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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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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杏园的床宽大而柔软,躺上去便萌生某种欲望。朱怀镜拥被侧身而卧,闭上眼睛就想起玉琴来。玉琴在他脑海里是一长串定了格的特写镜头,每个镜头都令他喉头发烧。太难受了,他只好睁开眼睛,让空荡荡的现实驱散他脑中的幻像。可这也不怎么奏效,下身挺得难受。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动,像是发了瘾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厅传来幽怨的歌声。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静,那位丰腴香艳的伴舞女郎。他感觉身上有股火辣辣的东西再也压抑不住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趴上床去,咬着牙齿喘粗气。恨不得能马上找了李静来,同她风情一个通宵。似乎被褥有种肉体的质感了,就像李静细腻温润的肌肤。打电话给她!当他萌发这个念头时,止不住浑身颤抖。可是,最近遭遇的事情太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李静的电话,有些淡忘了。他便同自己打赌,要是想不起她的电话号码也就罢了,要是想起了说明同她还有缘分。他用被子蒙着头,仔细的回忆。李静的名片上有手机号码、传呼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想了好久,才隐隐记起了李静家的电话号码。可是真要挂电话,他又有些害怕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抓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李静。”听着这饴糖般甜而柔滑的声音,朱怀镜手直发抖。他胆怯了,忙放下电话。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床头,唇口焦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他又恨自己怎么这么胆小,连话都不敢同她说一声。“当你怀念这个夜晚。请你Call我。”他反复想着这句话,弄得浑身难受。无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间,正像《红楼梦》里说贾琏,两个手指头儿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脑子木木地躺了一会儿,感觉全身都在瓦解、崩溃,心情便灰暗起来。悔恨像浑浊而肮脏的洪水,汹涌而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人。他悔恨刚才的无聊,悔恨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灯,让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几天以后,朱怀镜接到市纪检委电话,说是明副书记请他去一趟。朱怀镜说马上就来。放下电话,他感觉双腿有些发虚,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纪检委找他,他只有乖乖地去,不敢像对待检察院一样,请别人上门来。尽管已是法治社会了,可当领导的似乎更害怕纪检委。朱怀镜交了司机小陈,说出去一下。上了车,朱怀镜才没事似的说去市纪委。他感觉身子有些往下垮,便故作优雅地靠在座椅上,手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内心却莫名其妙地由猜疑到担心,进而是恐惧了。因为有些领导干部就是被纪检委传唤时被检察院收审了,而且这边人一被扣,那边搜查办公室和住宅的人马就赶了去,朱怀镜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办公室和家里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没来得及想清楚,车已到了纪检委了。朱怀镜交代小陈在下面等着,他一会儿就回来,他这么说,既是为自己壮胆,也免得小陈有什么疑虑,更想求个吉利。踏上纪检委办公大楼的台阶,朱怀镜又想上厕所了。他左右一看,见一楼的厕所在最东头。越往东头去,光线越暗,朱怀镜有种走向地狱的感觉。进了厕所,却又不知是要大便还是小便。稍作迟疑,钻进了大便间去小便。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便意。厕所里充斥着卫生丸的怪味,他为了放松自己,也只好闭上眼睛做深呼吸。一定要镇定!他反复交代自己。呼吸一会儿厕所里卫生丸的气味,感觉才轻松些。
  上了二楼一问,有人告诉他,明副书记在小会议室里等他。朱怀镜推门进去,见明副书记已坐在里面了。还有两位干部。发现并没有检察院的人,他心头稍微轻松了些。明副书记正同两位干部说着什么,没有马上打招呼,等朱怀镜说了声明书记久等了,他才站起来,伸过手来握手。
  “请坐吧,”明副书记自己也就坐下了,“怀镜同志,找你来,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请你配合组织。”
  听说配合组织,朱怀镜便猜到了这回不是了解别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0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脸也有些发热了。“行,明书记啊想了解什么,尽管指示。”
  明副书记望着他,脸色和蔼,目光里却透着严肃,“怀镜同志,你的工作,组织上是满意的。这个我们今天就不多说了,只了解一些具体问题。龙兴大酒店的总经理梅玉琴被检察机关收审了,你一定知道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个人交往情况。在座的都是纪检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如时说吧。”
  朱怀镜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他知道纪检委不会随便过问干部这类问题的。是如实说,还是搪塞一下算了?他几乎不及细想,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我同梅玉琴很熟,经常同她,还有别的一些朋友在一起吃饭。要说交往,无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值得细说。”
  明副书记笑了笑,说:“怀镜同志,你应该清楚,要是真如你说的,我们没有必要问你这个问题。请你好好想想。”
  朱怀镜也笑了笑,尽量用一种很随便的口气说出很严正的话:“明副书记,我不知道组织上要了解的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就我同梅玉琴的个人关系而言,说到底是我们个人之间的事,不牵涉什么严重问题。”
