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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 -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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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驹家的小楼上,翡翠在幼儿室里帮着佣人给那三个小的孩子洗澡。佣人负责洗,她负责给洗好的裹上毛巾被,抱回房间。那三个孩子大的有四五岁,小的有两三岁。二女一男,看上去都很听话。翡翠把其中最小的一个抱回去,放到床上,亲一下孩子:“盖好被被,娘去抱你五姐。”小男孩瞪着眼看她。翡翠又亲他一下,去了洗澡间。
  孩子们的书房里,二太太戴着眼镜给孩子们批改家庭作业。被批改的那个男孩站在二太太的旁边,另外的两个坐在桌子对面等着,也是很规矩。二太太对站在身边的男孩子说:“寿之,这字是出手宝。题都做对了,但字写得不好。以后还得留意。好了,你可以去洗澡了。”
  寿之给妈鞠了一个躬:“谢谢妈。”
  二太太笑笑:“去吧。亭之,把你的作业拿过来。”
  亭之双手把作业递过来,然后转到二太太身边,恭听批语。
  二太太拿着笔一行一行地往下顺,掀过一页,改了个地方。“岳母刺字是刺了四个什么字,亭之?”
  亭之抬眼小心地回答:“精忠报国。”
  二太太摸了一下他的头:“那你为什么写成忠心报国?”
  亭之不好意思地笑:“我滑了手了。”
  二太太正色道:“别的字可以写错了,这几个字不能写错。过年的时候,爷爷专门给你们三个讲过岳母刺字的故事。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去写十遍。”二太太说罢把作业发还。亭之鞠一躬,去了那边。
  三女儿双手把作业交给二太太,然后也转过来。二太太看着,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她笑笑:“咏芝,你字写得很好,题也都对了,可是还是写得慢。考试的时候都有时间限制,以后要写得快一点,不能大家都吃饭了,你还没写完。好,爸爸回来我对他说,让他表扬你。”
  咏芝鞠一躬:“谢谢妈。”然后退出。这时,大太太进来了,咏芝改口叫:“娘,我去洗澡了。”鞠躬出去。
  大太太一指那边写精忠报国的亭之:“又没做对?”
  二太太摘下眼镜:“出了点小错,我罚他多写。大姐,你快坐下歇歇。”
  大太太抱怨地坐下:“他就是粗心,不如寿之咏芝。”
  二太太一拍她的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
  海边,明月当空。沉小姐扶着一棵小树,表情平静。她自嘲地苦笑着,目光看着泛起白光的大海,慢慢地向下走去。
  海正在涨潮,海浪涌向沙滩。
  沉小姐站在海边,海浪向她涌过来,没过她的膝,然后又退回去。她站在那里,任浪来回。她面向着大海,喃喃地作最后的自白:“长鹤,你要是牺牲了,那我很快就会见到你。你要是活着,那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同学说你在青岛,我坐船来找你,找遍了青岛所有的医院。是老天让我和你分开。长鹤,我本该穿着你给的开司米来见你,可是,上帝把那么一点点东西也给拿走了。长鹤,我来了。”她的脸上既有海水也有泪,她慢慢地向海心走去。
  海浪把她打倒,她站起来继续向里走,水淹过了她的胸,沉小姐主动躺下去,水把她没过了。可这时,一个大浪打来,把她推回四五米。她苦笑笑,继续向里走,一个更大的浪打来,把她推到很浅的地方。她坐在水里,看着月亮和满天星斗,喃喃地说:“是天……”一个浪迎面打来,中断了她的自语,她站起来,继续向里走去……
  寿亭一边看海一边走,抽着烟,不住地挠头,低低地骂了句:“他娘的!”他在离海浪两米左右的沙滩上坐下来,抽烟远望。明月如水,海浪很高,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
  寿亭突然瞪起了眼,他看见了沉小姐。这时,沉小姐已经坐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嘤嘤地哭着。风吹来,冻得她瑟瑟发抖,头发贴在脸上,情形狼狈。
  寿亭赶紧站起来,随手把烟蒂扔进浪里,快步走过来。他可能是酒劲上来了,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
  沉小姐抱着膝盖,浑身湿透,虽是自杀未遂,但眼里却没了生存的欲望。
  寿亭先咳了一下,权作提示,走过来蹲在她旁边:“妹子,怎么犯傻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何必寻短见?”他的酒气熏得沉小姐向后挪了一下,也是害怕。
  寿亭笑了笑:“妹子,我喝了口酒,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也是心里乱,从海边走着回家,刚点根烟,就看见你……”
  沉小姐回过身来,怯怯地打量了一下他:“你怎么知道我寻短见?”
