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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 - 第一部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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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拉在自己的房里沉思。
  她睁开两只眼睛躺在床上,细听着她的心在这宁静的夜里跳动的响声。这也是她对她的父亲表示坚决抗议的呼声,因为她父亲昨天早晨就她的婚事曾武断地给她提出了一个方案。这实际上是她父亲要和索斯诺维茨的沃尔菲斯—兰道公司做一笔买卖的方案,因为兰道有一个儿子,他也愿意让他的儿子和格林斯潘的女儿结婚。
  这个方案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
  年轻的莱奥波尔德·兰道的想法是,不管和谁结婚都可以,只要妻子的嫁妆是现金,能够达到他所要求的数目。他想有一笔钱,自己来做生意,梅拉不仅有钱,而且她的照片也曾由媒人秘密拿来给他看过,他很喜欢她,准备和她结婚。
  至于她爱不爱他,她聪明还是愚蠢,她身体健康还是有病,她是个好心肠还是个狠心肠的人,这对他来说,正如他对他的介绍人所说,全象发膏一样①,怎么个样子都可以。
  昨天他来到了罗兹,打算看一看自己未来的妻子——
  ①原文是德文。
  老格林斯潘果然很喜欢他,梅拉也被他迷住了,工厂在他看来,当然是可以做大买卖的地方。可是这后一种想法,他没有在格林斯潘面前暴露,相反的是,表面上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并且十分轻视那格林斯潘工厂里生产的围巾。
  “这是罗兹的围巾。”他轻蔑地眨着眼睛,喃喃地说。
  “你别傻了,这是一笔畅销买卖。”格林斯潘连忙告诉他。
  莱奥波尔德没有为格林斯潘的过分认真而生气,他以为在买卖中是不用板起面孔的。他拍了拍格林斯潘的肩膀,最后两人的想法达到了完全一致,便一同去吃午饭。
  梅拉靠在桌边感到十分难受,一听到兰道对她所说的那些索斯诺维茨的恭维话,就觉得讨厌。过了一会,她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跑到鲁莎那里去了。
  “这半天到底过去了,明天怎么办,以后呢?”她躺在房里一个幽暗的地方,一面想,一面瞅着窗帘。外面的月亮通过窗帘把淡绿色的光洒在房里,微微照亮了在浅色地毯上扬起的灰尘,照亮了那个黑色的陶瓷壁炉。“他们没有强迫我,没有。”她清楚地了解这一点,可是当她想到莱奥波尔德和他那张松鼠般的脸时,就感到恶心。她对他的嘶哑的说话声和他两片向下垂着、上面沾满了唾液的黑人的嘴巴,干脆就十分厌恶。
  她闭上了眼睛,把头藏在枕头里,打算不再想他。可这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似乎觉得他的冷冰冰的、流着汗的手还在碰她,于是她把被子撕破了一块,伸出了手,放在月光之下久久地看着,是否他的接触在她的手上已经留下了肮脏的印迹。
  她感到她现在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对维索茨基的爱上,而这个她自己受过教育的华沙世界,这个完全不同于她目前的环境的世界,也是爱他的。
  她知道她决不会嫁给莱奥波尔德,她能够顶住父亲和家庭的压力,为此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牺牲。因此,现在想的就只有维索茨基了,她由于爱他爱得过分,甚至从来没有问一问自己,他是否爱她,她已经顾不得去对他进行考察,也看不见他对她的冷淡了。
  她今天没有把自己的苦衷告诉他,因为她看到他很忧愁和烦恼,自己在他面前又很胆小,就象一个孩子似的,不敢在大人面前道出自己的委屈。他不愿意和她走在一起对她本来打击很大,可她仍然很高兴地接受了他有力的拥抱,让他吻了自己的手。
  她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睡了很久,回忆着他们认识以来的全部经历和今天晚上的事情。她因为心情无法平静,便使劲地把头包在枕头里。当她想到他的手在接触她、在抚摸她的头发时,她全身就不停地战栗起来,可这时候,他感到的不仅是烦恼,也是甜蜜。
  当灰白色的曙光把房里逐渐照亮以后,各种家具的形象也显露出来了。梅拉想起了她所认识的一些大夫和他们的幸福生活。
  她想起她有两个女同学,都是嫁给大夫的,她们持家待客的本领并不下于工厂主们的妻子,这一点使她感到安慰。她脑子里存在各种想法,她想她也能持这样一个家,在她的家里也会聚集罗兹整个知识界的人士。她想到这个时,终于进入了梦境。
  她醒来时已经很晚了,还感到十分头痛。
  当她走进餐厅时,她全家都在吃第二顿早饭了。
  她首先给奶奶喂了饭,然后自己才坐到桌子边来,没有注意齐格蒙特这时正在高声地吼叫。
  格林斯潘和平常一样,喜欢嘴边捧着满满的一杯茶,在房间里踱步。他身上穿着一件樱桃色的天鹅绒睡衣,这件睡衣的衣领和袖边都缝上了一条金黄色的缎带。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天鹅绒帽子。今天他脸色很好,喝茶时发出的声音很大。休息时,她迅速回答了在急急忙忙吃饭马上就要去华沙的齐格蒙特的各种提问。
  经常料理家务的老姑妈也在给他的儿子包装箱子。
  “齐格蒙特,我给你装上干净的被子,你要干净的吗?”
  “好,告诉爸爸!”齐格蒙特说,“说不用等了,叫格罗斯曼马上走,他当真病了。一切事都由爸爸和雷金娜来管。”
  “阿尔贝尔特怎么啦?”梅拉问道,她在他的工厂被烧后对他就没有象过去那样好了。
  “他很痛苦,由于这次大火,他忧伤成疾了。”
  “这是一场很大的火,我也非常害怕。”老格林斯潘把茶杯递给了梅拉,让她给他倒茶。这时候,他才看了看她的圆圆的眼睛和灰白色的、好象肿起来了的脸。
  “你今天为什么这样苍白,你病了吗?我们的大夫会到一个工人家里去,他也可以来看看你。”
  “我很健康,只有点睡不着觉。”
  “亲爱的梅拉,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觉。”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同时亲热地摸她的脸,“因为你不能不想他,我懂。”
  “想谁?”她尖声地问。
  “想自己的未来。他叫我向你致意,说今天下午会来。”
  “我没有任何未来的人,如果有人来的话,你,齐格蒙特,可以接待他。”
  “爸爸听见了没有,这个蠢东西在说什么?”他表示不满地吆喝道。
  “咳!齐格蒙特,所有的姑娘在结婚前都是这么说的。”
  “这位…先生叫什么?”她由于想起了一件新的事,问道。
  “她不记得了!这又是什么名堂?”
  “齐格蒙特,我没有对你说话,你甭冲着我来。”
  “可我是对你说话,你应当听我的。”他吆喝道,迅速地扣上他的那件在生气或激动时总爱披开的制服。
  “安静……安静……孩子们!我告诉你,梅拉,他叫莱奥波尔德·兰道,是从琴希托霍瓦来的。你想要他叫什么呢?他们在索斯诺维茨开了工厂。沃尔菲斯—兰道,这是一个资本雄厚的公司,这个名字本身就有力量。”
  “可这不是我需要的。”她恳切地回答道。
  “齐格姆希①!我给你装上夏季的制服,你要制服吗?”——
  ①齐格蒙特的爱称。
  “姑妈你装上吧!”他马上叫道,自己也动手帮她装了起来。过了一会,他和父亲辞别了,在走到门口时,还说了一声:
  “梅拉,到参加你的婚礼时我才回来。”说完后,还讥讽地笑了笑才走。
  格林斯潘毫不客气地叫弗兰齐谢克帮他穿衣服。他的房间虽然布置得很漂亮,可是他却很不习惯,他宁愿住一间比较脏的房子,即使挤一点,也比孤单单一个人要好。梅拉没有说话,老姑妈是一个黄皮肤的、个子瘦小的和驼了背的犹太女人,她头上戴着火红色的假发,当中隔着一条小白绳子。她的脸陷下去了,上面满是尘土。在她经常合着的眼皮下面,一双化了脓的眼睛几乎要瞎了。但她总是在房间里不停地忙着,她这时迅速地把早餐用过的杯盘碗碟放在一个大铜盆里,洗完之后,又装进了餐具柜。
  “把这个叫弗兰齐谢克给孩子们拿去。”她说着,便把盘子上一块块面包和啃过的骨头扫在桌布上。
  “这是给狗吃的,不是给孩子吃的。”他高傲地回答道,一点也不感到拘谨。
  “你是个蠢家伙,这些东西还可以用来做汤嘛!”