  明副书记说:“我听明白了,你想说的是,这是你的隐私,别人没权干涉。不过我想提醒你怀镜同志,如果你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人来过问你的隐私。但你是相当层次的领导干部,情况就不同了。何况,你们的个人关系还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牵连。”
  朱怀镜越发紧张了。却仍不想如实说出他同玉琴的关系。他认定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中间有一方不承认,别人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何况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玉琴已经公开他们的关系了,他即兴编了一个他同玉琴如何认识,如何交往的故事。他承认自己玉琴的关系比较密切,这都是因为玉琴同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关心和爱护。玉琴也想对自己哥哥一样尊敬他。
  明副书记当然没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动,而是亮出了底牌,“怀镜同志,我看你是不准备如实说清问题。你看看这是什么。”
  明副书记叭地将一迭照片摊在桌上。朱怀镜下意识地微微抖了一下。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亲亲热热地搂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这些照片一定是检察院从玉琴住宅里搜查出来的。他没有说话了,额上渗出了汗珠。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很尴尬。
  “怀镜同志,”明副书记语调温和起来,“这个问题,组织上并不准备追究。组织上对干部是爱护的,是珍惜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检察院把这些照片交给我们后,我们是很严格保密的。我们请你自己谈这个问题的目的,一是严想看看你个人的态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钟。怀镜同志,组织上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怀镜的心里防线崩溃了,却仍然保护着尊严,用纯粹的官话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虚心接受组织上的批评。对这个问题,我将深刻反省,并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明副书记说:“现在还没谈处分的时候。这个问题先谈到这里。下面请你谈谈你同皮杰的关系。”
  听明副书记这么一说,朱怀镜反倒松了一口气。可他马上又意识到,也许纪检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杰之间有什么问题。刚才问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制服他。好在他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同皮杰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便很诚恳地说:“皮杰走到这一步,我是没有想到的。也可以说,我的警觉性不高吧,对他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要说到我同他的关系,是很好的朋友关系。别人都说他这个人傲慢,可他在我面前却是很不错……”
  明副书记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有辆私车,可以说说来历吗?”
  朱怀镜道:“那车是皮杰的。”
  明副书记问:“皮杰怎么想着要送车给你?”
  朱怀镜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这是辆旧奥迪,他不用了,一直闲着。有回扯谈的时候,说到车子的事,他说我平时自己有事用公车也不太好,就说把这旧车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闲着也是闲着。有辆旧车平时应急也方便些。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事,不用公车的。”
  明副书记先不问这车到底是不是借给他的,却问皮杰是什么时候把车借给他的。朱怀镜想了想,说:“去年三四月份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对了,你们可以看看我的驾驶执照,正好是办证那会儿借给我的。”朱怀镜说着就掏出了驾照,递了过去。明副书记迟疑一下,伸手接过了驾照。他瞟了一眼驾照,就递给另外两位部下。他似乎对驾照并不感兴趣。两位部下凑着头看了驾照,交还给朱怀镜。明副书记说:“这么说来,皮杰借车给你,没有任何目的?”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以皮杰的特殊身份,他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他这个人就是豪爽,有时可能也是头脑发热吧。”
  明副书记想了想,又问:“怀镜同志,我们不会随便怀疑一个同志。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上,帮过皮杰的忙。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尘和梅玉琴做过说服工作,还打着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们施加过压力。因此,可以这么认为,在这桩使国家财产蒙受巨大损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当了某种不应该充当的角色。”
  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明书记,这个问题请组织上一定弄清楚。你关心皮杰借我用车的时间,是不是怀疑皮杰是用这辆旧车作为向我的回报?请组织上注意一个基本事实,他借车给我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雄心勃勃要建起的娱乐城卖掉。至于我是不是帮他做了说服工作,我向检察院的厉副检察长解释过,相信他一定向你汇报过。我现在还可以把过程一五一十地汇报一次。”明书记点点头,他便将上次同厉副检察长说过的话原原本本重述一次。
  “组织上愿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经得起组织上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情况就是你说的这样。”明副书记显得十分的善解人意。“怀镜同志,我再问问你,真是这样吗?没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尘和梅玉琴去说这事?”
