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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短篇作品选 - 16 通天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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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通天铁路
  不久前,穿过梦幻的大门,我访问了世界驰名的“灭亡城”所在地,得知最近,一些热心公益的居民出力,在这座人口稠密兴旺发达的城市与“天城”之间,修筑了一条铁路,遂兴致大发。反正有些闲暇,便拿定主意去那儿走一趟,满足满足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付清旅馆的帐单,指点搬运工将行李放到一辆马车后面,我便登上马车,动身去火车站。运气不坏,结伴同行的还有位绅士——名叫引路先生——他虽说并没去过天城,却似乎对那儿的法律、风俗、政策、统计数字,了如指掌,犹如了解自己的故乡“灭亡城”一样。况且,做为铁路公司的董事和大股东,对这个值得称道的企业也有权向我提供一切我希望了解的情况。
  马车哗啦啦出了城,驶出郊区不远,便越过一座精精巧巧的桥。可真令人担心它太小巧,承受不住多大份量。桥两侧是大片泥潭,大地上所有阴沟臭水尽排此处,既刺眼又刺鼻,令人着实不堪忍受。
  “这儿,”引路先生道,“就是有名的‘伤心潭’——这一带的耻辱。本来不费力气就能改造成坚实的土地,所以更是奇耻大辱。”
  “我知道,”我说,“为了这个目的,亘古以来就在想方设法,班扬①的书都提过,这里头曾丢进去两万多车有益的命令,可是毫无结果。”
  “很可能!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还能指望有啥结果?”引路先生道,“仔细看看这座便桥,桥基可结实哩。我们往泥潭里头扔了不少书嘞,什么伦理学、法国哲学、德国理性主义;什么小册子、布道文、现代牧师的大作、柏拉图、孔夫子、印度哲人的文论;还有对《圣经》原文的不少精辟注解——所有这些,经过某种科学处理,统统变成花岗岩一般坚硬的东西,整个泥潭都可以填满这种东西。”
  可是我总觉得,这桥摇摇欲坠,令人悬心。尽管引路先生保证桥基结实,我还真不愿挤在公共马车里过桥,尤其不愿人人都跟这位先生和我一样,带着笨重的行李。好在平平安安过去了。很快就发现车站已到,这座整洁宽敞的大房子矗立在一道小小的窄门旁边。所有往日的天路客该还记得,这扇窄门从前正对大路,窄小不便,是思想自由、大腹便便的旅人一大障碍。约翰·班扬的读者会高兴地得知,基督徒②的老朋友传道先生,过去总发给每位香客一卷神秘的羊皮公文纸,如今却主持着票房。不错,是有些居心不良者否认往日传道先生这一受人尊重的身份,还扬言能拿出证据证明这家伙冒名顶替。不愿卷入这场纷争,我只想说一句,据本人体会,如今铁路沿途售给旅客的硬纸板车票,比古时候的羊皮公文方便得多,实用得多。至于这号纸板车票能否在天城门口被欣然接纳,我无可奉告——