  “你给厨女拿去吧!她会做的。”
  “安静!别嚷了!弗兰内克,给我倒水来,我要洗脸。”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洗脸。虽然他洗得很斯文,但仍然把水搅得哗啦哗啦地大声响了起来。
  “你怎么啦,梅拉,你不同意莱奥波尔德·兰道吗?”
  “没有什么,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我见到他还是第一次。”
  “要那么多次干吗?如果做起生意来,你们会有时间更好认识的。”
  “我对爸爸再说一次,我肯定不嫁给他。”
  “你干吗象苍蝇一样盯着牛奶!”他对弗兰齐谢克喝道,可是弗兰齐谢克过了一会也和姑妈一起走了。于是他细心地擦净了自己的衣服,梳了梳头,把他的翻领别在那相当脏的衬衣上,系上那根把衬衣完全遮住了的领带,将手表和刷梳用的刷子放进裤兜里,然后站在镜子前摸了摸他的胡须,在衬衣里放进许多长长的白绳,戴上帽子,把大衣也塞得满满的,腋下夹着一把伞,套上暖和的手套,问道:
  “你为什么不愿嫁给他?”
  “我不爱他,讨厌他,其次是……”
  “哈!哈!我亲爱的梅拉太冷酷无情了。”
  “可能,虽说如此,我也不嫁给他。”她断然说道。
  “梅拉!我什么也不说了,我这个做爸爸的也很随便,我本来可以命令你,背着你把一切事决定下来;可是我不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爱你,梅拉!我愿意给你时间去好好想一想。你会想通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不会破坏爸爸这笔好生意。简单地对你说吧,梅拉!我将成为索斯诺维茨的第一号人物。”
  可是梅拉不愿意听,她猛然把椅子一推,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女人永远是那么骄傲的。”他低声唠叨着,但对她的拒绝和跑走也没有生气。过了一会,他喝完了那杯冷茶,到城里去了。
  过了几天,大家都没有谈梅拉的婚事。兰道已经走了。梅拉几乎整天呆在鲁莎那里,想尽量不让父亲看见。她父亲在偶尔遇到她时,也总是抚摸着她的脸庞,对她和蔼地笑着,一面问道:
  “梅拉,你还不喜欢莱奥波尔德·兰道?”
  她象往常一样没有回答,可是她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烦恼。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切将怎么个了结?还有一个问题更使她感到苦恼和不安,维索茨基爱她吗?它象埋藏在她脑子里的一根针,给她带来了各种隐痛、怀疑,狠狠地刺着她。有时候,她虽然自尊心很强,但为了听到她所期待的一句话:我爱你!她可以公开地向他表爱。可是维索茨基并没有在鲁莎那里出现。只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了他,当时他挽扶着母亲,向她打了招呼后,还好象是不得不对他母亲说明了他给予招呼的这个人是谁,因为这位老妇人在以审查的眼光看着她,这个是她也感觉到了的。她准备和鲁莎一起去恩德尔曼夫妇那儿,希望在那儿遇到维索茨基。可这仅是一种希望,因为她并不知道维索茨基会不会在那里。
  她和鲁莎乘着一辆马车在城里慢慢地游逛,天气很好,街上的道路也干了一些。穿上节日服装散步的工人络绎不绝,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是人们欢庆的假日。莎亚也和她们同乘一辆马车,他坐在前排,还十分关心地把一块毛毯盖在她们的脚上。
  “鲁莎,我想随便走一走,你猜我要到哪儿去?如果你猜着了,我可以带上你。”
  鲁莎望着高悬在城市上的蔚蓝色天空,随便说了一声:
  “去意大利。”
  “你猜着了,过几天我们就可以走。”
  “我跟你去,但条件是,让梅拉也和我们一起去。”
  “让她去吧!我们在路上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鲁莎,可你知道我是不能去的,父亲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呢?如果我叫你去,格林斯潘也不同意的话,我明天就去找他。下个星期六,我们就可以闻到桔子树花香了。”
  鲁莎其实熟悉意大利。她和弟弟、弟妹都到过那里,现在她要去,是为了向她的女友作介绍。老门德尔松也知道意大利,但他仅限于一般了解。他这个人是,每当严寒侵袭着大地、大雪撒遍了整个国土的时候,他就产生了对阳光和温暖的无限的向往。由于这种习惯至今仍在,他叫仆人为他包装箱子,他要带一个儿子马上就走,毫不休息,去意大利,去尼齐,或者去西班牙。可是在那儿最多只呆两个礼拜就回来,因为他终究不能离开罗兹而生活。他不能没有这每天坐在事务所里的六个小时,他不能听不到机器的轰隆声,看不见工厂疯狂的运动和紧张的生活,他不能没有这座城市;一旦失掉了它,他就想念它,要回到它的身边。这座城市对他的吸引力就象一块大的磁铁吸住了铁屑一样。
  “爸爸!我不马上和你一起回来吧?”
  “好!我也想在那儿多呆一会儿,罗兹使我感到烦腻。”
  他们来到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前。这栋房很象一座佛罗伦萨式的大宫殿,它耸立在一条胡同旁边的果园里。房前靠一道铁栏杆把它和胡同隔离开,铁栏杆上覆盖着常春藤,里面一层层金丝格子璀璨生光。在房前的一些石柱子上,摆着天蓝色的陶瓷花盆,花盆里盛开的杜鹃花显现出一片玫瑰色,好象都是为了恩德尔曼家今日的庆典而专门布置的。
  果园是由凯斯勒和恩德尔曼股份公司的工厂的红色土墙给围起来的,墙上无数的窗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驭者架着马车走过栽着热带花朵和灌木丛的花坛之后,来到了一排大石柱前面。这些柱子上也缠着常青藤,它们的上面还支承着一个阳台。阳台周围围着木栏杆,木栏杆上画满了大理石花纹。
  在一道长长的穿堂里,铺着红色的地毯,中间放着一个杜鹃花盛开的花坛。从这个穿堂还有一道宽阔的阶梯通往楼上。阶梯上铺着红色地毯,两旁各撒了一行杜鹃花,它们就象两道雪花,把钉上了深红色绸缎的墙壁和阶梯分隔开了。
  电灯光漫照在穿堂里和阶梯上,由于这儿有许多镜子的反射,显得十分明亮。
  几个穿黑短大衣,领子上带金花边的仆人这时走过来,替进来的人脱下了衣服。
  “这里真漂亮。”梅拉和鲁莎一同走在阶梯上,喃喃地说。
  “漂亮。”莎亚轻蔑地回答道。他摘下了一些鲜花,把它扔在地毯上,然后又用他的那双十分明亮的皮鞋去践踏它。
  恩德尔曼一直来到了门前,对他们作了热情的接待,同时十分殷勤地把他们领到了客厅里。
  “有劳厂长先生垂青,真不敢当。厂长先生有什么事吗?”他问了后,马上伸出他的耳朵,因为他的耳朵有点听不见。
  “我是来看你的,恩德尔曼,你好吗?”
  莎亚表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
  “谢谢你,我很好,我的老婆也很好。”
  随后他们走进了客厅,客厅里十分热闹的说话声马上停止了。十几个人站了起来,表示迎接这位身披黑长外衣、脚穿一双涂上了黑漆的长统皮鞋的棉花大王。莎亚也使劲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衣。
  他笑容可掬地向一些人伸出了手,拍着另一些人的背,对女人们不断地点头,同时眯着眼睛漫视客厅的四周。
  年轻的凯斯勒给他搬来了一张沙发椅。他十分疲劳地躺下后,马上就有一群人围到他的身旁。
  “厂长先生很疲乏?拿一杯上等香槟酒来,好吗?”
  “我可以喝!”他郑重地回答道,用他的花头巾擦着眼镜。
  他把眼镜戴上后,便开始回答人们提出的问题。
  “厂长先生贵体健旺?”
  “厂长先生恢复了过去的胃口?”
  “厂长先生什么时候到海边去?”
