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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 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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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带
  一
  早晨一枝进来我房里扫除。我临窗趺坐,对着新洗抹过的几面,上放着纸与笔,纸如池荷,笔如菌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语。我请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侧跽坐一回。我爱这样低的窗槛,低的几,低低坐着的人,在檐际葡萄的叶叶新阳裹。
  在日本人家借房间住,食宿包皮在一起,就好比是待亲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个六迭的房间,靠近后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齐眉的侍候,还给洗衣裳,早晨进来扫除,晚上临睡时进来摊好被,放下帐子,然后再拜掩扉而去。日间是她在厨下,或在做针线,稍为有一歇空,就记得送茶来,有时还有点心。若有朋友来看我,她来敬茶敬点心是不必说。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盘捧点心盒的动作,她脸上的正经竟是凛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扫地煮饭,洗衣做针线,无论做什么她都一心一意。空下来她到起坐间跽在阿婆旁边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听话。
  日本的少妇是比少女美,因为她的女心一生无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树,而她是生在松树阴下的兰蕙,幽幽的吐着香气。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却是入赘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赘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头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独愎,连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帮在头里,敢与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没有为妻的成熟,甚至也没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肤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势像小女孩的可怜相,路上生人还当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亲是当她还在女塾读书时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个女儿,当她如珍宝,父亲若在,亦不会给她找这样一个男人的。
  中国画里有画一株牡丹,旁边画一块石头与荆棘来相配,但不知一枝与阿婆与男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的相配。她结婚以来,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战争中。美国飞机来轰炸时,一家疏开到金泽,一枝背了小孩沿街卖柿子,趁钱帮贴家用。一枝后来向我说起,我不禁要心疼她,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头卖柿子也像在堂前应对嘉宾,而且那一篮柿子也是自家院子里结的,并非她真的懂得贩卖水果。
  我相识一家名门,父亲是日本当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亲身边。我去看她父亲,都是那小姐出来敬茶上酒馔。她经过人客旁边时敛身斜趋,翩若惊鸿原来是生於敬。而我亦怕会使她不安,连不敢逼视她。曹子建在人前见甄后,只觉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礼义之人。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亲,吊梢眼,俊俏之极,变得都是英气。
  一枝没有这样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够规准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现实。最现实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愿与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里。世界上惟中国的恋爱故事,每每是仙子谪下凡尘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爱许仙,宁是爱的那人世红尘。
  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后来一枝说起,她道:“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
