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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 - 第八章 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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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拾粮困惑得吃不下,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闪出水英英那张脸,那是一张曾经高高悬在云端里的脸啊,望一眼都那么奢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遥远处飞来:“她真的要嫁给我,水家三小姐真的愿意嫁给我?”
  事情过去很多天,拾粮突然问:“叔,你也吃过粮啊?”刘喜财不吭声,刘喜财这段日子好像把魂丢了。
  拾粮不死心,怯怯的,又问:“叔,那个专员,到底跟你喧了啥?”
  “夹嘴!”刘喜财这下火了,恨恨地,臭了一句拾粮。半天,见拾粮短了精神似的,木呆着脸不说话,他又宽慰道:“娃,咱种药的人,心里只装药,别的,啥也甭装。”
  “叔,我懂。”
  “不,娃,你不懂。有些事,叔都犯惑,你就越发没法懂。”药师刘喜财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目光,痴痴的,呆呆的,仿佛,被什么捉着,又仿佛,掏空了似的,里面空空茫茫,一片绝望。
  “叔……”拾粮忍不住又唤了声。
  “娃,叔没事,叔真的没事,叔就是想啊,人这一辈子,路咋走才算是个对?再者,老天爷,他到底长没长眼睛?”
  拾粮一听,也垂下头,一副心事浓重的样子。
  药早已收完,青石岭看上去就像被人揭去一层皮,翠美的山色不见了,满目的丰硕不见了,叔侄俩的前头,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荒凉,地更像大张着嘴的蛤蟆,哇哇地叫。冬来了,今年的冬,一看就是个寒冬,这才刚打头,寒冷便像刀子一般,直往人脖子里插。刘喜财紧了紧衣裳,筒好袖筒,他的棉衣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袖口那儿都淌出了棉花,那棉花污黑污黑的,结成块。这样的棉衣,是无法抵挡住这个寒冬的。拾粮就更不用说,到今儿,他还穿着单衣,这单衣,早已看不出是件衣裳,就像水二爷家裹马肚子的破布,没娘的娃可怜啊。
  但这娃楞是撑出一副不怕冷的样子!
  刘喜财极艰难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拾粮,把自个的破棉袄脱下来,裹给拾粮。“娃,你要记住叔的话,这辈子,交穷不交富,交农不交商,交……交啥也不交官!”
  拾粮正在揣摩着叔的话,猛听叔叫:“娃,看,看,那是啥?”
  一抬头,就见一只狼打山坳里窜出来,嘴寻着地,虎虎地往前跑。接着,又一只,不大工夫,山坳里便窜出一群狼,如入无人之地,肆无忌惮地往二道岘子那边去。两个人的心立刻紧住,再也不敢吱声儿,还好,狼群像是在挪窝,无心搭理他们。等狼群彻底消失,山坳再次平静下来,刘喜财才说:“这年份,不好啊——”
  咋个能好哩?
  劫难过后的青石岭,让人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专员曾子航走后不久的一个日子,水家父女被放了出来。那是一个让人沮丧的黄昏,院里的人除了听到水英英几声软弱的嚎叫外,居然没再听到别的。水二爷像是彻底哑巴了,一向不服软的水二爷这一次带给人们太多的绝望,他被吴嫂和狗狗两个扶着,站在苍白无力的霞光下,那高傲的头颅抬了几抬,终因两只肩的软弱无力,不得不耷拉下去,下巴几乎要颏到胸上。一下,就让人们觉得,青石岭的水财主原不过如此。那曾经高大雄猛的身子,哪还见半点影?头一耷拉下,整个身子立刻就垮了,垮得惨不忍睹。甚至边上的吴嫂都要比他雄猛出许多。长达二十多天的地牢,让他瘦了足足有十圈,皮包皮骨头。更可怕的,他的一条腿瘸了,站着还不明显,等吴嫂硬搀着要他走两步时,那一瘸一拐的姿势,就引得后院里吃饭的拴五子等人笑出声来。那天的拴五子也没得好结果,被一旁吃饭的帮工美美搧了一个帽盘。帮工长他几岁,一向跟他关系很不错,但就是那天,帮工搧了他,理由是他笑时将饭粒喷在了他脸上。这样的理由搧人家帽盘,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拴五子挨了搧,倒也规矩了。
  拴五子不是怕帮工,他清清楚楚望见,黄昏里,昏光下,两道子目光直直射他脸上,后来他说,那是拾粮的目光。
  水二爷被吴嫂和狗狗搀着,一直站到天黑,冯传五过来了,狠狠说了句:“回屋去!”吴嫂和狗狗就赶紧把水二爷扶进了屋。
  不是原来的上屋,原来的上屋包皮括上院早已做了冯传五的临时司令部,院门口有枪把子把着。冯传五指给水二爷的屋子,正是曾经给宝儿圆房后来又关了水英英的那间小房子。
  药彻底收完后,院里连着发生了些变化。先是冯传五带来的那帮子兵娃被抽走一大半,据说这是新上任的督查处长司徒雪儿下的命令。谁知道呢,反正兵娃们是越来越少了,到这一天,青石岭上穿黑皮的,只剩了两个,加上冯传五,三个。接着,帮工们被一一打发,药收了,院里的羊吃光了,走马也被司徒雪儿带去不少,留下帮工就显得多余。帮工们走时倒是拿了足够工钱的,这一点冯传五不敢马虎,曾子航走时把话说得清楚:“这青石岭,药就是第一,包皮括药师还有帮工,一个也不能得罪。”曾子航见冯传五频频点头,又道:“对了,还有那个拾粮,这娃我看着中,是个当药师的材料,往后,你要好好待他。”
  对于拴五子,曾子航倒是没说,尽管之前冯传五在曾子航面前确实帮他说了不少好话,但曾子航的心思显然不在拴五子上,临走时冯传五再问,曾子航就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倒是这句话让司徒雪儿来了兴趣,她妩媚的目光穿过一大群送行的人,在拴五子脸上荡了一会儿。可惜,就那么一会儿。
  青石岭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这中间惟一的热闹,倒来自万忠台的水大爷。
  万忠台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来时的那架势,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后的第五个日子,冯传五因为呆院里无聊,带着两个兵去草滩上打野兔,羊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谁知野兔长了眼,就是不往他枪口上撞,害得冯传五白白损失了几颗子弹。第二声枪响过后,草滩上突然惊来一头驴子,那驴儿长得精瘦精瘦,却很有力气,瘦骨嶙峋的背上,载着一桦木鞍子。一看,就是驮了人来的,大约是枪响受惊,将人摔了。驴儿昂着头,四蹄奋甩,径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门的两个兵娃端着枪,警惕的目光投向驴子,驴子抛开蹄子要往院里闯时,其中一个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这时冯传五的第三声枪响了,驴儿再次受惊,一头撞翻骂它的兵娃,无所畏惧地冲了进去。
  紧跟着,草滩上惊惊乍乍跑来一人,边跑边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疯哪去了?”站着的兵娃啪地一亮枪,挡住来人。
  “你是哪来的毛毛虫,凭啥拦我的路?”来人野着嗓子骂。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宪兵大队的,你再敢乱闯,小心我一枪崩了你!”
  “狗日个宪兵队,我的老疙瘩哩?”粗着嗓子喊叫的正是万忠台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让水老大喊糊涂了。
  “驴儿呀,我的宝贝老疙瘩。谁放野枪哩,把我的老疙瘩惊坏,我饶不了他。”水老大还在骂,刚才被驴儿撞翻的兵娃扑过来,一枪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这还了得,当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时养下两条狗啊,你势大了,知道养狗咬人了……”
  吴嫂正好背着药回来,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药奔过来:“大爷,骂不得的,这院,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这才像是从昏巅中醒过神,揉揉眼,往清里看。吴嫂对着他耳朵,悄声嘀咕几句。吴嫂原指望着他能安静下来,没想,他竟得着理了。
  “老天爷啊,你才算长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让抓了,你的家让抄了。老天爷啊,你才算给我出了口气!”
  吴嫂再想拦,就迟了。水老大像是决了堤,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怒骂出来。“水老二,你不是牛势得很么,你不是啥也不怕么,你不是连扫帚星都敢娶么?你的黑笤帚哩,扫啊,咋不扫了?”
  “大爷——”吴嫂惊得,脸上已没了一点血色。
  “少叫我大爷!我被他羞辱的时候,你咋不叫我大爷?我被他打席桌上撵下的时候,你咋不叫我大爷?啊,你个狐狸精!”
  水老大说的,正是宝儿娶拾草拉流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时,水家老弟兄俩又闹翻了,当着大家的面翻腾起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最后惹恼了水二爷,竟将席桌上的哥哥撵下来。当时吴嫂没向着水老大说话,还数落了他的不是,没成想,他就给记下了。
  “那好,你骂,你闹,闹得连你也关进去,可甭怪我没拦挡过。”吴嫂见阻止不住他,气咻咻道。
  “关我?他刮命党有这本事,敢关我万忠台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个胆,敢关?”
  一听水老大骂刮命党,两个兵娃立刻扑上来,要拿他是问。吴嫂急了,连求情带下话,才算把兵娃们的火气给压下去。
  水老大骂了足足有一个时辰,骂足了,骂便宜了,骂得他不敢骂了,再骂下去,说不定自个真要吃亏。便冲兵娃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来,我走,我走啊——”
  吴嫂拉着他的老疙瘩出来时,却见,水老大眼里,两股子清泪直流。他匍匐在草滩上,弄不清是恨还是痛。吴嫂哽咽着嗓子:“他大哥,你起来吧——”
  水老大横溢着两眼的泪,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视着水家大院那紫气大门,话在嗓子里打着颤,却再也说不出来。末了,抓着吴嫂的手:“他吴嫂,给我带个话进去,就说我水老大说了,要是青石岭活不下去,原到万忠台来。万忠台,才是他的家啊……”
  驴儿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冯传五眼看着要回来了,吴嫂,却还僵在那儿,两只多少年都流不出泪的眼里,浩浩荡荡奔涌出一段陈年旧事……吴嫂眼里奔出的,是水家两兄弟的恩仇!
