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丁庄梦 - 第二章 3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让下车看一看?
  就这么,人和事情都动员起来了,为丁庄卖血做好铺垫了,像春天为秋收埋下了底肥样。当我爷在梦里看到丁庄人在蔡县参况的景观时,他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有两滴泪挂在他的眼上了。
  蔡县距沩县三百多里路,丁庄人起早坐着卡车到了蔡县时,已经是临近午时候。不知道参观的是蔡县哪个乡的上杨庄,汽车一入蔡县的境界内,就如同汽车驶进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两边的村庄里,家家住的都是洋楼房。都是红砖红瓦两层楼,一排儿拉开如同划在纸上的整齐样。各家门前摆了花。各家的院里都栽了冬青树。大街上一律铺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门口的墙上挂有一个镶有红边黄底的方牌子。牌子里有的挂了五颗闪亮的五角星,有的挂了四颗五角星。不消说,那挂五星的就是五星卖血好家庭,挂四星的就是四星卖血好家庭,挂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卖血家庭了。
  高局长就带着丁庄人到上杨庄里去参观,他们从这一家里走出来,又到哪一家里走进去。没想到上杨庄竟和城市一模样,庄胡同都起名为极好听的"光明街"、"大同街"、"阳光街"、"幸福街"。各家门前都有编好的门牌和号码。各家的门前和院里原来的泥猪圈、土鸡窝,都被集中到了庄头上。猪圈鸡窝也都是红砖垒的矮围墙。而在各家里,冰箱都一律放在走进屋门的左边门口处,电视机都摆在沙发对面的红色机架上。洗衣机都在和灶房相邻的洗浴间。各家的门窗都是铝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柜、组合柜,都是红漆印黄花。各家的床上都是迭着绸缎被,铺着羊绒毯,屋里全都漫着一股喷香的味。
  高局长走在最前边。
  我爹跟在局长的身后边。
  丁庄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后边。
  见到几个上杨庄的妇女从庄街那头走过来,说说和笑笑,每个人的手里都是提着几斤肉,拿着一捆新鲜的菜,问她们说是去买菜了,她们说去哪买菜呀,是去村委会里领菜了。说各家每天到了烧饭时,就到村委会里去领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说想吃猪肉就去领猪肉,想要吃鱼就去鱼塘捞条鱼。
  丁庄人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些妇女们,脸上的疑惑和城墙一样厚。爹问是真的?又说不会吧。那些妇女冷冷瞟了一眼丁庄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烧饭了。像爹的问话污辱了她们样,她们再也懒得和爹们说话了,走了以后还又扭头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呆着,立在上杨庄齐整干净的街道上,看见又有位三十几岁的妇女提着鱼和青菜走过来,慌忙上前拦着人家说,喂,你们这鱼、这菜真的是分的?
  那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就反过来又用疑飘飘的目光望着爹。
  爹就问,天天分鱼分肉你们钱从哪来的?那个妇女就把她的袖子撸到胳膊肘儿上,露出她胳膊上的一片红芝麻似的针眼儿,乜斜地看了一眼爹,说你们来上杨参观不知道我们上杨是县里、省里的模范血源村?不知道我们家家户户都卖血?
  爹便看着她胳膊上那一片芝麻似的针眼儿,默了半晌后,替她吸了一口凉气说,这针眼疼不疼?
  那妇女笑了笑,说雨天有些痒,和蚂蚁夹了样。
  爹又说,天天卖血你们不头晕?