  “厂长先生的脸色很好。”
  “为什么会不好呢?”他笑着回答道。对于那些人们象合唱一样的对他的说话,他已经感到厌烦,于是把眼睛老是盯着被几个穿浅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围住的鲁莎。
  隔壁小客厅和小吃部的喧闹声大起来了,坐在客厅中央的一群太太小姐们也在大声地说话。
  人们说的主要是两种语言:差不多所有年轻和年老的犹太女人都说法语,还有一小部分波兰女人也说法语;而其他犹太人、波兰人以及德国人则都说德语。
  用波兰话作为沟通人们思想的工具的只有一部分工程师、大夫和其他的专家技术人员,他们的说话声很小,可是他们被恩德尔曼一家请到这里来却是很例外的。因为他们虽然在客厅里坐首席,和百万富翁们相比,所能起的作用就不大了。

  恩德尔曼很快走了过来。一个仆人手里拿着一个银盘子,盘上放着璃璃杯、银碟和一瓶冰镇的香槟酒,来到了他跟前。
  恩德尔曼用铁丝挑开了一个瓶子上的锡帽,当木塞子从瓶里跳出来后,他亲自倒出那闪闪发亮的液体递送给客人。
  门德尔松喝得很慢,他感到很可口。
  “不错,谢谢你,恩德尔曼。”
  “我想,这是十一卢布一瓶。”
  莎亚坐在由十几张椅凳和小沙发围成的一个圈子的中间,就象一个国王或者大官似的。他解开大衣,让它一半拖在地上,绸子衬衫也露了出来,里面还挂着两根白带子。他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这只脚的鞋尖就翘得和在座的其他人的头一样高了。这些坐在他周围的人听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点头哈腰的。在他说话时,他们很少说,只留心看着他的两道被红眼皮围在中间的粗大黑睫毛的每一次闪动,和他那双指甲已被咬破、指头象一些小枝枝一样的黄瘦的手的每一个动作。而他则只管抚摸着他的花白长须和剪得很短的白发,在这些白发中,间或显露出玫瑰红的头皮。
  他的脸庞呈番红花色,生得瘦小,但十分好动。他的鼻子成弓形,由于没有门牙,显得很长,好象挂在嘴巴的上面。
  他说话很慢,可是每个字都说得很重,并且一面说,一面就要皱一皱那生得十分粗糙、同时有点凸起和凝聚着许多褶皱的白头皮。
  一些只有百万卢布或者几十卢布的微不足道的工厂老板对他的两千万表示敬仰和羡慕。犹太人、德国人和波兰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一切听从他的意见、对他百依百顺的小集团。他的强大不仅给所有的人造成了压力,而且使最清醒的人也为之叹服。在他面前,种族歧视和人们在竞争中的互相仇视都将不复存在,正象达维德·哈尔佩恩所说,大家在这条大狗鱼面前,都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条小鮈。因而他们总是担心是否马上就被他吞食,这就是这些小工厂主和莎亚的关系。可是莎亚今天却很高兴,他并不想谈生意,而和一些人开起玩笑来了。
  “基普曼,你的肚子大了,好象里面藏了一匹印花布。”
  “我干吗要把印花布藏在肚子里呢?我有病,马上就得去卡尔斯巴德①疗养。”——
  ①捷克著名的疗养地。
  这两个罗兹的百万富翁在继续聊天。客厅里人声鼎沸,时时刻刻都有人进来。
  恩德尔曼太太以她熟练的待人接物和高尚品德为家庭争得了荣誉,她丈夫也在很努力地协助她。这里时时可以听到他对她的尖声的问话,有什么事?
  丝缎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人们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以及香料和鲜花散发出的浓郁的香气充满了这个罗兹最富丽堂皇的大客厅。
  客人逐渐分成了许多小的集体。他们有的站在到处摆放着的家具之间,有的坐在隔壁几个小客室里。由于大客厅十分宏伟,对比之下,这些客人在里面就小得几乎看不见了。
  小客室位于大楼的犄角,它的窗下就是果园,在果园的另一边可以看见一个个象棍子般耸立着的烟囱。
  窗上黄澄澄的绸帘挡住了太阳光的直射,在室内只留下一片金黄色的朦朦胧胧的光影,因此墙上镶了边的画、绣着白色、绿色树枝和形状非常好看的花朵的绸缎以及家具上的铜饰都看不清楚。天花板四周,钉着白色和绿色的壁板,在壁板上还画着许多金黄色的花朵,这些壁板就象把天花板镶起来了一样。在天花板中间,也画着许多美丽的图画,好似让·昂托内·瓦托①的作品:有牧场,有被破坏的树木,有小溪流,它象一条银色的带子流过盛开着鲜花的草地。草地上有许多小羊在吃草,它们颈部的白羊皮上印着一道道蓝色的带子。一群男男女女的牧童,头上戴着假发,身上穿着短大衣,在森林之神弹的福尔明②的伴奏下,跳起了卡德里尔舞。
  在客厅的一角,立着狄爱娜③的娇嗔动人的铜雕像。它周围摆着一簇簇白色的和绛红色的玫瑰花,一根根细嫩的幼芽爬到了铜像下的大理石底座上,给铜像也染上了一层浅绿的颜色。门德尔松和一群工厂老板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环境——
  ①让·昂托内·瓦托(1684—1721),法国著名画家。
  ②古希腊的一种乐器。
  ③古罗马保护狩猎的女神。
  在墙上一排大都非常珍贵的图画下面,还挂着几套纯路易十六式的缀上了金丝边的白外衣。这些衣服上覆盖着一层画有或者绣有各种花纹的浅绿色盖布。恩德尔曼夫妇的各种衣服可以排成一个画廊。他们收藏这些衣服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在这方面很内行,还不如说是出于对它们的爱好。除了上面说到的以外,客厅里还有许多其他式样的东西:如嵌上了各种珍宝的小桌,用许多竹片做成的中国竹椅,这些竹片上还贴有金边,椅子上也钉着色彩鲜艳的绸布;金丝编成的篮子,里面装满了鲜花。在用标准的大理石砌的壁炉里,火烧得很旺,红色和黄色的火光照在几位年轻小姐的身上。鲁莎和梅拉在她们当中。
  恩德尔曼太太也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一身深葡萄色的天鹅绒外衣,这件衣是照最摩登的样式做的。在她的突起的胸部上,挂着一些珍贵的宝石。她走到了鲁莎跟前。
  “如果你们不爱玩,我就把贝尔纳尔德叫来。”
  “太太不能叫来一个更有趣的人吗?”
  “他已经使你们腻了?”
  “平常还可以,要说参加今天的盛会,我以为还是换一个人为好。”
  “我把凯斯勒或者博罗维耶茨基叫来。”
  “博罗维耶茨基在吗?”她感兴趣地问道,因为她在不久前看见过利基耶尔托娃。
  “全罗兹都在我们这儿。”她满意地说道。那宛如一块踩得很平的脚板的咧着的嘴上,露出了微笑。她走路时正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迈着庄严的步子。她的浅灰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中间还插上了镶宝石的簪子。她的大脸上常表现出骄傲的神色,鼻子细小,但长得勾称,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很富特征。
  她和所有的人都谈话,每个地方都去,而且过一个时候就要看一看那放在窗下用帘子遮起来,边上围着花圈的大画架,低声地回答她所听到的一切问题。
  “真没想到,奇迹呀!恩德尔曼先生!”她高声地叫唤着丈夫。恩德尔曼将手挡在耳朵后面,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后,马上跑过来,完成了她要他做的事。
  设在一间侧房的小吃部里,有十几个穿燕尾服的男人,他们中有博罗维耶茨基、特拉文斯基和老米勒。这个米勒的脸比平常显得更红,他的嗓门很大,不时还在地板上轻蔑地啐唾沫,责骂犹太人,因为恩德尔曼家的阔气和他们的贵族老爷气派使他很恼火。博罗维耶茨基看到后捻着胡须,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特拉文斯基瞧了瞧妻子,她今天是第一次在罗兹参加这样的盛会,坐在一群女人当中,由于自己的贵族容貌和风雅朴质的衣着,使所有在座的人都黯然失色。
  她在这些嘁嘁喳喳的庸俗的女人中是一定会感到烦闷的,因此她对任何问话都回答得很简单,两只眼只管望着那许多分散在客厅里的图画和艺术作品。在堆成了墙一样的丝绸花边和天鹅绒上,撒满了珍贵的宝石,放射出宛如道道彩虹的光芒。在它们上面,一个个女人的头就象插在上面一样。这一切在她看来,仿佛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画框,在这个画框里,她那件挂在领子下面,用一条金色带子紧系着的裙子就显得更加漂亮了。
  “这个漂亮的女人是谁?”格罗斯吕克问道。
  “我的妻子,先生。”
  “啊!我祝贺你,这不是女人,是天使,比天使还胜四倍。”
  银行家吆喝道,他还定要特拉文斯基向他作了介绍。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这儿有很多小姐你都不认识吧?”贝尔纳尔德问道。
  “很多,你是不是给我介绍一下?”
