去参加演出。”
克罗斯大喜过望,阿西娜竟然愿意为他这样做。他考虑了阿西娜的提议。制片厂仍有可能把他告上法庭。而且,他不能容忍自己欠下阿西娜一份人情。随后。他突然发觉,阿西娜尽管姿容绝世,却并不意味她头脑简单。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克罗斯问。
阿西娜站起身来,走到观景窗前。夕阳已经沉入海底了,海滩灰蒙蒙的,海面上似乎倒映着别墅后面的山峦和太平洋海岸公路。阿西娜出神地望着此刻已是深蓝色的海洋,那里微波轻漾,泛起阵阵涟漪。她并没有回头,便说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就因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博兹-斯坎内特。即使他留下一百份遗言,我也不相信他会自杀。”
克罗斯耸耸肩。“人已经死了。”他说。
“不错。”阿西娜说。她转过身来,逼视着克罗斯。“你买下那部片子,博兹便很巧合地突然自杀。我怀疑你是凶手。”她神情严峻,可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以致于克罗斯说话时,声音控制得不如希望的那样平稳。
“那制片厂呢?”克罗斯说,“马里昂是美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班茨和斯基皮-迪尔也不逊色。”
阿西娜摇摇头。“跟你一样,他们明白我对他们提出的要求。他们没有那样做,只是把片子卖给你。片子一拍完,他们就不会关心我的死活,但你不是。我知道即便你嘴上说没法帮我,实际上还是会帮我的。当我听说你买下片子时,我就预料到你下一步要干什么,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曾料到你干得如此聪明。”
冷不防,她朝他走过来,克罗斯便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阿西娜抓住克罗斯的双手。他能闻到她身上的芳香,感受到她的呼吸。
阿西娜说:“这是我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坏事。使得别人犯下谋杀的罪行。太可怕了。如果我自己能那样做,我会觉得自己更有出息。但是我做不了。”
克罗斯问:“你为什么认定我会帮你?”
阿西娜说:“克劳迪娅跟我谈过好多有关你的情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她太天真,到今天也没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当你只是一个神通广大的能人。”
克罗斯不由得警觉起来。阿西娜试图引诱他承认自己的罪行。即使在牧师跟前,甚至在上帝跟前,他也不会这样做。
阿西娜说:“还有你盯着我的神情。很多男人都用那种眼光盯着我。我并不是自夸,我知道我长得很美,从孩提时候起人们就这样告诉我。我也知道我拥有一种力量,我从没有弄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并不欢喜有这种力量,但是我常常利用它。人们称之为‘爱’。”
克罗斯抽出自己的手。“你为什么如此害怕你的前夫?就因为他会毁了你的前途?”
一瞬间,阿西娜眼冒怒火。“不是因为我的前途,”她说,“也不是出于害怕,虽然我知道他会杀了我。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有办法让他们把片子还给你。我可以拒绝回去演出。”
“不用了。”克罗斯说。
阿西娜笑容满面、眉飞色舞地说:“那我们两个就上床吧。我发现你很有魅力,我相信我们会很开心的。”
克罗斯最初的反应是愤怒,她竟然以为可以收买他;她分明是在演戏,使用女人特有的伎俩,就如一个男人会使用暴力。但是真正让克罗斯很不自在的是,他听出阿西娜的话里带着一丝嘲弄。嘲弄克罗斯殷勤的骑士作风,把他的真挚爱情贬成简单的性欲冲动。仿佛她想让克罗斯知道,克罗斯对她的爱情如同她对克罗斯的爱情,都是假的。
克罗斯冷冷地说:“我同博兹谈了很长时间,想和他达成交易。他说你们结婚那会儿,他每天跟你上床五次。”
看着阿西娜震惊的神情,克罗斯很是得意。阿西娜说:“我没数过,不过次数确实很多。那时我18岁,非常爱他。到如今,我却想要他去死,很滑稽,是不是?”她双眉紧锁,过了一会,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还谈了什么?”
克罗斯严厉地盯着她说:“博兹把你们之间可怕的秘密告诉我了。他声称你自己说,你逃出家那会儿,把孩子埋在沙漠里。”
霎时间,阿西娜的脸变得毫无表情,绿莹莹的双眸也黯淡下来。这天晚上,克罗斯头一次觉得阿西娜不可能是在演戏。她脸如死灰般惨白,没有演员能演到这种程度。阿西娜喃喃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博兹说那是你亲口告诉他的。”克罗斯说。
“我确实对他这样说过,”阿西娜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相信我杀了亲生骨肉?”