  朱怀镜说:“反正皮杰从来没有让我去说。 我想象不出还有谁会叫我说了。明副书记,既然有人反映某位背景人物指使我,你可不可以透露一下这个背景人物是谁?”朱怀镜自然明白,他们一再暗示的这个人就是皮市长,但他一定要让这话从明副书记嘴巴里出来。
  明副书记考虑了下措词,很方法地说:“这个……这个……我们想弄清的问题,就是要维护领导同志是威信。有人反映你打着皮市长的牌子,压着雷拂尘和梅玉琴接受皮杰出的价格。这事也许皮市长自己并不知道,可在外面影响很不好。”
  很明显,对皮市长下手的人,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了。厉副检察长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也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口口声声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事实上却只想给皮市长罗织罪名。朱怀镜很清楚,他要是顺着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长抖出来,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反倒会落下个恩将仇报的骂名。于是,他很感慨的样子,说:“领导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过!明书记,你们考虑领导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拥护。我在皮市长身边工作的时间长,对这位领导太了解了。皮杰同我也像兄弟一样,对他我也十分了解。皮市长平时对部下要求严格,人倒还随和。可是,他在皮杰面前就完全是位严父的形象。大家都知道,‘两会’期间,天马娱乐城被封了,关门整顿了几天。就是皮市长亲自下令,让公安去封的。皮杰很怕他父亲,简直不太敢见他的面。所以要说皮市长插手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明副书记看看时间,说:“我们当然希望情况如此。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今天向我们谈的情况写个报告送给我。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
  朱怀镜没想到还要写个报告,心里也不太情愿,也只好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写报告,其实就是写交代材料,或者说是写反省材料。
  朱怀镜下楼来,见了停在原地的小车,就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上了车,对小陈说:“纪检委认为我们厅新班子上任后,廉政建设抓的不错,要我做个汇报。我以为很快就结束的,没想到一扯就是一个上午。”小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奉承说,新班子真的不错,重新树立了财政厅的形象。
  朱怀镜没有回家去,让小陈送她去了银杏园。他没有胃口,不想吃中饭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烈地意识到今天是自己这辈子最屈辱的日子。关于他同皮杰的事,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可是在他同玉琴的事上,只好听凭明某人的教训了。他还得态度诚恳地认错!这种事情,让人家抓到把柄,只好由人家指指点点了。这就像在荆都发生过的一个真实故事。某厅有位老处长,快到退休年龄了,这人一辈子老老实实,从没干过半点出格的事。有回,别人请客,硬要请他去洗桑拿。他从来就不知道桑拿是怎么回事,死活不肯去。请客的人很热情,非让他去不可。老处长没办法,只好领情了。结果,老处长的桑拿洗得很舒服,大开眼界,一高兴,就给桑拿女郎拿了张名片。后来,那位桑拿女郎被公安抓了,要她供出二十名嫖客就放人。那女郎便拿出老处长的名片凑了个数。结果,老处长就被公安抓去问话。老处长痛心疾首,说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公安人员便教训他晚节不保。老处长发火了,说你们他妈的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日日洞房,夜夜新郎,倒有脸说我晚节不保!我还只是晚节不保,你们一天节也没保过!老处长的家人送了五千块钱的罚款才把他领回去,他怎么也想不通,没几天就活活气死了。朱怀镜同玉琴的关系,自然不是老处长同桑拿女郎的关系。同是男女之事,性质天壤之别。这里又是一个故事了。荆都市的公安人员又问他们这是第几次在一起同宿。那对男女说是第一次。公安人员把脸一横,说,第一次?罚五千!那对男女便问,这是什么道理?公安人员解释说,你们若是经常在一起睡觉,说明你们是情人关系,只算是非法同居,从轻处罚。如果是第一次在一起睡觉,肯定就是卖婬嫖娼了,要从重处罚。一位领导在会上讲话引用了这个例子,语重心长地告诫说,这就是法制啊同志们!要转变观念啊同志们!朱怀镜同玉琴自然也是情人关系,但到底不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事,让人家知道了,嘴巴就硬不起来了。别人可以代表组织一本正经地先教训你一通,然后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妇幽会。谁叫你背时倒运?
  晚上,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仍然不太理他。他也习惯两个人不说话了,也就无所谓了。晚饭冷冷清清地吃了,朱怀镜去了办公室。他准备快些写好给纪检委的报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却心事。可是打开微机,真不知怎么写了。关于同玉琴的事,怕白纸黑字让人抓住铁的把柄;关于同皮杰的事,也怕措词不注意让人钻了空子。两桩事情都很简单,本来两三千字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却一稿再稿,反复斟酌,仔细推敲。直到深夜两点多钟,这份三千来字的报告才让自己满意。打印一分出来,再仔细检查一次觉得已经过得去了,便将微机里的原稿删除了。望着微机屏幕上一片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删除了备份文件,心里这才安稳。找来信封封好报告,放进自己随手带着的公文包皮里。他仍不想马上回家去,靠在沙发上闭目沉思。感觉背膛阵阵发寒,才知道办公室的暖气早停了。其实晚上十点办公楼就停止供暖了,朱怀镜在寒气袭人的办公室里呆了四个小时。这时他感觉特别冷,浑身颤抖。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便夹上公文包皮回家去。