  “这是我今天的使命。”
  他拉着博罗维耶茨基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大客厅。这里正好有一个长头发的巧匠在弹着一架刚从小客室抬来的钢琴。
  “要奏乐了吗?”
  “你问问吧!为什么不会呢?这是不难回答的。你是第一次受到我弟妹的接待吗?”
  “是的,我以前都没有准备好。”
  “啊!这使我感到遗憾。”
  “为什么我早先没有来?”
  “是啊!你以前大概是有点烦恼吧!”贝尔纳尔德略带讥讽地说道。
  “正好相反……”
  “注意,我们开始吧!整整一百万。”他说着便向米勒的女儿介绍了博罗维耶茨基。
  “啊!我们早就认识。”玛达伸出了手,高兴地叫着。
  “你们说点有趣的东西吧!我一会儿就来。”
  “我刚才已经听见了。”博罗维耶茨基站在她跟前喃喃地说。
  “这是算数的。”她天真地说道。
  “算数。”他记得很清楚。
  “啊!你真好!”她叫唤道,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马上就离开了。
  博罗维耶茨基不断瞅着她。她发现了卡罗尔的视线后,她的面孔也刷地红了。今天她穿一身丝织的连衣裙,胸前还带着白色的铃兰花,显得很漂亮。她把她的象土豆一样的黄头发梳成了一个希腊结子,这样她雪白的肩膀就露在外面了。这个肩膀上由于长了一些绒毛似的金黄色的雀斑,在她激动的时候,便现出血红的颜色。两弯金色的眉毛围在她那一双十分细嫩的蓝眼睛周围,有的甚至把瞳孔都遮住了,好象她不敢去看他似的。
  “你玩得好吗?”他严肃地问她说,想使她轻松一点。
  “不……是的……你坐到我这儿来吧。”
  “你妈妈在这儿吗?”
  “不在,妈妈不喜欢这样的集会。你知道,妈妈如果在,会感到拘束。这主要是妈妈不愿意和犹太人在一起。”她低声地说完后,便用驼毛扇遮住脸笑了起来。
  “你喜欢吗?”
  “对我来说全都一样,不过在开始时我也感到很闷。”
  “现在呢?”
  “现在不了。见到你后,我就爽快些了。”
  “谢谢你。”
  他笑了。
  “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以后什么也不说,连口也不开了。”
  “我对此表示强烈地反对。”
  “不,我不再说了,因为我说的,不是蠢话就是可笑的东西。”
  “既不是蠢话,也不是可笑的东西。我不仅注意你说的话,而且的确听得很有兴趣。”
  “让我们结束今天这场劳役吧!”贝尔纳尔德转过身来叫道。
  博罗维耶茨基对他行了个礼,然后一同在玛达的视线跟踪下走了,玛达也不敢再去请他回来。
  “二十万卢布各类品种的货物或者期票,但是是不可靠的期票。”贝尔纳尔德又低声地说。他向博罗维耶茨基介绍了一个满脸雀斑、皮肤很黑、生得很丑的小姐,她的头、脸和瘦小的胸脯上都搽满了香粉,戴着各种珠宝。“她有没有牙齿,我不敢担保,可我很喜欢她的珠宝。”
  “你是一个无人可比的好向导①。”
  “这在罗兹谁都知道。我马上就可以叫你破产。五万现金②已经到手,爸爸也许还会再烧一次工厂,这样我的嫁妆就可以齐备了。”——
  ①原文是意大利文。
  ②原文是德文。
  在这个并不年轻的脸色苍白的小姐的眼里,可以看出有点贫血。她的脸和裙子都呈绿色,笑的时候常带一种痛苦的表情,并且总要露出长而稀疏的牙齿和绛紫色的牙龈。
  博罗维耶茨基对她行了个礼就走了。因为她那副死气沉沉的面孔给他造成了不愉快的、干脆令人讨厌的印象。它就象用一块满是尘土的萨克森的破旧瓷瓦做的钟面一样,而这架钟已经停止走动了。
  “十万个古怪的念头值二百,一个聪明的想法值三个格罗兹。”贝尔纳尔德又向博罗维耶茨基介绍了费拉、鲁莎的女友。可是鲁莎这个时候却好象全身都在活动,她的头发飘起来了,她的眼睛在到处张望,她的脚、胳臂、嘴、眉毛也都在不停地活动着。她时时刻刻都在高兴地、天真地嘻笑。她是那样乐呵呵的逗人喜爱,她手摆放的姿势是那样的优美,她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是那样的天真和甜蜜,以至博罗维耶茨基在看到后也低声地说道:
  “真是一个极好的孩子。”
  “是的,这个好姑娘将是未来的梅莎林娜①。”——
  ①梅莎林娜,吉罗马皇帝朱里亚·克劳狄(41—54)的妻子,以残酷和婬荡著名。
  博罗维耶茨基不好表示反对,因为他和贝尔纳尔德已经走到鲁莎面前了。
  “鲁莎·门德尔松!这个名字自己会问:要多少钱?你看这是第二个,头发浅灰色,她是梅拉·格林斯潘,我数不出她有多少嫁妆,但可以对你说,这是罗兹最好和最聪明的小姐。”他说着便向他的女朋友们介绍了博罗维耶茨基。她们对博罗维耶茨基也很感兴趣。
  “太瘦了。”鲁莎说完后还做了一个鬼脸,使梅拉忍不住笑了。
  贝尔纳尔德环向十几个年老和年轻的女人介绍了博罗维耶茨基,他的介绍处处都是适合时宜的。在这项工作做完后,他把卡罗尔留在客厅里,就随其所便了。
  博罗维耶茨基靠壁站着,很感兴趣地瞅着聚集在这里的人。他的对面有一张大门,通向一个小客室,可是这张门被绿色和金黄色的门帘给挡住了。小客室里坐着利基耶尔托娃一个人,她也在看着他;但他并没有注意她的视线,因为他现在正注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身上带的宝石在大厅里家具、花朵和绿荫丛中放射着光芒,就象镀金匠们开的商品展览会一样。一群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在墙壁和妇女的色彩鲜艳的服装的衬托下,看起来仿佛是一些爬在织花壁毯上的丑陋的黑螃蟹。几个被身上缝的各种花边、金服饰和宝石压得直不起腰的老女人坐在他的身旁,她们的说话声很大,以致他不得不离她们稍远一点。
  “真的,这儿很漂亮,可以绘画了。”恩德尔曼太太走过来后说道,博罗维耶茨基也马上跟着她。
  “无与伦比。”
  “你跟我来,有人要和你认识;只不过我要对他事先说明一点,我所要介绍的这个人很漂亮,也很危险。”
  “这对我来说,就更为不妙了。”他说得很谦逊,连恩德尔曼太太听后也爽朗地笑了。于是她用手中的扇子在他身上敲了敲,甜蜜蜜地低声说道:
  “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对我自己来说,才最危险。”他认真回答后,跟着她走进了一间以中国方式布置的小客室里。
  她向他介绍了一个罗兹著名的美人,这个女人正随便坐在一个黄色的中国式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茶。
  “请原谅我在你面前冒昧承认我早就想和你认识。”
  “是这样,可是我不敢领受你这样的尊敬。”他感到疲劳和烦闷地说道,一面察看着客室里是否有人来解他的围。
  “可是我对你感到遗憾。”
  “可以不这样吗?”他笑了笑问道,同时注意着她的动作。
  “如果你表示适当的忏悔,我一定可以不这样。”
  “可是我也当真感到遗憾,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遗憾的是,你把我的丈夫给迷住了。”
  “他是不是埋怨和我们一起玩得不好?”
  “正好相反,他证实了他生活中玩得这样好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你不应当表示遗憾,而应当感谢我,双重的感谢。”
  “为什么是双重的?”