  ①班扬(约翰·班扬johnbunyan,1628—1688):英国著名作家,出身贫寒,一生坎坷,由于宗教原因两度被捕下狱,长达十数年。在狱中发奋读书写作,完成作品多部,包括其流芳百世的佳作《天路历程》。班扬文笔朴素有力,倍受文坛推崇。霍桑本篇故事就借用了班扬《天路历程》中的许多人物与某些情节。
  ②基督徒:班扬《天路历程》中的主要人物。
  众多旅客已在车站等候列车启程。他们的打扮举止令人一眼看出,公众朝拜天城的情绪已发生可喜变化。班扬若九泉有知,必十分快乐。往日香客形单影只,衣衫褴褛,肩扛重负,心情忧郁,一步一步往前行,后面满世界的耻笑哄赶。而今,地方上的上等人、体面人都成群结队,整装待发,朝拜天城,好像这不过是一场夏日旅游似的。绅士们当中有些名副其实的大人物——地方长官、政治家、大富豪。照他们的榜样,宗教不得不托付给地位比他们卑贱得多的弟兄。女士当中,我也高兴地认出一些上流社会的花朵,装点天城名流的圈子再合适不过。众人愉快地谈论当日新闻,商界、政界大事,或互相打趣。至于宗教,虽然是他们心中头等大事,却大大方方地抛到脑后,连不信教者也听不到一点点令他惊诧的东西。
  新法朝拜的一大便利不可忽略不提。我们巨大的包袱不再按往日习惯扛在肩头,却统统舒舒服服装进行李车。而且,我敢肯定,终点一到,又会物归原主。另一件事,善良的读者也会乐意了解。列位还记得,恶魔王子与那扇窄门的看守人结有宿怨。尊贵王子的随从们总是趁老实的天路客敲门之时,向他们射去致命的箭。这场争端,已根据相互谅解的原则和平解决。此举既是上文提到的那位杰出统治者的功劳,也是可敬而开明的铁路董事的荣耀。王子的臣民们,如今有许多在车站工作,有的照管行李,有的采集燃料,还有的给车头添加燃料,诸如此类合适的活计。凭良心说一句,任何铁路也找不到如此尽职尽责,心甘情愿迁就旅客,欣然采纳旅客意见的工作人员。每个好人听说这自古以来的难题能如此圆满解决,必定欢呼万岁。
  “勇敢先生在哪儿?”我打听,“不消说,董事们一定请来了这位著名老将来当这条铁路的列车长吧?”
  “噢,不,”引路先生干咳一声。“曾给他做过司闸员。可实话跟你说,咱们这位老伙计上了年纪,死板狭隘,好不开窍。他向来带领香客步行,所以认为别的朝拜方式都是罪过。再说老家伙从前与恶魔王子结下大仇,老跟王子手下的人动手打架,吵个不休,害我们也不得安宁。所以,总的来说,我们并不惋惜,忠实的勇敢先生一气之下去了天城,我们呢,也可以任意挑选一名更合适更随和的人了。那边走来的就是列车司机,没准儿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时,机车向车厢停靠过去。依我看,它模样更像把我们拉去下地狱的机械魔鬼,而不像为我们去天城开路,值得夸赞的巧妙装置。车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裹着浓烟烈焰,而那浓烟烈焰,并非要吓唬读者诸君,不仅从车头坚硬的肚皮喷出来,也从他自己的嘴和肚子里往外喷。
  “我眼睛没看错吧?”我惊叫道,“这到底是啥怪物?大活人么?是的话,那就是他胯下车头的同胞兄弟!”
  “呸!呸!你可真笨!”引路先生哈哈大笑。“连亚坡伦①都不认识么?基督徒的老对头,在耻辱谷里跟他恶战一场的那位呀。负责车头的就是他。我们已让他做了司机长,让他安下心来专跑天城。”——
  ①亚坡伦(apollyon):也是《圣经》中人物,无底坑的使者,见《新约·启示录》9章11节。
  “妙,妙极了!”我按捺不住心头激动。“这表明了时代的解放,证明如果任何事情都能如此的话,一切陈腐偏见都有希望消除。基督徒若听说他的老对头这个可喜的转变,该有多开心!等咱们到了天城,我一定高高兴兴把这事告诉他。”