没有比谴责一位美貌佳人更于心不忍的事了。克罗斯知道假如自己照实回答,便会永远失去阿西娜。他突然伸出胳膊,轻轻地抱住了阿西娜,说:“你太美了。像你这样的美人不会做出那种事。”即便铁证如山,男人们永远看重的仍是花容月貌。“不,”克罗斯接着又说,“我不相信你做了那种事。”
阿西娜后退一步,挣脱他的怀抱。“即便我对博兹的死负有责任?”
“你与此事没有任何牵连,”克罗斯说,“他自杀了。”
阿西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克罗斯。克罗斯握住她的手,问:“你以为我杀了博兹?”
阿西娜笑了,她终于认识到该如何表演这出戏。“不,就像你不相信我杀了亲生骨肉一样。”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他们已经互相宣布了对方的清白。阿西娜拉着克罗斯的手,说:“现在,我去给你准备晚餐,然后上床就寝。”她把克罗斯领进了厨房。
这出戏她不知演过多少次,克罗斯恨恨地想。美丽的皇后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履行家庭主妇的职责。他看着阿西娜下厨。阿西娜没系围裙,一招一式非常在行。她一边同克罗斯闲聊,一边切蔬菜,准备好平底煎锅,又摆好餐桌。她握着克罗斯的手,拂过他的身体,同时递给他一瓶葡萄酒,让他打开。刚过半小时,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克罗斯赞叹万分地端详着,这些都让阿西娜看在眼里。
阿西娜说:“我刚出道时演过一个女厨师,便到学校学会了这门手艺。一位评论家写道:‘一旦阿西娜演戏同她的烹调一样出色,便会成为明星。’”
他们坐在厨房的凹室里用餐,可以望见室外波涛汹涌的海洋。晚餐味道很美,牛肉丁配以蔬菜,还有一盘苦味的蔬菜沙拉。大圆盘里盛着干酪,还有热乎乎的、胖墩墩鸽子状的短面包。另外还有浓咖啡,就着清淡的柠檬小蛋糕。
“你应该做一名厨师,”克罗斯说,“我的表亲文森特随时愿意雇用你的。”
“哦,没有什么我做不了的。”阿西娜故意自吹自擂。
用餐的整个过程中,阿西娜一直漫不经心地、带点挑逗性地触摸克罗斯,仿佛想从他的肉体里寻找某种精神的东西。但是,每一次触摸只能加重克罗斯的饥渴,想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裸体。吃到最后,克罗斯浑然不觉吃在嘴里的是什么东西。晚餐总算吃完了,阿西娜牵着克罗斯的手出了厨房,走过两层楼梯之后来到她的卧室。她的举止雍容典雅,带点羞涩,脸上似乎泛着红晕,宛如一个激情荡漾的新娘。克罗斯不由得为她的演技暗暗喝彩。
卧室在顶楼,连着一个小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海洋。卧室很宽敞,墙上挂着一幅色彩缤纷、形式怪异的绘画,这幅画似乎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他们两个站在阳台上,卧室的灯发出怪异的黄光,照亮了海滩,沿着水边的一排马利布别墅从窗口透出几点灯光。小小的海鸟仿佛在玩着游戏,时而迎着奔来的海浪飞过去,时而又逃开,不让海水打湿了羽毛。
阿西娜伸出一只手,绕过克罗斯的后背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向下按着他的头,迎着自己的嘴唇。他们亲吻了很久,和煦的海风在耳际吹拂。随后,阿西娜把克罗斯领进了卧室……
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克罗斯就醒了。有史以来头一次,他感到头有点疼。他全身赤裸着,走到阳台上,坐在藤椅里,眺望着太阳正从大洋中冉冉升起,挂到了空中。
她是个危险的女人。一个杀害亲生骨肉的凶手,亲生骨肉的尸骨被流沙覆盖。她在床上更是身手不凡。她可能会毁了他,就在这一刻,克罗斯下定决心,永远不再见她。
紧接着,克罗斯觉得阿西娜的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扭过脸去亲吻她。她穿着蓬松的白色浴袍,头发用发夹固定,发夹晶光闪闪,宛如王冠上的珠宝。“冲个澡,我给你准备早餐,吃完再走。”阿西娜说。