  仍然是一个人睡觉。被子冷得像泼了水,朱怀镜缩作一团,忍不住轻声地嗨嗨叫唤。被窝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来,感觉头痛脑热。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让香妹知道,想勉强撑着起来。可是,在他下床穿裤子时,突然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来。香妹听得响声不对劲,忙赶了过来。其实摔下去以后也就清醒了,朱怀镜却闭着眼睛不想马上起来。香妹没说话,蹲下来扶他。摸着他的身子,烫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赌气了,说:“你是病了。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可能只是感冒。”朱怀镜说着,就让香妹扶着起来了。他还想穿好衣服,香妹却不让他穿了,扶他仍躺到床上去。
  香妹一再坚持要去医院,朱怀镜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里好好休息几天。香妹打了个电话,小陈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走的时候,朱怀镜让小陈把公文包皮带上。去医院一检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烧四十一度。医生说朱厅长体质好,耐热,要不一般人到这么高的体温,早发狂了。朱怀镜勉强笑笑,感觉却是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眼前的人都有几个脑袋。诊断完了,医务人员都走了,香妹也去了医生值班室,朱怀镜叫过小陈,“我公文包皮里有个信封,你拿出来。来,让我看看……对对,就是这个。麻烦你送到纪检委去,交给明副书记。你说我病了,住院了,就不亲自送了。”
  小陈走后,朱怀镜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怀镜隐隐约约听见有很多人在床边说话,他想睁开眼睛打招呼,眼皮却重如千钧。
  “朱厅长太辛苦了。”
  “对对,他这人就是只顾工作,不讲休息。”
  “昨天晚上,他工作到深夜。”
  “就是住院了,还要带着公文包皮来。他高烧四十一度,人都糊涂了,还不忘要我把一个报告送到纪检委去。”
  朱怀镜脑子一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他终于听出最后一个声音是小陈。完了,不知围在他床边的都有哪些人?厅长?哪几位副厅长?还有一些处长?朱怀镜就像进入了一个很熟悉的梦境:他想逃跑,双脚却像棉花做的,软绵绵的起不来。
  朱怀镜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体内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关于他的一些谣言却像暴发性的传染病的病毒,在以几何倍数裂变。几乎全厅上下都在交头接耳。至于什么问题,自然有很多种说法。说法再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金钱和女人。就像任何伟大的真理,在圣地传播出去之后,就是真理的变种。种种源自财政厅的消息,在外面打一个转,就丰富多了,精彩多了。最精彩的说法是朱怀镜被关起来了。有人还津津有味地说道了朱怀镜被逮捕得情节,很有戏剧性。说是检察官进了朱怀镜的住宅,问,请问你是朱怀镜吗?其实提问的这位检察官就是朱怀镜的同学,提问只是法律程序。朱怀镜回答。我是朱怀镜。检察官边出示了逮捕证,说,朱怀镜,你因涉嫌受贿罪、流氓罪,被逮捕了。请你在逮捕证上签字吧。朱怀镜摆着领导的架子,轻蔑地看了检察官一眼,在逮捕证上签了字。然后,朱怀镜就像誓死如归的革命者一样,问,检察官先生,可以给我一支烟吗?检察官递给他一支烟,并替他点了火。朱怀镜吸着烟,从容地往窗前走去。他两手叉在腰间,凝望着远方,就像革命者在默默祝福远方的革命同志。他伸手去推窗户,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就在他抬手的时候,几位检察官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喀嚓!给他铐上了手铐。原来,检察官以为他想跳楼。可怜朱怀镜这番大义凛然的表演最后以狼狈就擒而告终。
  朱怀镜自然听不到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他这次虽是小病一场,人却像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他有种不好准确表达的感受,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包皮括部下的笑容和眼神。他把这种感受深藏起来,脸上依然是和蔼的微笑。人们又在电视机里看见了朱怀镜,依然器宇轩昂的样子。有人便以为原来关于朱怀镜的种种说法都是谣言。有人却说朱怀镜不是没问题,只是一时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问题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时候对他还算体贴,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这些天,香妹想必又在外面听说什么话了,回家以后脸色更是难看,只是照样不太同朱怀镜搭腔。朱怀镜在外面听见的都是同工作有关的话,别的话什么也听不到了,就连平时喜欢开几句玩笑的部下见了他只是干干地笑几声。从厅长和几位副厅长的脸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么的,他们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轻易不会让人看破半点玄机。可是他无论置身何处,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某种怪异的东西叫他浑身不舒畅。
  终于有一天,皮市长打电话请他上家里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长的书房里,皮市长接见了他。
  “怀镜,因为我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皮市长满脸歉疚。朱怀镜第一次发现皮市长的脸上又多了三块老年斑,两边太阳穴各一块,右边耳根下还有一块。
  朱怀镜说:“哪里呢?皮市长对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从没报答过啊。我只是如实反映情况,没有顺着他们的意思为你栽赃而已。”
  皮市长笑道:“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是承受了不少压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
  朱怀镜疑惑道:“皮市长,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这股阴风是从哪里刮来的?”