  旅客们全都安安然然各各就座。于是全体兴高采烈,轰隆隆往前开,十分钟赶的路就比基督徒苦苦跋涉一整天还要多。沿途扫视窗外,一道闪电飞过,但见两位风尘仆仆正在步行的香客,浑身旧时朝拜者打扮,携带轻舟与拐杖,还握着神秘兮兮的羊皮纸公文,肩负难以忍受的重负。这些虔诚信徒宁愿坚持在艰难的小路上一面呻吟,一面踉踉跄跄步步行进,也不肯利用现代文明进步的成果。这种荒谬的固执,使我们聪明的弟兄们开怀不已。众人七嘴八舌嘲弄两位路人,还发出阵阵哄笑,算做打招呼。而他俩却直视我们,一脸荒唐的怜悯,更引起大家十倍的喧嚣。亚坡伦也劲头十足地跟着起哄,故意让车头或他自己的呼吸,对准他俩的面孔,喷出烟雾和烈火,将他们包裹在烫人的水汽里,这些小小的恶作剧令我们何其开心。毫无疑问,两位香客因遭受磨难,将自己视为殉教志士,也得到极大满足。

  引路先生指点我们看不远处一座古老的大房子,说这是一家老客栈,从前名闻遐迩,香客们常在这里歇脚。班扬的行路指南中称其为喻者之家。
  “早就想见识见识那座大房子啦。”我说。
  “你瞧,那儿没我们的车站。”同伴道,“店主坚决反对修铁路,这也挺在理,因为铁路把他接待客人的店子抛在一边,肯定抢走了他好些贵客。不过步行的路仍从他家门前经过,老先生时不时还能接待一些刻苦的行路者,让人家吃上一顿跟他一样老派的饭。”
  这话题还没完,列车就急速冲过了基督徒一看到十字架,肩上重负便坠落下去的地方。这又成了引路先生、世俗先生、隐罪先生、坏心先生和不悔城来的一伙绅士的话题,纷纷议论由于行李安全,我们所享受到的说不完的好处。我和其他旅客也加入进去,对此事深表赞同,因为我们行李里头有许多稀世珍品,尤其各人都拥有不少各种各样的好衣裳,相信到了天城高雅的圈子里,它们也不过时。若眼巴巴瞧着这些七七八八的贵重物品落入坟墓,我们该有多心疼。就这样,众人兴致勃勃谈天说地,与过去的香客相比,与现在一些心胸狭隘者相比,我们这些人多有福气。说着说着,就发现已来到难山脚下,直穿这座石山心脏,修筑了一条隧道,工程令人赞叹不已。高耸的拱架,宽敞的双行轨,除非有朝一日大地与岩石一齐崩塌,它将成为筑路者与铁路公司的永恒纪念碑。虽事出偶然,它还有一大长处,就是难山隧道开挖的石头正好填进了耻辱谷,这就免了列车驶下那个令人讨厌有碍健康的鬼地方。
  “真是了不起的进步,”我说,“不过,倘有机会参观一下美丽宫,一睹那些迷人少女的芳容——谨慎小姐啦、虔心小姐啦、仁爱小姐啦,及所有在那儿接待香客的小姐们,我会感到不胜荣幸。”
  “少女!”引路先生好不容易止住笑。“还迷人少女呐!嗨,亲爱的伙计,她们早成老姑娘了。个个都是一本正经,刻板拘泥,枯燥乏味,瘦骨嶙峋。而且,恕我冒昧,打基督徒朝圣的日子算起,她们就没一个人改变过自己裙子的式样。”
  “啊,是这样,”我大为宽心,“那我不见她们也可以。”
  可敬的亚坡伦此时以惊人的速度放汽,大概急于摆脱此地给他带来的不快回忆。在这里,他曾与基督徒交手,结果一败涂地。查一番班扬的行路指南,我发现列车距死阴谷只剩数哩之遥。照目前速度,冲入这片阴森森的地方要比原先预料快得多。老实说,除了堕入路这侧路那侧的泥坑,我没敢指望更好的下场。不过,这些担心跟引路先生一说,他立刻向我保证,说这段路即使情况再恶劣,难度也被人们大大夸张。按眼下改建过的条件,我尽管放心,可与基督世界的任何铁路一样平安无事。
