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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的陨落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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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牧师的故事:
  “为上帝而哭之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仅在一线之隔。”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牧师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完完整整的一个故事,只去掉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类说话时惯用的添油加醋。他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②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一个年轻牧师,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他那牧师之职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同时他还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护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世界上。
  保罗·杜雷神父,要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红衣主教,也许还会成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发在高高的额头上向后退去,眼神中带着久经世故的锋芒,掩盖了痛苦。保罗·杜雷是圣忒亚③的追随者,也是考古学家、神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耶稣会神学家。虽然天主教会日薄西山,人们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耶稣会的信条还是没有失去所有的追随者。杜雷神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更加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他就是个像神一样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而他在那学习的几年里,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球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在那进行考古挖掘。此任务是由教会资助的。当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刹那之间迷雾重重。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传闻说他将被逐出教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然而,自地球灭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蛰伏了四个世纪了。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因为教会起源于那儿。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牧师被选中,陪伴他飞赴海伯利安。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最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雷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即刻就登上同一艘回旋飞船,返回世界网。主教大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旅程结束前几星期的近系统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他那些前班友,无法请求梵蒂冈任职和布教。
  出于顺从,带着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输船,古老的回旋飞船,“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属舰船,非驱动状态下飞行时,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点,连舰内娱乐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从沉眠中苏醒后,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劳鸟自杀者,为了额外的报酬而入伙,睡在那些同样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再生食品,慢慢应付太空病和无聊时间,飞船从中止回旋点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时间。
  他们被迫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牧师送入放逐之路。年轻人按着植入式通信志,尽可能多的搜寻着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霍伊特牧师觉得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一天晚上,他俩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心地玩着性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布教?”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是打算去南大陆,天鹰,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牧师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后再度睁眼看着杜雷神父,他说,“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老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拉就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喃喃,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牧师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二流探索家,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①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告,报告中提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了内陆,涉过湿地,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难得的寂静期间穿越火焰林,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跟传说中的毕库拉的描述很吻合。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种舰殖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化效应。斯贝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然而显而易见,毕库拉非常蠢笨,了无生气,迟钝的不会花时间进行描述。”后来,火焰林开始显示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无法浪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忙赶回了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着搬运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牧师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说道,“为什么要研究毕库拉呢?”