  寿亭一听她能说话,就高兴了:“嗨!妹子,我在海边住了十年了,常见这一出。这都是洋小说闹的。看上几本子就中邪,就没头没脑地自由恋爱,恋不成就想不开,不是上吊就是跳海。嗨,妹子,等这股子劲过去之后,回头再想想,那叫傻!起来,这里太冷。快,先找个暖和地方换件干衣裳。你自己起,我是个男人,不能拉你。快,还站得住吗?”
  风吹来,沉小姐抖得更厉害,上下牙嘚嘚直响。她听了寿亭的话,慢慢地站起来,可是站不稳。寿亭急忙伸手扶住她,接着忙把手拿开。“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有什么话咱明天再说。”他一回身,冲着马路大喊,“洋车!洋车!”马路很高,寿亭看不见洋车,就说,“妹子,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喊洋车。”沉小姐点点头。寿亭向马路跑去。
  海边马路对面是英国华纱布青岛公司,三个洋车夫借着那门口的电灯下棋。寿亭大喊:“洋车!”
  三个洋车夫一听人喊,弃棋拉车齐奔过来。寿亭面对三个洋车夫有些为难:“他娘的,刚才我在下面喊,一个人也不应,这好,三个都过来了。谁先过来的?”
  一个瘦子见利忘义:“掌柜的,刚才你喊我就听见了,这也是我先过来的。”
  那两个车夫正想争辩,寿亭抬手制止:“你俩回去下棋吧,是你们自己把财放跑的。你,跟我下去。”
  瘦子车夫欢快地答应着,跟着寿亭下了马路。
  路灯昏黄,街道显得很旧。女子抱着肩缩在车里,偷眼看寿亭。
  车夫抬起车把问:“掌柜的,咱去哪?”
  “渤海大酒店。你他娘的快拉,没见这人都快冻煞了吗?快,跑起来!”
  车夫并没动:“先生,你也上来,我好跑起来。”寿亭笑笑,用手推动了车,手扶着车帮说:“怪不得你拉洋车呢,根本就不知书达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哼!快拉!”
  沉小姐说:“大哥,不要紧,你上来吧。”
  寿亭把手从车帮上拿开:“妹子,你别管我了。你一个人还
  轻快,他还能跑起来,我能跟得上。快跑,说你哪,你这个傻瓜!”
  女子在车里很感动。
  门童一见寿亭,就朝里面喊:“陈掌柜的来了,里面快接着!”
  账房闻声弃台而出,跑到了门口。
  寿亭三人进来了,账房一看寿亭,赶紧迎上来:“陈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女眷是——”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甭管是谁了,把你那些老妈子找来,让她们侍候着这小姐先住下,洗洗。叫开衣裳铺的门,按这小姐的身量买两套衣裳。”
  “好,好,这就办!刘妈——李嫂——”
  两个老妈子过来,她们先冲着寿亭行礼。寿亭摆手:“这里冷得浑身筛糠,还行的哪门子礼!快,快扶小姐上楼,把那洗澡的水弄热点儿,你俩听着,往好里侍候。”
  两个女佣接旨,扶过小姐。小姐也想谢,寿亭又摆手:“你也免了。快,快上去拾掇拾掇吧!恋爱就恋爱吧,跳的哪门子海!快上去!”
  一干人走向楼梯。沉小姐边走边回头,泪水罩着她感激的目光。
  账房端过茶敬上:“陈掌柜的,你先喝口茶。还有什么吩咐?”
