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江南三部曲 - 第三部-春尽江南 第三章 人的分类 4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4
  冯延鹤把一切他所不喜欢的人,都称之为“新人”,多少有点令人费解。这一说法看似无关褒贬,实际上他的愤世嫉俗,比绿珠还要极端得多。
  按照他的说法,三十年来,这个社会所制造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已经羽翼渐丰。事实上,他们正在准备全面掌控整个社会。他们都是用同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他首先解释说,他所说的“新人”,可不是按年龄来划分的。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正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种”。这些人有着同样的头脑和心肠。嘻嘻哈哈。昏昏噩噩。没有过去,也谈不上未来。朝不及夕,相时射利。这种人格,发展到最高境界,甚至会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干出专门害人的勾当。对于这样的“新人”来说,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虚设。
  端午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发这一类的牢骚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振聋发聩之感。
  这天下午,老冯又打来电话,半命令半央求地让他去下棋。
  老冯照例让端午先洗手,可他自己呢?时不时抠弄一下嘴里的假牙,丝丝拉拉地拖出一些明晃晃的黏液,弄得棋子湿乎乎的。每次端午要提掉他的黑子,都得皱起眉头,压住心头的阵阵嫌恶。
  下到中盘,黑白两条大龙在中腹绞杀在一处。老冯憋红了脸,一连算了好几遍,还是亏一气。最后,只得推枰认输。
  “那么,您呢?您是不是也在与时俱进,变成了一个‘新人’?”端午笑着对他道。
  “我是一个怪物。”冯延鹤道,“一个饱餐终日,无所事事的老怪物。”
  他从茶几上拿过一只饼干桶,揭开盖子,取出几块苏打饼干。也没问端午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他有严重的胃溃疡,时不时要往胃里填点东西。等到他把手里的一点饼干末都舔干净之后,这才接着道:
  “古时候,若要把人来分类,不外乎圣人、贤人和众庶而已。三者之间的界限都不是绝对的。学于圣人可为贤人,学于贤人是为众庶。反过来说,学于众庶方为可谓圣人。也就是说,三者之间可以相互交通。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今天也一样啊。”端午存心想和老头胡搅,“即便是你说的‘新人’,恐怕也有智愚、美恶、好坏之分吧?”
  “不是那话。”冯延鹤对他的诘难不屑一顾,“不论是圣人、贤人还是众庶,在过去呢,他们面对的实际是同一个天地。所谓参天地之化育,观乎盈虚消长之道。中国人最看重天地。一切高尚的行为、智慧和健全的人格,无不是拜自然之赐。在天为日月星辰,在地为河岳草木。所以顾亭林才会说,三代之前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不外乎农夫之辞;三星在户,无非是妇人之语;月离于毕,不过是戍卒之作;龙尾伏辰,自然就是儿童之谣了。古时候的人,与自然、天地能够交流无碍。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月旦花朝,总能启人心智,引人神思。考考你,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由悲转喜的关键是什么?你居然也不知道。唉,不过是清风明月,如此而已。

  “不久前,温家宝总理提倡孩子们要仰望星空,是很有见地的。可惜呢,在鹤浦,现在的星空,就是拿着望远镜,恐怕也望不到了。天地雍塞。山河支离。为了几度电,就会弄瘫一条江。贤处下,劣处上;善者殆,恶者肆;无所不可,无所不至。这样的自然,恐怕也已培育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来,只能成批地造出 ‘新人’。”
  听他这么说,端午的心里就有点难过和悲悯。倒不是因为他的议论有多精辟。同样的话,昨天中午,两人在食堂吃饭时,老头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过,两次说的同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也不禁让他暗暗称奇。可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接下来,老头还有一大段“国未衰,天下亡”的大议论,尚未出口。若要听完这段议论,一两个小时是打不住的。因此,他也就顾不上唐突,瞅准了这个空隙,立刻突兀地站起身,向他的上司告辞。
  “不忙走。”冯老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敛去笑容,正色道,“我还有正经话要问你。”
  “干吗变得这么严肃?”端午摇了摇头,只得重新坐下来。
  冯延鹤所谓的正经话,听上去倒也一点都不正经。
  “近来,单位关于我的谣言满天飞,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一些?”