  一枝每朝来我房里扫除,我总请她在几侧稍稍坐一回。我日语只会说一句两句,攀谈时用笔写,亦不过三五句。先是我问起她的男人,她答说男人对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这样老实的答话,只因她对我敬重,而她亦真是无邪。当下我只觉肃然,一切都是这样的好法,连我的坏念头亦坏得来新鲜。
  还有是因为说起檐际的葡萄,我问一枝可曾有过恋人,她答说有过。是她刚毕业女塾的那年,有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为赘婿。后来他结婚了,婚后他还来过一次,一枝敬茶上馔,他只与阿婆说话,一枝在厨下,两人什么也没曾表明心迹,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时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记。”而她与那人是连执手亦没有过。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霁时墙根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
  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似闻得见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则是神。印度有支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罢起舞,舞到中间,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来,与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强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与一枝还比这个更好。
  我与一枝竟是两人都没有远虑,且连爱情都尚未有,如中国民间旧式结婚,洞房花烛单是喜气而不激动。旧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见。我与一枝相识尚得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
  二
  我是阳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矿及造纸厂演说,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识宫崎辉,他请我游洞爷湖。
  到洞爷湖已傍晚,我就进了旅馆,并不急於想要眺望,虽然湖水之声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末见过,我只见过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礼勿视,连好东西亦不随便看,因为风景虽好,可是她的人还比风景贵气。那窗外湖水之声分明知道我已来了,但是我还比湖山难觌面。翌朝跟宫崎及池田到湖边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红树团团圆净,我没有上去。
  在洞爷湖时,池田写家信,我写了一张明信片与一枝,写得极简单公开,等於只是报告了程期。我与一枝相识,至此亦还不过半个月。
  翌日到登别温泉。日本的风景太像风景,我是凡到一处即刻会有想要住下来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风景区,风景区与工业区一样的太专门化,可是地狱我还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温泉的山谷叫做地狱,登别地狱在山谷中,那里一派白雾弥漫,遍地布满硫磺,寸草不生,随处皆是孔穴,硫磺水昼夜汨汨沸涌,一举步都要当心。游人约二三十,行走时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萨。记得马一浮与人书云:“生此乱世,如人行荆棘断垣中,各有自身庄严。”何况我在日本还有闾阎人家之好。
  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个月,回来却见一枝病卧在床,半边腮肿了起来,这种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乡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她怀在胸口贴肉小衣里,算着日子等我回来。我出外也心里念着她,竟写信给她,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病起后,她觉得做着家务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静,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学去了。一枝在厨下我也跟到厨下,写写文章又寻去到她身跟前。早饭后好洗碗盏,一枝梳妆,我在旁边看她。问起昨天买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试擦了,无人自己对镜一生悬命的学习,为要使你欢喜,说出来都难为情。”我说,我要与你结婚,一枝却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就好。”我的问是自己亦知道不够诚意,而她的答亦是,怎么可以这样不作打算!她梳梳头又笑:“你说我生得好看,从此对镜自己端详,果然还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里当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买小菜回来,总带一串葡萄回来与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钱,这份私情就值千金,况又两人这样天天在一起,还不是夫妻是什么。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妆,只觉虽是人世的大懮患,到了她这里亦像小小的口红,粉盒,梳子,夹发针,无一不好。