阿西娜领着克罗斯进了双人洗澡间,两个水槽,两个大理石放物台,两个浴缸,两套淋浴装置。浴室里放满了男人专用的洗漱用品,有剃须刀、修面乳液、面霜、牙刷和发梳,等等。
冲过澡后,克罗斯又走到阳台上,阿西娜已经把一个托盘端上桌子,上面放着羊角面包、咖啡和橙汁。“我可以为你做熏咸肉煎鸡蛋。”她说。
“太好了,”克罗斯说。
“什么时候再见面?”阿西娜问。
“我在拉斯维加斯有很多事要忙,”克罗斯说,“下周我给你打电话。”
阿西娜揣测地瞅着他。“你的意思是分手,对吗?”阿西娜问,“昨晚我过得特别开心。”
克罗斯耸耸肩。“你已经还了人情了。”
阿西娜开心地笑了笑说:“我完全是心甘情愿,让你有点惊讶,是吗?我并不是勉强所为。”
克罗斯格格笑出声来。“对。”他说。
阿西娜似乎看透了克罗斯的心思。昨晚他们相互用谎言欺骗对方,今早谎言的作用就消失了。阿西娜似乎悟出,自己生得太美,克罗斯不愿信任她。和她在一起,克罗斯感到身涉险境,尤其是在她承认犯下的罪过之后。阿西娜显得心事重重,闷声不响地吃着早餐。随后,她说:“我知道你很忙,但我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今天上午你先不走,坐下午的班机回拉斯维加斯,行吗?事情很重要。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克罗斯无法拒绝和她共度最后的时光,便答应了。
阿西娜开着她的梅塞德斯SL300,沿着公路向南去圣迭戈。汽车刚要驶入城里,她突然把车拐上一条人迹罕至的公路,公路穿过山区,通向内陆。
15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围着铁丝网的院子。院子里有6幢红砖大楼,中间是草坪,大楼之间连有漆成天蓝色的人行道。大约有20个孩子在一块草坪上玩足球。在另一块草坪上大约有10个孩子在放风筝。旁边站着三四个成年人,注视着他们,这场面看上去有点怪异。足球一飞到半空中,大多数的孩子似乎都远远地躲开,而旁边的草坪上,风筝升上天空之后,直往上飞,直到再也见不着踪影。
“这是什么地方?”克罗斯问。
阿西娜恳求地望着他,说:“这会先随我进去。过后你再提问题。”
阿西娜把车开到大门口,向警卫出示了一个金制通行证章。进入大门之后,她把车开到最大的一幢楼前,停了下来。
进入大楼,来到服务台前,阿西娜向服务员低声询问着。克罗斯站在阿西娜身后,但仍旧听到了服务员的回答。“她心情很糟,我们在她房间里安排了拥抱器。”
“拥抱器是什么东西?”克罗斯问。
然而,阿西娜没有答话。她拉着克罗斯的手,领着他穿过一道用闪亮的瓷砖铺砌的长廊,来到毗邻的一座大楼,像是一座宿舍。
坐在门口的一个护士询问了他们的姓名。她点头许可之后,阿西娜领着克罗斯又穿过一道两边都是门的长廊。终于,她打开一扇门。
他们置身其中的是一间雅致的卧室,宽敞明亮。这间屋子里有一些看上去很怪异的、乌黑一团的绘画,很像阿西娜别墅墙上挂着的那幅。不同的是,它们都铺在地板上。靠墙的小架子上摆着一排漂亮的玩具娃娃,穿着上浆的门诺教派式样的衣服。地板上还堆着一些其他的图画和绘画作品。
一张小床上铺着粉红的绒毛毯,洁白的枕套上绣满了红玫瑰。但是孩子不在床上。
阿西娜朝一个大箱子走去,箱子顶部开口,四周和底部覆盖着又厚又软的浅蓝色垫子。克罗斯朝里望时,看到一个孩子躺在里面。那孩子根本不曾察觉他们的到来。她正用手不停地拨弄着箱子顶部的旋钮,克罗斯在一旁注视的当儿,她使劲把垫子合在一起,差点把自己挤扁了。
她是一个10岁的小女孩,一个小小的阿西娜,只是没有情感,表情僵硬,绿色的眼睛像是瓷娃娃的,毫无知觉。她每次拧动旋钮,让垫子裹紧她的身体时,小脸蛋便散发出祥和宁静的光泽。她根本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示她知道他们的存在。
阿西娜靠向箱子的顶部,旋动旋钮,想把孩子抱出箱子。孩子轻得似乎没有任何重量。
阿西娜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婴儿,她低头亲吻孩子的面颊,孩子头一缩,躲开了。
“我是妈咪,”阿西娜说,“你难道不愿意亲亲我吗?”
