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低地 - 低地(9)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母亲说,现在号够了。我必须立刻停止抽泣,下一刻就和母亲友好地交谈。孩子不许对父母有任何怀恨,因为父母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孩子好。我必须大声、自愿地接受,这耳光是我该得的,没有打中的那每一记都可惜了。祖母已经拿来了大扫帚。当我撞到柜子上时,有一只碗从里面掉了出来。
  祖母开始扫地。
  母亲从她手里夺过扫帚,抵到我面前。我扫干净碎片,泪眼中的厨房一片模糊。
  扫帚柄比我还高。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扫帚柄在旋转,厨房在旋转。
  母亲的脸皱得厉害。你给我动起来。
  石子路上,身穿施瓦本裙子的母亲们在行走,裙子用一整巴仑布缝制而成,走路的时候,它的褶皱好似树冠,那些树冠懒洋洋地倚靠在屋顶上,把村庄压进草地,起风的时候,树冠击打屋顶,打碎砖瓦。母亲们把熨烫服帖的白手帕塞在围裙系带里。今天早上,她们为了哭泣从床上爬起来,为了哭泣去吃早餐和午饭。
  她们熟练而忙碌地做着房子里的每一项工作,她们的头脑一心寻找缺席和逃走的机会。她们不再拘束,归整了一天家中的木头、布料和金属。
  中午,她们解开围裙和工作外套的系带,把它们扔在地上,从衣柜里拿出黑色的裙子。
  走到衣柜旁边的时候,她们抬头望向天花板,以免被人看到裸体,因为在房子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可能发生任何一些被称为耻辱或不贞的事。人们只要裸着身子照照镜子,或在卷上长筒袜的时候想想自己触碰到的是皮肤。穿着衣服就是人,不穿衣服就什么都不是。这一大片皮肤。
  她们为了哭泣穿上衣服,从鞋子到有棱有角的头巾边沿都是黑色,在褶皱里来来回回摇晃着走。
  她们的女儿只是貌似适应了这身装束。行动的时候,施瓦本裙子的布料卷起来了,她们的身体尽管干瘦,却显得塞不进裙子里去,身子好像还露在裙子接缝的外头。但她们的脑袋穿进了裙子。
  她们穿着紧绷绷的裙子,飘扬的长罩衫投下阴影,裸露的双腿默默地束缚在衣衫下,踩着碎步小跑过来。她们也穿着黑色的鞋子,黑色但透明的长袜,以及黑色的裙子。
  她们手里拿着三角形的黑色漆皮大袋子,它僵硬地来回晃动,看起来像用金属板做成的。袋子瘪瘪的,因为里面除了一块手帕、一串念珠就从不会有其他东西,袋子底部有零钱丁零作响。
  她们不知道应该怎么拿这袋子,因为既不能像拿扫帚柄、锄头和餐刀那样拿这袋子,也和她们所熟悉的用来责打家畜和小孩的方式不同。她们把袋子挽在手里走了几步,任由它顺着弯曲的胳膊滑到手肘,袋子在那里就好像挂在尖钩上,走路的时候打在她们平坦的屁股上,她们又把袋子拎到手里,一边走一边让它摩擦大腿。

  尽管热得让人窒息,女儿们还是系着黑色的头巾,因为她们的头发要么是金色,要么是黑色,然而黑得还不够深,是不能带去哭泣的。
  她们像一群黑色的鸟,迁徙到守夜人的家里,用她们沉默而审慎的围攻踏碎院子,走过敞开的夏季厨房的门,看到横梁上还挂着剩下的绳子。
  她们瞪大冰冷的大眼睛,把寒气带进一间由蜡烛照明的屋子,里面充满了塑料花和尸体的气味,魔鬼瘸着腿站在门后的镜子里,镜子被罩上黑色的施瓦本围裙,以便生者的祈祷和死者的灵魂能够升天。母亲们和女儿们用一根常青树的枝条把圣水滴在棺材上,水渗入遮尸布,顺着死者的颊骨淌到碾碎的脖子里,他的脸变成黄绿色,变得肿胖。
  她们一边滴圣水,一边用眼睛搜寻椅子。坐下来的时候,母亲们轻扯着裙子的褶皱,女儿们在大腿上把三角形的袋子摆正,母亲们吸着鼻子,把念珠缠在手上的青色筋节之间,念珠像餐具一样叮叮当当,女儿们用手帕抹着眼圈,把眼泪挤到脸上。男人们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夏季厨房前面谈论农活和地窖里的葡萄酒,蝇群在他们头上盘旋。
  后院的铁丝网篱笆后面还有鸡的足迹,沙地里还有在夏季厨房度过的夜晚留下的混乱路径。空气中还悬着视线,像被疟疾翻掘拱碎的干草堆,来自被癌症腐蚀的肺里的发烧,来自死者的脸,它经常从杏树上爬下来,像猫一般无声、敏捷。它总是突然出现,无声无息,幸灾乐祸,散发出臭气。