  “您指的是哪方面的?”端午一下就红了脸。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有些迟疑地望着他。
  老冯满脸不高兴地“这这”了两声,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拂去在眼前嗡嗡乱飞的一只苍蝇。似乎在说:这事,难道还有好几个方面吗?
  “那我就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直说吧。”
  冯延鹤的老伴早年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几年前,他唯一的儿子,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他和几个朋友在棋牌室打“双升”,是凌晨三点驾车离开的。他的尸体被清扫路面的环卫工人发现时,已经冻成了冰坨子。他所开的那辆宝来车,被撞得稀烂。尸体却躺在五十米以外的水沟边。老冯没有要求警察追查凶手或肇事者,反正儿子已经回不来了。警察也乐得以普通的交通肇事结案。网络上的议论,为了嘲讽警方的敷衍塞责,一度把死者称为“空中飞人”。
  办完丧事后,儿媳妇就带着孙女到鹤浦来投奔他。来了,就住下不走了。老冯找关系给她在小区里找了个开电梯的活。按理说,公公和儿媳妇同处一室,时间长了,自然无法避免邻居们的飞短流长。冯延鹤被借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就把那些闲言碎语也一起带了来。不过,也没有人为此事大惊小怪。毕竟老人经历了丧子之痛,年过四十的儿媳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很不容易。就算翁媳俩有什么苟且之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

  可最近却突然传出消息说,那儿媳已经怀上了老冯的孩子。尽管谣传在市府大院沸沸扬扬,可端午还是觉得有点不太靠谱。毕竟,老冯已经是七十大几的人了。
  有一次,他往国土资源局送材料。那里的一个女科长,一口咬定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老冯正在为儿子该叫他父亲还是爷爷而“痛苦不堪”。还有人说,老冯在他儿子出车祸之前,实际上已经与儿媳勾搭成奸。儿子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当然,最离奇的传说莫过于说,老冯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当他无意中撞见父亲卑劣的“扒灰“行径之后,一怒之下,甩门而去,负气出走,一口气就跑到了洪都拉斯。如此说来,所谓的“空中飞人”,还有别的意思。
  听上去,已经是钱德勒小说的内容了。
  端午在转述这些传闻的时候,对其中的一些不堪入耳的内容作了适当的过滤,以免老人受到太大的刺激。
  冯延鹤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怔了半天,这才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老郭,前些个,跟我开那样的玩笑!”
  至于说老郭如何打趣,老冯只字未提。不过,老冯接下来的一番话倒是让端午着实吃了一惊:
  “且不说那些传闻都是无稽之谈,就算实有其事,那又如何?想想当年的王夫之吧。有什么了不得的!”
  端午知道,冯老头以王夫之自况,也并非无因。王夫之晚年一直由孀居的儿媳照料,两人日久生情,渐渐发展到公然同居,在历史典籍中是有案可查的。而且两人死后,村中的乡邻,还将翁媳两人合墓而葬。至少在当时的乡亲看来,这段不伦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生污点,反而是一段佳话。
  从离经叛道、敢作敢当这方面来说,冯延鹤无疑也是一个“新人”。不过,假如他学于圣贤,搬出王夫之一流的人物来为自己辩护,俨然还是一个合乎道德的“旧人”。
  端午从总编室离开,沿着空荡荡的楼道,回到资料室。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小史还没有下班。她正对着手里的一个小镜子,在那儿描眉画眼。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怎么还不走?”端午胡乱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随口问了一句。
  “等你呀。”小史抿了抿嘴,将手里的镜子朝桌上一扔,笑道。
  “等我干吗?”
  “想你了呗!”
  “你可不要考验我!”端午苦笑道,“我在那方面的克制力,是出了名的差!”