  寿亭一饮而尽:“嗯,这么着,一会儿你上去问问,看看人家吃饭没有。还她娘的吃饭,命都不要了,准没吃饭。弄点饭,面条,对,面条就行。弄得热一点。你再去找个西医来给她看看。跳了海,准得发烧。你可给我听明白了,是西医,不是中医。我就信不过那些糟老头子,三个指头号脉,还他娘的闭着眼,装模作样,什么事也得让他耽误了。”说时,学中医闭眼号脉的样子。
  “是是是。老刘,快去海员诊所,叫刘所长,让他快来。”
  “一共就他自己,还刘所长呢!”寿亭嘟嘟囔囔。
  老刘答应着去了。
  他把事情安排完了,心里挺舒畅,把那车夫叫了过来,问:“喂,伙计,过来过来。”
  车夫笑着凑上来:“陈掌柜的。”

  “嗯,学得还挺快,知道我姓陈了。”
  “嘿嘿!”
  “我说,兄弟,你这辈子走过运吗?”
  车夫一愣:“陈掌柜的,我要走运还能拉洋车吗?”
  “噢,没走过运。那你拉洋车一回挣着过一块大洋吗?”
  “掌柜的,你这是拿穷人开心呀!我俩月也挣不了一块大洋呀!”
  “哈哈哈……好好好!”他拍着车夫的肩,“你没走过运,也没挣过一块大洋。好!今天我喝了点酒,高兴!我让你跑了这几步,就挣一块大洋,走上一回运。老高!”账房赶紧凑过来。“拿纸笔来!”账房不解地看着他,寿亭把眼一瞪,账房赶紧递过纸笔,放平摆好。
  寿亭像书法家似的一拉袖口,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圈。画完之后还自我欣赏。“嗯,好,好!”说完把纸递给车夫,“这就是一块大洋,明天去大华染厂账房去拿。”
  车夫拿着那张纸,大睁着眼:“掌柜的,画的大洋呀!这——”
  寿亭一戳那纸:“这就是大洋,我让你走回运。”
  车夫为难地问:“掌柜的,这——”
  账房凑上来:“这是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陈掌柜的不会……不,不愿写字,这就灵。要是取不来钱,我给你。真是!”
  车夫拿着带圆圈的纸,傻站着。
  寿亭对账房说:“我说,老高,我看,这小姐不像是放鹰撒鹞子的‘仙人跳’,你就管吃管住吧。要什么,只要不离谱儿,你就给她弄。等过几天她消停了,抓紧打发她走。我一块儿结账。”他的酒劲上来了,晃了一下。账房赶紧把他扶住:“陈掌柜的,你这人的心还真好,谁遇上你算是烧高香了。”
  “你他娘的抬我!结账的时候我要看明细。我粗归粗,可不是孙种!”
  “那当然,那当然。”
  寿亭晃得更厉害,他醉眼矇眬地转向车夫:“兄弟,把哥哥送回家吧,这一忙活酒劲上来了。”
  “掌柜的,我要是明天真能拿到一个大洋,这辈子,我什么时候见了,什么时候拉你。”
  车夫搀着他向门口走去。
  账房送出来,寿亭突然喊道:“快打发人去买衣裳!”
  “你放心吧,陈掌柜的,我要是办不好,赶明儿,你骂死我!”
  楼上,那沉小姐洗完澡出来,死而复活,人生体验多了一些,好像一下子也成熟了。她看上去很美,身材修长,气质文雅。她拿毛巾揉着湿发,老妈子赶紧接过来,扶她坐在沙发上,替她擦头发,然后拿过梳子把头发给她梳向后面:“小姐真漂亮呀!”沉小姐苦笑一下。
  张嫂向房间走来,身后的服务生端着托盘,里面是一碗面和四盘小菜。她让服务生在门口等着,自己进来问:“小姐,是先吃饭还是先让大夫上来?”
  沉小姐想了想:“先吃饭吧,大夫就不用上来了,我觉得自己没事。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是运动员,体质很好。”
  张嫂去门口接饭。刘妈转过来说:“就是没事也得看看,以防万一。再说大夫也来了。送你来的那陈掌柜的脾气急,他要是知道没按他说的办,根本不结账。”
  张嫂把饭摆在旁边的桌上。沉小姐问:“送我来的那人是谁?”
  张嫂表情一收:“哟!那可是大财主。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
  “叫陈什么?”
  “这不知道。只知道他不认字,脾气急。可是都说这人心眼儿不坏。”
  “你们对他很熟悉?”