  三
  一枝家里种的葡萄比市上的迟,往年都是分赠亲友邻舍,虽然统统摘了也只得二三篮。还有是柿子。今年这些草木之实都变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两年,前庭不过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讲究的,前庭不种花,惟是水木清华,对着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洒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没有这样讲究,我记得柿树就也种在那里,而且结实不大。江村中山优家,连他院子里种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为贫,但亦是中山优的气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处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伤害,最是她与我的事危险泼辣,她这样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诗里的:“卫青不败有天幸”。
  因为提到柿子,一枝说起败战之后没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邻舍都来讨去熬糖。彼时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里亦种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与一枝在就近散步时她指给我看过。这样的房子一枝的父亲遗下有五宅,败战后阿婆把来三文两束卖掉了四宅,还把一枝的和服多卖给了乡下人,换了食粮了。说起种种,一枝可是没有一点追惜。她对於阿婆,对於乱离的时势,都只是一个婉顺听话,过的日子简直没有远图似的,如“长安少年无远图”这里的气概是自有大信,几乎要飞扬跋扈了,所以她与我的事亦才能有这样好的糊涂。
  我爱在一旁看一枝开衣箱,她尚留得几袭品级很高的和服,是她为女儿时父亲做给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里一世,而取出来穿时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这样。我开口向一枝要东西只有过一次,是向她要包皮袱,而她就给了我,上绣着金线凤凰,是她做新娘时用的,其后我写《今生今世》,就用它来包皮文章稿子。
  我又爱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时穿西装衫裙,有事则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艳在里面,穿的时候与脱的时候特别有女体的清香。那衬在里边的是桃红,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绣银织襦袢,广袖大带,一层一层都是女心的喜悦。但一枝对於现代东西都有一种谦虚,她穿西装衫裙也好看。而有几次她是为舞给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涩,但是生涩亦好,因为这里更有她的人。我看过能乐与歌舞伎,但另外还有一种舞,如序之舞与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剑道的人穿的,素面执扇而舞,动作简静大方,连不觉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这样,在舞与日常动作之间。
  转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与她去看歌舞伎。这一天她亦特为穿和服。与她在一道,使我对於东京都这个现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读书时,父亲还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尔来十余年,今日才又与我同道出来,使人对於岁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银座购物或去何处访亲友,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平时在家只管家务,买菜购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这样的简静,才现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与一枝虚华,买给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着与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镜。有时我还去小菜场看一枝买东西,小菜场一天里於午炊晚炊前有两阵忙头势,一枝杂在人丛中立於鱼肆菜摊前,总不追越奔竞,等着见店伙的人手稍空,才上前购买,像才被父母与先生教出来的小女孩的规矩。我不禁想起曾国藩题在扬州十二圩的对联:
