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看见 - 第八章 我只是讨厌屈服(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当一个人的本能要求他逃避或是还手的时候,他能留在原地、忍受着攻击的前提是,有一个公正的游戏规则,并且深信对方会回到游戏规则当中来。
  而二十六岁的马丁·路德·金,就是这个群体中,第一代最懂得熟练地运用这个制度的操作规则的人。
  《论公民的不服从》,这篇曾带给马丁·路德·金启发的文章,今天被收录在《美国语文》里,是不少中学生的课本,教材里这篇文章后面有三道思考题:
  梭罗暗示谁应该对墨西哥战争负责任?根据梭罗的观点,为什么一小部分人可以滥用政府而免受惩罚?根据梭罗的观点,什么时候美国人将会获得在可能范围内的最好的政府?这样的问题,提给上中学的孩子。
  二十岁的我,读的是财会专业。
  我也有政治课,但抄在本子上的,是大学政治经济学课上的一二三四,为了应付考试,我都背了,从来没主动问过问题,也没人需要我们参与讨论,背了标准答案就可以了,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书的边角上抄着流行歌词。年轻的时候,是对社会参与最有热情的阶段,可是我到做了记者,才去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政治和我有什么关系?教育是用来干什么的?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我采访陈丹青时,这位知名的画家从清华辞去了美术学院教授和博导的职务,因为现行的政治和英语考试,让他招不到他想要的学生。他说:“政治本来是一门学问,但我们的政治考试是反政治的,没有人尊敬这个学科。”
  他给我看一个女生的画,很有莫迪里阿尼的味道,一根线条可以轻盈地抽打人一下,他喜欢她画里“水汪汪的劲儿”。这姑娘叫吴雯,想考陈的研究生,考了两年,第一年政治、英语各差一分,第二年英语差三分。她未能考上陈丹青的研究生,但同一年她被伦敦城市大学艺术系录取。我们越洋采访她,她说:“我来了伦敦就去马克思墓园看过,马克思现在给我的感觉,跟政治书里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陈丹青其他的学生都不再考了,他说:“我接触最多的情况不是质疑、反抗、叫骂,而是──这是让我最难过的──所有人都认了。”
  “怎么叫‘认了’?”我问他。他笑了一下:“我现在随便到马路上拉一个人来,你见到这个人,就知道他认了,从很深处认了。”
  编完这期节目,老郝去游泳,说光靠目测泳池的浊度就超了标,她一扭身出来,找到前台。人家是老国企了:“我们这儿,只要进去就不退钱的。”
  “找你们馆长来。”
  “这两天机器坏了,正在修……”
  “机器坏了你们还放这么多人进去?”
  “把你的钱退你不就完了……”
  她拿手机拨通了114:“喂,请问海淀区防疫站的监督电话?”……晚上还写了博客公开此事,写到“找你们馆长来”,还问读者:“你能想象我的表情么?”
  我乐了,因为老范在底下跟了个贴--“我能”。
  我们这种多年压抑后激发出来的维权意识可能过狠了一点儿。有一天,张洁兴致上来说要军训。大家去找他,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不军训,搞点拓展也成啊。张洁是个一直对下属比较民主的领导,也是一个无敌大好人,大概这次我和老郝太不讲究方式方法了,领导有点下不来台,问有几个人像她俩这么想,在场的人都举手。
  他说:“就没人赞成军训么?那个谁,你进来,你说。”那个谁把脚尖一踢,绷在空中:“我就喜欢在太阳底下流汗的感觉。”领导拧身出门,把门一摔:“就这么定了,训练的就是服从。”

  两天后,一群成年人穿着迷彩服,站在盛夏的大太阳底下练向左向右转,我扎着一块鲜红的头巾,老郝在枪上别朵野花,我俩吊儿郎当地站着,把军体拳打得妖风四起。半夜还要拉练,让把被子打成豆腐块背在身上,我这辈子也没这么迭过被子,破罐破摔地坐在床上,被子往身后一堆,心一横等着来检查。
  连长来了:“怎么没迭?”
  我说:“不会。”
  对方没不高兴,反倒乐了:“我给你迭。”
  我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孩子气。张洁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只是喜欢那种整整齐齐的理想主义朝气,也只有他能容许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不满。但我还是忍不住写了篇文章,写美国有个新闻人克朗凯特,小的时候刚转学到一个学校。老师问:“二乘二等于几?”“四。”他很积极,第一次举手回答。
  “不对。应该答什么?”