  “也说不上熟悉,只是都知道他不少故事。我兄弟就在大华染厂,前年去的,他说陈掌柜的当初是个要饭的,到现在也不忘本分,对工人也挺好,就是好骂人。他——”
  刘妈刚想讲故事,沉小姐打断她:“他走了吗?”
  张嫂接过来说:“走了,拉洋车的扶着他走了。我看他快醉了。小姐,你就放心地住,缺什么你就说,反正全是陈掌柜的结账。你这不是第一个,你就放心吧!小姐,你先站起来,我给拃一下身量,好去买衣裳。”
  沉小姐的目光有些神往,慢慢地站起来。张嫂拃着她的身长,裤长,在这个过程里,沉小姐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张嫂拃完之后说:“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回来,我捡着好的给你买。”
  沉小姐这才醒过神来:“别,普普通通就行。别乱花人家的钱。”
  张嫂看了看她,出去了。沉小姐转过头对刘妈说:“你也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屋里就剩下了她自己。她来到餐桌前,看着那碗面,拿起了筷子,然后又放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湿衣裳,然后站起来进了洗澡间,抬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看着自己的面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她就那样站着,脑子里响着寿亭的声音:“恋爱就恋爱吧,跳的哪门子海!”
  家驹现在的小楼就洋气了很多,外面是竹子扎的矮栅栏,院内还放着白色秋千式的晃椅。楼前一盏灯,照得院子更显幽静。
  小丁给家驹拉开了车门,家驹下来了。小丁说:“东家,慢走。”家驹没看他:“想着,一早送三掌柜的上火车。想着,先到码头上拿螃蟹,是两篓子。”
  “放心,东家,您慢走。”
  佣人出来开门,家驹抬头一看,楼上有两间屋亮着灯,笑了。
  楼前灯下,二位夫人双双迎候。家驹走上来,笑笑:“你俩还没睡?”
  二太太让着翡翠先说话,翡翠看看老二,说:“六嫂说你回来得晚,我就和二妹打扑克等着。”
  家驹走在前面:“以后不用等。你俩快去睡吧,今天我自己睡。孩子们都睡了?”说着就上楼。二位夫人在后头跟着。
  翡翠说:“睡了。”接着试探着说,“喝茶喝饿了吧,再吃点东西?”
  家驹上着楼:“吃点也行。这西餐说起来还是不如中餐。加上说话,也忘了吃了。”
  二太太赶紧冲着楼上说:“刘妈,给老爷热上牛奶,烤烤面包皮。家驹,六哥愿意去济南吗?”
  “再说吧。”家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身后的二位太太交流一下眼色。
  早晨,寿亭从家里出来。老孔早已准备好了洋车。院子门外那棵法桐树下,昨晚那车夫坐在那里。他虚坐在车把上,得意地用嘴一吹那大洋,吹一下,接着放到耳朵上听。接着又吹一下,十分高兴。他一见寿亭,立刻跑过来。寿亭笑笑:“你真是狗窝子里放不住干粮!先拿回来了?”
  “是是,陈掌柜的,我主要想看看你画的那圆圈灵不灵。”
  “怎么样,灵吧?”
  “嘿嘿,当然灵。你那账房一看就知道是你画的。陈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不用,老孔,你也不用送我了,我想走走,看看街上的事。”说着就走。
  车夫撵上来问:“陈掌柜的,还是让我送你一趟吧!要不我心里不得劲儿。”
  “哪来的那么多讲究?不用送。”
  车夫笑着问:“陈掌柜的,我就是不明白,你画个圈柜上就能支大洋,我要是再画上一个呢?”
  寿亭气乐了:“你要是再画上一个,这一个也得不着了。那就是你这人贪心太重。”他弹了一下车夫的额头,走去。
  街上,满是东北逃出的难民。寿亭的眉头皱着,不住地摇头。
  厂门口,有二十几个难民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几家人商量好了一起出来逃难。还有孩子在吃奶。一个妇女在扒翻着小女儿的头发,从中寻找虱子。那两个门房轰他们走,可那些人就是坐着不动。寿亭过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还没等门房说话,那些男人就把寿亭围上了。其中一个大个子用手一扫,那些人没了动静。他代表大家对寿亭说:“掌柜的,我们这些人在东北就是干染厂的,你收下我们吧,我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寿亭打量打量他,又看看那些人:“干染厂的?干他娘的什么染厂?”