  当年,水家在万忠台发财,水老二不学好,扔下家里那么多产业不管,四处乱浪,等回到万忠台时,竟染上了大烟。水老大一气之下,将他驱出门外。水老二也算个有种的人,竟就没跟水老大吵,没跟水老大闹,只留下一句死头子话:“我水老二要是再回来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这么着,十七岁的少爷水老二大寒天里穿个单汗褂,跑到青风峡东沟何家讨饭吃。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偏要受这份不该受的罪,谁个听了不说他是活该。偏是,他就能赌这个气,能受这份苦。东沟的财主何老东家可不是个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没几个。偏是,十七岁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还受得很好,很得何老东家赏识。谁也没想到,浪迹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烟的同时,也学得不少绝活,泥墙,盘灶,在油坊当巴佬,给家里提烟囱,没一件事能难住他。时不时给何家露一手,就让何老东家惊得咂舌。如果他能务下心来学学庄稼地里的农活,没准,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个农田地里收不住心的人,一让他下地干活,他脖子里立马痒痒,心思,整天就动在歪门斜道上。何家财势正大时,他居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要何老东家在青石岭垦荒种罂粟,还说他会这门手艺,惹得当时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鹍提上棍子就要打他,骂他再提大烟两颗字,敲断他的穷腿。水老二不服气,硬要跟何大鹍理论:“种大烟有啥不好,只要自个不抽不吸,来钱不比庄稼快?”年轻气盛又严格秉承了父亲庄田地才是正业的何大鹍不容分说,就领着下人将他驱出东沟,两年的工钱一分没给。水老二不甘心,冒着真被打断腿的危险,跑来跟何老东家讨说法。何老东家也是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道:“亏我白疼了你两年,你啊,学好是个材料,学坏,可就羞死先人了。这么着吧,我给你一头毛驴,几斗粮食,再带些农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岭给我种出一片田,我把整个青石岭给你。”
  “真的?”
  “我何某人说话,向来红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铁。”
  “那你给我留个字据。”
  何老东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冲你一个下人,还知道跟我要字据,我立给你。”当下,就白纸黑字,唰唰唰写了一张,还请了证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着它,端详了半天,长笑一声:“何老东家,怕是你将来悔得肠子要青哩。”笑完,赶着驴儿去了。
  这一去,就有了青石岭的今天。
  2
  青石岭上罂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惊闻,一向壮实得像头牦牛一样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万忠台那边天天有口信捎来,要他立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着心子,站在青石岭上,宁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里咽泪水,人,就是不肯回头。几天后,他就听说哥哥水老大把新过门的媳妇给休了。
  草儿秀是父亲得急症前三天抬进门的,三天的喜日子刚过,公公就给躺炕上起不来,四处问药求医时,酸茨沟的蛮婆子找上门来,一番通说后,原因找到了,水儿秀是个扫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两个贼星星落下,一个,落在了沟里,一个,俯在了草儿秀身上,这一下,草儿秀成精了,不但剋公公,还要剋水老大。众人的疑惑中,蛮婆子唾沫横飞,说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万般矛盾中,他做出决定——休。
  来自沙漠边上土门子的草儿秀哭了一鼻子,抱着娘家来时陪的红包皮袱,最后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骑着一头灰驴儿,一边走,一边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时,就有神婆子说,她这辈子,命苦哩,七沟八崖的,等着她,跳过去是福,跳不过去,等着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头长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门,她呢,十七了,转眼就十八了,居然,连个脚踪都没。对着镜子看,一张脸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点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罢了,一看连自个都要喊出声,天呀,这等身段,怕是嫁到凉州城都不会遭人嫌弹。左等右等,终于,水家上门了,草儿秀乐的,万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业大,一沟两洼的庄稼,怕是几辈子都吃不完哩,原来前脚子冷,是专为后脚子留路哩。谁知,眉开眼笑地嫁过来,还没乐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着,就听到了休。
  “休,你个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坏了,却偏要怪我,呜呜——”灰驴儿噔噔,草儿秀哭得越发恓惶,想想以后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盘道上,正打算下驴,前面突然堵了一个人,也牵着头驴,驴上,驮着两小捆罂粟花,耀眼的罂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给照亮了,照艳了,照得草儿秀刚才还蒙着阴云的脸上红光烂灿。
  “你是谁,挡我做啥哩?”草儿秀忍住羞,问。
  那人不说话,只盯住她望,望得草儿秀脸越发的红,越发的娇羞。
  望够了,再望就把草儿秀望得要钻地缝了,才问:“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岭?”“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儿秀惊的,早就听说水家有个老二,人不吃的饭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门子一带,把他传得比土匪还邪乎,她还想,这辈子怕再也没缘见着这个老二了,没想,竟在这里给碰上了。
  水老二没点头,也没摇头,眼,一刻也没离开过草儿秀。“问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儿秀哪还敢疑惑,刚才还寻思着,要在哪达寻死哩,这阵,竟一点也不想死了,羞红着脸紧忙点头,手,已触到了包皮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将她抱起来,就往自个驴上扔,嘴里还说:“我就不信你是个扫帚星!”
  两捆子罂粟花抖开,还没等草儿秀反应过,这人,已成了个花人,头上,身上,甚至脚上,全成了芬芳的罂粟。那一年的罂粟,分外的妖娆分外的多情分外的斗艳,一下就让整个山谷浓郁得化不开了。水老二纵身上驴时,又恶恶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驴蹄儿哒哒,一对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儿秀眼里,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见了。
  父亲终于死去,好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没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儿秀而躲过一场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场厚雪里。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丧的脚步,其实,没有这场雪,水老二也不见得要去。这个被水老大诅咒了千遍万遍的人,终于落下一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好在,也就在这场大雪里,扫帚星草儿秀开了怀,她迈着行走起来已略略有些艰难的步子,站在厚雪里,眼睛盯住万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脸上,化成一种形似于泪水的东西。身后,她的男人水老二双手死死地抓着两团雪,往碎里碎里捏。
  万忠台的奢侈与富贵因父亲的离去而渐渐散开,仿佛,那一团富了水家的脉气,被父亲暗暗带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始走下坡路。相继失去妻子和父亲的水老大整日里浑浑噩噩,给人一种颓败潦倒的错觉,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不幸的是,接连几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岭上水老二热火朝天奔日子的时候,万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诅咒,已走不出自个摆的迷魂阵。就有一天,他骑着家里惟一剩下的一头青驴儿,乏沓沓地来到青石岭,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这活灵灵的绿色,张开鼻子,嗅嗅空气里四溢的罂粟香,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怨怒,跳下驴就骂:“水老二,你不是东西,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脉气!”
  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岭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日能,是那个扫帚星走时将万忠台的脉气带了来。不但带了脉气,还把他水家的烟火也带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日个还能光棍一条?要不,万忠台那么大的势,能一下两下败掉?“水老二,你个眼珠子里藏毒的,你个心窝子里养蛇的,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烟火!”
  骂声正响着,院里奔出一个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儿秀。只见她拿着水老二专门用来驱除鬼神的黑笤帚,照准水老大脸上就是一笤帚!这下,她闯祸了。水老大本来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烟火,多少有点强词夺理,被草儿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这女人把他的英气活气男儿气全扫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在青石岭躺下去,躺到老!
  谁知,水老二紧跟着跳了出来,他手里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几倍几十倍的打狗棍。哟嘿嘿,水家这一对弟兄,真是让人想不通,就见水老二抡起打狗棍,照准水老大的干头就敲。水老大哪还敢躺,跑都来不及。边跑,嘴里还七三八四的骂,这一骂,水老二打的决心更足,只见他像草滩上撵狼一样,活生生将亲哥哥水老大撵出了草滩,青驴儿都没让他牵。可怜的水老大,女人和烟火没要到,反把仅剩的一头驴儿送给了水老二!
  兄弟俩的仇气因此种下,直到草儿秀不幸早逝,撇下四个娃,两人间的恩怨还没化开。
  这一切,都是吴嫂到青石岭后水二爷讲给她的。冬日暖暖的火炉边,水二爷每每讲起这些,忍不住要唾沫飞溅。那些个漫长而又着实寂寞的夜晚,一个来自土门子的小寡妇,一个青石岭上正当壮年的光棍,就是靠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发掉夜晚的。不过,水老二讲着讲着,会猛地抱住自己的头,爹呀娘呀叫上一阵子。水老二一叫,吴嫂眼里的泪就开始奔涌了……起风了。
  山一秃,这风,就格外的厉。天乌突突的,灰了几天,怕是,雪要来了。刘喜财和拾粮一前一后走在枯岭上,岭一枯,药是找不到的。可两人闲不住,院里呆不过一个时辰,脚就痒了,心也跟着痒,非要到这枯岭上走走,才能踏实。再者,人这一闲下,是非就来了。
  来自两个药师之间,来自拴五子和拾粮之间。

  刘喜财和曹药师的矛盾,还是那次结下的,就是拾粮差点被尿毒草要掉命的那回。拾粮刚一缓过劲儿,刘喜财便猛地扑向曹药师,一把撕住他脖子:“姓曹的,你还是人不?”曹药师假装害怕地睁大眼:“喜财,你这是做啥?”
  “做啥,我真想一捶捣瞎你的狗眼!”
  刘喜财先是恨曹药师见死不救,拾粮都那个样儿了,他咋能袖手旁观?至少,他应该灌泡尿,尿能解掉一般的毒性,就算是剧毒,尿也能缓解一下症状,这点常识,姓曹的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他给拾粮穴位上擦的那些个东西,姓曹的也有,哪个药师褡裢里不备些常货?就算不救别人,也得防自己啊。这畜牲!后来他骂。
  接着,他就听吴嫂和狗狗喧他走后的事,喧姓曹的咋个欺负拾粮,咋个不服气拾粮。还差点要打拾粮。刘喜财心里,对姓曹的看法就更重了。本来他走前,再三跟拾粮安顿了的,若果姓曹的要问,为啥种出的药不一样,就说是地,狼老鸦台地气好,肥足,千万甭说是他手艺高,就怕姓曹的起歹心。没想,他还真起了。刘喜财问过拾粮,可这娃,死活不吐一个字。娃是个好娃啊,能背重,能忍,凡事都能在心里装,不容易。
  打那以后,刘喜财跟曹药师话少了,几乎不说。非要说时,也是简单到一两个字。可这几天,姓曹的像是成心要缓和这矛盾,缓和也好,刘喜财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但,姓曹的有歪心,他问的,喧的,试探的,都是刘喜财跟曾专员曾子航的事。一个药师,你操这些心做啥啊,难道他能给你个官?今儿个一大早,姓曹的嘴里没说的,竟然,竟然提起了叫司徒的女人,还说:“哟嘿嘿,啥叫个女人,那才叫个女人,你我活了大半辈子,白活了,要是有那么个女人搂上睡一觉,天,早死十年都值。”
  听听,人话么?