  “四。”他肯定自己是对的。
  “过来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想想正确答案。”女教师说。
  他站在那里,穿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最好的衣服,面对着还没有认识的正在窃笑的同学们,试图忍住泪水。
  下课铃声响了,教师问:“现在,你想出答案来了?”他承认没有。
  她启发他:“应该这样回答:‘四,夫人。’”克朗凯特在七十年之后写道:“直到后来,这种特性才在我身上强烈地显露出来:我厌恶哪怕是最轻微的兵营式一律化的暗示……我一直在想,是否是这种独立的迫切性,促使许多人选择了新闻业这一行。”
  老郝和我又出发采访全国牙防组被诉一事。
  李刚是提起诉讼的律师,他调查发现牙防组没有法定意义上的认证资格,却为牙膏企业提供认证,起诉一年多,未果。他曾经怀疑这会像之前他提起“进津费”、“进沪费”等诉讼一样不了了之。

  但二〇〇六年二月,律师陈江以同样理由在上海提起诉讼,他称之为声援。于是媒体再一次掀起报道热潮。一篇接一篇的追踪,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全国牙防组召开新闻发布会,对这一事件作出解释,二〇〇七年,全国牙防组被卫生部撤销。
  李刚说他非常意外:“不在预期当中。”
  “为什么?”
  他说:“因为老百姓在向强力机构发出疑问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但这次不同,如果没有结果,也许会是不停止的诉讼和报道。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是可以叫得出姓名的律师和记者,还有那些买了报纸,打开电视,关注这个消息,打电话去牙防组询问的普通人。
  我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一篇博客,叫《我只是讨厌屈服》。留言里听到了很多声音,有人说:“为什么许多人都选择屈服?因为他们觉得投入太多,收获很少或根本没有。”
  也有很多人在博客里留言:“说话,真不容易呢,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却希望其他人都能做个公民,这样才会有人帮我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权利……”
  还有人说:“在国家垄断企业面前,很多人首先没有自信,为什么没有自信?中国人习惯了听从权威,大家都被这样教育着,权威是至高无上的。”
  有部电影叫《飞越疯人院》。麦克默菲是一个装疯躲进精神病院逃避惩罚的流浪汉。所有的病人都在医生安排下统一按程序打针、服药、聊天。但他不肯。进行例行心理治疗的讨论时,他建议将白天的日程换到晚上进行,因为大家想看世界棒球锦标赛的实况转播。
  护士拉奇德小姐说:“你要求的是改变一项经过仔细研究后制定的规章制度。”
或许您还会喜欢:
血色浪漫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在钟跃民的记忆深处,1968年的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显得格外清晰,那年冬天他差点儿卷入一场杀人案中,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1968年是个闹哄哄的年头,钟跃民记忆中的背景是红色的,当时北京的大街小巷都用红油漆覆盖起来,上面写满了毛主席语录,映入眼帘的是红旗、红色的语录本、红袖章……总之,红色成了当时的主色调,连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红色的希望。 [点击阅读]
铁梨花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2
摘要:关于《铁梨花》《铁梨花》是严歌苓改编自她的父亲——同样是著名作家的萧马老先生的作品,讲述的是在军阀混战动荡岁月里,一个出生在晋陕交界盗墓贼家的女儿铁梨花,从一个普通人家女儿、到军阀家的姨太太、再到誓死离家出走甘当单身妈妈的心路历程,演绎了一部爱恨情仇交织的女性传奇史诗。 [点击阅读]
芙蓉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001婚礼中的插曲1林静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不禁伸手抚触自己的脸庞。高挽着的头发,披着轻柔的婚纱,精致的妆容,有着一种妖冶的美,雪白的项颈装饰这耀眼的钻石项链,圆润的耳垂搭配着同一系列的耳环,巴黎空运过来的婚纱,镂空的设计衬托着她那姣好的身材,带着点妖娆。这是她吗?林静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是的,是她,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而她就是新娘。 [点击阅读]
少年天子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少年天子》描写了大清进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及他与皇贵妃乌云珠的爱情故事。同时也描写了围绕着汉化改革所产生的一系列矛盾斗争。皇太极去世后,6岁的顺治继位成为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为了摆脱满族游牧民族落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人民的素质,顺治潜心钻研汉族的文化来丰富自己,巩固大清江山。 [点击阅读]
村子
作者:佚名
章节:84 人气:2
摘要:祝永达在村口那棵松树下碰见马秀萍是很偶然的事情,当时,他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娶马秀萍为妻,从此甜甜美美地活人过日子。那是!”979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晌午。走在田地里的祝永达觉得明媚的春天仿佛是从他脚底下生长出来的,解冻了的土地酥软而仁慈,从枯萎的色泽中挣脱出来的麦苗儿扑面而来。远远近近的村庄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鸡鸣狗吠声和空气中逸散出的各种细微的声音在表示大地苏醒了活跃了。 [点击阅读]
繁花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繁花》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 [点击阅读]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余华《第七天》
作者:余华
章节:44 人气:2
摘要:varcpro_id='u179742';varcpro_id='u179742';【1】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 [点击阅读]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佚名
章节:84 人气:2
摘要: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