  金焦两点劫后山容申旧好
  万家食货舟中水调似承平
  我是从一枝,才晓得小菜场与百货商店有着万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两人经过百货商店,站着看一会儿。一枝并不想要什么,她说单是观看已好。她说:“有几次我买了小菜,想着回去炊夜饭时光尚早,顺便进去几家商店涉览,阿婆问我耽搁怎久,听我说了,不信道:「你又不想买,也有个可看的?」”又说起她在女塾读书与同学去买东西,她一买就买一件最贵的,付出五块钱,同学惊异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见她用钱,却这样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买小菜时带便买一只盘子,她却买回来了两只,到我房里来一转,笑道:“盘子买坏了。”我去到起坐间,阿婆果告诉我说一枝只晓得价钱便宜,不会买东西。一枝在厨下炊饭烧茶,好像小女孩做错了事情,听见大人在说她,她亦不分辩,她亦不介意。我要了那一对盘子来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无奇,倒是觉得好。阿婆於翌日自去贴钱换得了一只盘子,形制缺一只角,但是我不喜那种风格化了的雅致。
  我在房里写文章,猛不防一枝进来,跳到我背后一蹲身,说道:“好去吃饭了。”我才回顾,她却早已坐在几侧灯前,眼睛里都是笑。她忽然感触道:“但我不是轻浮的呀。”见我信她,才又欢喜。我立起身来抱她一抱,她叫一声:“我的好人,”端详着我脸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说一声,我此刻就死。”
  我去清水市,一枝来房里帮我整好行装,我立起来在房间中央,执着她的双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的脸,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说道:“你走后我冷清。”我安慰她:“三两天就回来的。”二人就是这样的单纯的思慕。
  随着日子多了,我也越来越心实,二人商量结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离婚,这个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运动时代的解除婚约与离婚,日本人该如何也来一次像这样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宫外苑,我与一枝看红叶,我就把中国五四时代青年对家庭尊长的态度说给了一枝听。可是又无因无由的觉得了五四时代的清洁只是中国的,日本若有像这样的新事,亦毕竟异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讲,池田同行。行前两天我与一枝小有意气口角。新近一枝仿佛在想什么主意,对我不好明言,她大约是在想要与我断绝。看她这样不乐,第一次使我感觉她是大人。北海道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我在火车上无时不想着近来与一枝的事,想着就正襟危坐,因为浓愁,反为寂然如水。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归期,又在车站接我。火车到上野,还要转车才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车站,一枝在那里已经等了二小时了。她穿和服,披着大围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上。日本的少妇在车站或街头等人,那种安详,使人想到尾生之信。还有日本少妇乘电车,不竞座位,只安详地立在扉侧,低头向壁,连风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她在车站月台上接着我,下午酿雪的阴天,两人只是觉得亲,却不是恋爱,乃至不落夫妇,不涉成败。一枝但说信收到了,我亦但说些途程,告诉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两意。而且自此一枝变得像大人,她不再对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听我的话。
  转瞬过年,她把天井门窗都掸了尘,备办年货,糍红豆鱼鲜蔬菜买足,安排敬神祭祖,与新年里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这样,有多少懮喜在里头,但是真实不虚。
  元旦开笔,我磨墨执笔,铺好宣纸,写了一张条幅,要一枝也写一张,即把前日她做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汉诗,她照着写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四
  日本人过年不及中国人过年繁华,先没有散入千门万户的爆竹。日本过年也有亲友的热闹。西洋人圣诞节与新年连在一起,送礼物必是刻意苦虑择定的纪念品,我总觉不如中国人的送盒担,单是鸡鱼时鲜之物。日本人亲友间送礼,意思也与中国的相仿,只是简约些。日本人家的门松非常好,有一种清冷冷的喜气。街头与电车中妇女只见是和服翩跹,也真有开岁游春的感觉。日本妇人系当胸与背后的带,使她的人变为像纸剪帛扎的。脚下白足袋草履,所谓草履,有一种却不是草编的,底总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盘子里,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觉天下无事,他们元旦去参拜神社曰初诣,好比从祖先以来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还在初初起头。