  这人,心术不正!刘喜财至此给姓曹的下了个结论,并再三叮嘱拾粮,离他远点。
  拾粮跟拴五子,也是大同小异。拴五子这娃,跟上曹药师,学偏了,学歪了,学的,不像个人了。且不论他对水家做的那些个手脚,单说他对拾粮,哼,没法提!狗狗对拾粮好,他不服气,吴嫂对拾粮好,他也不服气,包皮括刘喜财对拾粮好,他也不服气。你说他,霸道不霸道?今儿个大早,狗狗要去草滩上拾干粪,趁着天还未冷到底,狗狗要把冬日里填热炕的粪拾足,见拾粮在院里闲着,就喊:“拾粮哥,没事做跟我一道拾粪去。”拾粮正要背背篓出门,拴五子背着枪过来了。对了,如今拴五子已成护药队队长,他算是心想事成,终于把枪把子掌握到手里了。拴五子瞪着狗狗:“哟嘿,拾粮哥,叫得多亲热。”狗狗嘴一呶,没理他。拴五子又转向拾粮,狠毒毒喝了一声:“放下!”
  拾粮眼里的火星子冒了出来,都说拾粮脾性好,那是对该好的人,对拴五子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拾粮好不下。
  “你在说谁?!”拾粮压住满腔的怒,正色问过去。
  “我在说你,怎么着,不服气啊?”拴五子没想到拾粮会还口,心虚,但仗着身上有枪,原又把精神撑了起来。“没我的话,以后不许随便出门,听到没?”他又说。
  拾粮没言喘,他也意识到了拴五子身上的枪,转身要往后院走。“回来!”见拾粮让了步,拴五子的嚣张气就压不住了:“本队长跟你说话哩,你耳朵聋了?”拾粮的一双小拳头握得咯咯响,眼睛,死死盯在拾五子脸上,两个人正僵持着,冯传五过来了,恶恶地瞪了拴五子一眼,道:“拴大队长,去,把我屋里的尿壶倒了。”
  拴五子还磨蹭着,正想命令拾粮去倒,冯传五的话又到了:“怎么,嫌我的味儿骚是不?”拴五子吓得,赶忙收起心思跑去倒尿壶了。
  冯传五这才转向拾粮,他的目光里有一股很复杂的内容,他并不喜欢拾粮,这院里的人,除了三小姐英英,冯传五没一个喜欢的,但拾粮是专员曾子航走时特意交待过的,他不喜欢也得喜欢。站了片刻,冯传五脸上忽然挤出一点笑,好像很喜欢拾粮的样子:“去吧,帮丫头多拾点,今年冬冷,多备点。”
  拾粮这才跟狗狗出了门。望着一对年轻人儿,冯传五脑子里,突地跳闪出自己的几个姨太太。妈的,有福不能享,天天要在这破岭上睡冷炕!他心里,暗暗涌出一层对曾子航曾专员的不满来。不过没涌多久,脑子里立刻就闪出另一个人。站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冯传五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想起这院的大美人水英英来,那是多好的一道菜啊,要是能把她睡了,嘿嘿,嘿嘿嘿……“娃,你看出没,这姓冯的,对水家,没安好心。”走在前面的刘喜财突然说。
  “咋能看不出呢,叔,你说,有什么法子帮二爷跟三小姐呢?”
  “没办法啊,娃。”刘喜财很无奈地叹了一句。不过他紧跟着又道:“娃,眼下还是小乱,我担心,大祸乱还在后头哩。”
  拾粮不说话。拾粮脑子里,蓦地想起另一件,这事跟小伍子有关。
  小伍子有秘密。
  这秘密,还是那次到山岭上拔葱时无意中撞进拾粮眼里的,当时,兵娃们命令拾粮跟着小伍子一同去拔葱,要他们快去快回,敢乱跑,小心枪子。小伍子一出院,就心急火燎地往野猪洞那边跑。拾粮喊:“葱在这头,你跑反了。”小伍子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快快去拔葱,不要管他,到时候在院门口见。
  这之后,拾粮心里,就对小伍子留了个神,对野猪洞,也留了个神。兵娃们相继离开青石岭后,有次他一个人在山岭上拾干柴胡,眼里,突然就撞进一个影子,隐隐约约,他看着像疙瘩五,但不敢确定。虽然他不知道疙瘩五跑野猪洞做什么,但,他心里,还是把很多事儿联想到了一起。
  最近这些天,他发现小伍子行踪越来越神秘,一有机会,就往外溜,而且不让任何人跟。他跟吴嫂提醒过,吴嫂说:“甭管他,他比你有见识。”
  见识这东西,有时怕也害人哩。拾粮心里嘀咕,嘴上,却没说出来。他是真心真意替小伍子捏把汗,发生的不测之事已经太多了,拾粮不想看到更怕人的场面。
  拾粮正想着,就听喜财叔又说:“英英这娃,也是个苦命星,你瞅瞅,这些日子成了个啥?”
  一句话,说得拾粮心痛起来,很痛。
  英英被冯传五关押后,拾粮一共见过两次,远远的,一次在南院,一次在后院。拾粮是个见不得别人受委屈的人,多大的委屈,他自个受着,没事,换了别人受,心里一准疼。而且,水家三小姐受的,哪只是委屈!心气那么高的人,硬是让毁了,毁了啊。拾粮这才发现,越是心气高的人,越是受不得这飞来横祸。水家父女,在这场灾里,摔的跟斗太重,怕是,一时半会,缓不过劲。再说,拿啥缓啊,家被占了,银子被抢了,一后院的羊,吃光了,那么威风的走马,没了,拿啥缓?除了这空落落的院子,怕是,水家跟穷人没啥两样。没啥两样啊。
  这世道,咋就连富人也放不过去呢?以前只说是人穷被人欺,没想,富人也被人欺。
  又来风了。吼儿吼儿的,刮得人心烂。
  刘喜财的担心一点不显多余,这一夜,出事了。
  事情出在南院,水英英的闺房里。
  3
  人已睡定。进入冬季后,冯传五给院里定下许多莫名的规矩,其中一条,夜黑后不能相互走动,黑饭吃过,院里院外的活全收拾完,谁进谁的屋,睡觉。两个兵娃挂着枪,挨门巡逻,若要发现不守规矩者,拉到院里冻一夜。冬日里夜长,屋里又各道四处进风,这觉,睡比不睡遭罪。
  刘喜财好不容易迷糊着,院里猛地响出一声,很尖利,他一骨碌翻起身,静住气儿听,院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这静,多少带点异样,刘喜财不安的心越发不安。过了一会儿,他摸索着下炕,佯装解手,往外走。院里墨黑一片,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出啥异常,正疑惑间,对面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刘喜财低声喝问:“谁?”
  “是我,他刘叔,听见啥没?”说话的是吴嫂。
  吴嫂不说还好,一说,刘喜财心里,立刻下来了。当下就慌张地往南院跑。吴嫂的脚步紧跟过来,样子远比他慌张。可见,那声尖叫吴嫂定是听见了。两个人刚奔到南院院墙下,一股子被撕碎的声音便响出来,这声音,像是被堵了撕了压抑了般,令人头皮发怵。药师刘喜财顾不得犹豫,一脚踹开南院院门,就往水英英屋里扑。
  “滚回去!”黑夜里突然响出兵娃的声音,接着,明晃晃的刺刀横他眼前。药师刘喜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夺了兵娃的枪,没容分说就给了这狗日一耳光。吴嫂趁这工夫抢先扑了进去,天哪,她惨叫一声。
  屋子里,一个兵娃拿枕头死命地蒙住水英英的脸,冯传五正拿根绳子,要把水英英挣扎着的双腿绑起来。吴嫂还啊啊地叫着,药师刘喜财已抡起枪把子,照准冯传五的头就要砸。幸亏冯传五躲得快,要不然,他那个草包皮头,就要被打烂。“你个禽兽,敢做这等事!”刘喜财真是气疯了,气炸了,趁冯传五呆楞的空,还是给了他一枪把子,不过,只是砸在冯传五背上。冯传五夸张地叫了一声,逃了。那个兵娃扔了枕头,打门里跳出去。
  吴嫂一把抱住水英英,哀号起来。
  水英英的衣裳被撕得支儿片儿,脸因被那个兵娃捂得太久,酱紫一片。刘喜财一声没吭地走出来,孤狼一般站夜色下。这当儿,就听见中间矮墙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越过墙头一看,水二爷摔倒在矮墙下,正在挣扎着翻身。水二爷定是想翻过矮墙,往这边扑,可惜他的瘸腿拖住了他。
  第二天,冯传五借故要去凉州城办事,一大早便离开了大草滩。冯传五走后不久,药师刘喜财闷着声儿进了南院水二爷那间屋,他足足呆了有一个上午,走出水二爷屋子时,他的脸是阴着的,死阴。
  “得想个法子呀,他刘叔。”吴嫂避过人,悄声叹气说。
  “想啥法子,能想啥法子?”药师刘喜财像是跟自己生气,他饭也不吃,屋也不进,像狗一样蹲在南院院墙下,天都黑尽了,他还不起来。
  “要出事啊,他刘叔。”自打这个可怕的夜之后,吴嫂变得絮絮叨叨,逢人就嘀咕,要出事啊。
  远处,拴五子抱着个枪,幸灾乐祸地瞅着刘喜财。
  冯传五打定了主意要吃这口菜。那天他借口说是去凉州城,其实是骑马在草滩上溜达了一天,他才不想去凉州城哩,去了又能咋?难道曾子航会大方地说,我把水英英赏给你,做五房?这种事儿,声张不得,得瞅准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还用得着看他曾子航的脸色?
