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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疑窦
不顾路人侧目,李玉溪一路抱着飞鸾跑回崇仁坊,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他脱下鞋子,索性挨着飞鸾躺下,盯着她的原形静静看了许久。
躺在身旁的切切实实是一只小兽,李玉溪黑琉璃般清亮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惧意,然而很快地,他就在这只红狐狸的身上看见了飞鸾的影子——她圆圆的脑门、尖翘的鼻尖、抿在一起总显得娇憨的小嘴,都和飞鸾一个样!
李玉溪默不作声地笑了一笑,下一刻却枕着自己的胳膊,黑眼珠上浮起薄薄一层泪。
他想起自己从前在秋雨夜灯下读的那些志怪小说,那些迷离绮丽的小消遣,打发掉他孤独的羁客岁月。他也曾遐想过,如果自己碰到一只风流俏丽、有情有义的小狐狸,自己一定不会像那些懦弱的书生一样,只知道仓惶地逃之夭夭。
然而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仍旧不能免俗,只是一个叶公好龙的傻瓜罢了。
好在现在还不晚,他还来得及理清自己纷乱的心,还来得及找回她。
李玉溪伸手捏了捏飞鸾的前爪,看着她轻轻搭起的眼皮,在心中默数她若有似无的呼吸,慢慢也陷入黑甜的梦乡。只有日晷的针影在一片静谧中悄悄地旋转,当飞鸾的意识逐渐恢复,她动一动耳朵,缓缓睁开双眼,由模糊到清晰的视野里便赫然出现李玉溪安稳的睡颜。
飞鸾一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看之下立刻大窘——她她她,还是狐狸的样子呢!就被李公子他看见了,这可怎么好!
飞鸾赶忙将后腿蹬了蹬,倏地一下变回人形,这才发觉脖子上的项圈已然消失。只是她的变身让简陋的床榻陡然吃重,于是床板吱吱呀呀地颤了两下,将她的枕边人惊醒。
李玉溪倏然睁开双眼,看见飞鸾正两眼圆滴滴地望着自己,而她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前爪已变成了一只纤纤小手,不禁又惊又喜地低呼了一声:“飞鸾!”
飞鸾脑门上还沾着好大一片血渍,此刻怯生生望着李玉溪,多少心思一同涌上心头,慌得她泫然欲泣:“李公子,我……”
李玉溪知道她此刻的慌乱,绝不亚于自己发现她是狐狸精时的惊骇,于是慌忙捏了捏她的手,颤声道:“你别怕……我,我也不怕。”
他这一句话顿时让飞鸾平静下来,于是两个人手牵着手仰躺在榻上,抬眼望着房梁默不作声。一时微妙的气氛在客房中静静流转,从彼此掌心传来的暖暖体温,让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直到许久之后,李玉溪才忍不住好奇地发问:“飞鸾,你是狐狸精,为什么会在皇宫里呢?”
若是从前,飞鸾一定会想破脑袋,犹豫着能不能将祸害皇帝的秘密对李玉溪说——而今翠凰从骊山带来的消息,却让她豁然开朗如释重负!于是飞鸾欢欢喜喜地告诉李玉溪:“我姐姐喜欢皇帝,所以我就陪着她进宫啦。”
“哎?”李玉溪闻言一怔,想到黄轻凤那凶悍的模样,觉得很是匪夷所思,继而他又想到飞鸾,不禁红着脸略带些自得地问道,“那,你呢?”