  皮市长避而不答,只叹道:“怪自己有养无教啊!没有皮杰的事,谁想弄我也弄不倒。告诉你,他们没有完全弄到我,但也总算可以满意了。最近市里的班子会有变动。我会去政协,担任主席。市长由司马同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协张主席去人大负责。”
  “怎么这样安排?唉,上面……唉!”朱怀镜很气愤。
  皮市长笑了笑,很放达的样子,“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这么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你不同啊,怀镜,你还年轻,很有前程,一定要继续努力,不可以学我这么消极。”
  “怎么会是司马出任市长?他在现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后面啊。”朱怀镜很不理解。
  皮市长说:“司马能力强,组织上任用他,是对的,我是从内心里服从的。怀镜,今后多向司马同志汇报啊。”
  朱怀镜感觉到了某种气味,怕皮市长这是在试探他,便说:“皮市长,我想,你到政协去以后,干脆把我也调去,任个政协副秘书长,也好继续为你服务。”
  皮市长连连摆手,“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还没到休息的年龄,怎么想着去政协呢?我说怀镜,你要向方明远学习。方明远比你就活多了,他任财贸处长后,同司马同志的关系搞得很不差。现在司马要当市长了,方明远很快就会上去的。”

  朱怀镜琢磨皮市长的话,觉得他对方明远也许是有看法了。难怪皮市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明远从没露过面!而且他隐隐感觉出,司马也许正是弄皮市长手脚的人。对他们两人的过节,朱怀镜早有耳闻了,只是没想到司马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可见政治这碗饭的确不是那么好吃的,任何一个对你点头哈腰的人,都可能是正在从背后向你捅刀子的人。“皮市长,”朱怀镜万般感慨的样子,“我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吃苦。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干到了副厅级,满足了。别说我胸无大志,我没野心。我看重的是领导对我是不是看得起。市长你别说我这个人狂妄,再大的领导,也还得有个我是否看得起的问题。我最看不起那种从后面搞人家的人。所以,你还是把我放在你身边算了。”
  皮市长点点头说:“怀镜,我就看重你的仁义和忠厚。但是,怀镜,你还年轻,不要由着性子。人要有个性,这是对的。但也要讲策略。你记住我的一句话;为官之道,贵在用忍。怀镜,我了解你这个人就行了,在外面没有必要强做一头,灵活些吧。”
  “好吧,我听皮市长的话,看能否改掉自己的个性吧。”朱怀镜很想了解皮杰、雷拂尘、玉琴三个人的案子到底怎么样了,便问:“也不知道皮杰现在到底在哪里?”
  其实皮市长最忌讳别人问起皮杰的下落,可是朱怀镜问到这话,他只当是种关心。但他照样回避正面作答,只说:“皮杰没有下落,他们三个人的案子就结不了。看来是场马拉松了。所以说,怀镜,事情还没有过去啊。”
  朱怀镜听懂了皮市长的意思,便说:“皮市长放心,无论怎样,我都是那些话。实事求是嘛!”
  朱怀镜告辞的时候,王姨亲自为他开门。临出门,王姨拉着他的手,很是动情,像位慈母,“怀镜,你要好自为之啊!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对你都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你要好好干啊!”听着王姨这番话,朱怀镜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朱怀镜是坐的士来的,仍坐的的士回去。他一路上总想着皮市长脸上越来越多的老年斑。这位令他十分尊重的领导,再也不是从前那红光满面的样子了。不知是因为感情因素作怪,还是别的原因,他现在越来越相信皮市长自己本是干干净净的了。的确,皮市长从来没有让他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同方明远帮皮杰的忙,也许并不是皮市长的本意。
  朱怀镜以为自己是最先知道市里领导班子会要变动的。后来他注意听了外面的议论,才知道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这天下班回家,香妹板着脸说:“有句话,我说起来可能难听。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只当我是放屁。人家说,你是皮德求的人,现在皮德求倒了,你朱怀镜也会跟着倒的。我娘儿俩不会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我只想交代你,不要在外面逍遥了,下班后好好呆在家里。”
  这话本也入情入理,朱怀镜听着特别反感,“我是谁的人?父母生,父母养,我能是谁的人?再说了,皮德求没有倒,我朱怀镜也不会倒!你别替别人幸灾乐祸!”
  话不投机,朱怀镜夹着公文包皮,又出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上银杏园傻睡。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几乎没有回过家,天天住在银杏园,三餐也在那里吃。
  有天中午,朱怀镜在外面吃了盒饭,仍是银杏园休息。他是一年四季都坚持午睡的。 他夹着包皮,昂首挺胸地上楼去,掏出钥匙开了门。他把公文包皮放在茶几上,进洗漱间洗了脸,推开卧室的门。门一开,他啊了一声。一对男女正赤条条绞在床上呼哧呼哧干得正欢。朱怀镜飞也似的逃遁。跑到门口,忙又跑回去取了公文包皮。听得那男人在里面叫骂。
  朱怀镜钻进电梯,非常恼怒。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咬牙切齿的。他想马上找到吴经理,骂他个狗血淋头。出了电梯,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这里阴森灰暗,堆满杂物,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朱怀镜心头一紧,难道出鬼了?四周看了看,竟不知往哪里走。试着转了一圈,才发现了出口。原来,朱怀镜情急之中按了负一楼的键,跑到地下室来了。出了地下室,朱怀镜发现自己已站在银杏园左侧的花园边了。经历了刚才这番虚惊,朱怀镜不想再去找吴经理了。心想人一背时,喝水都会碜脱牙齿。他埋头走了一圈,见这花园树木还可以,就拣个地方坐了下来。冬日的阳光懒懒的,漫不经心地照着万物。朱怀镜注视着一片落叶,想尽量激发心中的诗意。他原本没有酸不溜丢的诗人情节,只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再烦恼。可是,刚才碰到的事太晦气了,哪是一片枯叶就可以让他心平气和的?按家乡的说法,碰见男女交媾是最不吉利的,必将背时倒运。家乡说男女之事为蛇相伏(音),因此有民谚说:蛇相伏,快脱裤。意思的说想要破此晦气,就得当着交媾男女的面脱一下裤子再离开,以邪镇邪。朱怀镜当然不会当场脱下裤子,因为他并不相信这一套。他气愤的是吴经理,竟然把这个套房另外安排人住了。想到吴经理,朱怀镜又气得不行了,拳头捏得格格响。可又的确不方便去找他发脾气,真的争执起来,太失风度。还是记住皮市长交代的那句话吧:为官之道,贵在用忍。能忍大丈夫,肯让真英雄。不过,吴经理竟敢如此对待他,只怕不是没来由的。朱怀镜隐隐感觉到了某种不详。他站了起来,回头望望不远处的银杏园大厦,似乎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忙挺起了腰,一手夹包皮,一手倒背,踱着方步优雅地走了。