  正说着,列车就冲进了这片可怕峡谷的入口。高速驶入这里的堤道时,我承认自己的心傻乎乎地狂跳不已。但凭心而论,对这条堤道最初的大胆设计者与精心施工者,真应当予以最高评价。同样令人满意的是,人们千方百计赶走无边的黑暗,因为没有一束快乐的阳光能穿透这里可怕的黑暗。为弥补这一缺憾,大地释放的大量可燃气体通过管道收集起来,送入隧道,沿途点燃四排气灯。就这样,从峡谷永远弥漫的易燃硫磺中,生出了一道光明——然而,这光明刺眼眩目,令人狼狈不堪。从同伴们表情的变化我发现了这一点。这方面,倘与自然光相比较,恰似真理与谬误之间的天壤之别。但假如读者曾到过这座黑谷,就会对能得到的任何光亮感激不尽——天空中得不到,燃烧的地底也行。这种红光四射的灯,仿佛在路轨两旁筑起了两道火墙。我们的列车闪电般穿行其间,同时雷鸣般的轰响在山谷中回荡。要是机车脱轨——人们悄悄说,那可是一场大灾难,史无前例的灾难——大家毫无疑问会坠入无底深渊,倘若真有这种深渊的话。胡思乱想弄得我惶惶不安,突然,顺着山谷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鸣叫,就像成千鬼怪撕心裂肺一齐发喊,原来却是机车到站的汽笛。
  此刻停车的地方正是咱们的朋友班扬——这个心地诚实却充满奇思怪想的人——称之为地狱入口的地方。这名字浅显易懂,我真不愿再重复。不过,这一定是个误会,因为我们还没出那个烟雾弥漫的大山洞,引路先生就抓紧时机向我们证明,即使打比方,也不存在什么地狱。这地方,他说,只不过是个半死的火山口,董事们在这儿建立了一些熔炉,好生产铁路用的钢铁。同时,又得到机车所需的大量燃料。不论谁凝望过这个阴沉朦胧的大山洞口,见过它从中不停地喷出巨大的暗红色火舌,见过烟雾缭绕之中忽隐忽现的魔鬼狰狞可怕的丑脸,听过狂风刮来的可怕低语,尖利呼啸深沉颤抖的飒飒声,有时还形成几乎清晰可辨的话语,那他准会跟我们一样,急切地抓住引路先生令人宽慰的解释不放。况且,大山洞里的居民全是不招人喜欢的模样,皮肤黑黑,满面烟尘,畸形的身体,怪状的双脚,眼中闪着暗红色的光,仿佛心儿在燃烧,便从上面的小窗洞喷出火来。还有件怪事令人吃惊,炉前干活和给机车添料的人,每回喘口粗气,必从鼻子和嘴里喷出烟来。
  列车周围闲逛的人们,大多叼着雪茄吞云吐雾,是用火山口喷出的火焰点着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发现了好几位据我所知以前曾乘火车去过天城的人,他们皮肤黝黑,举止粗野,烟瘾很重,与当地居民惊人相似。且同样欢喜恶意嘲弄讥笑他人。结果,这恶习使他们面部永远扭曲。我与其中一位系点头之交——此公生性懒惰,一事无成,大名好闲先生——我叫住他,问他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是去过天城么?”我问。
  “没错儿,”好闲先生大大咧咧朝我眼睛喷口烟。“不过,我听说的情况太糟,就没费力气去攀登天城所在的山顶。那儿不做生意,没有消遣,没酒喝,还不准抽烟,从早到晚只有教堂单调乏味的音乐在响。就算人家给我地方住还不收钱,我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待下去。”
  “可是,好闲先生,”我惊叫道,“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干嘛偏偏把家安在这儿?”