阿西娜的语气令克罗斯心碎。这是一句低声下气的乞求,孩子却在她怀里剧烈地挣扎着。阿西娜只得把她轻轻地放下来。孩子趴在地板上,飞快地抓起一盒彩笔和一张巨大的薄纸板。很快她便全神贯注地开始画画。
克罗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阿西娜使出当演员的看家本领,千方百计想和孩子亲近。她先是跪下来,挨着小女孩,像一个亲热的玩伴,帮着女儿做画,可是那孩子依旧不理会她。
阿西娜便坐了起来,试图扮作一个说悄悄话的母亲,告诉女儿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那孩子只是不理睬。阿西娜便又扮作甜言蜜语的大人,一个劲地夸奖孩子画得很美。孩子一味地躲着她。阿西娜拿起一支画笔,想帮孩子画几笔,但是当孩子真看见时,立刻夺走了画笔。孩子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
阿西娜最终只得放弃。
“明天我再来,宝贝,”阿西娜说,“我带你去兜风,再给你买一盒新画笔。你看,”阿西娜说着,热泪盈眶,“你的红颜色画笔快用完了。”阿西娜想向孩子亲吻告别,却被孩子两只漂亮的小手挡住了。
阿西娜终于站起身来,和克罗斯一道离开了屋子。
阿西娜把轿车的钥匙递给克罗斯,让他开车回马利布,一路上,她双手捧着头,痛苦失声。克罗斯震惊万分,说不出话来。
跨出车门,阿西娜似乎平静了许多。她把克罗斯拉进别墅,转身问他:“就是这个孩子,我对博兹说我把她埋在沙漠里。现在你是不是相信我了?”克罗斯头一次打心眼里相信,阿西娜可能是爱他的。
阿西娜把克罗斯带进厨房,煮了咖啡。他们坐在厨房的凹室里,眺望着远处的大海。喝着咖啡的工夫,阿西娜说起话来,说得那么随意,声音很平淡,面部没有表情。
“我离开博兹时,把孩子留在圣迭戈一个结了婚的远房表亲那里。那时候她看上去与正常的孩子没两样。我不知道她那时候患了孤独症,也许她本来就没有这种病。我把她留在那里,是因为我决意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女演员。我必须挣钱养活我们两个。我确信自己很有天分,天知道有多少人夸我长得美。我总想着功成名就之后,便可以把孩子接回自己身边。”
“所以我到了洛杉矶工作,但一有空就到圣迭戈去看她。随后,我的事业有了突破,看她的次数少了一些,可能一个月一次终于到了我准备把她接回来的时候,我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去为她过三岁生日,但是贝瑟妮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像一张白纸,毫无表情。我根本无法与她亲近。我急疯了。我想她可能长了脑瘤,我记得博兹曾把她摔在地上,可能她的大脑因此受了伤,现在才显出来。我带她去看医生,几个月内,给她做了各种检查,我又带她去看专家门诊,他们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然后有人,我不记得是波士顿的医生还是得克萨斯儿科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告诉我,她患了儿童孤独症。我甚至不懂这是什么病,我以为只是思维迟钝。‘不对。’医生说。患了儿童孤独症的孩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察不到他人的存在,对他们不加理睬,漠不关心,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感情。我把她送到现在的这家诊所,以便离我近一些,那时我们才发现她能对拥抱器做出反应,就是你看的那个。那似乎对她的治疗有好处,我只有把她留在那里了。”
克罗斯闷声不语地坐着,阿西娜继续说下去:“患儿童孤独症,意味着她永远不可能爱我。但是医生告诉我,有些患这种病的孩子天赋很高,甚至就是个天才。我觉得贝瑟妮是个天才,不只在绘画方面,还在别的方面。医生讲,经过长时间的严格训练之后,有些患孤独症的孩子能学会喜欢一些东西,然后喜欢一些人。少数患者甚至能过上近乎正常人的生活。眼下,贝瑟妮听不了音乐和噪音。刚开始,她竟然不能容忍我触摸她,现在她能容忍我了,这说明她比以前有所好转。
“她还是拒绝和我亲近,不过没有以前那样激烈。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我过去一直认为这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想有所成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过专家说,这种病虽然是遗传的,有时候可以是后天得的,但他们说不清楚病因是什么。医生讲,这种病与博兹把她头先着地摔在地上,或我抛下她不管无关,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总想让我相信,我和博兹没有责任,孤独症是一个生命之谜,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他们坚持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预防,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但是,我内心对这些话就是不信。”
“当初发现孩子有病时,我心里就一直在想,我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我知道只有赚了足够的钱,才有能力给她治病。所以,我把她留在诊所里,至少每月有一个周末同她在一起,有时周日我也去看她。终于,我拥有了万贯家财和鼎鼎大名,过去觉得很要紧的事现在也不再重要了。我全部的心愿就是陪着贝瑟妮。即便没有博兹这事,我也打算拍完《梅萨丽娜》后退出影坛。”
“为什么?”克罗斯问,“你打算怎样做?”