  果然,过了几天,朱怀镜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学习半年。早些年,乌县有位县长得罪了上面某位领导,上级想把他调到地区去安排个闲职。可这位县长很得民心,人大代表便联名告状,抗议上级违背民意。上面见硬办法行不通,就用软办法,送这位县长去市委党校学习半年。那位县长也无话可说了,只好自认吃了哑巴亏,卷起行李去党校报到。因为上党校学习是多么严肃、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半年间,县委书记秉承上面意图,走马换将,县长的根基就倾覆了。等县长学习回来,再也控制不了县里的局面,只好自己乖乖地要求调走。现在皮市长也左右不了朱怀镜的命运了,只叫他学会进退揖让之道。其实皮德求的所谓进退揖让之道,正是他自己现在的心得吧,因为就在朱怀镜去北京没多久,他就就任政协主席了。
  朱怀镜从党校学习回来,正是盛夏季节,荆都闷热得像个火炉子。他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坏上十倍。他原来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给其他各位副厅长了,现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机关工会和离退休工作。他原来大权在握,现在只是摆样儿了,走在财政厅的办公大楼,人都像矮了半截。
  也没有从前那么忙了,呆在办公室里,成天只是读书看报而已。人也慵懒了,总想打瞌睡。觉得办公室的空调也像世态人情,忽冷忽热,便老是拿着遥控器调来调去。屎尿无端地多了起来,老往厕所里钻。不需要经常出去应酬,下班便呆在家里。香妹就像过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气燥得很。两人偶尔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办。他的那种欲望早已寡淡如水了。自然再也没有人送秦宫春,人便成天蔫蔫的,挺拔不起来。他便借口天气太热,总是一个人在书房里睡。每天吃了晚饭,就钻进书房里看闲书,困了就躺在沙发里睡了。香妹便说他老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是不是还要读博士?他只图省事,对香妹的骂骂咧咧不去理会。真吵起来,隔壁同事听了,不知又会编出什么故事来。他常常把李明溪的画一幅幅拿出来看,不尽感慨。没有玉琴的消息,就连演艺色彩的街头传闻都听不到,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尽管玉琴受贿的事是铁证如山,但朱怀镜总觉得她是无辜的牺牲品。他把那幅《五个荆都人》挂在了书房里,每天要凝望好几次。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宿命和消沉,觉得悲喜、沉浮、聚散、恩怨、得失,仿佛都有谁在一旁暗中安排。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朱怀镜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同他见面了。只有裴大年来看过他,是想咨询一件事。裴大年问他,到底当人大代表好,还是当政协委员好,因为大人和政协都想吸收他。朱怀镜说都无所谓,哪样都行,因为做生意的,只是为了有个政治身份,有时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拿个倾向性意见,朱怀镜就说,反正都一样,你就不如当政协委员算了,因为皮主席对你到底了解些,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个政协常委。裴大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说干脆当政协委员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维修队做事了,因为韩长兴不再是行政处长了。这天晚上,四毛找上门来,先是问他哥哥的生态农业园还要不要搞下去。意思很明白,他以为朱怀镜现在背时了,再也用不着那些绿色食品去送礼了。什么生态农业园!朱怀镜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件滑稽的事。他说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请你哥哥算个账,我按正常收成补差价。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气几句。见四毛点着头不做声,他的话也就硬了起来,说从下半年起,他自己爱种什么种什么吧。四毛说那就这样吧,语气就像在外交谈判桌上,全然没有从前的那种敬畏。朱怀镜便在心里冷笑,暗想如今就连四毛也可以随便对他怎样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说一句话,准备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还有话说。他说他自己现在没事做了,想在荆都租个门面做生意,只是手头钱不够,想问表姐、姐夫借些钱。香妹问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说还差十四五万,想问表姐借十万块钱算了。香妹听了嘴巴张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四毛是想要回他先后给他们的十万块钱。朱怀镜真后悔自己帮了这个小人。他说了声你问你表姐有没有钱借吧,便起身去了书房。四毛没有从香妹手上借到钱,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朱怀镜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生气。这就是香妹的亲表弟!可他没法去说香妹什么,都怪他自己现在落魄了,他想香妹也一定不好受,说不定正在抹眼泪呢!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怀镇真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过皮家几次,每次都碰上皮主席在研习书法。皮主席总是有意回避谈论任何实际话题,两人碰在一起便多是无关宏旨的清谈了。看来皮主席已准备参破红尘,逍遥自在了。既然如此,他对朱怀镜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庇护。事实上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徙、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皮德求的门庭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但他毕竟仍然身居政协主席位置,上门的人还是有的,只是换成了另外一些物种了。听说陈雁在荆都不太好呆了,也就不做记者了,成了袁小奇的秘书,常随着袁老板满世界飞。记得袁小奇曾经给陈雁看过骨相,说她今生必将大富大贵。她现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贵了?她富肯定早富了,贵却未必。原来乌县送给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马也走了,据说乌县给她安排了个正式工作。王姨说自己现在也还动得了,不用再请保姆了。只有圆真大师还经常往皮主席那里去坐坐,陪皮主席谈佛论道。皮主席现在多过问宗教工作,倒也是业务对口了。荆山寺有些重大佛事活动,皮主席总是欣然前往。他不必像原来那样每年拜佛都是秘密成行。最近荆山寺准备重造释迦牟尼佛,皮主席出任了“荆山寺敬造释迦牟尼佛功德委员会”名誉主任。