  “我?”这浪荡子咧嘴一笑,“这儿挺暖和,有不少老交情,所以总的来说挺称心。但愿不久再见你回来,祝你旅途愉快。”
  正说着,机车铃响,几位乘客下了车,但没上新乘客。列车急匆匆向前开,轰隆隆穿过峡谷。大家和先头一样,被刺眼的汽灯照得头晕目眩。但有时候,强光深处探出些冷酷面孔,那形像和表情打着各自罪孽或邪恶的印记,透过光幕向我们怒目而视,还伸出一只只又大又脏的手,好像要阻挡我们前进。我几乎以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罪过,在让我心惊胆战。这是想象作怪——肯定是——幻觉而已。我该为此深感惭愧。可是,通过黑谷的整个旅程我都遭到这种白日梦的折磨与骚扰,被弄得痛苦不堪,不知所措。这一带有毒的气体把我们弄得麻木迟钝。然而,随着自然光开始与灯光交战,这些虚无的幻想便渐渐失去活力。俟第一缕阳光迎接着我们脱离死阴谷之时,这些幻觉便终于无影无踪。驶出峡谷一哩之前,我还简直要发誓,这段阴森森的行程只是一场梦。

  峡谷尽头,正如约翰·班扬所说,是一个大山洞。在他那个年头,洞中住着两个残忍的巨人,教皇与异教徒,他们将被害香客的尸骨撒在巢穴四周。如今两个穴居的坏蛋已不在此地,但另一个可怕的巨人又占领了这座荒凉的山洞,专捉虔诚的旅人,将他们养肥,摆上餐桌,与烟、雾、月光、生土豆和锯木屑一道下咽。这巨人日耳曼血统,大名超验主义①者。至于他的身材、相貌、体质及一般性格,不论他本人还是任何别人都始终无法形容,而这就是该大恶棍的最主要特点。驶过洞口时,我们匆匆瞥见他,那样子颇像个不成比例的怪物,但更像一团迷雾。他在我们后面大声呐喊,但说的话古里古怪,令人不知所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①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指1836年至1860年间,在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康考德地区繁荣兴盛的一场哲学与文学运动,以反对18世纪的理性主义,洛克的怀疑哲学,以及新英格兰地区偏狭的加尔文教派。
  “超验主义”一词源于康德的哲学著作,其思想观点受到许多欧洲哲学家影响。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有r·w·爱默生、h·d·梭罗、阿尔考特、玛格丽特·富勒等。综合文艺刊物《太阳仪》(thedial)被视为他们的喉舌。
  列车风驰电掣,驶进名利城时天色已晚,但名利场却依然生意兴隆,展示出天底下所有煊赫、欢乐、美好的事物。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稍事停留,得知城里人与香客不再发生冲突,心中十分高兴。过去,由于双方不能和平共处,城里人曾迫害基督徒,并把忠心活活烧死,干出这种令人痛心的蠢事。而今,新铁路带来了贸易兴隆与外乡人的不断涌入。名利场的主人正是这条铁路的主要赞助人,城里的资本家们则是该铁路的大股东。许多旅客在这儿下车,寻欢作乐,或去市场赚上一笔,不再往前朝拜天城。说真的,这地方实在迷人,人们简直会以为它就是真正而且唯一的天堂。不少人甚至一口咬定,除此之外岂有它哉。那些继续向前探索的全是些幻想家罢了,还说哪怕天城传说中的光芒就在离名利城一哩远的地方照耀,他们也不会傻头傻脑地赶了去。对这些夸大其词的颂扬本人不敢苟同,只想说一句,住在该城相当惬意,与当地人的交往令人愉快,获益匪浅。
  我天性严肃,对居留此地的实利便更为注意,不像众多造访者那样,以纵情享乐为最大目的。基督徒读者呵,假若您对该城的了解仅限于班扬的时代,听说这里几乎条条街上有教堂,而且神职人员受到的尊重哪儿也比不上名利场,一定会大惊失色。他们的确值得尊重,因为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智慧与美德的箴言,来自一股深邃的精神源泉,与古代最贤明的哲人们一样,趋向于崇高的宗教目标。为证明这一高度赞扬,我只须列举这样一些牧师的大名:“浅薄的深刻先生”、“弄错真理先生”;德高望重的“只求今日先生”,此人打算告退圣坛,不久就让位给“但求明日先生”;还有“糊涂先生”、“断魂先生”,加上最后一位最了不起的“教义之风先生”。这些声名显赫的牧师们得到无数训导者的帮助,传播的知识广博深奥,囊括人间天上的所有学科,使任何人无须费劲学会认字,就能获取五花八门的大学问。