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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 第八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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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跃进说:"叔,还有桩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
  根柱说:"丁老师,我俩知道丁亮和玲玲贼欢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妇婷婷知道呢。"
  跃进说:"所以就来和你商量这桩儿事。"
  根柱说:"也不是啥儿大不了的事。"
  跃进说:"对你没啥儿不好的,你只要答应就行了。"
  根柱说:"一答应就天下泰平了。"
  我爷说:"有啥事,你俩就说吧。"
  跃进说:"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说:"谁说都一样。"
  跃进说:"你说吧。"
  根柱说:"那我就说啦",扭过头,望着我爷道:"丁老师,听了你可别生气,我俩是为了怕你生气才和你说的,才来和你商量的。想着你是明白人,才来和你商量的。要是换了庄里的第二个人,就是李三仁他还活在庄子里,还是丁庄的村长兼支书,支书兼村长,我和跃进说做就做了,说干就干了,压根儿不会和他商量的。"
  我爷说:"你们俩——到底啥事吗?"
  根柱说:"就是学校里的事,你以后啥也别管了。病人的事,也一点别管了。这些都由我和跃进管着了。"
  跃进说:"叔,直说吧。就是让你把我俩当成校长看,当成这一堆热病们的领导看,当成庄里的村长、支书看,我俩以后说啥你听啥。只要你听了,热病们就没有谁会不听我俩的话。"
  我爷笑一下。哑然地笑一下:"就说这?"
  "就说这。"根柱板着脸:"你得把热病病人们集中起来说一下,宣布以后学校里的事都归我俩来管了,政府照顾的东西归着我俩来管了。听说丁辉手里有一枚村委会的章,你得把庄里的公章从丁辉手里要出来,那章以后也归着我俩来管了,就当我俩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庄里的支书就行了。"

  我爷就望着他俩不说话。
  跃进说:"让你宣布一下就行了。"
  根柱说:"你不出面宣布我俩就把丁亮的事告诉宋婷婷。告诉了婷婷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家破人亡了。"
  跃进说:"叔,由我俩来管病人、来管住庄里的事没有啥儿不好的。"
  根柱说:"保证比你管得好。——我们都知道,你大儿子丁辉把上边照顾给我们的棺材卖掉了。听说他要再挣些钱后就搬家,不搬到东京就搬到城里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这贼欢的事,还是和自己的弟媳妇,你说你再管这庄里的事、学校里的事,咋还合适呢?"
  跃进说:"叔——不让你管是为了你好呢,为了你们一家人的好。"
  根柱说:"你要不同意我俩就把丁辉和玲玲被人捉奸的事去说给婷婷听,那时候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
  他们俩,一递一句地说,同双簧戏一样。和马香林唱的坠子样。我爷就在那儿看,就在那儿听。日光晒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有了发光的白。苍白着,竟有细密一层汗珠挂在那脸上,像水洗了一样挂在他脸上。忽然间,爷已经很老了,头上的花发也差不多全白了。银晃晃的白,立在山墙下,他的头像是城里卖的飘摇在半空的白色汽球儿,要不是有那脖子的牵,也许他的头会荡在半空里,会在荡着中,猛地掉在学校的大门里。爷像不认识了庄里的根柱样,像不认识了同族侄儿跃进样,望着他们俩,就像他代课教书时望着课本上他看不出意思的两张图,算不出得数的两道题,就那么地看着他们俩,半张着的嘴,从开始听他俩说着话,到末了嘴都半张着,没有动一下,没有合一下,眼也没有眨一下。

  校院里的桐树上,有麻雀水喳喳的叫,在他们立站着的静里边,如同有一股急雨荡在校院里。他们就那么立在沉寂里,死默着,默死着,三个人不停地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到末了,先是贾根柱有些耐不住性儿了,他像喉咙痒样咳一下,咳了一下说:
  "丁老师,我俩说的你都听见没?"
  爷就照根柱和跃进说的宣布了。
  在吃饭时候宣布了。没说别的事,只说他老了,丁亮、丁辉这两个不争气的儿让他丢尽了人,他再也没脸来管学校里的事,没脸来管热病人们的事,更管不了庄子里的事——也就索性不管了,以后由根柱和跃进他俩管着了。说他俩还年轻,病也轻,心也热,就由他们管着了。
  人都蹲在灶房和仓房门口的日头地里吃着饭,都想起昨夜我叔和玲玲贼欢的事,就都觉得我爷确也没脸再管啥事了。自己孩娃都管不了,哪还能再管了别人的事。便都扭头去找我叔在哪儿,就都看见他蹲在灶房以东、离仓房最远的檐下吃着饭。人们看他时,他也看人们,脸上还挂着厚赖赖的笑,像他压根不把昨儿夜里的贼欢当成一回儿事。不把爷不再管学校的大小事情当成一回儿事。不把贾根柱和丁跃进管事的事当成一回儿事。他的笑,飘挂在脸上,像是装出来的笑,还像是当真不把被捉奸当成丑事的笑。他的笑,让人们捉摸不透时,就有人在饭场这边唤:
  "丁亮呀,占着便宜了是不是?"
  我叔回话说:"快死的人,贼欢一天说一天。"
  贾根柱和丁跃进不看我叔的笑,他们把端在手里的饭碗放在地上听,听着我爷宣布的话。听完了,从身边窗台上拿起一卷标语似的纸,用洗锅刷子粘着碗里的饭,把那红纸贴在了灶房门前的杨树上。

  他们不说话,很严肃地贴着那张大红的纸,贴完了,人都过去看,见是他们订出来写在纸上的条规文:
  一、每个病人必须每月按标准兑粮入伙,缺斤少两参假者,日他祖奶奶,让他全家人都得热病死;
  二、凡政府照顾的粮、油、药物等,由学校统一管理,任何人不得贪吃多占;贪吃多占者日他祖先八辈子,连他祖先八辈、后代十六辈,都得热病死。
  三、争取政府给每个病人照顾一口黑棺材,棺材由贾根柱、丁跃进商量发放,不听指挥者,不仅不发棺材,还动员全庄人去曰他祖先八辈、后代十六辈。
  四、学校的财产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占用,凡用者必须由贾根柱、丁跃进商量同意;偷占挪用者,不得好死,死后会被人开棺盗墓。
  五、凡牵涉到大伙利益者,大小事物,都须经贾、丁研究同意,盖上公章。没有村委会公章的事情一律无效。不听话者,自己早死,爹娘短命,儿女出车祸。
  六、任何人住在学校不得偷鸡摸狗,伤风败俗,再被抓住者,一律送回村庄,戴高帽、挂牌子游街示众。把热病血洒在他全家人的脸上和身上。
  七、凡不同意上述规定者,过河遇断桥,做梦梦见死,身上的热病传家人,传亲戚,传给他(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而且他(她)还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吃住等死,不得再在学校多呆半天。多呆半天他(她)的热病就发作。
  大家围着那告示样的七条规定看和念,脸上都挂着自己骂了谁的笑,觉得那规定写得好,舒适和快活。就都扭头去看着根柱和跃进。根柱和跃进就蹲在墙下吃着饭,脸上板结的严肃如天上乌的云,到了末了时,事情和规矩就这样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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