  “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地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牧师说,他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为什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鸟呢?”他说道。“他们声名卓着!”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关于光阴冢和伯劳鸟生物的?上百?还是上千?”年老的牧师把烟叶塞进烟斗,然后把它点着;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罗·杜雷说道,“即使所谓的伯劳鸟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顶多也就发现几十个土着,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霍伊特兴奋起来,“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
  “当然知道,”杜雷说道。烟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逐渐扩大,直到气流将它打得支离破碎,“但是整个世界网内,已经有太多研究人员和慕名者研究迷宫了,而且,雷纳,隧道存在于那九个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吗?五十万标准年?我想,有将近七十五万年了。这些秘密将永世长存。但是,毕库拉文明将存在多长时间?他们会被现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环境所淘汰。”
  霍伊特耸耸肩。“也许他们已经灭绝了。自打斯贝德灵遇见他们起,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其他确认的报告。假如他们已经全部灭绝,那么你为了到那儿所付出的所有时间债、所有劳动和所有痛苦都将化为泡影。”
  “的确如此。”杜雷神父仅仅说了这句话,平静的抽吸着烟斗。
  正是在搭乘登陆飞船下落期间,与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霍伊特牧师才对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
  在他们头顶,海伯利安的边缘闪耀着白色、绿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突然,这艘古旧的登陆飞船切进低空云层,火焰瞬间充斥了窗口,紧接着,他们开始静静的穿梭于六十公里上空的乌云中,飞行在星星点缀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线向他们急奔而来,就像光谱形成的海啸。
  “太壮观了,”杜雷神父轻声说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他的同伴说。“太壮观了。我有时会有类似的感受……很轻微的感受……上帝之子屈尊转化成人类之子所付出的牺牲,就是这样。”
  霍伊特开口想说话,但是杜雷神父继续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钟后,他们降落在济慈星际站上,杜雷神父很快就卷进了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钟后,失望至极的雷纳·霍伊特搭载飞船升上高空,再次与“娜嘉·欧列号”会合。
  “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牧师说,“我失去了八年时间,但是我精神上蒙受的损失比这更严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罗·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时间里,杳无音讯。新梵蒂冈通过超光通讯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济慈的殖民机关,还是领事馆,都无法找到失踪的牧师。”
  霍伊特顿了顿,从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这时,领事接着牧师的话说道:“我还记得那次搜寻。当然,我从没见过杜雷本人,但是为了找到他,我们都尽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奥,几年来花了很多精力,试图解决这个失踪牧师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传出几篇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说那里有人见过他,其余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而且,这些人见过他,还要追溯到几年前他刚抵达时的几星期。那儿有几百个种植园,既没有无线电通讯,也没有通信线路。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收割纤维塑料的同时,还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们从来没有找对人,找到杜雷到过的种植园。至少在我离职前,杜雷神父的案子还是悬而未决。”
  霍伊特牧师点点头。“你在领事馆退位后,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来到了济慈。主教听说我自告奋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颇为惊讶。但是教皇陛下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时间,按当地的算法,是七个月。当我返回世界网时,我已经发现了杜雷神父的天命。”霍伊特轻轻拍了拍桌上两本污迹斑斑的皮制书。“如果要我讲完整个故事,”他嗓音沙哑,“我必须读取里面的章节。”
  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转了个方向,树干遮蔽了阳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弯曲树叶形成的天蓬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苍穹中的数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的,头顶、身旁、桌子底下万光闪耀。海伯利安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球体,它就像一颗致命的导弹,向他们急速飞来。
  “读吧。”马丁·塞利纳斯说。
  摘自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
  第一日:
  就这样,我的流亡之路开始了。
  我有点为难,不知道我该如何对新日记的日期进行标注。按佩森的修道历法,今天是天父2732年托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标准历法,是霸纪589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听我下榻的老旅馆里那个瘦骨嶙峋的矮职员说,今天是坠船纪426年李修斯月(他们七个月的最后一个,一个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悲王比利统治纪!”28年,在那些年里,这位国王真正统治的时间不到一百年。
  见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几个月的觉,竟仍然如此疲惫。不过,据说这是从神游中苏醒后的正常反应。即使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旅行过,我身上每个细胞仍都能感受到过去几个月旅行带来的疲乏。我不记得年轻些的时候,会在旅行后有如此疲惫的感觉。)
  我深感歉意,没有深入了解年轻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个正派人,言谈有理有节,目光如炬。教会弄到现在这步濒危田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过错。只是,他那天真烂漫阻止不了教会看似宿命实之必然的湮没。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无用处。
  飞船降落时,我看到了我的新世界的壮观景象,我可以辨认出三大陆中的两个,大马和天鹰。第三个,大熊,我没看见。
  飞船降落在济慈,我花了几个小时的精力,通过了海关人员的盘查。之后,我乘着地面运输车,来到市镇。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脉笼罩着不断游移的蓝色迷雾,山麓小丘上林立着黄色和绿色的树木,苍白的天空中点缀着绿蓝相间的云朵,太阳甚小,但是却比佩森的亮多了。从远处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动,当人走近时,颜色逐渐融化,逐渐淡去,就好似画家的调色盘。悲王比利的巨幅雕像,我曾经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可是真正见到它时,说来奇怪,我感到失望至极。从高速路上望去,它显得粗糙不堪,是一幅从黑色山岭草草凿就的素描像,一点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着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崩溃城市,沉思着,也许这个神经病诗人国王就欣赏这个姿势吧。
  市镇本身似乎被分成贫民窟和沙龙的迷魂阵,当地人分别称其为杰克镇和济慈,所谓的老城虽然仅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头,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很快就要游览一番它了。