  一想曾子航,冯传五快乐的心立马阴暗下来,青石岭这一场闹剧,他算是看清了曾子航这个狡猾的狐狸。依他的看法,曾子航上演了一场双簧戏。他巧妙利用西安城陆荣之间的斗争,假借缉拿共匪之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青石岭水家万贯家财据为已有。冯传五认定,仇家远一定是曾子航有意放走的。这个老狐狸,既没把陆仇二人逼到绝境,为自个的将来留了后路,又蠃得了荣怀山的信任。这还不算,他的老辣还在于借凉州城各派势力的斗争,将他们先是通通贴上私通共匪的标签,然后让他们窝里斗,最后不但成功剿灭了青风团,还让白会长等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狠啊,真是狠。眼下,他一定又是借姓查的一家的势力,把矛盾和混乱丢给他们,自己,说不定早抱着银子买官去了。
  跟这帮老狐狸比起来,他冯传五算什么,一条狗,一条只会咬人却讨不到奖赏的野狗,一条咬完了就被一脚踹开的狗。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委屈,要是再不把水英英给弄到被窝里,他冯传五,亏。
  冯传五牵着马,在草滩上百无聊赖地走着,冬日的冷风一阵阵袭来,袭得他一个接一个打寒战。后来他牵马到了姊妹河,姊妹河静静的,咆哮的河水不再,飞溅的浪花不再,仿佛,也要随着这一岭的寒气,终止脚步似的。冯传五正在河边发楞,身后突然响来一声冷枪,一颗子弹打他耳边呼啸而过,差一点就击中脑袋。他喊了一声“谁”,第二颗子弹紧跟着响来。妈呀,他吓得跳上马,没命似地就往水家大院逃。
  这两颗子弹打醒了冯传五,有人要暗杀他!一回到院中,他立刻吹响集合哨,两个兵娃还有拴五子他们斜挂着枪跑过来,冯传五惊魂未定地喊:“听着,草滩上有共匪,你们,给我去搜!”
  一听有共匪,拴五子吓得第一个丢了枪,再也不做护药队员了。冯传五气得,当下冲拴五子甩了两耳光。
  关于青石岭闹共匪的消息很快传进凉州城,冯传五并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狗,一看拴五子几个靠不住,立马就想到了凉州城。他先是虚张声势一番,将青石岭的共匪扩大了几十倍,接着,又慌称自己夜里剿共时受了伤,得回凉州城医伤。凉州方面知道他在要挟,一方面派人安抚他,另一方面,暗中派一路兵马不声不响开进了青风峡。
  冯传五再潜入水英英的卧房,就挨了一藏刀。
  十八岁的水英英在这场灾难里猛地成长起来,那天她被吴嫂搂到怀中,吴嫂两股子泪往下淌,一双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来摸去。她呢?一声不吭,一个泪珠子没掉,一双灌满仇恨的眼死死盯住黑乌乌的天,仿佛要从天上盯出个结果来。吴嫂后来说:“出事哩,一看这丫头的眼,这院里,出事哩。”果然,冯传五打发了自己的弟兄,一脚将尾随而来的拴五子踢走,踩着月光信心百倍地走进飘着暗香的卧房时,大腿上,就美美挨了一藏刀。
  水英英还是不说话,甚至不学上次那样喊叫,双手死死地抱着藏刀,眼睛,盯着冯传五那张老脸。冯传五叫了一声,一看,刀扎在大腿上,暂时还死不了,又一个猛虎扑食,朝炕上的水英英扑去。水英英一躲,照准冯传五的后心窝就扎。冯传五急了,啪地掏出枪:“你敢?”
  “你敢?!”水英英回敬一句,人,越发地坚定了。
  冯传五败下阵来,知道这口菜不好吃,收起邪念,恶恶地说:“你信不信,老子会一枪崩了你?”
  “崩啊,有种你崩啊,你个刮命党!”
  “好,算你有种,你厉害,越厉害老子越喜欢!听着,好好听话,我姓冯的拿轿子抬你,到凉州城享福去。敢不从,小心我把你一家子全崩了。”
  “崩啊,你崩啊,你要不把我水英英崩了,我跟你没完!”
  这丫头,吃上火药了。冯传五哪还再有心思,一望,腿上的血还在往外冒,双手捂住大腿,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刚一出门,就看见两个人影立在月光下。药师刘喜财提着菜刀,眼里,两团火在喷。身后,竟是吴嫂,她居然提着擀面杖。
  冯传五哭笑不得,就凭你两个,嘿嘿,刚笑了一声,疼痛就让他咧了牙。“甭立个势子,吃人啊,快扶我去上院。”
  药师刘喜财犹豫着,最终,还是扶了冯传五,往上院去。
  这一刀扎得狠了些,亏了是冯传五,经常在刀光血影中混,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嚎叫成一堆了。药师刘喜财强压住怒,没办法,他还得替冯传五疗伤。他把劲使在手上,一把撕烂冯传五裤子,血湿了整个大腿,刀口那儿还在扑扑往外冒。折腾半天,冯传五见他并不止血,怒了:“愣着做啥,止血呀。”
  刘喜财腾地站起身,去了后院。他在自个屋里矛盾了很久,手,还是摸向了褡裢。拿了药往外走时,吴嫂过来了,说:“英英这丫头,吃上枪子了,连我也骂。”刘喜财暗着个脸,道:“去厨房拿碗水,刀口得洗。”
  “真给他治啊?”吴嫂僵在了黑夜里。
  这工夫,拴五子几个已跑到上院,惊乍乍问:“出啥事了?”冯传五道:“老子没死,瞎嚷个啥。”
  药师刘喜财一面对伤口,就不是刚才那个心里喷火的刘喜财了,只见他小心翼翼,仔细地拿棉花为冯传五清理掉腿上的血。等了老半天,才见吴嫂端水进来,他冲冯传五说:“你忍着点,伤口得洗,有点疼。”
  “放心,老子要是怕疼,就不吃这碗饭了。”话还没说完,就扯上嗓子嚎叫起来:“姓刘的,你想害老子呀,这哪是水,是他娘的毒药!”
  吴嫂听到这,屁股一拧走了。
  水里有盐!
  刀伤最终还是曹药师包皮扎的,刘喜财折腾了半天,越折腾冯传五感觉越疼,拴五子聪明,跑去喊曹药师,院里才算安静下来。
  青石岭横遭冯传五洗劫,提醒了何大鹍。连日来,媳妇大梅都嚷着要去青石岭,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爹和妹妹受罪。儿子树槐也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要他拿些银子,到凉州城打点一下,看能不能帮着把冯传五等人打发回去。何大鹍心情沉重,他让媳妇大梅趁早死了这心。“不是我不救你爹跟英英,眼下这局势,我何家也自身难保。再说,冯传五是啥人,他岂能痛快地回去?你忘了平阳川你二妹家的仁字号了?”一席话说的,大梅低了头。何大鹍又跟儿子说:“你也甭嚷嚷着尽出馊主意,打点,你家有多少银子,能打点过来?”
  三天前的深夜,他又将儿子儿媳叫到上房,心事沉重地说:“我派人打听过了,青石岭水亲家跟英英暂时还没啥危险,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当然,银子和马匹是要不回来了。不过这也好,舍财保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见媳妇大梅又要掉眼泪,他道:“把那东西擦干,掉多少也掉不来你爹的自由。”等媳妇大梅抹干了泪,他才郑重其事说:“眼下凉州城风声一天紧过一天,古浪县城每天都有人被砍头,老二的事,凶多吉少。我寻思着,家里得提早做些安顿。”
  “啥安顿?”儿子何树槐一脸不解地问。
  何大鹍叹了一声,他是叹儿子的愚讷,这个时候,还能安顿啥,难道青石岭水家横遭洗劫还不能惊醒他这颗愚木脑袋?
  当天夜里,何树槐便按照父亲的嘱咐,去了东沟垴子他干爹家,他干爹是个老实人,家底子也薄,可他家靠着山,院子大,还有十二孔窑。一番密谋后,两辆马车在第二天夜深人静时来到东沟,何家上下一阵忙碌,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把家里值钱物件还有牛羊转移到东沟垴子了。当然,何大鹍不会笨到全部转尽,多少他还要留下一些,算是掩人耳目。
  谁知刚做完这些,何大鹍还未来及喘一口气,一股兵娃就端着枪,大明大摆走进了他家。此事大出何大鹍意料,何大鹍还在楞怔中,就听领头的说:“腾出三间房来,我们要在这里维持秩序。”
  这股兵娃正是那天夜里从凉州城偷偷开进青风峡的,他们本来要到青石岭水二爷家去,领头的查满儿脑子一转,从大草滩杀了个回马枪,直接闯到东沟何家了。
  东沟财主何大鹍跳着蹦子骂了半夜,他儿子何树槐甚至扬言要一把火点掉何家大院,但你骂你的,我住我的,兵娃们一点不在乎何家父子的态度。
  司徒雪儿跟带兵的查满儿说:“这次派你去,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要是把青风峡治不住,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查满儿二十出头,以前在青海马家兵手下混,司徒雪儿多方打听,才将他从青海调了过来。
  4
  从司徒雪儿这一步行动看,西安方面一点没放松青石岭的意思。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峡谷里蔓延开来。青风峡暗地里兴起一个叫暗杀团的组织,专门藏在背处冲国民军打冷枪。何家大院的兵娃驻进去还没几天,就报销掉两个。古浪县保安团奉命巡逻时,也吃了黑枪。司徒雪儿很是恼火,她刚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华,就有人跟她较劲儿。这个喝过洋墨水又跟着表哥查建设在部队里秘密呆过一阵的女人,拍着桌子说:“给我全力搜,我就不信,几条破枪,几个土包皮子,就能吓倒我堂堂的国民军!”

  风声一下紧起来。
  这个后晌,水家大院突然炸出一个消息,水英英跑了!