于是,文学以人的声音为传播媒介,化为空灵的以太;知识,留下其较重的粒子(当然,金子除外),变作声音,偷偷钻进永远敞开的会众耳朵。这些别出心裁的方法还组成了一架机器,靠了它,任何人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完成思索与研究。还有一种成批创造个人道德的机器,这一出色成果是由以形形色色优良品德为宗旨的众多社团实现的。可以说,每个人只需将自己与这台机器相连,将自己那份美德存入共同股,董事长与经理大人们自会留心照料,将累积的道德股份妥加利用。所有这些,以及在伦理学、宗教、文学等方面取得的其它惊人进步,多谢聪明伶俐的引路先生能说会道,才使我得以清楚了解,令我对名利场佩服得五体投地。
  置身于这座人类功利与享乐的伟大都城,我的所见所闻若统统记录在案,在这小册子风行的时代,足以塞满一卷大书。这个社会五光十色。权势者、学问家、机灵鬼、任何行业的名流;王子、总统、诗人、将军、艺术家、演员、慈善家——全都在名利场摆摊经营,对称心如意的商品,绝不嫌价高。即使不想买也不想卖,闲逛闲逛这些集市,观察观察各色各样的交易,也值。
  有些买主,依我看,做的是蠢生意。比如,有个年轻人,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却花上许多来购买各种疾病,最后又把剩下的钱换了一大堆忏悔,外加一套破衣衫。一个漂亮姑娘用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水晶般透亮的心,换来一颗宝石,可惜已磨损变旧,分文不值。再如一家铺子出售许许多多月桂和爱神木编成的桂冠,大兵们、作家们、政治家们,以及各色人等,争相购买。有的用性命换取这一文不值的花环,有的为老板辛辛苦苦卖命多年,更有的牺牲了自己一切宝贵的东西,到头来却得不到桂冠,灰溜溜地走了。有一种股票还是证券的东西,叫做良心,看来供不应求,用它能买几乎一切东西。真的,几乎所有贵重商品,不支付一大把这种特殊股票,就休想弄到手。再说人们做生意很难赚大钱,除非熟谙何时,以何种方式向市场抛出自己现存的良心。可是,因为唯此一种股票才具有永久价值,谁抛掉它,最终都会发现自己赔惨了。有几笔投机很成问题。偶而,国会议员会出卖选民来充填自己的钱袋。而且,我肯定政府官员们常常以相当适中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国家。成千上万的人为忽发怪想出卖幸福。镀金链子销路看好,买者不惜一切代价。真的,那句老话一点没错,那些愿为一首歌卖掉一切宝贝的人,在名利场所有角落都能找到顾客。这儿花大价钱能买到的小享受数不胜数,炙手可热,专伺候愿意为此付出人生权利的玩家。不过,名利场上有几种东西却买不到真货。有谁想更新自己的青春,卖主会给他一副假牙,一顶红褐色的假发。有谁想寻求心灵宁静,人家就向他兜售鸦片或白兰地。
  想把名利场上又小又暗十分不便的公寓租上几年,人们往往用位于天城的大片地皮与金屋高堂,以十分吃亏的价格来交换。恶魔王子本人就从中捞足了油水。有时,他也屈尊插手一些小交易。一次,本人有幸目睹他与一个吝啬鬼讨价还价,想买人家的灵魂。双方唇枪舌剑,交战数回,殿下终以六便士成交,还笑微微地声称这笔生意做亏了。
  日复一日,漫步于名利城街头,我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入乡随俗,开始感到宾至如归。继续天城旅行之念简直抛到九霄云外,直到看见那两位朴素的香客,方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他们便是旅行伊始,途中遇到的那两位。亚坡伦曾朝人家脸上喷射烟雾蒸汽,而我们则放肆加以嘲笑讥讽。现在他俩就站在名利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摊贩在向他们兜售精致的紫色麻织品,俏皮诙谐的家伙挖苦他们寻开心。两个胸脯丰满的女人朝他俩抛媚眼,而好心肠的引路先生则走拢去指点他们一处新建的庙堂。可是,两个可敬的傻瓜,对这儿的一切交易与享乐拒不接受。仅此一点,便使这儿的场面显得又疯狂又荒诞。

  其中一位——大名“坚持真理”——大概看出我脸上的同情与近乎敬佩的表情。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对这两位洁身自好者竟不得不佩服。这使他鼓起勇气跟我搭话。
  “先生,”他语气悲哀又和善,“你也把自己叫做香客?”