  “一是你丈夫玩得不错,二是他在我们这里没有妨碍你去帕比亚尼策的旅行。”他着重地指出说,同时十分注意地看着她的眼睛和那由于不安而锁着的眉尖。
  她干巴巴地笑着,开始整理那条围在她的大理石一样光滑、长得十分漂亮的颈子上、由珍珠宝石连成的极为华美的项链。由于这个动作,她的手套也从胳膊上滑下来了,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手。她的呼吸很急促,那几乎只遮了一半的胸脯老是起伏不停。
  她确实很美,可这是一种古典式的冷冰冰的美。在她的深红色的眉毛下面,那双铁灰色的没有神采的眼睛看起来就象一块冻结了的窗玻璃,她正是用这双眼睛在久久地看着卡罗尔。最后,她低声地说了:
  “为什么露茜没有来?”
  在她的眼里表现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他表面上仍心平气和地说。
  “楚克罗娃太太。”
  “我不知道楚克罗娃太太的名字是这样。”
  “你早见过她吗?”
  “问话要能够听得懂,我才好回答。”

  “啊!你不懂我的话!”她一面说,一面不停地笑着。在她的有如爱神一般的被切成弓形的小嘴中,露出了一排闪闪发亮的美丽的牙齿。
  “你要审问我吗?”他有点激动地问道,因为他对她的视线和她脸上不断表现出的想要折磨他的意思感到恼怒。她皱了皱眉头,并以海娜①的眼光望着他,因为她很象海娜——
  ①希腊女神,宙斯之妻。
  “不,先生!我只是问露茜,她是我们亲爱的朋友,我很爱她,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她和颜悦色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很对,楚克罗娃太太是值得爱的。”
  “你不用保守秘密,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们在一起就象两姊妹一样,我们之间什么也不隐瞒。”她着重指出道。
  “这么说?”他问道,他的嗓音由于生气而显得低沉了,他怨恨露茜不该把他们的秘密泄露给这个漂亮的玩偶。
  “你应当相信我,努力报答我对你的友好,它有时对你是会有帮助的。”
  “好!我现在就开始。”
  他于是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吻着她长得十分丰满的胳臂。由于她的连衣裙只用了几根订上了许多宝石的带子系挂在肩上,这两条胳臂没有遮蔽,是裸露在外的。
  “这不是表现姊妹间的忠实友情的方式。”她稍微坐开了点,说着便笑了起来。
  “可是友谊并不要求露出这么好看的胳臂,也不要求一个人生得这样漂亮。”
  “更不应当表现这种狂暴得象要吃人一样的态度。”她说着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她那丰满漂亮的身子,理了理额上一束梳得很艺术的淡黄色的头发。当她看见他也站起来后,便说道:“你再呆一会儿吧!我们在一起已经呆了这么久,大家可以议论议论你对我的爱了。”
  “你对这种爱很恼火吗?”
  “卡罗尔先生!我对露茜认真地说过,你是个吃人魔王。”
  “不如说是吃爱的魔王。”
  “星期四我可以见你,请你早点来……”
  “今天我们还能见面吗?”
  “不,因为我马上就要出去,我会给你留下一个生病的孩子。”
  “很遗憾,我虽对你表示感谢,但不能达到象我想要表示的那种程度。”他笑着说道,一双眼却一直盯着她的十分漂亮的胸脯和脖子。
  她用扇子遮住了她的脸,向他点了点头,边走边笑着,以掩饰她心里的烦恼。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特拉文斯卡太太说到了你呀!”贝尔纳尔德吆喝道,“漂亮的经理太太在哪儿?”
  “她在用她的眼睛制造死亡和毁灭。”他回答道。
  “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
  “你每星期四都在她那儿?”
  “我在那里能干什么呢?那儿只有她的崇拜者和情夫:他们来了、呆着、又走了……我们在等着你呀!”
  博罗维耶茨基由于感到烦恼,他不打算去特拉文斯基太太那里了,他想偷偷地侧身移到大门前,然后溜出去,可是当他走到隔壁小客室的门帘前时,却迎面遇上了利基耶尔托娃,这是他早先爱过的女人。
  她见到他后,便马上往回走,可是他已被她的无法抵抗的眼光所吸引,跟在她的后面了。
  他俩已经一年没有说话。他们过去的分离是很突然的,当时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有时候,他们在街上,在戏院里见到时,也只是远远地打个招呼,相互之间完全和陌生人一样。但他是经常想到她的,她脸上的骄傲和忧郁的神情也常常出现在他眼前,就好象在低声地、痛苦地对他进行指责。
  他好几次想找她谈话,可是总没有勇气。因为他对她说不上什么,他不爱她,他自己也感到很苦恼。而现在这没有料到的见面更使他惊慌失措,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十分平和地说。
  “艾玛!艾玛!”他不由得叫唤着,凝视着她的苍白的面孔。
  “先生们!音乐会现在开始!”恩德尔曼太太对客人们吆喝道。
  一会儿,一个十分清脆和响亮的女高音在钢琴的伴奏下,在客厅里唱出了一支歌。
  人们的喧闹声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凝注在女歌手的身上。
  可是艾玛他俩除了感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的跳动之外,什么也没有听见。
  艾玛坐在一张放在几个龙雕像上的低矮的沙发椅上。沙发和壁炉之间,有一面屏风把它们隔开。壁炉里金黄色的火光照在屏风上,也在她那带有百合花色调、表现出忧郁神情和由于苍老而显得很美的脸庞上映上了一层玫瑰红。
  博罗维耶茨基站在旁边,半睁着眼看着她的这张虽然很美,但已经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在她的陷下去了的额头上,已经撒开了皱纹的密网,这些皱纹一直伸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皇后式的眼睛的下面。这双眼的瞳孔被天蓝色的眼白包围着,好象孩子一样,它在她的那双长长的、显得沉重的眼皮下面,放射出闪闪光亮。她的眼皮上,也现出了宛如头发般十分纤细的紫色的血脉网。
  她的眼皮上还有许多青疤。这些疤痕往往能从那眼上涂着的一层漂亮的白粉中显露出来。
  她的脑门很高,也生得很漂亮,完全裸露在外,这是因为她的仿佛银丝一样闪闪放光的黑头发被梳到耳朵后面去了。她的发上还挂着两颗大宝石。
  她的绛红色的嘴唇向前突出,看得出它受过痛苦的煎熬。这嘴唇还有点下垂,垂得靠近她那晰然可见的下颌骨了。在她整个面孔和略微有点前倾的头上,也可以看到她在长久痛苦的疾病之后所留下的痕迹。就是这个唯一堪称年轻的嘴,看起来也似一朵行将凋谢的石榴花。只有在她的脸上,却仍表现出作为一个受过失恋创伤的女人所具有的不自然的、带忧郁的媚态。
  可是她心灵和头脑中每一个感觉都会在她的俏丽的外表上反映出来。有时候她似乎神经质地表现得很紧张,有时她又由于某种感觉而浑身颤抖。
  她穿一身紫色的连衣裙。这条裙子在靠近她的裸露着胸脯的地方,缀上了一条深黄色的花边,花边上镶嵌着各种宝石晶玉。她的身材十分匀称、苗条,如果不是背部有点不灵活,肩膀有点下落的话,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坐在那里把扇子轻轻地扇着。尽管她的眼光扫遍了整个客厅,她并没有留心去看博罗维耶茨基,也没有看任何人。但她感到他在凝视着她的面孔,他的眼光象一团十分奇怪地燃烧着的火焰似的,也在烧着她的同样受到痛苦煎熬的寂寞的心。
  他和她坐得很近。当他把身子斜到她一边时,她连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听见。她看见了他的一只将身子撑在一个小箱上的手,她本来可以抬起头来看他,用这个动作使他最爱和最耐心期待着的人饱享眼福,可是她没有这样做,依然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他知道,她是属于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她们只要爱上一次,她们那富于幻想的、脆弱的心灵就会要求得到理想的生活,而对平常的生活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们就会产生狂热的爱,把自己的整个未来都献给她们所爱的人,同时她们也会为此感到自豪和神圣不可侵犯。
  也正是这一点最使博罗维耶茨基气恼。他情愿和一个平凡的女人结婚,在家里除了看到她俊俏的外貌之外,可以听到一个普通女性的心的跳动,看到她对家务的操劳。这种女性不会闹出由于爱情不贞而造成的悲剧,把恋爱终了于眼泪和荒唐的行为上,终了于婬乱上,或者在此之后再回到那经过了一段时期间歇的家务劳动上。因为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对她可以说些什么?”他又想道。
  “她唱得很好,对吗?”