  这阵子的冯传五忙得很,白日他要负责去附近的乡村收药,夜里,还要带上拴五子他们寻夜。司徒雪儿连着下了几道命令,要他跟查满儿密切配合,尽快将附近乡村的大黄、柴胡等草药收回来,这一带柴胡多,山里人谁也不认为那是药,初冬挖回来,寒冬时当柴烧。今年,说啥也不能让烧了。另外,就是密切注意暗杀团的动静。司徒雪儿一上任,又在古浪县城端掉了共党一个地下组织,有人交待,暗杀团的组织者是一个叫尕大的人,此人武艺超强,行踪诡秘,而且,手里握有二十多杆枪。
  冯传五刚进了院子,就听留守在院里的兵娃报告,水英英跑了。
  “跑了,不是让你看守着的么?”
  “我……我……”兵娃赤白着脸,吓得说不出话。
  “说,啥时跑的?!”
  “刚跑,不,跑……跑了有一个时辰。”兵娃结巴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水英英到底啥时跑的。
  啪啪,冯传五抡起胳膊,就冲兵娃搧了几个饼。“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还有啥用”。冯传五边骂,边喊吴嫂。
  早上离开时,他特意跟兵娃交待,水家这丫头,这两天不大对劲,让她到院里晒晒太阳,她偏是躺炕上不动弹。让她安稳在屋里呆着,她又贼手贼脚,在南院后墙下转磨。“你给我多留点神,别吃饱了就知道睡。”说完,还不放心,又将吴嫂喊来,连吓唬带诱逼说:“上头发了话,这个冬天过去,水家父女就自由了。”见吴嫂冷着脸,又说:“我也是没办法,上头一日不发话,我就一日不敢让她们到院里走,谁让他们是共党的嫌犯哩。你听好了,我把水家三丫头交给你,她要是好好的过了这个冬,我赏你一对手镯,你要不喜欢,我赏你一头骡子。”
  没想,水英英还是跑了。
  冯传五叫喊半天,吴嫂才磨磨蹭蹭打厨房走出来。
  “人呢,我交给你的人呢?”
  “哪个人?”
  “水家三丫头啊,再给我装糊涂,我一枪崩了你。”
  “在屋里睡着哩,睡一天了。”吴嫂边说话,边搓手上的面。
  冯传五差点背过气去。他啊啊了两声,一把提起边上吓得哆嗦的兵娃:“还楞着做啥,追啊。”
  很快,包皮括拴五子几个背枪的,全都跟着冯传五奔出了院子。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吴嫂恨恨地骂:“追,追,追你娘个脚后跟。”
  这天后晌,吴嫂做的饭谁也没吃,吃不下。留下的几个帮工还有两位药师,全都抱着膀子蹲夕阳下,猴酥酥地等太阳落。太阳掉下山后,又都围坐在后院里,大眼瞪小眼,不吭声儿,但心,一个比一个紧,生怕冷不丁打院门里看见不该看的。吴嫂喊了几回,除过曹药师屁股动了动,其他人,都没动。天终于黑尽,院外草滩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药师刘喜财这才起身,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往南院去了。
  水二爷也是没吃饭,吴嫂端来的饭,还款款放着。他蹲炕头上,手里抱个空烟锅,人,就像灵魂出了窍。药师刘喜财进来老半天,他理也不理。直到吴嫂进来,他才换了个姿势,一屁股坐炕沿上了。
  水二爷的气色好了不少,尽管是在夜黑,但脸上分明跳动着红光。这段日子,吴嫂尽上心的侍候,吃喝虽是差点,但吴嫂的话管用,俗话说,话是开心的钥匙,拿上水二爷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听不懂吴嫂那些话。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做虐自己,等于是帮冯传五的忙,银子是没了,羊也没了,啥也没了,但他还有一口气。吴嫂说得对:“人赌一口气,你今儿个把自个折腾躺下了,算谁的?我就不相信天老是阴的,我就不相信折断的秧苗再活不过来?你水二爷啥没经过,到老了,你倒装起死狗了。”
  “我不是死狗!我水老二啥时做过死狗,要死,我也得咬死几个再走!”
  就这么着,他硬是咬着牙子,把日子挺了过来,把自个也挺了过来。
  默了好长一会儿,水二爷才说:“草滩上,没动静?”
  “没。”吴嫂说。
  “操心听着,有动静,给我吭声气。”
  “知道。”
  说完,吴嫂折身出来了,药师刘喜财又呆了会,一言不发地原又走出来。
  一连两天,草滩上都没动静,水英英没信儿,追出去抓人的,也没信儿。院里的人,心似乎有点落地了。
  水英英是在吴嫂的帮忙下逃走的。晌午时分,拾粮打山上下来,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只兔子,吴嫂一把接过,利落地剁了,丢锅里炒上。肉香在院子里飘荡时,吴嫂打厨房里走出,径直来到南院院墙下,冲兵娃喊:“兵爷,跟我来。”兵娃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没敢动,吴嫂又喊:“来呀,兵爷,我带你去厨房。”一听厨房,兵娃的心思动了,四下瞅瞅,院里没一个人影,脚步快快地到了厨房。吴嫂揭开锅盖,那香喷喷的兔肉,一下就馋得兵娃走不开了。吴嫂借机说:“兵爷,这肉是我专门为你炒的,你慢慢吃,小心烫着。”临出门时又说:“我把厨房打外扣上,小心让外人瞅见。”兵娃边啃骨头边嗯了声,吴嫂的身影已到了南院。
  水英英利落地换了狗狗的衣裳,背起早就准备好的背篓,猫着腰出了院门。
  一出院门,她的步子就疾起来,不多时,她已猫在狼老鸦台的地埂下。那儿有个小窑洞,是平日放牲口的人避雨的,水英英倒掉背篓高头的草,打底下拿出包皮袱,夹上就走。包皮袱里,是她一路吃的用的。这一次她没选择走青风峡,而是绕过狼老鸦台,打母亲草儿秀的坟前穿过,然后顺着曲曲折折的沟,往酸茨沟方向去。离酸茨沟不远,有座庙,水英英算好,夜里就在庙里投宿,然后翻过黄泥岗,就能望见一条山道,顺着这山道,可以到达平阳川。只要到了平阳川,水英英就有办法了。
  水英英必须逃出去,不为别的,她要找到仇家远!
  是他,把中药带到了青石岭,也是他,把枪带到了青石岭。更是他,把灾难带到了水家!可他却一溜烟地消失了,把痛,把苦,把比杀头还难受的屈辱,留给了她和爹。如今,爹的腿断了,再也不能指望他给水家还来清白,还来太平。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她去!
  这些日子,她心里恨的,骂的,拿刀刮的,除了冯传五,再就是这个仇家远。“我看你上了天,我看你入了地,我就是跑断两条腿,也要把你找来!”
  水英英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娘娘庙的,娘娘庙是蛮婆子们初一十五烧香磕头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里,平日,这儿很少有脚踪。跑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英英实在跑不动了,想在娘娘庙住一宿再走。四下望了望,冬日的山峦静静的,娘娘庙更静,她大着胆子走进去,心里再三给自己鼓劲,甭怕,这是庙,庙里的娘娘不害人的。
  庙里的娘娘果然不害人,害人的是蛮婆子。
  谁能想得到,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奔向平阳川的路,竟让酸茨沟的蛮婆子给阻断了。
  水英英后来才承认,这就是命。命是一张纸,写啥不由你,神仙戳个洞,凡人一生补。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在娘娘庙辗转反侧的这个夜晚,远在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也是彻夜未眠。晚饭刚吃过,上司陆军长就将他们紧急召去,通报了前方战况。南宁失守,八塘失陷。日寇凭借着强大的海上力量和空中轰炸,在我疆土上长驱直入,国军损伤惨重啊。前方不但药材匮乏,而且弹药物资供给严重不济,特别是从南宁退守的四十六军,近乎弹尽粮绝,坐以待毙,形势相当危机。陆军长要求后方各部全力以赴,为前方将士募集物资。
  “在座都是党国的栋梁,不能因为我们身处安全地带就逍遥自在,国难当头,我等应该竭尽全力,精诚报国。”
  其他几个人走后,陆军长心事重重,沉吟了半天才说,阎锡山以六个军兵力,进攻隰县、孝义一带的山西新军决死二纵队,决死二纵队一九六旅旅部被阎军包皮围解决。大宁、隰县等抗日政权及抗日救亡团体屡遭摧残,牺盟会干部被杀害多人,晋西事变开始了。
  “我就不明白,大敌当前,为什么自家人还要自相残杀!”陆军长愤怒地将手中的圆珠笔掼在桌上。看得出,局势令他十分不安,也十分矛盾。到现在为止,仇家远还不知道上司陆军长的真实身份,他也从未向自己明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起共谋大事,陆军长对他,也是知而不问,一切,靠得是彼此的信任还有共同的忧国忧民之心。
  “那边的朋友又找我了,二号线急需药品,找你来,就是想合计一下,看有没有新的办法。”陆军长又说。
  二号线就是延安。自从青石岭出事后,二号线那边就没再供过药,没药啊。占据着大半江山的国民军药材都如此吃紧,想必他们,该有多难。仇家远阴着的心越发阴沉,青石岭一丢,等于是把甘肃乃至新疆的整条线给断送了。一想这事,仇家远就对自己恨得要死。
  回到住所,仇家远心里焦灼不安,很多事仿佛凑齐了似的,一古脑儿往外涌。仇家远是三年前秘密加入共产党的,他的共产主义启蒙老师,竟是李克农。当时他已是陆军长手下一名得力干将,但对自己的这一决择,他义无反顾。在跟李克农的数次秘密接触中,他越发坚定了投身这一伟大事业的信念,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能拯救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也惟有共产组织。只是,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住一心栽培他的陆军长。直到他被秘密派往凉州,直到陆军长秘令他往二号线送药,这份不安,才被随之而来的艰苦斗争取代。他相信,无论陆军长是不是共产组织的人,他心里,一定是有这伟大事业的。
  可惜,来自黄埔的荣怀山探照灯一样盯着他们。青石岭出事后,他被陆军长紧急召回,先是在西安郊区一秘密居所里避了一段时间。陆军长怕姓荣的死揪住不放,将二号线送药的事揭腾出来。还好,马帮分驼主胡九宁死不屈,至死也没承认替仇家远送过药。胡九被严刑拷打致死后,风声似乎稍稍小了点,可另一个人还在他们手里,陆军长要求他随时做好远走他乡的准备。“兄弟,你做的事你得担啊,实在不行,就到我老家种药去。”陆军长的话里充满了无奈,因为只要何树杨一招供,他通共的罪名便铁定了,陆军长想保都保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姓荣的却迟迟不冲他下手,难道?正在他坐卧不安时,陆军长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姓荣的派查建设去了凉州,而且……陆军长顿了半天,才说出司徒雪儿的名字。一听司徒雪儿,仇家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陆军长示意他坐下:“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跟她过去怎么样,我不管,但她现在是荣怀山身边的红人,派她去凉州,荣怀山是别有用心的,你切不可感情用事。”
  仇家远心里扑腾了半天,那团刚刚燃起的火,无奈地熄灭了。老老实实坐椅子上,听陆军长把话说完。
  陆军长说,司徒雪儿执意要把何树杨留在凉州,由她亲自审问。
  “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我得做最坏准备。”陆军长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仇家远一眼。
  这一眼,望得仇家远简直无地自容。
  司徒雪儿这个名字,在消逝了几年后,恍若远逝的一场风,突然地又卷到了眼前,仇家远感觉自己坚定的步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几天后,陆军长派人来接他,说事情暂且过去了,姓荣的目的不在人上,他是冲青石岭去的。
  “青石岭不能丢,说啥也要控制在我们手中。”他一激动,脱口就道。
  “怎么控制,难道要我带兵去抢?”陆军长有点失望地盯住他,“你别忘了,姓荣的是有意放过你,他是不想跟我彻底闹翻。再说了,你拿什么理由去跟他争,难道你要自己跳出来,承认你不是党国的人?”