  “当然,”我回答,“对这个称号我的权利不容置疑。我在名利场只是匆匆过客,新铁路会把我带去天城的。”
  “唉,朋友,”坚持真理先生插嘴道,“向你保证,请你相信,我的话千真万确。乘火车朝拜天城全是骗人鬼话,就算能活上几千年,用你一生的时光在这条铁路上旅行,也休想走出名利场的地盘。真的,尽管你以为自己已进入天城大门,可到头来只是一场悲惨的误会。”
  “天城之主,”另一位名叫“走向天堂”的香客接过话茬,“已经拒绝,并将永远拒绝批准使这条铁路合法化的条例。除非得到批准,任何乘客也甭想进入他的领地。所以任何买了车票的人,都只是白丢钱,而这笔钱正是他自己灵魂的价值。”
  “呸,胡说八道!”引路先生拽住我胳膊就走,“这种人应当告他们诽谤罪。要是名利场的法律还与从前一样有效,咱们就会透过牢房窗口的铁栏杆瞧他们呲牙咧嘴了。”
  这件小事令人难以释怀,加上其它一些事,使我不愿在名利城久留。当然,我也不至于傻到放弃自己原先的打算,放弃轻松惬意的火车旅行。不过,我急于动身。有件怪事让我心神不宁。在名利场的忙碌与消遣中,有个现象极为常见。不论是在宴会上,剧院中,教堂里,还是为名为利做生意;不论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也不论突然中断有多么不合时宜——倏忽之间,一个人消失了,就跟肥皂泡一样,伙伴们会从此不见他踪影。而后者对这种小小意外竟也习以为常,没事人似的心平气静,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可是我受不了。
  终于,在名利场盘桓已久之后,我继续奔向天城,身边仍以引路先生为伴。出城不远,路过一座古老的银矿,底马①是它最早的发现者。如今,该矿得到充分利用,为世界提供几乎所有铸造硬币需要的原料。再过去一点,就是罗得的妻子化为盐柱②,永远呆立的地方。而这根盐柱长期以来被好奇的旅人小块小块地掰下来带走。倘若一切悔恨必遭严厉惩罚,与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我怀念已放弃的名利场的欢乐,说不定也会使自己肉身发生类似变化,变为后来香客的前车之鉴——
  ①底马(demas):《圣经》中人物,见《新约·提摩太后书》4章10节及《新约·歌罗西书》4章14节。
  ②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19章1—26节。罗得系哈兰之子,亚伯拉罕之甥。其妻自所多玛城逃出,途中因后顾而被化为盐柱。
  接下来引人注目的是幢宏伟大厦,石头建成,青苔遍生,但式样摩登轻浮。列车在它附近停下,照例发出刺耳长鸣。
  “此地从前是可怕巨人的‘绝望的城堡’,”引路先生道,“但自打他死了以后,寡信先生重修一番,改建成一处绝妙的娱乐场,是我们的停车点之一。”
  “看上去有点儿东拼西凑嘛。”我说,一面打量那些笨重却又脆弱的墙。“我可不眼红寡信先生的美宅,早晚它会轰隆一声垮在房客头上。”
  “无论如何咱们能逃掉。”引路先生道,“亚坡伦又鼓足了汽啦。”
  这时列车扑入快乐山谷,穿越往日盲人在坟墓之间游荡跌撞的旷野。哪个坏心肠的家伙,把一块古老的墓碑抛到了路轨上,使整列车厢剧烈颠簸起来。岩石嶙峋的高坡顶上,我发现一扇生锈的铁门,掩映于矮树与藤蔓之中,但门缝里却冒出缕缕青烟。
  “山坡上那张门,”我问引路先生,“就是牧羊人告诉基督徒的通往地狱之路的小门吧?”