  随后来了春天。六朝人诗:“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来到的日子,草还是黄的,却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难辨,可是水面风来,已是不同,这仿佛《红楼梦》里贾宝玉问林黛玉的话:“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我与一枝的事,是几时起的爱意?如此分明而难辨。
  三月三女儿节,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已把来摆设好了,翌朝我才细细的看。是一个龛,形制像朝廷,中有许多小小的塑像,天皇与皇后南面坐,前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来稼穑工贾,男女伎乐,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樱花之色。这本来是天下世界的壮观,却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悦。
  四月樱花天气。中山优、大野信三、古田常司等邀我到村山看樱花,好花好天气,出来看花的人漫山野,妇女竞试新妆,男子载酒歌舞,仿佛中国汉唐盛时。但我辨味刘禹锡的《竹枝词》: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儿连袂行。
  唱尽新歌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觉得日本的仍是日本,中国的竟是中国。我宁爱的樱花是高花,而随处开在里巷,开在沿电车线路的旁边,好像人家鸡犬都在云日里。
  我与一枝到新宿御苑去看樱花,但是两人只顾说话,还比看樱花要紧。归途在新宿街上吃点心,我与一枝早已不分彼此,但两人这样到点心店里坐下来又别有一种新意。《西厢记》里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大约自古昔以至现在,食真乃大事,夫妻也要在这里得到证实。当下两人吃过点心,走向车站。经过刀剑店,我站住看一会。经过糖食店,一枝买些糖食回家给小孩。
  五月鲤帜飘飘。我与池田到京都,在岚山溪石边,我心里想几时总要带一枝到这里来一来。但我不喜二条城,中国《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与平民甚近,日本可是《太平记》里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语》里的美人,都太专门化,那二条城的威力有重压感。我亦不爱奈良的东大寺,太繁褥了。倒是那大佛是唐朝工贾渡来所造,为日月所照,风扫石坛石阶无尘,使人只觉古往今来,他乡故国,皆只是一个显豁。我佩服的是桂离宫的庭院,那池塘实在造得有本领,一派海洋之气。日本的鲤帜,好处亦在使人只觉闾阎人家,与五月的天空皆是海洋之气。
  归途在大阪、堺、名古屋,几处商工会议所演说。在堺参观纺织工厂,正值星期六下午休假,机器间惟两个女工在洒扫,阳光照进来,那女工好像是在人家里洒扫的悠悠情意。
  我凡出门,一枝不能为我整装解装,如人家妇人的服侍丈夫,因为环境之故。但我是向来从妻子都没有过怎样被服侍的。一枝会指压,我都不要她按摩。我甚至不惯被爱,却仍如我小时在胡村所见,男耕女织,是夫妇就是夫妇,没有所谓爱不爱的。
  六月七月,长长的暑天,白昼静静的人家,一枝在厨下,时或有小贩沿门叫卖。八月盆踊。残暑仍如夏夜,街上远远就听见鼓乐。
  惠比寿驿前广场上搭台,台的顶层像印度式的塔,中层下层周围低栏舞廊,圆径可十余丈。台上层层灯笼。又从广场四角椓柱牵绳张到台上,亦悬空挂满灯笼。初秋昼长,吃过夜饭天色尚早,就已开始。顶层一人击大鼓,播音机放送民谣,少男少女数十人走上舞廊,应着鼓乐的音节起舞,如推如引,如翱翔,一队女子间一队男子,像走马灯的舞过去。女子多是当地人家自十一二岁至十七八岁的女儿,皆艳服长袖,人如樱花。男子亦穿和服,惟是庶民装束,赤脚草履,衣裾拽起塞在腰里。这种庶民,好像从古以来天下都是他们的,连没有朝代的间隔。如此中层下层同时起舞,舞过去又舞回来。至第三匝,舞回原处,鼓乐声停,舞者散下,台上惟余明晃晃的灯笼。隔得数分锺,鼓乐又作,又舞如前,如此一遍又一遍。舞队中尚有扮故事的,好比中国灯市台阁扮八仙过海,但他们是扮的渔樵。
  渐渐夜气愈深,台下看的人愈来愈多,天上的星月,街上的电车,暑夜里一个天下世界皆在灯笼与鼓乐声中流去。这盆踊也是多带海洋之气,舞与谣曲皆有些儿荡。
  我与一枝在灯火人丛中看罢回家去,路上月色满地。一枝说:“方才你没有觉察,我立在你身边尽看着你,你的眉目神情竟使我胆怯起来,想着自己配不上你。”又走得几步,她在月亮地下停下来,执着我的手,她的身高只到我眉毛。她稍稍举头,面对面看着我,只觉天上的月亮这样高,我的人这样近。她说:“你莫抛弃我的呀!”我答,等到可以回中国,我与你到胡村去上坟。而此地是日本,一枝的父亲的坟,秋天我与一枝去上过。

  五
  我与一枝的事没有告诉池田。上次问起姓萧的,池田道,他与人妻同居,破坏他人的家庭。池田自是心直。但我每在新闻纸上看见现在的日本人稍稍越轨就一败涂地。为了游兴。为了邪恋。现代社会里人们的一点点道德,也像他们的一点点薪给一样,你要扬眉吐气便休想,你要闯祸自杀便有份。像我这样身在外国,没有根蒂搭攀,单靠朋友间彼此敬重,对於男女间这样的事尤其要小心。但是不然。我倒要做个强者试试,看是不是如此容易就统统坏了。
  住在一枝家两年,后来我迁居,不能再与一枝天天在一起,有时就难免懮愁满目。一次阴雨连旬,池田久无信来,我忽忽遂病。不是为与一枝的事,而是我的日常情意荒失,至於要不能格物了。