  花畦里花朵晃动,花下蜷缩着尖叫的猫,它们把热气吸进肚子,它们悲鸣,因为种子飞溅进肚子,喊叫的时候牙齿里全是沙子。
  桑树上的鸡被惊醒了,它们在空中扑腾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地落到地上,最后在沙地上空糊里糊涂地转圈,圈子越转越小,直到只绕着一个圆点,身子变得沉重,双腿再也支撑不住。
  然后它们跌倒了,脖子扭折,嘴巴张开,淹没在黑暗里。月亮下沉,下沉。
  它们皮肤的毛孔里有虱子抽动,虱子排成直列,穿过花园,行军到其他的院子,钻进温热鲜活的肉里。母亲们和女儿们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男人们成双成对地在前面走上街道。女人们成双成对手挽手地跟在后头。

  大型吹奏乐器在太阳下闪光。
  音乐撞碎在屋墙上,在街道另一头再一次越过整个村庄。
  黑衣的马车夫坐在刻字的黑色灵车上,鞭打他的黑马。马腿上落满苍蝇。它们走过来,屁股对着马车夫的脸,尿淌到尘土里,吵闹的音乐声让它们害怕,混乱中抬错了蹄子。
  神甫晃着香炉从教堂旁经过,因为有些死者没有忠诚地等候上帝来拿走他们的生命,赐予他们死亡,而是缺乏对神的敬畏,自行了断生命,这样的人不会被抬进教堂。神甫满意地清清嗓子。
  公墓里,一群黑乌鸦盘旋在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上方,这个十字架高高耸立在墓地中,麻雀从路两边的黑刺李丛飞出,叽叽喳喳地飞进田野。
  墓穴前,神甫从香炉里放出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到空气中,唱起歌来。
  神甫往棺材上扔下第一块厚重的土,所有的黑鸟们都像得到一个号令似的,拾起土块扔到棺材盖上,一边瞪大了眼睛,画着十字。掘墓人把烧酒瓶子插进外套口袋,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抓起铲子,砌了座潮湿的小丘。黑鸟群分散到村子里,钻过篱笆和房子的缝隙。街道空了。太阳在玉米地里下沉,它的脸红彤彤,雾腾腾。
  下雨的时候,祖母看看打在石子路上的水滴,就知道还要下多久。
  她能预报雨,因为她观察母牛,看何时下雨,还观察马、苍蝇和蚂蚁。今天刮的风里有雨,她说,第二天就下雨了。祖母把手伸进雨里去,站在那儿,直到水流在手肘处滴落。她的双手湿掉的时候,她自己也走进雨里。
  下雨时,她在院子里找活干,让自己湿到皮肤。那是少有的她不戴头巾的日子,我看到她盘起来的粗大辫子,水渗进去很多,它沉得歪向一边。她的头发也湿到头皮。
  强烈的植物味道从花园里朝我扑面飞来。我呼吸的时候,苦涩的味道留在我的上腭,舌头上变得黏糊糊的。亚灌木的叶子耷拉着。雨水从上面滴落。
  我披上潮湿空气做成的衣服。我在门边找到了一双大鞋子。它们是属于父亲的,和这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一样属于某个人,尤其是衣服、鞋子、床。没有哪个晚上会把床或房间搞错,没有哪天中午餐桌旁的位置会搞错,没有哪天早晨父亲和祖父会穿错衣服。只有我偶尔会在母亲工作的时候,穿着撑大的毛毡拖鞋走路,穿着父亲油乎乎的鞋,披着祖母散发着樟脑味的三角披肩在房子里穿行。
  一只蛤蟆在石子路上跳。它有着干枯、过大的皮肤,上面到处是褶子。它爬过路面,钻进草莓地。它的皮肤干枯得可怕,甚至没有让一片叶子发出声响。

  我的脚跟和小腿肚发冷。
  寒气捩伤了我的颊骨。我的牙齿寒冷。我的眼珠发冷。我头上的头发生疼,我感觉到它们深深长进我的脑袋里去。头发湿到头皮,或者也只是冷到头皮,但这是一回事。头发锋利,发尖暴露在黑夜里,头发被自身的长度和重量打碎。
  我把夜晚关在院子里。门里面温暖而干燥。木头在我手上的感觉很好。我一遍遍地抚摩它,然后吃惊地发现我在抚摩一扇门。我并排双脚,把脚从父亲的鞋子里抽出来,穿着长袜走在走廊光溜溜的地板上,脚踝骨突在前面,走向厨房。我打开厨房门,还打了一会儿冷战,母亲问,外面是不是很冷,外面是不是又很冷。她强调了“又”这个词,我想,外面是很冷,但不是又很冷,因为每一天都有着不一样的寒冷,总是不一样的寒冷,每天一种新的布满白霜的寒冷。但它不是冷,它只是潮湿。你又在害怕了,她说。