  她没有看他,但也不再保持沉默了。
  “是的!是的!”他迅速地回答道,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一直在跟着那个唱完了歌后被一群男人领到小吃部去了的女歌手。
  钢琴虽然静了下来,可是客厅里的喧闹声却比以前更大了。
  仆人纷纷送来了冰淇凌、果子酱、糕点、糖果和香槟酒,时刻可以听到打开酒瓶木塞的嘁嘁嚓嚓声。
  “你的工厂已经开工了吗?”
  “还没有,要交秋时才能开工。”他对她的提问感到突然,因为他准备回答的完全是另外的问题。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仿佛都看见了对方的心灵深处一样。
  艾玛的眼里已经闪现出了泪花,因此她首先低下了头,低声地说: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在所有方面……恐怕你也……相信我……是出于真心的……我祝你……”
  “对谁我都相信。”
  “总是这样……不变……”
  在她颤抖的嗓音中,流露出了内心的痛苦。
  “谢谢……”
  他低下了头。
  “告辞了。”她站起来说。他听到她的话声后,也感到浑身战栗,一种骤然而生的惶恐不安促使他急忙地说道:
  “艾玛,你别走!我不能离开你。如果你没有把我完全忘了,如果你不把我看成是一个最卑鄙的人,请准许我到你家里来,我一定要和你说话,我想告诉你……你就是回答我一个字也好!我求求你。”
  “大家都看着我们,再见。我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在我的心中已经死了,对于它,我已经记不起了。如果说有时候我还想到它的话,这使我感到耻辱。”
  她以一双由于被眼泪浸湿感到模糊的眼睛看了看他后,就走了。
  她最后的几句话是不真实的,可这是她对他的全部报复。她现在虽然已经自由,但她却懊悔了,她有一种不可克制的重又回到他身边、拜倒在他脚下、请求他原谅自己的愿望——可是她并没有回去,她自由自在地走着,对她认识的人表示微笑,和他们说几句话,但她对任何人都没有仔细观察。
  她来恩德尔曼夫妇的家里是专门为了卡罗尔的。她是在经受了长年累月的痛苦,遭受了怀念和在她全身燃烧着的爱情的可怕的煎熬之后,才决定这样做的。
  她曾想见到他,和他谈话,因为她的高傲的心灵虽然遭受了痛苦和失望的打击,但还燃着一点最后的希望,这就是他还在爱她,只不过是一些误会把他们暂时分开而已,在把它们解释清楚和消除之后……
  而现在她却象躺在坟墓里一样,残存的躯体已经腐烂,将化成齑粉,只有长夜的死一般的寂静在笼罩着它。
  博罗维耶茨基在人们中间走过后,来到了小吃部,想使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因为他听到她最后的话,就象自己冻伤了的筋肉被狼咬了似的。现在他的筋肉在慢慢恢复生机,可仍然感到很厉害的、刺人心肺的疼痛。
  他一切都可以忍受:伤痛、失望和责备,可是她对他所表示的轻蔑,却是他不能而又不得不忍受的。恩德尔曼太太拉住他,要他参观一些乱七八糟摆在几个房间里的图画和艺术作品的集子。可是过了一会,她也不得不让格罗斯吕克把他找去,因为这个银行家有事要找他。
  演出完毕后,客人们又散开了。
  莎亚在自己侍从的簇拥下,来到了小吃部。现在客厅里的主要人物是特拉文斯卡,她也被一群年轻的妇女围住了,她们之中有梅拉和鲁莎。
  恩德尔曼太太总是喜欢走到每个客人跟前,十分得意地唠叨着:
  “今天整个罗兹都在我们这儿,大家玩得不错,是吗?”
  “玩得太好了!”被问的人也总是一边回答,一边偷偷打着瞌睡,因为实际上谁也没有玩得很好。
  “恩德尔曼先生!”她叫唤正在急急忙忙迈着芭蕾舞步子向她跑来的丈夫。因为他的脚很单瘦,肚子很大,他的动作给人留下的印象十分可笑。“恩德尔曼先生,你去叫人把冰淇凌送到中国客室去!”
  “我马上就叫人送去,好吗?”他用手遮挡在耳朵后面回答说。
  “把香宾酒给先生们送去。大家都玩得不错,是吗?”她低声地问他。
  “什么?玩得真好,太好了!差不多所有的香槟酒都喝完了。”
  由于恩德尔曼常来察看小吃部,在那里作各种安排,人们都走开了。可是恩德尔曼却认为这是有伤他的体面,因而很不愉快。他认定,客人们只喝香槟酒,不喝其他的酒。
  “这些粗野的家伙只喝香槟酒,好象这是大官儿喝的酒①一样,是不是?”他对贝尔纳尔德喃喃地说道——
  ①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还有许多存货吗?”
  “我有酒,可是他们没有受过教育,就这么喝!喝!好象这酒一文不值。”
  “你搞得很阔气,我要在罗兹说出去。”
  “什么?你别这么傻了,贝尔纳尔德。”
  可是贝尔纳尔德没有听见,他现在又坐在鲁莎跟前,开始笑着和她谈话。
  “先生们!女士们孤单单地感到烦闷呀!”恩德尔曼对聚集在小吃部的年轻人叫喊着。他想叫他们别喝了,可是谁也没有听他的。
  只有贝尔纳尔德一个人在和太太小姐们逗乐。他坐在特拉文斯卡的对面,在和她聊天时,总要说出一些十分有趣的奇谈怪论。鲁莎为了忍住自己的笑,不得不把头低到了膝盖上;但特拉文斯卡却笑得很随便,每当她看到他的滑稽动作,她就十分敏感地纵情大笑,一面还找着她的丈夫。她丈夫现在正站在狄爱娜雕像下面,和博罗维耶茨基谈得很热烈,他们的说话声她有时也可以听见。
  大厅里其他客人都感到极为烦闷。
  玛达在客厅里踱步,她虽已有几分睡意,却装着看画,慢慢走到博罗维耶茨基这边来了。
  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有的在小沙发椅上打瞌睡,有的在小客室里谈着各种新闻。年轻的小姐们在听特拉文斯卡和贝尔纳尔德的谈话,同时以十分疲劳和表示埋怨的眼光看着小吃部,因为一些男人和她们的父亲喝醉了香槟酒,在那里大喊大叫。
  烦闷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客厅。
  人们相互之间都很冷淡,好象他们互相敌视,把自己感到的烦腻归罪于酒。
  大家都喜欢观察各自的衣着,赞赏那些的确给太太小姐们加重了负担的宝石,谈论客厅、主人、今天的盛会和他们自己。因为现在没有别的事儿可做。
  在这里聚集的人们平日并没有任何联系,他们所以都在这里,是因为来恩德尔曼家,观赏他的画和艺术作品,这是一种罗兹的习惯,就象他们常去戏院,不时给穷苦的人一点施舍,埋怨罗兹缺乏社交,出国旅行等一样。
  他们不得不克服困难,去适应某些在他们的环境里已经形成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本来是局外的,格格不入的。
  贝尔纳尔德谈的正是这个。
  “你不喜欢罗兹吗?”特拉文斯卡为了叫他不要说得太长,打断了他的话。
  “不喜欢,可是我没有它也活不了,因为我在别的地方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烦腻,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可笑的东西。”
  “啊!你是专门收集一些趣事的。”
  “你在用你的微笑来对我的这种兴趣进行谴责。”
  “不完全这样,我很想听一听你收集趣事的目的何在。”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干这些事的情况,是会很高兴的。”
  “你想错了,我对这并没有兴趣。”
  “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带轻蔑地问道。
  “至少对自己亲近的人谈论趣事没有兴趣。”
  “如果他们感到无聊,真正百无聊赖呢?”托妮感到遗憾地嘟囔着。
  “你甚至对女人也不关心吗?”
  “我只关心大家都关心的事。”
  “如果我打算讲一点例如这个马上就要出门的经理太太斯姆林斯卡的非常有趣的事呢?”他低声地问。
  “不在这里的人,我以为就象死去的人一样,我是从来不谈的。”
  “你说的可能有道理,因为一批一批的人在这里不都是那么百无聊赖吗?”
  “那些假装百无聊赖的人乃是最无聊的。”鲁莎讥讽地看着他,高声地叫道。
  “好。我们来谈画吧!对你来说,这不是很适合的题目吗?”