“法国有家特殊的诊所,有个医术高明的医生,”阿西娜解释道,“我原打算拍完《梅萨丽娜》之后去那儿。谁料到博兹出现了,我知道他会杀了我,贝瑟妮就成了孤儿了。可以说,实际上等于是我雇了刺客杀了博兹。贝瑟妮只有我一个亲人。当然,这个罪孽由我担当。”阿西娜顿了顿,冲克罗斯笑笑,“是不是比肥皂剧更糟糕?”阿西娜带着一丝微笑说。
克罗斯眺望着大海。阳光下,海水呈现出明亮、润泽的蓝色。他想着那个小女孩,那张毫无表情的小脸,仿佛戴着面具,从来不向世人揭开。
“她躺着的箱子是什么?”克罗斯问。
阿西娜笑了起来。“那只箱子带给我希望,很可悲,是吗?这箱子很大。许多患孤独症的孩子情绪低落时就用它。感觉就像是被人拥抱,只是他们用不着和人接触或亲近。”阿西娜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克罗斯,总有一天我会取代那只箱子。这是我生活的全部目的,除此之外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很可笑吗?制片厂说成千上万的人爱我,给我写信。在公众场合,人人都想碰碰我。男人们信誓旦旦,说他们爱我。但贝瑟妮除外,而她才是我唯一需要的人。”
克罗斯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那么下周给我来电话,”阿西娜说,“我们尽可能多待在一起,直到《梅萨丽娜》拍完。”
“我会打电话的,”克罗斯说,“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但是,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你真的很清白吗?”阿西娜问。
“是的。”克罗斯说。眼下,阿西娜已经证实了她的清白,克罗斯更不能忍受让她知道真相。
克罗斯想起了贝瑟妮的模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蛋,典雅、标致,却毫无表情,还有那双镜子般明澈的眼眸;一个罕见的不会造率的人。
至于阿西娜,她自始至终都在揣摩克罗斯。自从女儿被诊断为孤独症之后,他是所有认识的人中唯一见过她的。这是一个考验。
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莫过于当她发现,尽管她姿容俏丽,尽管她才华出众(她自嘲般地想,尽管她心地善良,性情温柔,慷慨大方),她最亲密的朋友,痴恋她的男人,宠爱她的亲人,无一不为她的不幸而幸灾乐祸。
博兹把她打得鼻青脸肿时,人人都骂博兹是个“一无是处的狗杂种”,但阿西娜分明觉察出他们脸上掠过欣喜的神色。起初她以为自己多心,太敏感,但是当博兹又一次打得她鼻青脸肿时,她又发现那种欣喜的神情。阿西娜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这一次她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们当然都很爱她,她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似乎人人都难免有点尖酸刻薄。任何形式的出类拔萃都会招致妒忌。
阿西娜喜欢克劳迪娅的原因之一,就是克劳迪娅从不辜负她,从未对她流露出此种神情。
这也导致了阿西娜对贝瑟妮的存在秘而不宣。她不愿看到所爱的人脸上闪过的欣喜神情,不愿想起她因美貌而受到了惩处。
也因为这个缘故,阿西娜尽管懂得自己的美丽具有一种力量,并且利用了这种力量,但是她从心眼里鄙视这种力量。她渴望有一天,皱纹深深地嵌进她那完美无瑕的脸庞,每一条代表走过的一条路,经历的一段历程;她渴望有一天,她的身体变得丰腴,她会变得温柔、大度,为自己喜欢并且愿意拥抱的人带去慰藉;为着她亲眼看到了那么多的不幸和苦难,为着她强忍着没有流出的泪水,她渴望她的眼睛因此而变得湿润,充满慈悲;因为笑对自己,笑对人生,她的嘴角会长出笑纹。当她不必担忧自己的美貌会招来不幸,反而庆幸红颜老去时,代之以更加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安详,那时她该是多么的自在。
所以,阿西娜密切注意着克罗斯-德利纳看到贝瑟妮时的反应,他起初微微有点退缩,过后便恢复了常态。她看得出来,克罗斯不可救药地爱着她;克罗斯了解到她有贝瑟妮这个不幸的孩子时,也没有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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