  那妇女又有些吃惊地望着爹,说哪能天天卖,十天、半月还不卖一次哩。不让你卖你身上还胀得不舒服,就像有奶憋着不喂给孩娃样。
  也就问完了。
  就让那妇女提着鱼和青菜回她的编号为光明街25号的家里了。
  丁庄人就又开始分散着走在上杨的庄街上,在一街两行的楼院里,在庄头的猪圈和鸡窝,或是庄前红瓦绿顶的幼儿园,庄后不见尘土的小学校,想看什么看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不由你不信他们是省里、地区、县上的血源模范村,天堂般的日子就是靠卖血卖了出来的。地区和县上的血站就盖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和医院一样门口的顶上竖了红十字,医生从那里进进和出出,每天的工作就是抽血和化验,然后再分类把各种型号的血浆集中到每个十斤装的大瓶里,消好毒,封好口,经过处理以后拉到别处去。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后他就和庄里的几个年轻人,从一条最宽的叫康庄路的街道走过去,在街的中央看见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里全是些青年和壮年,个个红光满面,神情飞扬,不是在打着扑克就是下着棋,再或是嗑着瓜籽看电视、看小说,打着只有学校和城里人才打的乒乓球。因为春暖了,平原上的暖气已经旺得有了初夏的样,他们不种地,在俱乐部里玩耍着,却像种着地,每个人的额上都挂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了激动处,还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起来,尖叫着,用着力,就都看见这些青壮年和那位三十岁的妇女样,每条胳膊上都露出一片针眼儿,像那儿晒着一片黑红的芝麻样。
  看一会,爹就和丁庄人从那俱乐部里出来了,立在宽展平坦的水泥大街上,让明亮的日光照晒着,享受着来自上杨庄浓烈的花香和温暖,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儿上,把两条小臂裸在外,让日光照着那一节节、一段段胳膊上的皮和肉,如同一节一段的红萝卜摆在了大街上。从那胳膊上散发的皮肉味,半生半腥地漫在上杨庄的天空下,宛若有一股又浑又稠卷着泥沙的河水从洁净的街上流过去。

  他们望着自己光滑的胳膊说——
  他妈的,我们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了嘛!
  他们拍打着自己没有一个结疤的胳膊说——
  日他奶奶呀,卖。就是死了也要卖。
  他们用手拧着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儿,把胳膊的皮肉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猪身上的五花肉——
  日你八辈子,就你的血和胳膊金贵是不是?
  丁庄开始卖血了。
  丁庄轰的一声卖疯了。
  在庄头,在十字路口上,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把门板架在牛槽上,摆上针头、针管、酒精瓶,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这就开始买血、卖血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春天的树枝上,绿叶上,因为叶片每天都呼吸暗红的气息和味道,椿树、榆树、泡桐树的叶子都开始带了一些淡红血。槐树的叶子又薄又柔软,往年在日光下那新发的树叶都是淡黄色,线似的叶筋上呈着褐黑的绿,可是这一年,新发的槐叶成了粉淡的红,叶筋红得成了紫褐色。兽医站的血站就办在庄西的一棵槐树下,因为采血多,没想到不久后那棵槐树的黄叶和秋天的柿叶一样红,而且那一年的槐叶比往年的槐叶还要大许多,厚许多。
  庄子里的狗,每天都闻着那血味朝着血站跑,被人踢了还要咬着几个擦过血的药棉跑出来,躲到哪儿把那带血的药棉吃到了肚里去。
  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丁庄忙得手脚不停,额上浸汗,走来走去,就像赶着庙会样。他们见谁都说把药棉在针眼上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成了每个医生、护士的口头禅。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喝糖水,全县商店里的糖就卖得空荒了,要紧急到外省、外市调糖进货了。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在床上躺着休息三几日,丁庄的街巷里凡是朝阳的,院里或街门口,便都摆满竹床、木床了。
  这时候,丁庄就适时地出了我爹这个人物了。
  丁庄卖血是有着轮回的,依着每个人的年龄、血型和身体状况啥儿的,上至五十岁、下至十八岁的丁庄人,大都发了一个采血卡,浅黄色,牛皮纸,寸半宽,二寸长,正面写了你的姓名、年龄、血型和你的常见病,背面画了一份表格儿,登记了你每次卖血的日期和数量。依着这张卡,规定有人三个月才能卖一次,有人两个月才能卖一次。好在着,大都是每月能卖一次血。一部分,因着他们年龄小,十八岁到着二十五岁的,身上生血快,也就让他们每半个月卖上一瓶了。
  这样儿,血站就只能成了流动站,这个月扎在丁庄村,下个月就跑到了柳庄、黄水或者李二庄。
  这样儿,丁庄人卖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喝,边把一条胳膊举在半空里,把一个血瓶吊在皮带上,最后饭也吃饱了,一瓶血也抽满了,钱就到手了。丁庄人不能如往常样下地时顺路拐脚到血站卖上一瓶血,拿着那一张百元的票子对着日光验真假,看见钱票里有伟人头像时,脸上挂着笑,红光烂烂像那血瓶在太阳下面闪着的光。