  他十分恼怒地吆喝道。
  “最好是谈谈文学。”托妮激动地说,她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喜欢读爱情诗的姑娘。
  “你读过布尔热①的《福地》吗?”这个满脸尘土,象一架停止走动的钟一样长期没有说话的女人畏畏葸葸地问道。
  “我不爱读商品文学。小时候我读过《马盖隆的历史》②、《丹宁堡的玫瑰》③这类的杰作。这就够我享用一辈子了。”——
  ①布尔热(1352—1935),法国天主教作家。
  ②法国中世纪骑士抒情诗。
  ③德国天主教作家克热什托夫·施米特(1768—1854)的长篇小说。
  “你对布尔热责备得太过分了。”梅拉回答道。

  “可能过分了点,但却是公正的。”
  “谢谢你的支持。”他对特拉文斯卡鞠了个躬,“我读过这个人的一本书,他好象是一个大作家,一个心理学家,一个道德家。他的书我读得很用心,因为他在我们这里声誉很大,我不得不如此。不过照我看来,他是一个贪婬好色的老头子,说话时调子很高,可说的都是一些厚颜无耻的趣话和猥亵不堪的下流故事。”
  “我们现在来谈谈女人吧,对先生们来说,这个题目是否不很恰当?”特拉文斯卡讥讽地说道。
  “哈!哈!如果没有更有趣的东西可谈,我们就来谈谈所谓的女性吧!”
  他把手叉起来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表示对尼娜有气。
  “你要注意,你在对我们不礼貌了。”
  “地上的天使不应当有什么见怪,我对天使知道得不多,因为这种东西在罗兹知道的人不多。我要走了,可以给你们领来一位在这一方面可说是司空见惯①的人。
  他十分肯定地说完后,便出去了。不一会,他带来了凯斯勒,这个年轻瘦小的德国人一头黄发,他的蓝色的眼珠有点外突,颌骨也很突起,上面长满了黄胡须。
  “罗伯特·凯斯勒!”他向妇女们介绍后,让凯斯勒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后他自己便到一群男人中去了,他们都在恩德尔曼的带领下,在第二间真正作为画廊的房间里看画。
  “格罗斯吕克先生!你看看这幅圣母像,这是德莱斯登②的圣母像。”
  “真好看!”老利贝尔曼连声说道,把手插在口袋里,挺着肚子,把头低到了胸脯上,仔细地看着画框。
  “这是一幅金属雕画。你看,这里凸出来的就是黄金③。这一幅很漂亮,值很多钱,是吗?”——
  ①原文是法文。
  ②过去曾是古萨克森王国的首都,藏有许多德国古代的艺术珍品。
  ③原文是法文。
  “值多少钱?”格罗斯吕克低声地说道,同时用他的右手指摸着他的左手。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包用闪闪发亮的金纸包起来的洋蓍草。他那披在圆脸上的硬邦邦的黑头发就象放在一块肉饼上的几根骨头,他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净。
  他由于把下巴抬得过高,粗大的红背上出现了两道褶皱,把他的脖子也遮住了,使他看起来就象一头喂饱了的小猪,企图从篱笆上扯下挂在上面的被子归为己有。最后,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件白背心。
  “值多少钱?”他又轻声地问了一次,因为他说话从来是细声细气的。然后他严肃地竖起了眉毛,这眉毛象一个半圆一样,清晰地显露在他那突起的前额上。它的黑颜色和他的花白头发和玫瑰色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记不得了,因为这是由我秘书管的。”思德尔曼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你看看这幅风俗画,几乎是活灵活现,好象在动似的。”
  “颜色很好看!”有人在嘟囔着。
  “更值钱些,是吗?”
  “是的,是的①。这幅画②的画框本身就很值钱。”肥胖的克纳贝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抖了抖他的用铜丝镶着的烟嘴,仿佛要表示他很内行——
  ①②原文是德文。
  “你甚至可以拿黄金来打比,克纳贝先生!谁如果要拿帽子来打比,他就应当用他的头来加以比方。”格罗斯吕克笑了,他在说明自己的观点时,总是要打比方的。
  “这是一个天才的说法,格罗斯吕克先生!”贝尔纳尔德忍住了笑,叫道。
  “我也用帽子来打比。”银行家表示谦虚地低声说。
  “先生们,这里还有一幅圣母像,它是奇马布埃①的画的复制品,可是比原作还漂亮。我可以对你说,它比原作还好,因为它能值一千卢布,是吗?”他看见银行家的嘴上露出了表示怀疑的微笑后,高声地说道。
  “我们往下再看吧!我很喜欢圣母的画像。我还给我的梅拉买了一幅穆里略②画的圣母像。自她房里有这幅画后,给她带来了乐趣,我干吗不买呢?”
  他们一连观赏了几十幅画后,停留在一幅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大的写生画前。这幅画占了半个墙壁,画的是进入哈德斯③的入口——
  ①奇马布埃,即契尔尼·迪·佩波(约1240—1302),意大利画家。
  ②巴托洛尼·埃特班·穆里略(1617—1682),西班牙画家。专画宗教画和风俗画。
  ③希腊神话中的地狱。
  “这是一个大型的艺术作品。”克纳贝十分惊异地嚷了起来。
  当恩德尔曼开始说明画的一些内容时,格罗斯吕克十分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一个普通的掘墓人,这幅画画得很蠢。干吗要画这么伤心的事呢!我要是看到埋人,我的心就会痛好几天,尔后我就不得不去治病。谁如果要寻死,他切莫采取淹死的办法。”
  “音乐会的第二个节目,请先生们到客厅里来!”恩德尔曼太太发出了邀请。
  “我为你们有这样的画廊表示祝贺!祝贺!”银行家吆喝道。
  “他们在客厅安排了什么?”
  “给你一份节目单,上面印好了的。”
  贝尔纳尔德给了他一条长长的用手工绣上了各种图画的粗丝带子,带子上用法文写着节目表。
  大家回到了客厅。这里已经没有人说话,一对雇来的演员在表演一段法语对话。
  男客们都站在小吃部的门边听着,他们的脸上现出了厌倦的神色,于是都慢慢地退到被扔下的玻璃瓶和玻璃杯那儿去了。可是女客们却贪婪地听着,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一对朗诵者。他们扮的是一对年轻天真的情人,可是他们却遇到了不幸,因为他们在一同走进深山时,遭到了强盗的攻击。
  这些强盗把他们抓走了,分离了。
  现在他们又相逢了,说着自己的奇遇,他们的天真发噱的语言和美妙滑稽的动作使得太太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不由得对他们表示热烈的喝彩。
  “主啊!主啊!真好看,真好看①!”一个工厂老板的妻子科恩太太由于兴奋而大声嚷着。她全身戴满了珍珠宝石,就象开了一家首饰店一样。她那虽然不大但长得很胖的眼睛里流出了高兴的泪水。正是由于极度兴奋,她的肥胖的脸庞和象缠上了黑缎子的轮轴一般的胳膊也不停地摇晃起来——
  ①原文是法文。
  “他用什么酬劳他们,恩德尔曼?”格罗斯吕克低声问道。
  “一百卢布,还管晚饭。可是如果客眷们玩得好,这就值一千卢布了。”
  “这个算计很好。在我妻子命名日时,我一定要请他们来。”
  “你一会儿就去找他们,他们要价会低得多的。”贝尔纳尔德拉着他胳膊对他说了后,来到了梅拉跟前。梅拉离开了所有的人,孤单单一个人坐着,她认为有鲁莎坐在第一排,能够逐字逐句地听清楚演员的对话就够了。
  “梅拉,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她低声说道,两只灰色的眼睛望着他。
  “不!你想的是维索茨基。”他嘘着说道,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气呼呼地折断了一枝摆在桌上盛开着的风信子花。
  她十分惊愕地看着他,两只眼好象有点害怕。
  “你如果不相信,我当然也可以说我在想莱·兰道,在我们熟悉的名字中,你也能很快地想到他。”
  “对不起,梅拉,我使你不愉快了?”
  “是的,因为我从来不说我没有想的事,这你知道。”
  “把手伸给我。”
  她伸出了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这只手套还缀上了灰色的刺绣。
  他解开了钮扣,使劲地吻着她的手。
  “如果维索茨基可以这样,那么我也可以!”当她迅速缩回了自己的手时,他对她解释说,“可正好①是兰道,大家在城里告诉我,说你要嫁给他,是真的吗?”——
  ①原文是法文。
  “你对那些侈谈我的婚事的人是怎么回答的?”
