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红顶商人胡雪岩 -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一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十一
  王有龄的船到杭州,仍旧泊在万安桥。来时风光,与去时又不大相同。
  去时上任,仪制未备,不过两号官船,数面旗牌,这一次回省,共有五只大号官船,隶役侍应,旗帜鲜明。未到码头,仁和、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驱散闲人,静等泊岸,坐上大轿,径回公馆。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他事先并无消息,所以这一到,刘庆生颇感意外。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叫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是怎么个样子。
  因此,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店堂里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伙计接待顾客,也还客气,兑换银钱的生意,也还不少,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
  “麟藩台的两万银子,已经还了五千”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作了个简略的报告。然后请胡雪岩看帐。
  “不必看了。”胡雪岩问道:“帐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
  “总帐在这里,”刘庆生翻看帐簿,说结存的现银,包皮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
  “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万不到。”
  “明天呢?”胡雪岩又问。
  “明天没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岩说,“我提七万银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递了过去。
  他这是一个试探,要看看刘庆生的帐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显得对人不相信,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他又说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来。你放心,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说不定用不到七万,我是多备些。”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见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王有龄派人来请,说有要紧事商量,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
  到得王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称新登,是杭州府属的一县,在富阳与桐庐之间,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风光明媚,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莫非奉委审案子?”胡雪岩问。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审问。”王有龄答道;“新城有个和尚,聚众抗粮,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不是当耍的事。”他问,“雪公,你带过兵没有?”
  “这倒不关紧要,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总以强悍的居多。新城这地方,尤其与众不同,那里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出过一个名人,叫做罗隐,在两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间,“罗隐秀才”的名气甚大,据说出语成谶,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新城的民风,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所以很不容易对付。
  “是啊!”胡雪岩答道:“这很麻烦。和尚聚众抗粮,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带了兵去,说不定激成民变。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再说,一带兵去,那情形”王有龄大摇其头,“越发糟糕!”
  这话胡雪岩懂。绿营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带队下去,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想到这一天,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雪公!随便什么地方,总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动为妙,你不妨单枪匹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此事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庄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象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该怎么听似地。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致同意。于是刘庆生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宫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皮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象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捡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首,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伕,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道,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味平生,不敢请见,连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札。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快磕头回礼!”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却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人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同,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迭借据,有向钱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他把张贵悄悄拉到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部已付过,只凭当票就可取回箱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是实惠。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好了,好了!”嵇鹤龄横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
  “老爷!张贵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说,“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怀!”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忧,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象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王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碗’,你看怎么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再来。”
  “那何心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芽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的出了嵇家的院子。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你了请。”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象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的。
  “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怎么叫没有话说?”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
  胡雪岩也真会做做,“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象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铭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活,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碍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文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台得来。”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象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
  “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台,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的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子,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
  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
  “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
  “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
  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
  “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
  “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分,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时,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
  “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这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皮在我身上。”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
  “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无非交情二字。”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
  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
  “二十二岁倒不象。”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
  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
  “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
  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
  “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脱运交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
  “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
  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
  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
  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嵇老爷今年多大?”
  “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
  “脾气呢?”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象只老虎,在外头象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分。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
  “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春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
  “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活,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
  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苦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难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象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作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
  “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
  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佯。”
  “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
  “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会明白。”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
  “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象嵇鹤龄这样的人,凭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肴,你就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让儿女们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了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
  “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首,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
  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
  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
  “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
  “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
  “那么,行李要收拾?”
