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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 第十一章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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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抱指望地迎上去喊:“郭先生。”
  他本能一应。
  反而我愣了一下,才说:“我是‘新闻调查’的记者,想跟您谈谈。”
  他倒是平静,说:“到我公司吧。”
  他说起自己的“伪装”,这一个月里,不断有人敲他的门,给他打电话,威胁杀了他。
  采访前,他不断地强调自己出身于文化世家,受过很好的教育,不像网上说的那样是一个低级的魔鬼。
  “那为什么要让踩猫视频出现在你的网站上?”我问。
  他说:“这是一个恋足的网站,我是一个恋足者。”我跟老范对望一眼,没听过这个词。
  他解释:“恋足,是一个有针对性的对人体脚部强化的爱。我个人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母系社会的遗留吧,就是一种对女权的崇拜,恋足,欣赏美丽的腿部,把它当作一种崇拜物来崇拜。”
  “为什么对于脚的迷恋会引申出来踩踏?”
  “作为一种极端的分支,用这种方式来剥夺生命,他会感觉到一种权力的无限扩张,感觉到女权的一种无限释放,感觉到生命被支配,他会反过来得到一种心理的满足。”
  他说他和很多恋足者都不愿意踩踏动物,觉得踩一些水果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利用别的生命来满足自己。但他仍然提供了这个平台给另一些有踩踏欲望的人:“因为法律并没有像欧美国家一样禁止这么做。”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人要看踩猫?
  “我觉得这个跟每个人心灵从小蒙受的阴影,包皮括受到过很大的挫折,那种报复心态有关系。”
  已经有几十家媒体找过踩猫的女人,她始终没有露面。
  她已经离开了工作的医院,也离开了家,她的女儿没办法上学,因为媒体会找到学校去。院长是她信任的人,帮我们在办公室打电话给她,免提开着,听见她的尖叫:“再来记者我就跳楼了!”
  院长慢慢按了电话,抬眼看我。我说那我们明天走吧。临走,我委托他:“您就转告她一声,我们既不是为了谴责她,也不是为了同情她才来的,只是想听她说说看是怎么回事。今晚正好有一期我的节目,请她看看,再选择要不要见一面吧。”
  当晚播的节目是“以公众的名义”,主角是郝劲松和陈法庆。节目放完半小时,院长打来电话,说她同意见见你们,但只是见一面,不采访。
  约在一百公里外一个陌生城市的宾馆里,开门时我几乎没认出她,比视频上瘦很多,长发剪得很短,眼睛敏感,嘴唇极薄,涂了一线口红。
  我们说了很多,她只是有些拘谨地听着,说:“不,不采访。”老范委婉地再试,她说得很客气:“我见你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走的时候留下遗憾。”

  手机响了,她接了,突然站起身,“啪”一下按开电视,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迅速往下翻。
  我们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眼睛盯着屏幕。一个电视节目刚播完预告片,要播虐猫的事。她一句话不说,眼睛盯着电视里自己的截图,面部没有作遮挡,主持人正指着她说:“没有人性。”
  我们一起坐在床上,尴尬地把那期十分钟的节目看完,她一言不发,走进洗手间。我听到她隐隐在哭。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净了脸,看不出表情,拿起包皮要走:“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陪了。”
  我们僵在那儿。
  还是院长说:“一起去吃顿饭吧,算我的面子。”
  雪粒子下起来了,越下越密,我们四个人,下午三点,找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馆子。
  知道不可能再采访,气氛倒是放松下来。院长跟我们聊看过的节目,她一直侧着头,不跟我们目光接触,只是说到抑郁症那期,我提到心理医生说有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吃东西,因为要抑制自己表达不出来的欲望。她拧过脸看着我,很专心地听。
  过了一会儿,她话多了一点:“你们之前发给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没有删,经常返回去看一看。”
  老范看着我傻乐。

  院长给大家杯里倒了一点酒,举杯。这酒烈得,一点儿下去,老范就眼泪汪汪的,斜在我肩膀上。
  王忽然说:“这是我一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我们三人都意外得接不上话。
  她说事发之后,女儿被媒体围着,没法上学,她就一个人,一只包皮,离开单位,离开父母和孩子,四处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看见老范的短信里有句“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背着不加解释的污点生活”,心里一动。
  下午很长,很静。外头雪下得更紧了,漫天都是。
  我们喝了挺多酒,那之前我从没喝过白酒,但她有东北女人张罗的习惯,过一小会儿就站起身给每个人添满。
  她说这些年,心里真是痛苦的时候,没人说,房子边上都是邻居,她就把音响开得很大,在音乐掩盖下大声尖叫……我问过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问题,但她从不向人说起。她的同事说:“她太可怜了,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我手臂通红,转着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杯。
  “那就不回去了。”她说。
  谁也没提那件事,但临走前,她突兀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很善良很有爱心,这件事只是欠考虑。”
  我和老范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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