  我本计划在济慈待一个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紧赶路。哦,爱德华蒙席①,假如您现在能见我就好了。受尽惩罚,却仍不思悔改。我比以前更孤单了,但是很奇怪,对于流放,我心满意足。假如因为我的狂热,导致我做了过去的暴行,让我受到惩罚,将我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七重天中,那么,海伯利安就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我可以忘却我自己请求的任务,去寻找远方的毕库拉(他们是真实的吗?今晚我觉得他们不真实),余生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死寂世界的首都,满足于此。我的流放不会无功而返的。
  啊,爱德华,跟你一同走过幼时,一同走过学生年代(虽然我不如你才华横溢,也不如你正统),而现在都是老头了。现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记忆中那个淘气、顽固不化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愿你依然健康,为我祈祷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览一下济慈,好好吃一顿。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鹰。
  第五日:
  济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曾经有一座。它已被遗弃了至少两个标准世纪。坐落在一片废墟中,十字耳堂向绿蓝相间的天空敞开门户。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也只是些烂骨架,由摇摇欲坠的石头和锈迹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绊绊地走过,当时我正沿着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镇人烟稀少的地区,老城转变成一堆混乱的大货栈,颓败不堪,教堂的废塔被挡在这些房子背后,"连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个角落上转个弯,来到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壳才一览无余。它的牧师会礼堂半塌进河中,正面伫立着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遗物,悲哀,发人深省。
  我游过一格一格的影子,荡过倒塌的大楼,最后进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从没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过天主教的历史,更别提教堂的存在了。很难想象,四个世纪前,那艘坠落于此的殖民种舰上竟然会有足够的教徒,保证主教的登场,更别提教堂了。然而,的确是有。
  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块宽阔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了。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效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牧师的自动反应,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参加这安心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有一个教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是她的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我也马上相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面对她开口时,我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但是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可以听见双足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厉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回到黑漆漆的大堂内,我本来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强迫待在冰冻沉眠中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在看不见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个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伪造的历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这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见鬼去吧。
  明天我将动身前往南方。在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飞行器。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在这些被诅咒的岛屿大陆间旅行,乘船似乎是惟一的办法,我听说,这要等上天长地久,或者某种巨型旅客气艇,每个星期只有一次从济慈启程。
  我明天一大早乘气艇离开。
  第十日:
  动物。
  初登陆的小队肯定对动物有特殊的爱恋。马,熊,鹰。三天来,我们沿着大马东海岸一条无规则的海岸线长途跋涉,那条海岸线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们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条短径,来到一个名叫猫礁的大岛。今天我们在岛上的“主要城市”费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货物。在观景台和系留塔上,我可以看到,在那些胡乱堆砌的茅舍棚屋中,住有五千多人。
  接下来,气艇缓慢地飞行八百多米,飞过名为九尾的一系列小岛,然后大胆地越过七百多米的广阔海洋和赤道。之后,我们看见的下一个陆地是天鹰的西北海岸,所谓的鸟嘴。
  动物。
  把这种交通工具称为“旅客气艇”,是创造性语义学的运用。它是一种巨大的升降装置,货舱非常大,大到能把费力克斯小镇带到海上,外带数千捆纤维塑料,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我们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货物”,可以随心所欲到我们能去的地方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货出口处搭了一只轻便小床,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把我的行李和三大箱远征装备放在一边。我旁边是一大家子人,八个农场工人,他们经过了一年两次的购物远游,现在正要返回到济慈,虽然我不太介意他们笼子中的猪的哼声和气味,也不在意他们养的仓鼠的唧唧叫声,我已经很好地容忍了某几夜里他们可怜的晕乎乎的公鸡不停的鸣叫声。
  动物!
  第十一日:
  今夜,我和市民赫里梅兹·丹泽尔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龙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思附近一座小规模种植园主培训学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陆小队并没有动物崇拜;三大陆的正式名称不是大马、大熊和天鹰,而是克莱顿、阿伦森和洛佩兹。他继续说,那是为了纪念昔日勘查局三个中阶的官员。动物崇拜倒还好!
  晚餐后。我独自在外面散步,欣赏着日落。这里的走道受到货物运送模块的保护,所以风中带着些许的咸涩之味。我头顶蜿蜒着飞艇橙绿交杂的外皮色彩。我们在岛屿间;天蓝的海洋满是翠青的天空倒影的底色。星星点点的卷云溅上了海伯利安那绿豆大的太阳射出的最后一点余晖,它们被点燃了,仿佛燃烧着的珊瑚。底下三百米处,巨大的章鱼状海底生物的阴影追逐着飞艇。一秒钟前,一只不知道是虫子是鸟的东西,大小和颜色像蜂雀,却长着蛛纱般的一米宽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处,接着收起翅膀潜进海中。

  爱德华,今夜我感到如此的孤单!假如能让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仍然劳作在花园中,每晚在你的书房中写作,那对我来说定会有莫大的慰藉。我想我的旅行会挑拨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亚的思想: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是升临和降临无懈可击地结为一体①,但是不会有这样的复活光临了。
  天慢慢变黑。我慢慢变老。我对我在阿马加斯特钻研期间伪造证据的罪过有种感觉……那不是悔恨。但是,爱德华,我的阁下,假如史前古物表明以基督教为源起的文明在那儿出现,远在一个离旧地六百光年的地方,那几乎早在人类离开自己家园三千年前啊……
  破译这样一个可疑的数据,可能意味着我们此生基督教的复兴,我的罪过是不是不容饶恕?