  母亲和父亲吃晚饭。
  祖母和祖父已经在他们的房间里了。收音机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出来。
  厨房里的桌子上放着盛有酸菜和熏香肠的盘子。熏肉皮和面包皮屑落在桌子上。父亲把他的椅子远远挪开,靠在墙壁上。他用一根火柴棍捅牙齿。
  这样的晚上,我可以给父亲梳头。父亲长着浓密的头发。我能够把手埋进去直到腕关节。他的发丝粗脆沉重。偶尔有一根钻到我的皮肤下,吓得我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的。
  我寻找白头发。父亲允许我拔掉它们,但白发很少。有时候我一根都找不到。
  我可以给父亲梳分头,把发网绑进去,紧贴他的头皮卡上金属发卡。我也可以给他扎上头巾,围上披肩,戴上项链。
  父亲只是不允许我碰他的脸。
  要是我仍然碰到了,要是这事不小心发生了,父亲就扯下发网发卡,头巾项链,用手肘把我顶开,喊:现在给我滚开。每次我都会跌倒,哭起来,因为受到伤害而咬断梳子,在这一刻顿悟,我无父无母,这两个人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房子里,和他们一起坐在这厨房里,认得他们的锅碗瓢盆,知道他们的习惯,到底为什么我不从这里跑掉,跑到另一个村子里去,去找陌生人,在每个房子里只逗留一会儿,从不复返,然后赶在人们变坏之前继续行路。
  父亲一言不发。我不得不彻底地知道,他不能忍受放在脸上的手:那会要我的命。
或许您还会喜欢:
天涯过客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请各位旅客系上安全带!”机上的乘客个个睡眼惺忪地在身旁摸索着,有人伸着懒腰,他们凭经验知道不可能已经抵达日内瓦。当机舱长威严的声音再度宣布:“请系上安全带!”时,细碎的瞌睡声漫成一片呻吟。那干涩的声音透过扩音机,分别以德、法、英文解释着:由于恶劣天气的影响,机上乘客将有短时间会感到不适。史德福-纳宇爵士张口打了个大呵欠,伸着双手把身子挺得高高的,再轻轻扭动两下,才依依不舍地从好梦中醒来。 [点击阅读]
天路历程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约翰.本仁写过一部自传,书名为《丰盛的恩典》,讲述神对罪人的恩典。约翰.本仁1628年生于英国,他的家乡靠近裴德福郡。他的父亲是一个补锅匠(这种职业早已被淘汰),专营焊接和修补锅碗瓢盆以及其他金属制品。在17世纪中叶,补锅匠奔走于各个乡村之间,挨家挨户地兜揽生意。如果有人要修理东西,他们就在顾主家中作活,完工以后顾主当场付钱。按当时的社会标准,这是一份相当卑贱的职业。 [点击阅读]
天黑前的夏天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一个女子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台阶上,等待着什么。在想事儿吗?她可不这么认为。她是在试图抓住某个东西,让它赤条条地躺在跟前,好让她细细端详,看个真切明白。最近一段日子里,她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多如衣架上的衣服,她一件件取下“试穿”。任凭自己嘴里冒出童谣般老掉牙的话语,因为遇到重要事件,人们总是习惯套用老话表明态度,而老话却多为陈词滥调。 [点击阅读]
太阳照常升起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Hemingway,1899-1961,美国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1899年7月21日生于芝加哥市郊橡胶园小镇。父亲是医生和体育爱好者,母亲从事音乐教育。6个兄弟姐妹中,他排行第二,从小酷爱体育、捕鱼和狩猎。中学毕业后曾去法国等地旅行,回国后当过见习记者。第一次大战爆发后,他志愿赴意大利当战地救护车司机。1918年夏在前线被炮弹炸成重伤,回国休养。 [点击阅读]