  陆军长这一说,他才明白此中的玄机,但,一想那大片大片的中药地,还有它独具的交通要塞位置,心里,就恨不得立刻带兵冲过去,从司徒雪儿手里抢回这块宝地。
  眼下,二号线又提出运药,药从哪来,又怎么运过去?他苦苦地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径直来到陆军长面前,道:“我必须去一趟延安。”
  “延安?”陆军长诧异地盯住他。
  “是。我必须去见一个人,只有他,才能将青石岭的火种重新点燃,才能将青石岭的药运到延安去。”仇家远说得很激动,他已完全顾不上陆军长的身份了。“谁?”陆军长警惕地盯住他。
  仇家远再也不想隐瞒,将这个神秘人物说了出来。
  天刚麻亮,晨光还没来及往大地上洒,拴五子的脚步已迈进叫眼官的蛮婆子家。抢在这早的时间找蛮婆子,十个有九个是为了打时。
  打时就是找人,青风峡一带,历来就有找蛮婆子打时的习俗,家里丢了人或者家畜,你甭乱找,赶快找蛮婆子,只要将走失的时间说出来,再许个愿,蛮婆子一掐一捏,活的,能给你说出找寻的方向,死的,能给你道出尸首的位置。这事儿,拴五子经过,他连夜往酸茨沟奔,就是想夺个头彩。
  拴五子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已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与其让水家父女缓过劲来收拾他,不如趁着劲儿先把他们收拾了。再者,冯传五亲口给他许下愿,要是能抓水英英回来,保他去凉州城享荣华富贵。这样的好事,拴五子岂能错过?
  叫眼官的蛮婆子听完,双手掐捏一番,打起三才板,唱:“不往东来不往西,南不活来北不死,清时八早你打时,出了门儿你碰去。”
  这哪是响时,分明是哑时,说了等于没说!拴五子刚要发作,忽见叫眼官的蛮婆子双眼怒睁,嘴角鼓起,像是要发神了。拴五子赶忙退出,蛮婆子一发神,场面是很骇人的。
  拴五子带着两个护药队员,往回走,路上他还骂:“都说眼官神,神个头,尽胡吹冒聊哩,这号子话,谁不会说。”嘟囔了没几句,一抬头,天呀,水英英真就在山道上!
  水英英是太阳影儿冒时打庙里出来的,天亮时分她忽地给睡着了,丢个盹醒来,一看太阳都穿破东山了,赶忙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出了娘娘庙没多远,正四下瞅着辨方向,身后忽地响起三才板响。“天堂路上是贵人,地狱门上蹲恶鬼,奈何桥上掉眼泪,阎罗殿里断来生。”水英英刚要往北拐,身后的蛮婆扑上来,一把採住她:“这位豁家,你是青石岭水家的吧,我看你头顶朝阳,脚踩晨路,似是往好路上去,可你身后却冒黑烟,这趟路,你走不得。”水英英一听被人认出,一把打了她的手说:“谁是你的豁家,一边去。”蛮婆子一听,较上劲了:“那我不叫你豁家,我叫你三小姐。三小姐,你身上带着阴气啊,快到我屋里,我给你扫扫。”
  蛮婆子的扫扫就是禳眼,水英英哪有这工夫,一急就冲蛮婆子发起了脾气。蛮婆子并不恼:“三小姐,我跟着眼官去过你家,看你这走势,还有脸相,你家定是出大事了,你还是到我屋里扫扫吧。”
  “走开!”水英英急得要哭了,哪有半道上硬拽着人去家里的?她生怕耽搁下去,被更多的人发现。谁知蛮婆子一副死有理的样子,好像不扫她今儿个就活不成。正这么纠缠着,山道上响过来脚步,水英英再要跑,就迟了。
  她被拴五子几个捉住的时候,那个一脸皱纹的蛮婆子还在说:“不听娘娘言,吃亏在眼前。”
  拴五子狠狠採住她头发:“神,眼官啊,你真神!”
  水英英被捆绑着丢进地窖里,就是她爹曾经藏银子的地窖。冯传五浪笑着说:“孙猴子本事再大,还能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说着,顺手赏给拴五子一瓶凉州女儿红:“去,打只兔子来,司令我今儿个开心,开心啊——”
  一院的人心暗了,暗得没法再暗。水二爷捶胸顿足:“老天爷,你真不让我水家活了,我水老二一辈子没坑人没害人,你眼睛长着出气啊,咋连人鬼都分不清?!”
  叫声让水家大院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夜,阴森森的扑来,一股不祥之气笼罩了整个院子,就连大草滩,也扑扑地冒阴气。白日里水二爷的嘶嚎和冯传五的婬笑已让人们的心碎了好几次,这阵,所有的人都屏住气儿,生怕这个黑夜,给青石岭带来什么。
  可真要来了,谁又能挡得住?
  5
  天刚黑尽,冯传五就往地窖走,他跟拴五子说:“把门看好了,要是让外人进来,你娃这辈子的福就到头了。”几杯女儿红下去,半只兔子填肚里,冯传五就觉身子要炸开,再也不能耽搁一分钟。况且,他已打定主意,不耽搁了,再耽搁,这道菜非但吃不到,而且,会给他惹来大麻烦。
  “嘿嘿,五姨太,水丫头,你还是乖乖做我的五姨太吧——”
  一棒砸向冯传五的头时,水英英的身子,已完全到了冯传五怀里。水英英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抓来到现在,她就被折腾个没停。况且,她的手脚都是捆着的,拴五子这畜牲,竟恶毒地将她的头发盘起来,拿细绳儿拴在木板上。
  完了,再也躲不过去了。水英英死死地闭上眼,心里喊,娘啊,你的英英就要来了。
  猛地睁开眼,惊见身上压着的冯传五滚下了木板,提棒站着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这个夜晚,因为药师刘喜财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举动,水家大院的天才没塌下来。半夜时分,冯传五从昏迷中醒过来,才知道药师刘喜财带着拾粮,连夜去了凉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过,专员曾子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凌凌地走进水家大院。冯传五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两个带着盒子枪的兵给捆了。曾子航先是进了水英英卧房,仔细而又体贴地查看了她的伤势,说:“都怪我粗心,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然后,让一同来的医生给水英英疗伤。水英英眼里憋着泪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体面地挥挥手,就有人把准备好的礼物送进来。专员曾子航一连串的动作,显示出他是一个受过教育并且很有教养的男人,举手捉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还令人心动。
  打水英英卧房出来,曾子航示意药师刘喜财带路,他要去看水二爷。关于国民军为啥要对水家父女这样,专员曾子航一直不对药师刘喜财做正面解释,路上惟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有些事你不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专员,可能比我还恶。”
  水二爷也受到同样的礼遇,甚至,曾子航对他的关心,还要甚过水英英一点。不过,水二爷僵枯着两只眼,曾子航脸上的微笑还有别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没看见。曾子航赔情道歉的话,他更是听不见。人们退出屋子时,他忽然抓住刘喜财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抓住。
  药师刘喜财陪着曾子航,来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开,他要单独跟刘药师说件事儿。
  要说,这世上,是没谁能把另一个人看透的,包皮括跟你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专员曾子航这一天算是打开了心扉,其实,这些日子他也想找个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虽说都是经过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来做你的药师,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点苦,带着风霜的尘味。“都说我曾子航是恶人,贪,放屁,我曾子航啥钱没见过?打小就在银子堆里滚,想想我曾家的钱财,能把凉州城买下。但,有些事儿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现在是贪,贪得我都认不出自己。可不贪怎么办?老弟啊,你是没去过前线,你离开队伍有些年头了吧,蹲在避事窝里,安稳。可你上前线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儿,不能提!你还记得当年的步兵第一师么,不瞒你说,我刚从那儿回来,惨啊,将士们死的死,残的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弹坑里等死。哪有药,哪有医生?狗娘养的日本人,杀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后方,看看凉州,看看水家,银子多得在地窖里放,成群的马养着看样儿,这不让日本佬儿笑话么?我是拿了他们的银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没花一个!不瞒你说,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卖了,就连我姨太太的首饰,也全给卖了。我曾子航不图什么虚名,我要的是,弟兄们活着身子回来。当然,前提有一个,就是一个子儿也不能落到共匪手里。我曾子航端着党国的碗,受着党国的恩惠,我脚下的土地,就是党国的,姓共的想从凉州拿走一个银元,做梦!”

