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丁庄梦 - 第十五章 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爷到叔家时,叔已经用刀在自己的腿上砍了一下子,血像泉水般地冒。昨儿天,摔在地上擦破了皮,他就疼得要死样。这一砍,也就轮着了他下世。轮着他死了。玲玲躺在那儿等着他,叔不能不快着步子下世追她了。
  这当儿,爷来了。爷像风一样刮来了。
  爷是从梦里挣出身子刮到叔家的,刮到叔家叔已经下世了,已经快步去追玲玲了。
  时候正置在第二天的午时里,丁庄和前一天一模样的静,一模样的热,庄人们也都一样在家歇午觉。学校那些病人们,也都一样寻着通风的口处歇午觉。爷在他的梦里歇午觉,迷迷糊糊间,听见玲玲在一连声地叫着爹,声音如雪白的刀片在平原上横七竖八地飞。爷以为她是在叫他,折身从床上坐起来,并不见玲玲在眼前,愣一下,就又躺倒在了床铺上。知了的叫声从窗外、门外挤进来,听一会,爷又睡着了,便又听见那青红皂白的叫,横七竖八地朝着他的耳朵里飞。爷知道自己在做梦,就让那梦在他的床上水样淹着他,淹着屋子和学校,丁庄和平原,也就沿着玲玲的叫,看见叔从屋里往外走,玲玲跪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腿,一声一声地叫,爹——你不能这样啊——
  爹,你千万不能和我一样呀——
  爷不知为啥玲玲要给叔叫爹,要叫她的男人爹,而不是唤他亮或喂——。爷被玲玲的叫声弄得懵懂了,就在那儿听着她的叫,看着他们的哭唤或拉扯,像看一台戏上的演出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就看见玲玲抱着叔的一条腿,不让他从屋里朝外走,可缘着她瘦小没力气,叔还是拖着她,把她从屋里拖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景况和叔与玲玲没有从外边搬回来时一样儿,桐树冠罩着有三分空地的大院落,花花搭搭的日光从厚实实的树叶缝中落下来,凉荫荫的院里到处都是明亮灿烂的圆团儿。晾衣服的铁丝绳,还照样从这棵树上扯到那棵树身上,把两棵树上都勒出了指深的痕。上房屋的墙下面,挂了因很久没有用过而生锈的锄。灶房的门口前,摆了曾经喂过猪的槽。而今婷婷不在了,那猪也就不在了,只还有空槽摆在那。没有什么和先前不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那个白铁皮的桶,原来不用时都摆在灶房里,而现在它却被随意地放在院中央,放在挡人走路的正中央,桶里还有半桶水,一个瓢,一看便知是谁天热冲澡后没有把那桶放回灶房里。爷看着叔从院里过去时,朝那水桶望了望。望了好一会,从那桶边过去了,拖着抱着他腿的玲玲进了灶房里,到了案板前,叔拿起案板上的切菜刀,没犹豫就举在了半空中。爷以为叔举着那刀是要砍玲玲,正惊慌着想要扑过去拉他时,却看见叔把自己的左腿翘起来,蹬在案板上,嗖一下,就把菜刀朝着自己的腿上砍下去。

  砍下去时他还撕着嗓子唤,我日你祖奶奶,媳妇死了你还活着干啥呀!
  ――我日你祖奶奶,玲玲死了你还活着干啥呀!