“我?”飞鸾一张桃心小脸立刻红起来,小声地嘟哝,“我不喜欢皇帝……”
他当然知道她不喜欢皇帝,李玉溪笑着翻了个身,支颐凝视着害羞的飞鸾:“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谁。”
飞鸾笑逐颜开,猛一下扑到李玉溪身上,趴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
这一厢黄轻凤慑于永道士的婬威,不敢再进华阳观找人,只得变作人身远远绕着道观打转,想寻见机会找个女冠打探一下,问问道观中的狐狸过得好不好。
哪知她才绕了不到两圈,就觉得头顶上方的阳光被什么东西遮住,然后几绺滑亮的青丝就荡悠悠垂在她眼前,微微地打晃。轻凤的心咯噔一沉,梗着脖子勉强抬起头,就看见前几天用梅核打她的那个不男不女的臭道士,此刻正驾着云趴在自己的头顶。
轻凤大惊失色,慌忙想撒脚逃窜,可浑身上下竟突然使不出半点力气,甚至连某样脱困的“杀手锏”都无法施展。她整个人都被永道士的云影压制住,就跟泰山压顶似的,魇得她根本无法动弹。
“嘿,你这小妖精,倒挺义气。”这时永道士咧开嘴,春光烂漫地笑起来,“起码比那只有点道行的狐狸强多了。”
轻凤浑身僵硬,毛骨悚然地望着永道士垂头打量自己,又伸手拽了拽她的发髻。
“嗯,你这黄鼠狼,品类虽然不入流,但好歹还算有点灵气,”永道士若有所思道,跟着却又一惊,“哟,你还沾过天子恩露,真是看不出来……”
轻凤被他一说立刻炸毛,当下也不关这永道士法力如何,嘴巴舌头竟拼命冲破了他的法术,恼羞成怒地骂道:“臭道士,要你多嘴!”
“呵,你脸红什么,”永道士咯咯笑道,“我只不过是多嘴罢了,我要是多手,现在就收服了你,扒了你的皮去面圣——这也算是‘清君侧’,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呢!”
轻凤被永道士这么一说,涨红的小脸立刻又开始发白,努力将五官挤成谄媚的一团:“哎,神仙饶命!神仙您神通广大,哪会跟我这个不入流的小妖较真呢?对不?”
“呵,说你不入流,还真不入流起来了,”永道士弹弹轻凤头顶,懒洋洋驾云后退,向华阳观中悠然飞去,“我出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小狐狐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你若是想找她,就去李公子那儿吧。”
跟着永道士响指一弹,原本动弹不得的轻凤立刻活络起来,她知道永道士已经放过了自己,当下连头也不敢回,只顾闷着头向崇仁坊跑去。
当轻凤一口气赶到崇仁坊邸店的时候,李玉溪正在帮飞鸾擦去脑门上的血渍。一人一狐正对着镜子卿卿我我,就见轻凤怦一声撞开虚掩的木门,瞠着双目找到飞鸾后,如释重负地大叫道:“飞鸾!”
“姐姐!”飞鸾喜出望外,连忙从坐榻上跳起来,扑进了轻凤怀里。
轻凤心满意足地抱着飞鸾晃了晃,鼻子一动:“血?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是那个臭道士吗?”
“不,不是他,”飞鸾摇摇头,有点顾忌地回头望了李玉溪一眼,悄声对轻凤道,“回去再告诉你。”
“对,回去,先回去再说。”轻凤说着便抓起飞鸾的手,舍不得放开似地牢牢攥着,要将她带回曲江离宫。
这时却见李玉溪忽然从坐榻上站起身来,径自望着轻凤,鼓起勇气开了口:“姐姐,你能不能,让飞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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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轻凤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玩笑话,很诧异地盯着李玉溪,“我没听错吧?”
而飞鸾也惊讶地望着李玉溪,跟着又眼巴巴看着轻凤,很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这时李玉溪望着轻凤认真地点点头,大方承认道:“没错,既然飞鸾她是狐狸精,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宫中,而她又不喜欢皇帝,那么她又何必陪着你常驻宫中呢?”
李玉溪的话令轻凤错愕万分,跟着她瞄见飞鸾十分心虚地站在一边,不禁玉指一伸,狠狠点了点她的脑门:“死丫头,你跟他说了什么?!”
飞鸾立刻捂住脑门,嘟着嘴认错:“我没有故意说什么啦,姐姐,只是……我也想和李公子在一起。”
轻凤闻言一怔,咂咂嘴,心想若是飞鸾不在宫里的话,自己勾搭李涵的时候,也可以少操一点心,何乐而不为?于是顺水推舟对飞鸾道:“那好吧,正好翠凰用莲藕帮你做了一个替身,在那个傀儡坏掉之前,你就先留在这里好了。不过你万事小心,可别再被什么人给抓去,尤其那个不男不女的道士,可不是好惹的!”