  曾子航说这番话时,眼睛是湿润的,心,也跟着起伏。药师刘喜财自然不会清楚,曾子航七十八岁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闹共潮时被绑到树上活活冻死的,有人把对国民党的恨发泄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话说的,药师刘喜财顿时失言,哑了。半天,药师刘喜财正要向曾子航问什么,忽地就听到他一句话,这句话,一下就把刘喜财给打懵了。
  曾子航要带水英英走!
  “这丫头,留在青石岭可惜了,你让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回。”“啥子?!”药师刘喜财简直不敢相信,说这话的就是刚才那个激昂陈词满腔痴情的曾子航。
  “你别那么瞪着我,我说过有些事你不懂,你还不服气,看,这不就来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谁有谁的活法,谁有谁的乐子。要说我曾子航没乐子,那是屁话。哪个人没乐子?我曾子航这辈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这三丫头,有个性,我喜欢,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么,说我伪君子是不,说我禽兽不如是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有你的药,我呢,我啥也没有。要是连个女人都不让我得,我活着,还有啥劲!”药师刘喜财困住了,茫住了,拳头,握得紧紧的,随时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脸上。曾子航笑笑,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诡谲的眼神瞅了瞅刘喜财,忽然用一种荒诞的口气说:“还记得当年让你的草药害死的名媛苏婉玲么,哈哈,都说她是跟着师座到处跑,哪里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女人!”
  “啥子?!”这一次,药师刘喜财就不只是惊了。
  很久很久,时间仿佛在凝固中重新走动起来,药师刘喜财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带她走。”
  “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话!”
  “我没骗你,而且这个人,你绝不能欺负。”
  “谁?”
  “我的义子。”
  “义子?”
  “拾粮。”
  “啥——?”
  水英英也不摇头也不点头,药师刘喜财比前比后跟她说了一大堆,她就听到几个字,要她嫁给拾粮。
  拾粮。
  老天爷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大,她水家三小姐要嫁给一个下人,还是西沟来路家的拾粮。嗬嗬,嗬,水英英想哭,却哭不出来。泪,早流干了,流尽了。
  她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刘喜财,盯了半天,苦苦地闭上了眼。
  药师刘喜财无言地走了出来。
  等在另间屋里的水二爷早已耐不住:“咋个下了,她咋说?”
  药师刘喜财没说话,很是沉重地蹲下了。水二爷忽然僵住脸:“咋个,她不从?”
  水二爷主意已定,药师刘喜财刚把想法说出来,他便马上点头答应。水二爷自然有水二爷的想法,且不说水家如今正在灾难中,单就药师刘喜财说出的拾粮,他就兴奋得不得了。天呀,拾粮,拾粮,水二爷连叫几遍,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叫跑了。拾粮是谁?他早已不是当初老五糊领来的那个见了他双腿打战的西沟讨吃,他也早已不是睡在草棚里替他喂马的水家长工,他是药师啊。某一天起,青石岭大财主水二爷便认定,西沟来路家这个老实巴交的苦命孩子,将来定是赫赫有名的大药师。这是天意,谁也改变不了的。站在狼老鸦台那块肥沃的地边,水二爷的内心曾一次次被这个想法鼓荡,那时候他就想,要是把拾粮招进门,那该是件多么美妙多么惬意的事啊。
  没想,一场大灾难,竟把这个幻想变成了真!
  “抓紧办!”这是他扔给药师刘喜财的一句话。好像办得慢一点,拾粮那边就要反悔似的。
  哪知,他女儿却又犯起了犹豫。水二爷猛就叫喊开了:“这都啥时候了,她还挑,有她挑的工夫么?没喂到狼嘴里就是天大的万幸,她,她还想嫁到皇宫里啊……”蹲着嚷不过瘾,他站了起来,声音扯得更高:“不行,我得跟她把话说明,不知好歹的东西,跳过肉夹子,想吃冷豆腐啊!”
  药师刘喜财一把拉住水二爷,哽着嗓子说:“给娃,留点时间,甭逼她。”又过了两天,水二爷再去看女儿时,水英英就点了头。水二爷刚要高兴,水英英突然拿过一把剪刀,嚓嚓几下,就把自个一头漂亮的长发剪了下来。尔后,她冲自己的老子说:“你欠来路家的,我替你还了。这把头发你留着,将来哪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好有个念想。”
  水二爷起先没明白,等明白过来,一双昏溃的老眼里,就不只是泪了。
  日子最终定在了腊月初九,这次没找蛮婆子,水二爷自己定的。专员曾子航要说也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不能跟药师刘喜财的义子抢,那就莫不如再次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他们算了。临走时他冲冯传五说:“这两个的婚事是我做的媒,你要敢弄出点岔儿,看我咋收拾你。”冯传五哪还敢,真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他的局长差点让撤了。
  日子刚定下,拾粮便回到了西沟,这次不是他娶人家,是水家娶他,倒插门,当养老女婿。
  养老女婿,他拾粮要给水家做养老女婿!
  来路喜的,抓了家里惟一的老母鸡,要宰。“喜事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拾粮闷闷的,脸上没一点表情。从喜财叔跟水二爷找他摊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这样子。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好像,这事跟他无关。来路显然是被这天大的喜悦弄惊了,抱着鸡,喜得不知咋个下手。过了半天,他道:“娃,爹给你杀鸡儿,爹给你杀鸡儿呀——”
  等把鸡儿杀了,炒了,父子俩却都不吃。
  拾粮是困惑得吃不下,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闪出水英英那张脸,那是一张曾经高高悬在云端里的脸啊,望一眼都那么奢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遥远处飞来:“她真的要嫁给我,水家三小姐真的愿意嫁给我?”
  斩穴人来路是激动得吃不下,他的心思总算没白费,能嫁到水家,娃的后半生,算是有靠了。他竟然感谢起冯传五来,若要不是这场突然而至的惊变,他家能有这等的大好事?
  婚礼办得温吐吐的,一点儿不热闹,比起前两个女子的出嫁,这次,简直看不出水家是在办事儿。甚至,还不及宝儿的亡婚热闹。拾粮是自己走来的,按乡俗,水家应该派大红轿子,吹吹打打将他娶进来。斩穴人来路说:“算了吧,眼下这景儿,能吹打?”来路说这话的时候,脑子已清醒很多,再也不像刚听到时那么天上地下的乱飘了。坡下的二婶连夜拿粗布缝了一套新衣裳,套到拾粮身上一看,大了,简直跟袍子一样。二婶臊红着脸说:“日子长了不动针线,手底下没把握了。”来路左端详又瞅瞅,说:“大点好,娃的身子还长哩,过个三五年,也不嫌小。”二婶又将自个的衣裳洗了,还翻腾出男人死时留下的一套衣裳,套给来路,两个人很是别扭地跟在拾粮后头,算是娘家送亲的。
  本来要请老五糊的,可老五糊自打把拾草嫁到水家,就再也不做媒人了。这阵子,他的脚步穿梭在各沟各岔间,做另一种生意,打听谁家有草药,然后把信儿卖给住在何家的查满儿,讨点碎银花。来路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
  管家老橛头站在院门口,迎接了他们三个。这一天院里的人们没去干活,本来他们要把晒场上的雪扫掉,腾出地方来晒药。白会长不知从哪又弄来几车药,但因天连着下雪,皑皑积雪让青石岭彻底寒冷,晒药就成了非常恼人的事。冯传五无精打采地蹲在上院门口,这些日子他显得比谁都没精神。拴五子抱着个枪,不甘心地瞅着走进院里的三个人,看见比他矮半个头的拾粮缩在新衣里,鼻孔里很是嘲笑地哼了一声。
  吴嫂和刘喜财跑前跑后的张罗着,尽管事情办得简单,但礼数不能乱。水二爷穿着一袭青袍,端坐在南院的椅子上,收了一对新人的头。跟宝儿娶拾草时相比,水二爷简直成了半个人,那身青袍套在身上,简直就像拿麻袋裹了他。不过他的脸是晴朗的,出乎意料的晴朗。
  婚礼没敢惊动任何人,水二爷倒是想惊动,一开始他还不死心地要给四下下帖子,被管家老橛头和药师刘喜财拦挡住了。管家老橛头说:“眼下四乡八邻,哪一处不被闹得鸡飞狗上墙,谁还敢大老远地跑来吃席?”药师刘喜财也说:“二爷,不比以前了,你就忍着点吧。”水二爷很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不过他还是最终采纳了二人的建议,没有再张扬。
  东沟何家是请了的,管家老橛头亲自去请,可惜他的步子没进到何家,被查满儿的两条枪挡在了院外。扛枪的兵娃一脸不屑:“吃席?要不要我跟查队长通报一声,把凉州城的兵全请到你家?”一句话吓得老橛头掉头就走,回到青石岭后心还嘡嘡直跳。不过,大梅两口子是听到了,毕竟东沟近,就算不出门,也能听得到。大梅哭了一宿,硬要来,说爹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那么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舍得……话没说完,就让男人恶了一声:“落架凤凰不如鸡,这道理你也不懂?”大梅气不过,骂:“你们何家才落了架呢。”骂完,又想何家是谁,水家又是谁?眼下两家不都是一条河里的蚂蚱,谁也扑腾不动了吗?
  平阳川仇家是小伍子去请的,水二爷一开始说算了,路这么远,连个送帖子的人都没。小伍子站出来说:“我去。”于是就去了,可结果一样,仇家也没来人,来不了。小伍子说,仇家在古浪县城的生意出了问题,跟上次一样,也是被别人瞅上了,上次还有孔杰玺等人周旋,这次,连个周旋的人也没。司徒雪儿一句话,仇家几个店铺都就让当兵的占了。
  不过小伍子替水英英捎来二姐一句话:“拾粮好,这个上门女婿算是招对了。”没有大梅跟二梅,热闹就无从谈起。后晌特意做了一顿面条饭,这在水家来说,已是尽最大力了。水二爷挨箱挨柜看了看,能做的,也就一顿面条。他叹了一声道:“面擀精点,拿油炝炝蘑菇,多放点葱花,让香味儿溢出来。”可饭刚端桌上,水二爷的叫喊声就出来了。
  “你是跟盐过不去啊还是跟人过不去,你尝尝,这是饭么?”