  随着叔的唤,爷一下就呆了。他看见刀起刀落时,眼前有了一道白的光,像一道闪样从他眼前划过去。紧跟着,随了那刀从叔的腿上拔开那一瞬,溅起了一股血,如东京城里的广场上突然喷出的泉。随着那蘑茹似的喷出的泉,泉头的周围还有珠子样的红血粒。那一刻,日光正从灶房的窗里照进去,正落在叔的身子上,那溅起的血便像一枝透明的柱。那柱如红的玻璃筷子一模样,斜斜地飞起一尺高,又哗地一下跌下来,散落下一片米粒似的红点儿,血便顺着叔的腿朝着地上流去了。
  这时候,跪着哭唤的玲玲突然不哭了,一脸煞白地瘫在案板下,泪从脸上哗啦啦地涌出来。
  玲玲唤,亮——爹,你可真傻呀。
  爹――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追我干啥呀。
  叔就对着玲玲笑了笑,是那种苍黄苍白的笑,像没有力气笑一样,没待那笑在他脸上挂多久,剧疼就猛地袭在了他身上,他便丢下手里的刀,用双手箍着那有一寸多长白骨红肉的刀口儿,弯腰蹲在案板下,豆料似的汗珠便密密麻麻地布在了他的额门上。
  爷从梦里挣出来,抄近道跑到叔家里,推开院落门,果真看见院子中央摆着那个桶。白铁皮的桶。桶里还有半桶的水,水瓢船样在那桶里漂。知了的叫,从院里桐树上朝着下边落,像是落着熟透了的果。就在那漏下的一团一圆的日光里,地上有从灶房出来到了上房的血。一条红线似的血。满院子都是血的气。爷在院里愣一会,只一会,又慌忙朝着上房屋里跑。箭步着跑。冲进屋子里,就看见叔已经死在了玲玲的身边上,和她并着肩,仰躺着,腿上的血流在了玲玲的裙子边,使她的裙边开满了花。
  安葬的事,是一场收拾人的门面的事。
  也是巧,也是事情被人赶着朝着一堆挤。叔死了,跃进的弟弟丁小跃,也在那天那时死掉了。玲玲死时候,偏巧贾根柱的弟弟贾根宝,也在那个时辰死掉了。死了四个人,下世四个人,庄里安葬的人手不够用。爷去庄里请人挖墓时,所有的人都说对不住,都说已经被贾主任或丁主任先一步地请过了。说要能把叔和玲玲的尸体放几天,多放两天或三天,待把红礼和根宝埋了后,才能去帮着挖那叔和玲玲的墓。
  说:"根宝比玲玲早死一会儿,小跃比丁亮早死一会儿,埋人也得有个先来后倒的事。"

  爷就去了根柱家。请根柱把家里多出的人手挤出几个来,帮爷把叔和玲玲安葬掉。根柱就望着我爷半天不说话。最后开口道:"你回去问一下你家老大吧,听说别的庄里热病委员会的主任们,因为对热病管得好,上边都奖给一口好棺材,可我和跃进咋就没有哩?"
  去了跃进家,请他把多出的人手挤出几个来,跃进就仰脸看着天,问了我爷说:"叔,别的庄干部,上边都给发了一口好棺材,辉哥咋不给我和根柱发?"
  爷就从根柱家里走掉了。从跃进家里走掉了。回到家,守在叔和玲玲的尸边上,望望天,看看地,等着我爹从城里赶回来。
  爹在黄昏以后赶回来,看了叔和玲玲的尸,叹下一口气,出来和爷对脸坐在叔家院落里,闷着头,不说话,月光融融地在庄里、院里铺散着。叔和婶——和玲玲并排躺在上房正屋的两块门板上。屋里屋外的静,像没有了活的人,直筒筒静到下半夜,听到去帮着贾家和跃进家里挖墓的人从庄外走回来,搭门前走过去,爷才抬头看着爹:
  "不能不埋呀,多放一天人都放臭啦。"
  说:"辉,你都看了出来啦,不是人手不够哩,是庄里人都在看我们丁家出丑呢。"
  说:"要早听我一句话,你能给丁庄人跪下磕个头,说声对不起,事情也不会到了今天呀。"
  爹便慢慢从爷的对面站起来,看看爷,看看叔和玲玲的尸,用鼻子哼一下,说:"爹——放心吧,你看我不用丁庄一个人,不用丁庄一张锨,怎样把弟和玲玲气派派地埋了吧。"
  说完这句话,爹就从叔家院里走出来,脚步上的力,像是能把地上踩出坑,像是不小心踢着一个石头、一块砖头来,能把石头、砖头踢出庄,踢到黄河古道的那边去。
  就走了。
  留下爷在守着叔和玲玲的尸。
  一夜的静,没有啥儿想不到的事,可在来日天刚亮,就从外庄来了十几条的汉。都是邻村邻庄的壮汉子,大的不到四十岁,小的不低于三十岁,正是出力干活的好年龄,还都是各村各庄专门盖房挖墓的好土工。他们由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领带着,到丁庄,用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叔和玲玲的墓给挖好了。在庄南偏西我家的坟墓上,在我奶的墓下边,先挖出一个很深的墓槽道,再从槽道开出一个门,由门往里挖,挖出了一大间房似的墓屋来。娃得那墓屋比一般的墓洞大许多。说起来,眼下正是平原上的热病期,死人和树的飘叶一样多,频频着,墓都不得不挖得比往日小一半,可是叔的墓,双人墓,却比往日没有热病时的双人墓还要大得多。大许多。