“不会的,”李玉溪听轻凤提到永道士,慌忙对她说,“就是永道长他放我们回来的,所以这一点上,相信他不会再为难我们。”
轻凤总算放心,约好隔三差五会出宫与飞鸾碰一次面,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路上她良心发现,觉得该把飞鸾已经脱困的消息知会翠凰一声,于是鼻尖一嗅,转道往城东边的兴庆宫跑去。
而此刻在兴庆宫的花萼楼里,翠凰却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麻烦。
自从昨日她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伤势,眼前这宦官似乎就对她展开了纠缠——今天他从一大早就来到花萼楼探视自己——可最恼人的是,他明明关心的不是自己,打扰的偏偏却是她。
当翠凰别无选择地置身于花无欢的目光下,她很清楚自己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这个精明的人收入眼中。为了不露破绽,她只好时时刻刻都附在杜秋娘的身上,陪着他虚与委蛇。
就如此刻,坐在她跟前的花无欢依旧面若寒霜,翠凰斜倚在贵妃榻上,有点冷淡地半睁着眼睛,默默与他对视——她若是有点玩性,倒可以拿他当一件好玩具,只可惜自己天生孤僻,如今就更加觉得无趣:“我说过,我已经没事了,花少监你公务繁忙,不必跑这么多趟。”
她的口气中明显带着抗拒,想将花无欢尽快打发掉,不料面前的人却不依不饶:“秋妃,卑职倒觉得您近来的确有些异样,还是多保重为妙。”
“何以见得?”翠凰的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因为您已经许久,没有过问卑职在东内的行动了。”
翠凰暗自一惊,察觉到花无欢心中已经开始狐疑,于是慌忙闭目思索了片刻,才又开口:“哦,那么,玉玺找到了吗?”
花无欢闻言盯住翠凰,一双凤眼中滑过细碎的疑光,衬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看上去分外阴鸷迫人。然而翠凰是一只狐,何需吃他那一套。她垂下眼细审花无欢的内心,从他心中读出点点疑窦,却不知他疑从何来,又如何才能消解。
自附身以来,她从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只除了他——也许这是那个叫杜秋娘的女子该庆幸的事,毕竟这世上,难得还有一个人可以像这般把她放在心上。翠凰如是想,心底竟平湖微绉,生出丝丝怅然。
就在她兀自出神时,花无欢开口回答道:“关于玉玺,卑职最近依稀有点眉目,不知秋妃可还记得先帝驾崩前,曾在骊山行宫收纳过两名浙东国的舞女——胡飞鸾和黄轻凤?”
翠凰一听这话,神色不由一凛,缓缓接话道:“嗯,这些事我都记得,你继续说。”
不料这一次翠凰的若无其事,却让花无欢目光一动,眉心不着痕迹地微蹙了一下:“先帝驾崩当日,卑职曾去内殿寻找过玉玺,却因为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将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记得当日卑职在内殿中看见了一口紫檀螺钿宝柜,那正是浙东国进献胡氏和黄氏之时,用来做噱头的柜子。那天卑职还没来得及打开柜子,就被其他人叫了出去,现在想来,也许胡氏和黄氏,当时就藏在那口柜子之中。”
“你是说,她们拿走了玉玺?”翠凰听到此处,不禁脱口追问了一句,心底觉得好笑。
“没错,她们很可能目睹了先帝驾崩的始末,也拿走了玉玺,”花无欢双眼紧盯着翠凰,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说,“这几年卑职明察暗访,几乎可以确定玉玺没落在当年弑君的那批人手中。原本卑职差不多已将柜子的事情忘光,直到今年春天陛下忽然将胡氏和黄氏纳入后宫,卑职才想起这件事来。只可惜,卑职第一次在紫兰殿搜查并没有结果,安插在胡黄二姬身边的眼线,一直也没什么进展,倒是陛下将她二人宠幸后加以册封,以后想要彻查,只怕将更加棘手。”
翠凰听了花无欢这一席话,却只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语:“嗯,你且小心行事,一切都应从长计议。”
花无欢的眉心轻轻一蹙,却也不再言语。此时斜阳向晚,花萼楼外已是霞光满天,若是花无欢继续在翠凰的身旁待下去,便是大大的失礼;于是他只好依礼告退,带着满腹的疑窦离开花萼楼,神色紧绷的一张脸上,始终布满了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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