  是的,不可饶恕。但是,我认为篡改数据并非罪过,更重的罪过在于认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爱德华,教会正在垂死挣扎。不仅仅是我们热爱的神圣巨树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残迹和溃烂之处,都在垂死挣扎。整个基督教会正在死亡,那千真万确,就好比我那消耗殆尽的身体。在阿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晓这种死亡,那儿血红的太阳照射到的只有尘埃和死神。在学院,当我们第一次宣誓时,我们就知晓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冰冷、苍白的夏天。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寂静球承,我们就已经知晓了。现在,我们也知晓。
  余晖散去,我必须通过上面一层沙龙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线,在其照射下才能写字。星星们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发出绿莹莹、有损健康的磷光。东南方的地平线有一块黑色物体。也许是场风暴,也许是这一系列岛屿的下一个,九尾的第三个。(哪个神话讲的是九尾猫呢?我不知道。)
  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鸟的份上,假如它是鸟的话,但愿那是前头的一座岛,而不是风暴。
  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瞧见了三个死人。
  第一个是一具海滩边的尸体,浑身肿胀,苍白不堪,简直不像人样。那是我呆在小镇的第一夜,他被海水冲上了系留塔那边的烂泥沼中,已经不成人形了。孩子们一个劲朝他扔石头。
  第二个男人住在小镇贫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馆附近,我看着他从一家甲烷商店烧剩的废墟中被拉出来。身体烧成了焦炭,无法辨认,被烤得缩成一团,他的四肢紧紧地伸着,摆成一副职业拳击手的姿势,这就是人死于火灾的姿势。我一天都在禁食,我惭愧地承认,当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那浓郁的煎脂味时,我口水开始飞流直下。
  第三个人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被杀。我刚刚从旅馆里出来,来到迷宫一样的泥泞木板上,在这个烂透的小镇上,这些木板铺就成了走道。这时候,枪声响起,我前面几步路外的一个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脚被绊了一下,朝着我支起身,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接着倒在了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被人用某种射弹武器射了三枪。两枪打进胸膛,第三枪正中左眼。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仍然在呼吸。我想也没想,便拉开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着长久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小药瓶,开始终傅圣礼①。围观的人没有对我的做法提出异议。跌倒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咳了几下,似乎要说话,接着便一命呜呼了。人群在尸体被移走前,就已经四散而去。
  这个男人是个中年人,沙色头发,略微发胖。身上没有身份证明,连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没有。口袋里有六枚银币。
  出于某个理由,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这具死尸待在一起。医生是个矮矮的风言风语的家伙,在进行必需的解剖时,他准许我待在一旁。我猜他正如饥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谈。
  “整个东西就值这么点儿,”他说,剖开这个倒霉鬼的肚子,就像打开一个粉红的书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皱往后拉,把它们像帐篷的垂下物一样固定起来。
  “什么东西?”我问。
  “他的命,”医生说着,把尸体脸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块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一块块由肌肉垒起的红白条纹转到了脸颊骨上方那个破洞周围的淤青。
  “肯定不仅仅是这些东西。”我说。
  医生停下他冷酷无情的工作,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是吗?”他说道,“请给我看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脏,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环网,这东西在公开市场上值几个钱。有些人太穷,无法储备培养在桶中的克隆脏器,但是也太富有,不可能因为没有心脏而死掉。不过,在我们这,这只是堆垃圾罢了。”
  “肯定有其他的东西。”我对他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我回想起在我离开佩森不久前,伟大的教皇乌尔班十五世的葬礼。作为大流亡前传下来的传统,教皇的尸体没有用防腐剂。它被停放在休息室内,而没有放在主会堂内,它正等着进入普通的木棺中。那时,当我帮着爱德华和弗雷蒙席给僵硬的尸体穿上法衣时,我注意到,尸体的皮肤是褐色的,嘴巴是松弛的。
  医生耸耸肩,结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检工作。正式调查非常简短。没有发现嫌疑犯,没有动机。关于死者的描述被发送到济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烂泥木板和黄色丛林之间的贫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色堰木建筑,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至远处湛江江口的泥滩上。江口宽约两千米,江水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湾,但是只有少数几个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机在日夜不停地劳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价的房间中,窗口大开,疏浚机的捶打声听上去就像是这个城市的邪恶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而远处海浪的沙沙作响就好似它那伤感的呼吸声。今夜,我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忍不住想起那个死者被剥掉皮后的脸。