  “这是传闻,从来没有经过证实。”
  “谢谢,这当真是不确实的。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他。”她由于看到了他的不信任的眼光,便高声地补充了一句。
  他的瘦削的富于敏感的脸上,显现出了表示满意的神色。
  “我相信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该嫁给他。这个粗野的事务员,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骗子、卑鄙的犹太人。我宁愿看到你最后嫁给维索茨基。”
  她的眼里突然光芒闪烁,她的脸上也现出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可是由于遇到了他的审视的眼光,她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把手镯戴好后,喃喃地说道:
  “你不喜欢维索茨基吗?”
  “他的为人我很赏识,因为他是一个诚实和很聪明的人,可是作为你的崇拜者,我是看不惯的。”
  “你是贫嘴才这么说的。因为你知道,我的任何一个崇拜者都不在他之下。”她佯装说得很诚恳,因为她想从贝尔纳尔德那里套出他所知道的关于维索茨基的一些具体的事。
  她以为,人们如果交上了朋友,互相之间就应当信任。
  “我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他已经在爱你了,虽然他对这个爱还不十分懂得。”
  “这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个天主教徒。”她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好象她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私秘。
  “啊!事情原来是这样。我对你表示祝贺,表示祝贺!”他慢慢地说着,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狰狞的微笑。
  他懒洋洋地把他的卷在一起的黑头发扒到了一边,捻着小胡须站了起来。在他温存的、典型犹太人的脸上也现出了烦恼和气忿的神色。
  他的鼻梁由于内心的激动而索索发抖,他的黑色和带橄榄色的眼睛感到不安地冲她脸上瞅个不停。
  最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贝尔纳尔德!”她马上叫唤他道。
  “我马上就回来。”他回过头来对她说,这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只不过时而漾起一丝带讥讽的微笑。
  梅拉没有注意他的恼怒,因为他说的话给她的心灵带来了一团奇怪的令人惬意的温暖。
  她闭着眼睛坐着,当她闻到了风信子花的浓郁的芳香之后,便觉得自己享受到了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于是她喃喃地说道:
  “那么这是真的?”
  可是她的快乐的心情却被演员们表演完毕后的普遍的喝彩声所驱散了。
  “真好看,我亲爱的①贝尔纳尔德!”科恩太太擦了擦她仍在抽抽噎噎的泪眼和由于脂肪过多而显得湿渍渍的面孔,对在她身边走过的贝尔纳尔德高声地嚷着——
  ①原文是法文。
  “她讲法文时好象一头哞哞叫着的西班牙奶牛。”他对正在寻找丈夫的特拉文斯卡低声地说道。
  她以微笑表示回答。
  “先生们大概不想离开自己的座位,是吗?”恩德尔曼提高了他的嗓音。
  仆人们随即把画架抬到窗子下面,放在阳光下,遵照恩德尔曼太太的指令,给它蒙上了一层帘子。
  “先生们来看画吧!这是一幅新的杰作。请你们观赏观赏!
  恩德尔曼先生,叫人把帘子拉开。”
  人们都集中在那块周围缀着月桂花的画布的对面。上面显示出的,是克赖①绘的一幅海景。这里是一个南方的海湾,几个山林水泽女神站在从一片蓝湛湛的、平静的水上升起的一块岩石上休憩。
  一棵棵鲜花盛开的木兰树宛如一个个圆锥形的花篮,给那冰青玉洁的水面涂上了一层玫瑰的殷红。这水忽儿亲昵地皱在一起,忽儿撞击着悬岩峭壁的绿色海岸。
  几只海鸥在女神的头上盘旋着。从旁边的绿茵闪亮的月桂林和扁桃树、木兰树中,露出了一些半人半马怪物②的巨大身躯,它们的头发蔚为火红色,脸上表现出某种强烈的渴望——
  ①威廉·克赖(1828—1889),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画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
  在这一片景致之上,漫衍着夏日的恬静,充满了花香、海啸和碧空的光华。这光华漫布于画中的一切空间里,最后就和大海连成一体了。
  “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穿衣?”
  “因为太热。”
  “格罗斯吕克先生,你是不是想让他们洗洗澡?”
  “这是神话的场面,格罗斯吕克先生!”
  “这首先是一切都裸露在外的场面。”
  “一幅绝妙的画,叫人倾倒!”女眷们吆喝道。
  “你看,他们的衣服在哪里?为什么这里没有画衣服?这个画家并不高明。”
  “要知道这里有水神,科恩先生。”
  “科恩,如果说你了解水神,那就等于水神们对你的了解一样。”格罗斯吕克嚷道。
  “科恩先生,如果克赖不高明,我就不会要他的画,这你是知道的。”恩德尔曼太太十分高傲和表示遗憾地说道。
  “我的丈夫不懂这个,他只熟悉绒毛布。”科恩太太很热情地解释道,人们听后都噗哧笑了起来。
  “这是多美呀!海象真的一样,完全和我在热那亚①的别墅近旁的海一样,我们去年在热那亚呆过。”
  “比阿里兹②那儿的海也很大,可是我不愿看它,因为我一看到它就感到不舒服。”——
  ①意大利滨海城市。
  ②法国西南部海滨沐浴胜地。
  “请你们注意,这画上几乎可以听到海啸了。啊!这些花美得就和真的一样,真香啊!”恩德尔曼太太喃喃地说着,竭力想让聚集的人们注意看画,因为她发现他们都要走了。
  “连颜色的气味也可以闻到。”克纳贝把身子靠近画,吆喝道。
  “先生们,你们可以看到,这是因为把画又重新粉饰了一番。”
  “可是这样,原来的颜色就失去光泽和变暗了。只有新涂上的一层颜色才大放光彩,这样就难于看出画的原貌。”特拉文斯卡低声地对他说道,因为她很懂画。
  “我爱看涂得很亮的画,不管是风景画①、风俗画、神话题材或历史题材的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所有的都买,因为我们可以这样做。我喜欢让我的画更有光彩,这样看起来才象个样子。”她虽然高声地一本正经地在那里解释,可是尼娜却似乎不得不把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以免笑了出来。
  “贝尔纳尔德,我说得没有道理吗?”
  “完全有道理,因为这样就使画有更大的价值。谁愿意在厨房里用一个没有洗干净烧旧了的锅?”
  “我亲爱的②,你在笑我吗?可是我承认,我喜欢让家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整整齐齐,都是新的……”——
  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德文。
  “我知道,所以你才用香脂擦洗旧猎枪和中国的铜像。”
  鲁莎听到这些说明后,爽朗地笑起来了,为了止住笑声,她吆喝道:
  “我去把父亲叫来看画。”
  不一会,她到小吃部去了,因为莎亚在这里和米勒坐在一起。她对父亲提出了请求。
  “这种展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米勒先生在一起很好嘛!我知道大海,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场面呢?比我在庄园里挖的那个养鱼池稍微大点。基普曼,我抽个时候可以把你请到我的领地里去看看。”他对坐在小吃部的一个老朋友说。
  “我的弟妹你以为怎样?”贝尔纳尔德问博罗维耶茨基道。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买画,展览,这个展览在她看来是比那粗暴、黑暗的百万钞票要高尚些。这不是什么需要、爱好和艺术的问题,而干脆是尊严的问题。”
  “原因还不是主要的,由于这个或那个原因,都可以收集到相当可观数目的确有价值的作品。”
  “啊!弟妹有自己的看法。她如果喜欢一幅画,她就会老是跑来观赏,询问行家这幅画值多少钱。她把它买来后,只有当她知道如果再把它卖出去,不会损失什么时,她才会坚决地出卖。”
  “你去旅馆吗?库罗夫斯基今天在。”
  “去,我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请你替我在兄弟姐妹们面前解释一下,我马上就走。”
  博罗维耶茨基握了握他的手,悄悄地走了。
  他来到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时,夜色已经涌遍了城市,路灯和商店的橱窗都亮起来了。
  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到轻松愉快。
  在恩德尔曼家的客厅里时,他在利基耶尔托娃走了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客厅,这是因为他怕引起人们的注意,怕由此产生新的谣言,这些谣言是很破坏艾玛的名誉的。
  他当时无论对社交、对节目、对新的画都没有兴趣,因此他在这里真是烦得要死了。
  和艾玛的这次奇妙的谈话,特别是她的最后的几句话还一直回响在他的耳鼓里。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因为他以前并没有感到这样的烦恼,没受过这样的刺激。
  “轻蔑和仇恨!”他对一切都表示轻蔑和仇视,在他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这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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