失去的世界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她的父亲亨格顿先生是世界上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心肠好,但绝对是以愚蠢的白我为中心。我毫不怀疑他心里深信,我每周来三次是因为陪着他是一种快乐。想到将有这样一个岳父真叫人扫兴,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与格拉迪斯分开。那天晚上有一个小时或者还多一点,我听着他那单调的谈话。最后他跳了起来,说了些关于我平时不动脑筋的话,就进他的房间换衣服,出席会议去了。终于我单独和格拉迪斯一起了。 [点击阅读]
失落的秘符
作者:佚名
章节:135 人气:0
摘要:圣殿堂晚上8:33秘密就是怎样死。自鸿蒙之初,怎样死一直是个秘密。三十四岁的宣誓者低头凝视着掌中的人头骷髅。这骷髅是空的,像一只碗,里面盛满了血红色的酒。环绕四周的兄弟们都披挂着他们团体标志性的全套礼服:小羊皮围裙、饰带、白手套。他们的颈项上,礼仪场合佩戴的宝石闪烁发光,像阒无声息的幽灵之眼。他们共守一个秘密,宣誓互为兄弟。“时间已到。”一个声音低语道。 [点击阅读]
女妖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0
摘要:庄司武彦是个二十五岁的未婚青年,他父亲是银座有限公司的京丸股份公司的董事长。京丸是战后发迹的美术古董商,他为了扩大经营,组建了京丸股份公司。武彦的父亲是这家公司的股东。武彦去年毕业于大学的文科,至今也没有找工作。他也不愿在父亲的公司做事,但又不是游手好闲之辈,所以整天闷在家里看书。他可以说是个文学青年,但只爱好一般的文学作品,尤其对推理文学有着特殊的兴趣,是文学青年中为数不多的侦探小说迷。 [点击阅读]
如此之爱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风野的妻子并不知道衿子的住处,但是清楚他与她来往。可是妻子从不问衿子的地址和电话。话说回来,即使真被妻子询问,风野也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妻子的不闻不问,风野才得以安心。但是恰恰如此又给风野带来些许担忧。风野作为职业作家出道不久,上门约稿者还不多。万一他不在家,就很可能失去难得的机遇。风野以前曾打算把衿子的电话告诉一两个有交情的编辑,可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唐突也就作罢了。 [点击阅读]
妖怪博士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时值春天的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天空被一片厚厚的乌云覆盖着,显得格外闷热。一个小学生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走在麻布六本木附近的一条高级住宅街上。他叫相川泰二,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刚才去小朋友家玩了以后,正赶着回家。他家就住在麻布这一带叫笄町的地方。马路两边全是些豪宅大院,高高的围墙连成一片。走过几家大院,在一家神社的门前,可以看见里面的一片小树林。这条马路平时就是行人稀少,今天更显得格外地空寂。 [点击阅读]
威尼斯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二十世纪某年的一个春日午后,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在他五十岁生日以后,他在正式场合就以冯-阿申巴赫闻名——从慕尼黑摄政王街的邸宅里独个儿出来漫步。当时,欧洲大陆形势险恶,好儿个月来阴云密布。整整一个上午,作家繁重的、绞脑汁的工作累得精疲力竭,这些工作一直需要他以慎密周到、深入细致和一丝不苟的精神从事。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