  吴嫂惊慌失措跑来,拿筷子蘸了蘸,放嘴里一尝,登时,凝起眉头扑向躲在厨房角里耍性子的狗狗:“你是不是背着我又放了盐?”
  狗狗僵着个脸,吴嫂问啥她也不作答。自打日子一定下,她就变着法儿跟一院人作对,尤其对吴嫂跟刘喜财,恨不得给他们的碗里下毒药。这阵儿,听一院的人喊着咸死了,吃不成,狗狗红肿的眼角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的恶笑。水二爷骂了几声,狠着心子端起碗,硬是把一碗咸得发苦的面条吃下了。
  这夜,水家大院的水缸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吴嫂守着炉子烧水,哪能来得及,中间火又让狗狗故意拿水给浇灭了,害得药师刘喜财半夜里又帮吴嫂劈柴。众人的喧闹里,狗狗蹲南院墙下,哭,哭不出,笑,嘴一张比哭还难看。
  新房里,一对新人儿隔着很远的距离坐着,众人退去后,新房便被沉默笼罩着。两个人都觉这是一场梦,却又不像是梦。但怎么,也把对方联系不到自个身上。直到天快亮,水英英才说:“人是嫁给你了,可身子由不得你,懂我的话不?”拾粮没懂,但还是冲水英英点了点头。
  就在同一天夜里,青风峡出事了。
  暗杀团袭击了何家大院。是在后半夜,暗杀团越入何家大院时,整个何府陷入在一片鼾声中,就连漫长的冬季里被失眠困扰着的何大鹍,这一夜也给糊里糊涂地迷糊了过去。暗杀团的人分了两路,一路,径直扑向查满儿们住的后院,一路,摸向何家父子住的上院。若不是大梅,怕是整个何府要让暗杀团弄个干净。大梅还是想不通,多好的妹妹呀,竟然,竟然……大梅一个心里恨爹,他咋就真的狠下心来给妹妹招个上门女婿,就算招,拴五子也比拾粮强啊。恨憾中,她就想起拴五子曾跟她说过的话,这娃,心里是有妹妹的,可惜让来路家的沾了便宜。另一个心里,又为爹和妹妹的遭遇唏嘘。
  大梅在寒冷的夜里独自落着泪,直等院里的人全睡定,公公那边也没了声响,才寡落落的回了屋。男人何树槐自从家里出了叛徒,人就成了个呆子,除了一天到晚背个背篓往家里拾牛粪,再找不到别的法儿拯救自己。叛徒一词让何家威信扫地,走在村巷,冷不丁就有人冲你吐唾沫,这还不算,早晨一起来,院门上便粘满牛粪,东沟人用这种恶毒的方式回敬着他们,何树槐发誓要把全沟的牛粪都拾尽,拾尽就没人再冲他家院门上涂抹了。
  大梅用胳膊肘捣了捣男人,想让他陪自个说会话,尽管男人臭了她,说了落架凤凰不如鸡那样的刻薄话,她还是想让男人陪她说会话。不料,何树槐闷腾腾甩出一句:“心又痒痒了是不,痒痒了就去,你水家干净,不像我何家这般脏。”一句话说的,大梅又抱着膀子落了半晚的泪。头刚放到枕头上,迷迷糊糊中就听院里有响动,虽是很轻,却分明是异样的脚步声。大梅一个蹦子跳炕下,鞋都没顾上穿,就往外扑,谁知门打外面弄死了,拉了半天没拉开,大梅放开嗓子,没命似地叫喊起来。
  后院里睡的五个兵娃全死了,拿草绳勒死的,因为气落的艰难,五条长长的舌头吐出来,血红血红,能骇死个人。每人的胸口上,贴了一张纸,上写,镇压革命者不得好下场。落款是尕大。
  公公何大鹍这边,更是一场子惊。暗杀团的人将他弄出了屋,扒光衣服,捆在院内一棵杨树上,脖子里,居然挂了一串干牛粪,脸上贴了一张纸,上写,叛徒一日不除,暗杀一日不会结束。
  让暗杀团失望的是,他们一心要除的查满儿这次居然逃过了,查满儿昨天后晌让凉州城的表姐司徒雪儿召了回去,这消息,暗杀团的人居然没得到。
  第一个跑进何家大院的居然是老五糊,一看场面,他惊乍乍叫:“不好了呀,何家遭天杀了呀,快来看呀,何家让天灭了呀。”他的叫,直让冻个半死的何大鹍翻白眼。跟着,何家大院就让看热闹的人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全都一个神色,看景儿。大梅喊破了嗓子,还是没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帮她。
  查满儿闻讯赶来,已是又一个后晌,一看后院里破布单裹着的五具尸体,查满儿的枪声便震响了青风峡。
  斩穴人来路也失了踪,怎么也找不到,五具尸体在院里又躺了两天,还是找不到人斩穴。最后,查满儿指着何家父子说:“你们不是人啊,去斩!”何大鹍刚要梗起脖子反驳,查满儿就说:“不斩也行,那就让尸首停着,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熬得过谁!”
  东沟里,雪地上,何家父子拿着锨和镐,背着两背篓取暖用的干牛粪,一步一哭地往坟滩上去。
  又一场雪无声地落了下来。漫天漫野。
  早已结冰的姊妹河在雪中呈现出另一番景色,宛若一条不服输的狂龙,耀眼地伸向天尽头。
  水家大院,拾粮早早地起来了,默默地走进后院,提起扫帚,清扫院里的积雪。拴五子听见响动,从屋子里探出头,见是拾粮,原又将头缩回去,缩回热被窝里。拾粮跟英英成婚,除下人狗狗一肚子怨气外,拴五子也是一肚子怨气。拴五子原以为,拾粮跟水英英过不上三天,就会被水英英赶出洞房,没想,婚后的水英英突然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媳妇,不但对拾粮好,对院里下人,也更好了,昨儿个他还见,水英英从南院端出一盆红枣,挨个儿让下人吃,一张嘴甜甜的,叫谁都亲热,真让人看不出,她是以前那个水家三小姐。拴五子也想讨一把,刚走过去,水英英就把脸上的笑收起,换了一张冷脸,冲边上的小伍子道:“小伍子,把剩下的这几个拿去给狗吃,我水家养啥都养不好,就老黄狗还知道主人的好。”小伍子这狗日也狠,真就把红枣端去,倒给了大黄狗。拴五子羞臊的,真想抬起枪,冲他们脸上挨个儿打一枪!
  天真冷,拴五子又往严里掖了掖被窝。
  拾粮将后院的雪扫堆,进了马厩。真是一个疯子,一场婚结得脑子有了毛病。这是拴五子冲冯传五说过的一句话,冯传五也这么认为。婚后的拾粮突然迷恋起马厩来,让冯传五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为他是结婚结出了毛病。马厩里早已没了马,连头驴子也没了,万忠台水老大那头老疙瘩,赶在落雪前原又让水老大牵了回去,整个马厩,就显得空荡荡的。可拾粮像是没长眼,老以为马厩里还实腾腾的,从婚后第二个早晨,他的脚步便第一个来到马厩,先是把马厩扫两遍,然后洒水,然后像以前一样,拿个梳子,挨个儿给马梳鬃毛,他梳毛的样子又滑稽又古怪,曾惹得下人们围住他看,就连婚后不正眼看他的狗狗,也被他逗出一片笑。可拾粮不觉得,他梳得极为认真,像是马就在他眼前。他梳啊梳啊,把原来的工课重复一遍,然后背起背篓,将槽里的草背到草棚里,再背来新草,认真地添上。如此这般,一直重复到了今天。
  这大冷的有雪的早上,招女婿拾粮又开始给马梳鬃毛了。吴嫂抱着膀子走进后院,见他两只手在空中乱舞,担心地说:“粮,别扫了,回屋去吧。”
  拾粮听不见,他扫的位置,以前拴着英英的座骑山风。吴嫂站了一会,兀自出去了。不大工夫,水二爷拐着一条瘸腿来到后院,认真地、仔细地盯住拾粮看,看着看着,水二爷脸上露出了笑。
  南院里,水英英也起来了,她冲满眼的白雪呀了一声,这一声呀的,雪都冲她笑了。婚后的水英英,一改过去那种想穿啥就穿啥的毛病,她把自个的马装、藏袍全都锁进箱子里,按峡里的习惯,老老实实穿了一件对襟小红棉袄,还有一条宽松的青布裤子,里面裹着吴嫂婚前赶做的绸布棉裤,这身小媳妇的装束,立马让她老了许多,也笨拙了许多,看上去,真就像个小媳妇了。她把剪短了头发藏在一块水红色的头巾里,也把女儿家的秀气和羞涩藏在了头巾里。婚后,水英英像个主妇一样主持起家里大小事儿来,厨房她要操心,后院她要操心,上院爹的吃喝她也要操心,包皮括下人们每顿吃啥,也由她说了算。谁要是敢背着她乱来事,她嘴里,随时会崩出几句难听骂人的话。婚后到现在,狗狗挨的骂最多,吴嫂也挨过几回。她再三说,以后爹的饭由她来端,吴嫂老是记不住,每每饭一做好,自个就像以前端了碗去上房,结果,就招来一顿恶骂:“你是猪脑子啊,安顿的事记不住?”
  现在,吴嫂把这些话牢牢记下了,没有新娘子水英英的允诺,她是不敢往上院去的。
  新娘子水英英冲一眼望不尽的白雪出了会神,伸伸胳膊,踢踢腿,径直走过去,拿起扫帚,开始扫雪。白的雪,红的人,粉嘟嘟的嫩脸儿,映得南院突就妖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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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传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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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今何在,出生年月,一九七八年六月。被《中国图书商报》誉为内地网络文学第一人,主要作品《悟空传》《若星汉天空》《九州:羽传说》。做过网站管理、游戏策划、影视编剧。现为自己与朋友联合设计的大型虚拟幻想世界《九州》的小说出版、网站运行及游戏改编而努力中。今何在。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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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无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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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作品: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坎坷人生遭际,展现了中国近百年间的时代风云,对二十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描写了一个说不尽的时代。作家:张洁,女,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作家。 [点击阅读]
无水之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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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 [点击阅读]
无爱承欢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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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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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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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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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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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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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