  单是大也就不说了,更为要紧的,是在那一间屋似的墓壁上,这十几个土工中最年长的人,他竟用刀、铲和一张小铁锨,在一面沙土混合的泥壁上,刻挖出了整面墙的东京城市图,图中有东京著名的龙亭和铁塔,有潘家湖和杨家胡,还有大宋时期修下的相国寺、包皮公祠和大禹治水庙,使那墓墙显得古色又古香,如一副雕刻着的宫廷画。在另一面的墓壁上,则刻了东京的高楼和大厦,有广场,有喷泉,还有市政府和市委的办公楼。还有那条著名的商业步行街。街面上是一个挨一个的摊位和人流。左面的旧图墓画取名为"宋城",右面的新图墓画取名"新东京",字也都刻在画的正顶上。画和字虽然不如纸上的笔墨细,可在这墓中刻画毕竟是平原上很少有的事。是天下的奇闻活生生地来到了丁庄里,于是那消息就在丁庄传开来,就有人开始去那墓里看。
  一团一伙地去那墓里看。
  看完了,出来说那墓是如何好,刻工雕匠如何的巧,龙亭柱子上的龙和麒麟如何的漂亮和有神。商业街上的人流中好像还有吵杂声。如此这样的话,一个传一个,老的少的都去看,如去参观突然从地下挖出的宫殿样。
  第三天,是要下葬埋人的日,人都去我叔的坟上看,如看一道地宫的景。平原上的日头那时刚将升起来,东边地平线上汪着的红,如是一面红的湖。着了火的湖。庄稼地,地里到处都是耀眼的光,筷子高的小麦都是金黄的棵。还有地边上的草,都如玉雕的肥绿瘦黄样。那时候,叔的双人墓,在我家那一大片坟墓的最下边,从双人墓里挖出的沙土堆在墓口两边上,被人踩实了,可新土的气息还浓烈烈的香甜着。庄人们就从那墓槽道里走下去,看了上来啧啧嘴,说些话,又让另一批的庄人下去看,上来问着说:
  "信了吧?"
  上来的人点点头:"这丁亮和玲玲死值啦。"
  或者说:
  "谁给我挖上这个墓,让我得一百次热病都可以。"
  也就这时候,帮着贾根柱和丁跃进两家挖墓的庄人走来了。丁庄最好的土工泥匠走来了。庄人们就给他们让了道,让他们下去看了墓,参观地宫样。爬下去,再上来。下去时脸上是不相信的色,上来时,脸上挂着心悦诚服的笑,望着一直坐在墓边守墓、守工具的一个三十岁的匠人说:
  "是你刻的呀?"
  "是我伯。"
  "你伯从哪学得这手艺?"
  "祖传呀。"
  "能请你伯去那边的墓里刻刻吗?"
或许您还会喜欢: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章节:6 人气:2
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2
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2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韩寒《三重门》
作者:韩寒
章节:22 人气:2
摘要: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
309暗室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0
摘要:◇第一章◇皮皮鲁和鲁西西的家原先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说不清这栋楼房是哪个年代建造的。楼房的墙壁很厚,非常坚固,而且冬暖夏凉。一天下午,皮皮鲁和鲁西西放学以后在家里做作业。鲁西西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冷,她打开壁柜的门,钻进去找毛衣。鲁西西家的壁柜很大,可以站进去好几个人。鲁西西和皮皮鲁小时候经常在里边捉迷藏。 [点击阅读]
三毛《哭泣的骆驼》
作者:三毛
章节:14 人气:0
摘要:尘缘——重新的父亲节(代序)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着。第一日着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小镇邮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 [点击阅读]
刻下来的幸福时光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上海最近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昨天我还穿着短袖的白色T恤,今天我就又裹起黑色的长风衣了。我骑着单车穿行在人迹稀少的上大校园里,上大里面90%的学生都是上海人,一到放假的时候走得人去楼空,每次我在周末的时候都会觉得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拍鬼片的地方了。今天在下雨,雨从头顶上笼罩下来,不是很大,却让人觉得伤感。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