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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 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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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人_我没有写这封回信。还有一点,是怕我一旦非要写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写下对他来说毫无必要的感谢……曾有过无数次,在被自身弱点挟持的时候,我挣扎着想以“卢安克会怎么做”来脱身。改善常常是不可能的,但多多少少,因为他的存在,我体会到了一些从没想过、未曾明白的东西一把自我交付出去,从此就活在命运之中的必然与自由。
  _书_节目播出三年之后,二〇一二年,我收到卢安克的信件,他寄给我一份跟孩子一起拍的电视剧,说希望留给有愿望的人,“我可能没有机会继续跟我的学生做事。”≮墨斋小说网www.qSxiaoshuo.com≯
  _屋_在二〇一〇年,他与一位认识八年的中国女志愿者结了婚。我祝贺他,他回信有些低落:“既然我同意成家,那我就要踉着老婆走。虽然我感觉到,我的学生就是我的孩子,板烈就是我的家,但我不能要求老婆也这么看。她有她的梦想和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现在要面对的就是这些。”
  这话里有些让我不解。再问才知在成家时,双方原想一起在山村里为留守儿童做事,但是时间推移,妻子有了对生活另外的愿望,希望他离开农村,去杭州一家工厂上班。
  我从没把世俗的事情与他联系在一起,意料之外,但转念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家庭的温暖和情感,一定会是另一种安慰吧。也许还有未来作为父亲的感受。”
  他没有直接回答,说他如果离开学生,“心都死去了。”
  “那么,有一个问题,请原谅我问得直接一些,在上次我采访你时,你曾说过,你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旦走了就放不开的’‘个人属于另一个人的爱情’。那么,现在对你来说,你的看法改变了吗?如果我的问题太私人,请你不用回答就是。”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巳经不是一个单身汉,已经不可以根据我一个人的想法来决定事情。真是对不起。”

  我们在板烈再见时,卢安克穿着跨栏的背心。晃晃荡荡从稻田边上走过来,瘦了些,笑起来眼纹深了,淡金的眉毛已经发白了,整张脸上几乎只有浅蓝的眼睛有颜色。我问“你好吗”,他说“也好,也不好”。
  四面人多,不好说话,他带我去了山上一个学生家,是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小孩,叫小罗,与智障的哥哥同班,父母打工,他们相依为命。小罗一进门,先找盆淘米,拿一把扳手,在电饭锅坏的按钮处拧了几把,把饭做上了。山里人家来了客都是这样。
  猪圏旁有一丛小西红柿,才成人指甲盖大,他俩往下摘,我问:“这么小能吃了就?”卢安克说:“这更有味道。”递给我一个,我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尝尝还不错。家里没有别的菜,只有桌上放着一些扁豆,有些日子了,我们把卷边的角摘了,打算跟小西红柿炒在一起。卢安克与上次我见到时有些不同,满腹心事。把豆角一只只掰断,我埋头摘了一会儿,说:“我一路上想者你这次恐怕跟以前心情不太一样。”
  他说是。
  我扔了一把豆角在铝盆里:“难道有可能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吗?”
  他不看我,“我担心有这种可能”
  我抬起眼,“记得上次采访的时候,你说这个地方有你的命,你要是离开你的命就没了?”
  “从心里来理解是这样的。”
  “你理解你妻子吗?”
  他说:“理解,她是女人。”我听见旁边老范和编导蚂蚁齐叹息。
  他起身劈柴生火,准备炒菜。我问他:“怎么跟他们解释呢?跟孩子?”
  他点着火,烟窜了出来,“就给他们说,那个是我老婆的选择。”
  “他们能接受吗?”
  “他们不接受。”

  静了一会儿,他问我:“但我怎么处理?”
  我怔住了,没回答,也没说不知道。我从没想到过他会问别人他内心的困惑,我被这个困惑之深惊住了。
  他起身劈柴,蹲在地上,左手扶着柴火,右手小铁斧一下一下劈开缝子,嵌进去的斧子拉起木头来再用力剁下去,我蹲在附近捡碎片,拢进火里。老范说看冋放的时候,很长时间,都只有劈柴在火里烧裂时毕剥的声音,和溅出来的几星火烬。
  这次的采访全部是卢安克的安排,他挑选的地点、时间,他让我们拍烈日下刚收割完的稻子,拍小罗家边上的晚霞,我们想选择更好的时间,他坚持:“不拍天要黑了。”他甚至写了采访的提纲,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中文和德文交织密密的字,“我怕我自己忘了什么。”
  我没见过他这么失稳,也没见过他这样在意。
  我采访的孩子中,有一个扮演电视剧主角容承,其他老师说他在班上最调皮,常带着男孩们闹事,被称为“老大”。他接受采访时有些紧张,拿着饭盒的勺子僵坐在桌边,要求卢安克一定要在边上。
  我问了几个问题:“你为什么演容承?”“觉得他性格是什么样的?”……他都说“不知道”,几个问题下来,我看他是真不知道,带了一点放弃的感觉,转头对卢安克说“可以了”。
  孩子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捂着肚子倒在桌子上。我说怎么了这是,赶紧看他,他说肚子疼。疼得枕在胳膊上,一只拳头按着自己胃。
  我以为他是吃饭时说话着凉了。倒杯热水给他,他不喝,问他要药吗,他摇头。
  卢安克蹲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背,对他并不说什么,跟我说了一句“我做德语口语翻泽的时候,也会肚子疼。”我明白他指什么,但不确定,俯身对孩子说:“是因为我的问题给你压力了吗?如果是,那我真的对不起了,韩运。”

  他埋在胳臂里摇头,“不是”,挣扎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但表情毅然,“你问吧”。
  是他这一句话,让我觉得,卢安克说的是真的。他蹲在孩子身边,不看我,轻声谈:“这里是农村,自然的力量很强,叫他爬山,他什么山都爬,但叫他反思自己的一些问题他会很痛苦的。”
  卢安克陪他回了宿舍,老范看我的神色,知道不理我为好,带着大家去拍外景,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六年级教室里,气恼不已,“三年了,三年了我还在犯错,我怎么这么蠢,我又问错了。”我心里知道,是我心里那点放弃他的想法,流露在了脸上,男孩觉察了。
  坐了半个小时,我绞着手,下去吃饭,小潘老师杀了一只鸭子熬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大家都坐定了,卢安克在他旁边给我留了把竹椅子。吃了几口热的,我缓过来点儿了,背地里我问他:“我怎么老没办法改变我的弱点?”
  他说:“如果那么容易的话,还要这么漫长的人生干什么呢。”
  有半天的时间,卢安克带着我们组和韩运走了三个小时山路,去爬山,在刚下过雨的小山涧里捉螃蟹,躺在草地上,一直到快日落。他说不用去安抚和沟通什么:“跟他沟通没有用,踉他一起行动有用。创作就是这个道理,一起做某一件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了。”
  孩子家里每人都有一张自己参与的电视剧DVD,看过了无数遍,还是嘻嘻哈哈又看一遍,遇到同学再看一遍,说起一起偷吃大米或者烂泥巴埋到下巴的细节,是真快乐。我们被招待吃了三顿饭,杀了一只鸡,孩子在水龙头底下洗内脏,卢安克蹲着给他打伞。临走时韩运又拿出中午剩下的饭和碗筷继续留人,只为了拖延点时间和卢安克多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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