  偌大一个世界,如今似乎只有这个书房属于朱怀镜了,每当他独坐在书桌前,总感觉这逼仄的书房容不下他内心里疯长的孤独。他没日没夜地体味着孤独,便越来越觉得孤独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实物了,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母,透明得让他看不见,可它那无数带刺的触角无时无刻不在向他挥舞。他原来在政府住的是三室两厅的处级干部房子,搬到财政厅就住四室两厅的厅级干部房子了。算算面积,刚好多了这间书房。有天晚上,他烦躁不安地在书房里走老走去,猛然想到自己奋斗这几年,不过就是多了这间小小的书房,简直太没意思了。这间斗室好像就意味着副厅级,他现在是天天睡在副厅级上面了。
  一天深夜,他突然从似睡非睡中惊起,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他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原来在政府工作时用过的工作日志,那是别人看不懂的密电码,记载着他的关系网。也就是他精心编制的那套所谓《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一个一个人琢磨,一次一次摇头,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走出困境的人。原来因为皮德求的原因,这套系统崩溃了,就像电脑出现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后来一连几个夜晚都在研究这套瘫痪的系统,可总是令他沮丧。最后,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张天奇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运的照样在走运。张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调荆南市任市委书记。荆南市是荆都市的南大门,那里出过好几位大干部,是块风水宝地。大凡调往那里任一把手的,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张天奇已很久没有同朱怀镜往来了,他调任新职,也没有给朱怀镜打个电话。朱怀镜倒是犹豫再三,给张天奇打了电话去祝贺。张天奇却是满口哈哈腔,说难哪,这里工作基础好,要开创新局面,有压力啊!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说荆南工作基础好,其实是在玩拍马艺术,因为前任书记刚被提拔为荆都市的副市长,接替司马市长管财贸。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人家原来不光同皮德求处得好,同市里的其他领导都处的好,不至于像他朱怀镜,只紧跟一个人,太不保险了。
  这几天召开市委全会,张天奇开会来了,朱怀镜想见见他。朱怀镜帮过他太多的忙了,现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应该帮忙斡旋一下。他相信凭张天奇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完全可以帮帮他。他除了找张天奇帮忙,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那套可笑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已被他气愤地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可是朱怀镜仍有些矜持,不想显得太没有面子。会议头三天,朱怀镜按兵不动,想看看张天奇是否会打个电话来。只有四天会议,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见张天奇打个电话来。朱怀镜便有些心寒了,想这世态人情真是没法说去。他晚饭都没胃口吃,一个人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时间一分一分钟过去,他感觉心窝里的肉在一块一块地掉。过了今天晚上,这次就没机会找到张天奇了。因为明天散会了张天奇不会在这里住宿,他会马上回荆南去。机会往往在一念之间,错过了就错过了。朱怀镜思量再三,顾不了那么多了,便硬着头皮去了张天奇下榻的宾馆。
  敲门进去,有人在张天奇房间说话。张天奇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握手,很是客气。那人见张天奇喊着朱厅长,知道来的不是一般人物,就告辞了。
  “好久不见了,怀镜越来越精神了。”张天奇笑道。
  这几个月,朱怀镜经常可以听到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是他比原来瘦多了。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
  张天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
  朱怀镜说;“你不光年龄年轻,政治生命更年轻。你是地市领导中唯一有硕士文凭的,是知识型领导,你现在这个级别只是个开始,前程不可限量啊。”
  张天奇显然爱听这话,却谦虚地点着朱怀镜摇头而笑,然后又说正准备读博士。朱怀镜很是佩服的样子,说张书记的好学精神太可嘉了。张天奇自然是说哪里哪里,似乎从来没有过朱怀镜替他捉刀硕士毕业论文的事。两人客气话说了一大堆了,张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记起应给朱怀镜倒茶。朱怀镜摆手说不用了,要喝自己来。张天奇到底觉得不倒茶太失礼了,硬是倒了杯茶。
  “怀镜啊,我新到荆南,困难很多,还要你们财政厅多多支持啊!”张天奇说。
  朱怀镜很难为情的样子,笑笑说:“张书记,这话你早几个月说,我朱怀镜做得到,现在,情况不同了。”
  张天奇便说:“怀镜,你别大权在握,就把老朋友忘了。反正会找你的。”
  朱怀镜不相信张天奇不知道他现在的境遇,他是在装糊涂。市里主要实权厅局的头头脑脑,谁管什么,谁说话算数,地市的领导一清二楚。没有这本账,他们没法上市里办事。朱怀镜猜想张天奇装糊涂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事说来的确不是味道,可朱怀镜今天打算厚着脸皮了,便一阵长叹,“一言难尽啊,张书记啊,”随后拉开了话题,把自己现在的处境道了个明明白白。张天奇低头听着,不时感叹一句:“怎么这样?”