  “那不过是牧羊人的笑话罢了,”引路先生笑道,“其实里头是个大山洞,是他们用来熏羊肉火腿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这趟旅行的回忆变得模糊混乱,因为一阵莫名的睡意攫住了我。原来我们正驶过一片魔法地带,这儿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不过一进入欢乐的伯拉①边界,我就醒了过来。人人都揉揉睡眼,看看手表,对对时间,互相祝贺准时抵达旅行终点。这里气候宜人,熏风扑面,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但见银子般的喷泉晶莹闪亮,头顶枝繁叶茂,甘美的鲜果挂满枝头,是从天城的果园嫁接来的树种。这时,列车旋风般冲向前方,空中出现了一位双翼天使的光辉形像,奋翅高飞,去执行天国的使命。车头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宣布终点站快到了。这长鸣声中似听得出形形色色哀泣与号叫,雷霆之怒与魔鬼或疯子的狂笑。一路上,每到一站,亚坡伦便使出浑身解数,用蒸汽机车的汽笛拉出最可憎的叫声。但此番他空前绝后,造出一种地狱般的喧嚣,不但惊扰了伯拉居民的安宁,简直把噪音直送到天城的大门——
  ①伯拉(beulah):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名著《天路历程》中的一个地方,系生命行程的终点。
  可恶的喧嚣仍在耳中回响,又听到一阵欢快的乐声,仿佛千种乐器一齐演奏,激越动听,柔和昂扬,和谐一致,在欢迎哪位杰出的英雄。他大获全胜,凯旋归来,永远放下了自己破碎的武器。下车时,我东张西望,想知道这欢快的音乐为谁而奏。只见河对岸聚集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们,在欢迎两位可怜的香客。他们刚从深深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正是旅行方始,亚坡伦和我们挖苦、讥笑,用灼人蒸汽捉弄过的那两位——也正是他们以超凡脱俗的外表,感人肺腑的话语,在名利场的狂欢作乐中启迪了我的良知。
  “这两位真了不起,”我对引路先生叹道,“但愿咱们也能受到跟他们一样的欢迎。”
  “别担心,别担心!”朋友回答,“来吧,快点儿,渡船就要开了。三分钟后就能抵达河对岸。肯定会有马车送你直到城门。”
  一艘蒸汽渡轮,本次重要旅程中的最后一项大改进,就泊在河边,噗噗地喷着汽,释放出种种讨厌的声音,表明启航在即。我赶紧与其他旅客一道匆匆上船,多数人混乱不安,大叫大喊;有的在找行李,有的在扯头发,直嚷嚷轮船会爆炸,会下沉;有的已被起伏的激流吓得面色发白;有的盯着舵手的丑脸惊恐万分;还有的仍笼罩在魔法地带的睡意之中,迷迷糊糊。我朝岸边一望,吃惊地发现引路先生正挥手告别。
  “你难道不去天城啦?”我喊道。
  “噢,不去啦!”他怪里怪气地笑答,扭歪的面孔正像黑谷居民一般可厌。“噢,不去啦!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使你旅途愉快。再见啦!咱们还会见面的。”
  接着,这位出色的旅伴引路先生,纵声大笑,狂笑中,烟圈从他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而通红的火焰则从他双眼往外扑闪,证明他的心竟是一团火,无耻的魔鬼!为否认地狱的存在,他内心正受到熊熊大火的折磨。我冲到船边,想跳上岸去,但舵轮已开始旋转,激起一阵浪花,洒在我身上——冰冷彻骨。这寒气永不会离开这条河,直到死神在他自己的河中淹死——一个寒战,一阵心惊,我醒了。感谢上帝,原来是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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