  我自出亡金华道上以来,常恐人世的大信失坠,那时好得眼前人有秀美。今在日本,有一枝也一样。但是迁居后,一枝要隔几天才来看我一次,常时未免太清寂,什么事情我便要去多想。虽说知天可以不懮,达性可以忘情,但我有时仍会心里解不开。因为懮患是这样的大,因为这里是要看你做人的修行。我如今做人,真可比净饭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间有一时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种相好,八十种庄严,叫人看了心疼,何况我还比他是个世俗之人,又焉得不有时而憔悴。
  我原是乡下孩童出身,至今天气变化与人事惊险不能使我病,病多是因为自己做人有欠缺。并非那一桩事情做错了,而是在一些极小的地方对自己不满了。每逢这样的时候,什么都无用,惟有等自己想明白了,倒也不是悔改,不知如何,当下就又洒然,病也好起来了。
  我如何可以不看重人世的懮患。古来游戏天人之际者,如李陵的亮烈,诸葛亮的谨慎,他们亦宁是有泪如倾的人,只是他们不见得当真哭泣罢了。而我给朋友写信,亦从不谘嗟一声,并非自制,却是只为面前的纸张笔墨都这样静好。解懮不是解决问题,或办妥了一桩事情就可以,而宁是在与问题或事情本身无关之处,如窗外的一草一木,室内的一桌一椅,对之只觉我与万物历然皆在,当下就有着个安心立命了。解大懮是要以格物。
  春雨瓦屋庭树皆净,我一人在房里,席地就窗口矮几前趺坐,小病心事如水。无端想起了王昌龄的诗: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我把来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只觉就是写的我对中国的思慕,并且对我自己这个人爱惜起来。《聊斋》里有篇《白秋练》,那女子因思慕湖水成疾,要她的男人为三诵唐诗“杨柳千条尽向西”,当即病若失,我很能明白这种不切题的好。
  且说我这回迁居,也是借的日本人家的房间。这家母女三人,败战直后那几年里全日本的生活很苦,使这位四十几岁的妇人变为刚硬,她的两个女儿,大的新近进了银行勤务,小的也就要高中毕业了,都是标准化得没有内容,我与她们不大合得来。败战后日本的英雄美人一耙平,这也有一种旷荡,原来可以走平民的清华贵气,但现在的是这样一种社会,在那里正经只能变为藐小,而调戏又只能变为卑鄙。
  我不能忍受人与人有阻隔。如果可能,我愿意迎合势利拐骗者,迎合赤脚抬轿者,迎合刚硬无内容的妇女,迎合凡与我说话不通的人,总要使得说话可通。但我和有些人到底落落难合。我为此心里切切,如云“悲悲切切”,只是没有悲,而且我仍是我自己的罢了。我是这样一个天涯荡子,所以对一枝有感激。
  我借住在那家亦二年,一枝倒是心思安定。她头一趟来看我时,与后来逢年过节,她都买盒点心送与那房东,因为我既在她们家居住,宁可客客气气。一枝给我买来一床被面,一条毛毯。她来了就两人在房里吃午饭,是方才我去接她,在驿前买来的面包皮牛乳水果。洗了棉被,也是她带了针线来给我翻订好。
  春天电车线路边樱花开时,我在车站接着了一枝,两人步行到我的住处。她穿的鹅黄水绿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体散发着日晒气与花气,就像她的人是春郊一枝花,折来拿进我房里。一枝的脸,原来好像能乐的女面,平安朝以来经过洗炼的日本妇人的相貌,一枝除了眉毛不画在半额,其他单眼皮,鼻与权靥,神情无有不屑,连嘴巴微微开着也像。但是比起这种典型的美,我宁是喜爱她此刻这样的走得热起来,面如朝霞,非常的世俗现实。
  我与一枝凡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过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气过多少回,浓愁耿耿都为她。但是后来到底不能了。一枝不能嫁我,而我后来亦另娶了。
  我到清水市龙云寺去住了半年,开手写《今生今世》。而我如此独自住在佛寺里,亦算是与她分苦之意。一枝到时候有信来,还寄来饼乾,给我写文章夜深肚饿时好当点心。信里说这只当是贫者一灯献佛。她担心我是不是生活费发生了困难之故。她这关於生活费的一言,即刻使两人的情意有了分量。她没有一点儿怨,没有一点儿疑,没有一点儿要求。女子的谦卑原来是豁达大气。
  一枝为人妻,不能离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虽然一无出色,但亦万民与豪杰同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尝见一枝在前厅为家人做针线,虽是裁剪的一块廉价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阳光斜进来,院屋闲静,外面隐隐有东京都的市声,天下世界皆生在这裁剪人的端正妙严,她的做人有礼敬。
  六
  我於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中国人原来是这样理知的一个民族,《红楼梦》里林黛玉亦说的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却不说是真心爱我的人一个也难求。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诀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绝情缘,两人单是个好。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事沧桑与生离死别。我与一枝曾在一起有三年,有言“赌近盗,奸近杀”,我们却幸得清洁无碍,可是以后就没有与她通音问。李白诗“永结无情契”,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
  相守越风涛,相约舞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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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