  “哪方面?你说哪方面?嘿嘿。没关系,你克制不住,还有我呢。反正我是会拼死抵抗的。”说罢,小史傻呵呵地一个人大笑了起来。
  端午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这丫头,好端端地,今天又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端午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他把手里的文件装在档案袋里,胡乱地绕了几下线头,然后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暧昧地将一只胳膊压在她肩上,压低了声音,对她道:
  “你认不认识什么厉害点的角色?比如流氓、小混混一类的?”
  “做什么?你想跟人打架呀?”
  小史回过头来,望着他笑。她的嘴唇红红的,厚厚的。端午稳了稳情绪,压制着心头的蠢动,告诫自己不要冒险。
  “这个礼拜天,我们要去唐宁湾把房子收回来。我那房子被人占了快一年了。就是想多找几个人,不真打架,给对方一点压力,壮一壮胆气和声威。”
  “我明白了。”小史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忽道,“这一类的事情,找‘小钢炮’最合适了。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
  “你等等。这个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平常警察见了他,都跑得远远的。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他一个人撂倒七八个,没什么问题。有一回,我跟他去逛公园,看见两个谈恋爱的,远远地沿着湖边散步。人家散人家的步,没招他没惹他,可他硬说那两个人让他看了不顺眼,就大步流星地奔过去,一脚一个,将他们都给踹到湖里去了。”
  如此说来,这个“小钢炮”,倒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人”。假如真的能请来这么一尊真神,以暴制暴,说不定还没等到刑警大队的人马赶到,李春霞一家早已吓得望风而逃了。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小钢炮”倒也是蛮可爱的。
  “你得跟他说清楚,千万不能真动手。只要让他穿身黑西装,戴上墨镜,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在边上站站,就可以了。谈判一类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端午反复叮嘱小史道,“你得把话说清楚了啊,千万可不能让他闹出乱子来!”
  “既然如此,后天我跟他一块儿去。”小史说。
  “你去干吗?”
  “我不去,你们哪能约束得了他?再说了,我也去弄副墨镜戴戴,凑凑热闹。”
  端午想了想,只得同意了。他告诉小史后天一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小史顺手扯下一张台历,将它记在了反面。
  窗口有个人影一闪。端午没看清楚是谁。像是老郭。
  果然,小史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地扫到筒状的皮包皮中,手忙脚乱地穿上风衣,然后冲着端午说了声“拜拜”,扭着她那性感的大屁股,颠颠地走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逝去的武林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李仲轩(1915~2004),天津宁河县人,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弟子,因生于文化世家,青年时代武林名号为“二先生”,34岁退隐,遵守向尚云祥立下的誓言,一生未收徒弟,晚年于《武魂》杂志发表系列文章,在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荣辱悲欢事勿追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初祖叫李荣,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采桑子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主要人物简介金载源:有清廷授予的镇国将军头衔,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生有七子七女,20世纪50年代初期逝世于北京。大福晋:瓜尔佳氏,清廷责任内阁大巨裕成之女。生有长子舜铻、五子舜锫,长女舜锦、三女舜钰。二夫人:张氏,安徽桐城人,康熙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后裔。生有二子舜镈、三子舜錤、四子舜镗、六子舜针、七子舜铨,二女舜镅、四女舜镡。三夫人:陈氏,北京市人,贫民出身。 [点击阅读]
金拇指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 [点击阅读]
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第1节:序(1)序【一】送给亲爱的小茧结束之后写在开始之前是个爱做梦的人幼儿园的时候梦见日本鬼子成群结队的翻过我们家大院的大铁门在深夜放火抢夺小学时候梦见天空忽然暗下来然后远处天边刹那出现耀眼的火焰天好像打开了一样然后看到宇宙星系以及异常绚丽的极光尽管那时我还不清楚极光是个什么东西似乎第三次看罗马假日的那个晚上梦见我和大臣们站在罗马宫殿里众多记者围住我们有个记者问我吃过那么多蔬菜你最喜欢的是什么然 [点击阅读]
韩寒《三重门》
作者:韩寒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0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