  船员们在小镇边陲停顿了片刻,然后会把乘客和货物运到内陆的大型种植园,不过,我没有多的余钱了,无法继续留在船上。准确地说,我的钱足够让我自己上船,但是我无法支付我那三箱医药和科学工具的运输费。我仍旧很想去那,去为那些毕库拉卖命,可是现在,这看起来越发地可笑和荒谬。仅仅是为了要达成某个目标(真是奇怪的需要),为了完成我自愿承担的流放(带着受虐的决心),促使我坚定地溯河而上。
  两天后,有一艘船会从湛江出发。我已经预订了个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抛诸脑后,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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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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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柳鸣九文学的作用在于向别人展示作家自己所看待的世界。这部小说的一个人物曾经这样认为:“为什么不动笔创作一部时间与地点明确、而且具有一定意义的小说呢?叙述一个当今的故事,读者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忧虑,发现自己的问题,既不去揭示什么,也不去鼓动什么,仅仅作为一个见证。”这个人物这样思忖着。 [点击阅读]
吸血鬼德古拉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东欧,一四六二年自从她的王子骑马出征后,伊丽莎白王妃每晚都被血腥恐怖的恶梦折磨。每一夜,王妃会尽可能保持清醒;然而等她再也撑不住而合眼睡去后,她很快便会发现自己徘徊在死尸遍野、处处断肢残臂的梦魇中。她又尽力不去看那些伤兵的脸——然而,又一次,她被迫看到其中一人。永远是他那张伤痕累累的囚犯的脸,然后伊丽莎白便在尖叫声中醒来。 [点击阅读]
呼吸秋千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0
摘要: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换句话说:属于我的一切都与我如影随行。当时我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说是我的,其实它们原先并不属于我。它们要么是改装过的,要么是别人的。猪皮行李箱是以前装留声机用的。薄大衣是父亲的。领口镶着丝绒滚边的洋气大衣是祖父的。灯笼裤是埃德温叔叔的。皮绑腿是邻居卡尔普先生的。绿羊毛手套是费妮姑姑的。只有酒红色的真丝围巾和小收纳包皮是我自己的,是前一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 [点击阅读]
呼啸山庄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0
摘要:夏洛蒂和传记作者告诉我们,爱米丽生性*独立、豁达、纯真、刚毅、热情而又内向。她颇有男儿气概,酷爱自己生长其间的荒原,平素在离群索居中,除去手足情谊,最喜与大自然为友,从她的诗和一生行为,都可见她天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的表现,有人因此而将她视为神秘主义者。 [点击阅读]
命案目睹记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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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月台上,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跟着那个替她担箱子的脚夫气喘吁吁地走着。她这人又矮又胖;那个脚夫很高,从容不迫,大踏步,只顾往前走。不但如此,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还有大包小包的东西,非常累赘。那是一整天采购的圣诞礼物。因此,他们两个人的竟走速度是非常悬殊的。那个脚夫在月台尽头转弯的时候,麦克吉利克蒂太太仍在月台上一直往前赶呢。当时第一号月台上的人不挤,本来没什么不对。 [点击阅读]
哑证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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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埃米莉-阿伦德尔——小绿房子的女主人。威廉明娜-劳森(明尼)——阿伦德尔小姐的随身女侍。贝拉-比格斯——阿伦德尔小姐的外甥女,塔尼奥斯夫人。雅各布-塔尼奥斯医生——贝拉的丈夫。特里萨-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女。查尔斯-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子。约翰-莱弗顿-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父亲(已去世)。卡罗琳-皮博迪——阿伦德尔小姐的女友。雷克斯-唐纳森医生——特里萨的未婚夫。 [点击阅读]
哭泣的遗骨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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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初、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长门市市政府下属的社会教育科工作的古川麻里那儿得知了这一消息。麻里在电话里说:“哎,我是昨天在赤崎神社的南条舞蹈节上突然遇到她的,她好像在白谷宾馆上班呢。”关于南条舞蹈的来历,有这么一段典故,据说战国时期,吉川元春将军在伯老的羽衣石城攻打南条元续时,吉川让手下的土兵数十人装扮成跳舞的混进城,顺利击败了南条军。 [点击阅读]
哲理散文(外国卷)
作者:佚名
章节:195 人气:0
摘要:○威廉·赫兹里特随着年岁的增多,我们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时间的宝贵。确实,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时间重要。对待时间,我们也变得吝啬起来。我们企图阻挡时间老人的最后的蹒跚脚步,让他在墓穴的边缘多停留片刻。不息的生命长河怎么竟会干涸?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点击阅读]
喧哗与骚动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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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