  “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
  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
  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
  “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的拱手道谢。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的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
  “岂但能干?才德俱备。”
  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
  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象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
  “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
  “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皮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
  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
  “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
  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
  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
  “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
  “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
  “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
  “这倒是实话。”
  “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
  “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
  “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
  “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
  “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钉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
  “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帐。”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迭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
  “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
  “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
  “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
  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
  “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
  “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
  “这也不必这么多”
  “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让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少安勿躁。”
  “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
  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应象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贴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哈,听凭摆布。
  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
  “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
  “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
  “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
  “是,胡老爷请说。”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帐,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皮你们都满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皮里阳秋,似嘭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作主,小心照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子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身分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象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作者:佚名
章节:49 人气:0
摘要:因为某些原因,我接触过很多精神病人。辩证点儿的说法是“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是精神病的人”。用词上我不想深究,这也不是必交的工作报告,就这么用吧。其实精神病人很好沟通,没想象的那么难。有相当数量的人逻辑上极为清晰——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观里。当然,狂躁症的除外,那个得冒点儿风险——被打一类的,做好心理和生理准备就没大问题。我说的生理准备是逃跑。 [点击阅读]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作者:佚名
章节:62 人气:0
摘要: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重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是高兴的。这本书在市场已经绝迹二十多年,只剩有极少几本收藏在黑暗尘封的书库里,或秘藏在个别读者的手中。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有这本书,没有读过,较老的读者也会忘记这本书,因此,它的重新问世,重新在读者中接受考验,我以为是一件好事。作品是属于人民的,社会的,它应该在广大的读者中经受风雨。 [点击阅读]
妻妾成群
作者:佚名
章节:19 人气:0
摘要:第1节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时候是十九岁、她是傍晚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抬进花园西侧后门的,仆人们正在井边洗旧毛线,看见那顶轿子悄悄地从月亮门里挤进来,下来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仆人们以为是在北平读书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女学生。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 [点击阅读]
孤独六讲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因為孤独的缘故」,后来成為一本小说集的书名。2002年联合文学举办一个活动,以「孤独」為主题,邀我作了六场演讲,分别是:情慾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思维孤独、伦理孤独、和暴力孤独。我可以孤独吗?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我拥抱着一个挚爱的身体时,我知道,自己是彻底的孤独的,我所有的情慾只是无可奈何的佔有。 [点击阅读]
守望的距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0
摘要:迄今为止,我的散文出过不同的版本和选本。其中,有三种是按时间顺序的完整结集,即:东方出版社1996年6月出版的《守望的距离》,收集了1983年至1995年4月的散文;东方出版社1999年10月出版的《各自的朝圣路》,收集了1995年4月至1998年的散文;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的《安静》,收集了1999年至2002年8月的散文。 [点击阅读]
寻找罗麦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赵捷和李亦是好朋友。他们中学时不在一个学校,但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及星期天,他们都同在市少年宫学习。赵捷学舞蹈,李亦学画。他们不知是在一个什么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认识了就成了好朋友。渐渐地,赵捷开始经常去李亦家玩儿。李亦从小丧父,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母亲拉扯着他长大。李亦刚上中学时,母亲改嫁。继父是个老实人,与李亦的母亲在一个工厂里,是工程师。李亦和继父不怎么说话;因为长大了,跟母亲之间的话也少了。 [点击阅读]
少年天子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0
摘要:《少年天子》描写了大清进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及他与皇贵妃乌云珠的爱情故事。同时也描写了围绕着汉化改革所产生的一系列矛盾斗争。皇太极去世后,6岁的顺治继位成为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为了摆脱满族游牧民族落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人民的素质,顺治潜心钻研汉族的文化来丰富自己,巩固大清江山。 [点击阅读]
山楂树之恋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0
摘要:等爱变成习惯◎小左从不回忆与你一起的往事,从不念起你的现在,只是记得,你在心里。我用了一晚上看完了《山楂树之恋》被称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是先在网上看到这样的评论,好奇心作祟,究竟是怎样纯洁的爱情呢?我是很少看这样的言情小说或是电视剧的,但是看过的一些,总是要被其中的主人公种种的灾难与不幸所感染,并且会在心里设定自己期望的结果,然后就期待结局就是自己安排的这样。 [点击阅读]
张小娴《面包树上的女人》
作者:张小娴
章节:70 人气:0
摘要:一九八六年,我们保中女子中学的排球队一行八人,由教练老文康率领,到泰国集训。我在芭提雅第一次看到面包皮树,树高三十多公尺,会开出雄花和雌花。雌花的形状象一颗圆形的钮扣,它会渐渐长大,最后长成像人头一样的大小,外表粗糙,里面塞满了像生面包皮一样的果肉。将这种果实烤来吃,味道跟烤面包皮非常相似。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既想要面包皮,也想要爱情的女人。八六年,我读中七。 [点击阅读]
思无邪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序言在水一方,对镜观诗序言在水一方,对镜观诗法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三百”中,论境界,无句可出其右。在安易如自己的眼中,也许她是慧质兰心的小妖女俏黄蓉吧。不过在我眼里,她恰似何足道眼中的郭襄。一位可以令狷介狂生忘乎所以的远远水中小岛上的温柔少女;一位短剑青驴独行天下博古通今的红颜知己;一位既会使美绝丽绝的“小园艺菊”,又会使霸气十足的“恶犬挡路”的精灵古怪的万事通。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