  这样儿,忽然有一天,我爹进城回来背了一兜针头、针管、酒精棉和装血的玻璃瓶。回到家把这些东西放在床铺上,从猪圈的窝上抽下一块板,在那板上描着写了丁家血站四个字,爹就到庄中央的槐树下,捡起一块石头砸了钟,撕着嗓子对着丁庄唤:
  "要卖血的都来找我丁辉啊——他们是八十块钱一瓶儿,我丁辉采血是八十五块一瓶儿——"
  连唤几声后,丁庄人果真就都从家里走出来,一团一团围到我家去。
  就都围到我们家里了。丁家血站就在这天的午时诞生了。
  半年后,丁庄就又生孕出十几个的私家血站来,他们采了血,不知卖到哪里去,又都卖给爹,由爹统一到半夜再加价卖给停在路边上的收血车。
  这样儿,丁庄就卖血卖疯了。平原上就卖血卖疯了。十年后,热病连阴雨样落下来,卖过血的人他就都染着热病啦。死个人就像死条狗,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了。
  树叶一落人就不在了,灯一灭人就下了世。
或许您还会喜欢:
白门柳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2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
致青春
作者:佚名
章节:179 人气:2
摘要:9月10日,南国的盛夏,烈日炎炎。大学新鲜人郑微憋红了一张脸,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将她的两个大皮箱半拖半拽从车尾箱里卸了下来。她轻轻抬头用手背擦汗,透过树叶间隙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让她眼前短暂的一黑,突然的高温让她有些不适应。她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了出门前妈妈给她备下的零钱,递给身边的出租车司机,笑眯眯地说道:“谢谢啊,叔叔。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2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采桑子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2
摘要:主要人物简介金载源:有清廷授予的镇国将军头衔,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生有七子七女,20世纪50年代初期逝世于北京。大福晋:瓜尔佳氏,清廷责任内阁大巨裕成之女。生有长子舜铻、五子舜锫,长女舜锦、三女舜钰。二夫人:张氏,安徽桐城人,康熙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后裔。生有二子舜镈、三子舜錤、四子舜镗、六子舜针、七子舜铨,二女舜镅、四女舜镡。三夫人:陈氏,北京市人,贫民出身。 [点击阅读]
金瓯缺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序写历史小说有写历史小说的困难。不熟悉史实,则不会原原本本地写成有条有理、丝丝入扣的文章。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就是在刻苦钻研的基础上,搜罗了大量的资料,用去伪存真、剔异求同的科研手法才理出一个线索来的,所以历史知识就是最基本的一个必要条件。 [点击阅读]
鲁迅《呐喊》
作者:鲁迅
章节:38 人气:2
摘要:《呐喊》是鲁迅1918年至1922年所作的短篇小说的结集,作品真实地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社会生活,揭示了种种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对中国旧有制度及陈腐的传统观念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比较彻底的否定,表现出对民族生存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强烈愿望。这部小说集于1923年8月由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集中有《狂人日记》、《药》、《明天》、《阿Q正传》等十四篇小说,出版后得到很大回响。 [点击阅读]
丁庄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阎连科被称作"中国目前最具爆发力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两部中篇小说分别获得第一届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都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受活》近日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见到阎连科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从美国来的资助人商议援助河南艾滋病村的事宜,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写艾滋病村,他还要把老舍文学奖的一部分奖金捐给艾滋病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