  朱怀镜说完了,张天奇便豪气冲天地安慰道:“怀镜,没关系的,目前情况只是暂时的。你还年轻,一定会柳暗花明。”
  朱怀镜需要的不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但又不好贸然求他,便先试探道:“张书记,以你的意见,我现在该怎样办?”
  张天奇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韬光养晦,伺机而起。”
  朱怀镜听着身上便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哪是什么高见?只不过是他脑子里正好装着这两句自以为很儒雅的话,拿出来搪塞罢了,还可以同时卖弄一下。什么韬光养晦,伺机而起!当今社会哪里还让你有时间从容容当隐士?稍一耽误,年纪大了,一切都不可能了。朱怀镜今天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的,不肯轻易罢手,便只好直话直说了:“张书记,老弟正是落难的时候,还指望你提携啊!”
  朱怀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天奇却很装糊涂,只当这是客气话,哈哈一笑,说:“老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么去提携你?”
  朱怀镜笑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
  张天奇仍是推脱,“怀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但他仍不死心,一定要张天奇回答一句硬话。他暗自咬咬牙,生出一计。他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像张天奇道了谢,再同他聊些别的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张书记,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你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你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我听你说过只有一两万块钱的事,他却记载了一百三十五万元。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我当时问他,为什么把这本子随身带着?他说向吉富的案子发了,他说不定马上会受到牵连,怕检察院突然袭击搜查他办公室,只好随身带着。我就说,既然如此,你何必不干脆把它销毁了?他说还要留着,在关键时候用它来救自己,只是现在还不想让它落到检察院手里。我当时怕他带着这本子,到了关键时候真的抖出这本子,就给你添麻烦了,就请他把本子放在我手里。他要我保证,他万一要用这个本子的时候,我一定还给他。我答应他可以。我当着他的面,把本子锁进了我的保险柜。你知道,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把本子给他的,因为我相信你张书记。我事一多,也就忘了把这本子销毁了。后来这事情平息了,也就忘了这个本子了。我调财政厅的时候,清理东西,见了这个本子,就把它带回家里想销毁它,因为办公室里不方便这么神秘兮兮的,你知道。可我的书籍乱七八糟的太多了,竟然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张书记,我哪天有时间,再仔细找找,把它销毁算了;免得万一真的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说:“这个龙文,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我这么相信他,以为他没问题,都是向吉富一个人搞的鬼,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唉!现在向吉富是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
  朱怀镜答道:“行,交给你也行,我替你烧了也行。”朱怀镜早打定主意了,不会把它交给张天奇,也不会烧了它。到时候张天奇问起,就哄哄他说烧了,叫他摸不准那烫手的玩意儿到底还在不在人间。只要张天奇不能确认朱怀镜手中到底还有没有那个本子,他们俩就会永远是好朋友。就像朱怀镜自从知道宋达清手中可能拿着一张他和玉琴相依相偎的合影,他就永远只能做宋达清的好朋友。好在如今宋达清手中的照片也没用了,因为朱怀镜同玉琴之间的事早已不是新闻了。而且宋达清也用不着朱怀镜了,他早已是公安分局副局长了。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吗?”
  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只是他这几个月简直动弹不得,有这个想法也没有人说。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倒显得穷途末路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
  张天奇便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俗话说,退后一着,天宽地阔,何况去地市任职不见得就是退。”
  “那就请张书记帮忙玉成了。”朱怀镜说。
  张天奇说;“行,我保证帮忙。不过怀镜,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个半年到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是你这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你早就是副厅长了。”
  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后来居然谈到一些有关高层领导的敏感话题了,头都凑到了一块儿。不是好朋友,有些话题是不会轻易谈论的,因为官场的人们比谁都懂得什么叫为尊者讳。两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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