  “沉阳普多染厂。我是电工,他是染工,手艺都很好。”
  寿亭又扫了扫这些人,叹了口气:“他娘的,小日本净给我添乱。他们占了东北,让你们上我这里来吃饭。”他一指,门房立刻挤进来。“来了就来了吧!你,领着他们先去伙房吃口饭。吃完了饭,让老婆孩子去工棚住下,男爷们儿都去我那里报到。你再去车间要点试样子的底布,给他们每人做件衣裳。把他们身上的那些破烂,全填到锅炉里烧了。那上头全是虱子!东北的虱子个大,还会飞。”
  门房连连应诺。
  寿亭接着指示:“你去招呼一声,让咱厂里的那些家眷娘们儿,也帮着他们做衣裳。不用好,能穿就行。这一套弄利索了,你去让锅炉房送点水,让他们洗个澡,男先女后,男人干净。记着,烧了那些破衣裳。我好不容易把全厂的虱子灭干净了,不能再传上。要是落到布上一个,咱这布就别卖了。”寿亭说完之后谁也不看,昂首走去。

  那些人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
  寿亭办公室里,家驹老吴都在,一见寿亭进来,家驹忙起立。
  “我他娘的就是不明白,整天吹牛,连个小日本都顶不住。”说着坐到桌子上,“你拿着那张纸比画什么?什么事?”
  “六哥,这一船一船的难民往这来,这不,让咱捐钱呢!”家驹递过那张纸。
  寿亭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撕了:“咱捐了。我刚收下二三十口子难民。还他娘的捐这捐那,捐什么也没用。你要是把小日本揍出去,我把这染厂都捐了。净他娘的屁话!”
  吴先生端过茶来:“掌柜的,先喝一碗。”
  寿亭笑了:“还真得喝一碗,气得我口干舌燥的。”
  渤海大酒店的账房进来了。他冲着家驹老吴抱拳行礼,然后直奔寿亭:“陈掌柜的,那小姐走了。”
  家驹诧异地看着寿亭。
  寿亭也有些意外:“走了?这么快。去了哪里?留下个什么话儿没有?”
  “留下了。是这么回事,她是东北大学的一个学生,与东北军的一个军长相好。日本人打沉阳,那军长受了伤,没了音信儿。她后来听说军长在青岛治病,就跑到青岛来找,找遍了所有的医院也没找着,东西也让人家偷了,一着急,跳了海。可是一想,跳了海,就再也见不着那军长了,又上来了。这才碰到陈掌柜的您。这是信。”说着把信递给寿亭。
  老吴给账房端来碗水。
  寿亭气得直笑:“你知道我不认字儿,想看我的笑话是吧?给东家。”
  “是是是!”
  家驹接过信,慢慢打开:“哟,这字写得不错呀!”
  “你管那字干什么,念!”
  家驹笑了,念道:“‘敬启陈掌柜恩人:小妹昨日海边寻短,幸得恩人救助,感激万分。小妹乃东北大学学生,与霍长鹤军长相知,情深似海。长鹤虽有家室,小妹不图名分,痴心追随左右。日前,沉阳一战,长鹤荣伤。闻知其在青岛,远道来寻,不得下落,行囊被窃,全无归计,故而绝望。后遇陈掌柜古道热肠,小妹得以衣食。日后定当报答。小妹有姨在济南,今日前去投奔。从渤海酒店柜上支走大洋二十,权作暂借。稍事安顿,随后寄还。爱人之夫,有违四德,无颜面辞陈掌柜,故呈书信。来日方长,容当后报。小妹沉远宜再拜。即日。’六哥,你真有一套!”
  寿亭一拍大腿:“好嘛,刚收了二十多人,又没了二十大洋,今天这是想干什么!”气得自己也笑起来。
  “六哥,你只要喝上口酒,那善心就摁不住,我是服了你了。”
  “嗨,不就是二十块大洋吗?在咱手里就是多一个少一个的事,在人家手里,就能活命。咱要不是积点德,这买卖能干大?给了就给了吧。老吴,给他结账。”
  酒店账房挺高兴,刚想走,寿亭叫住他:“我说,老高,我让你管吃管住,可没让你给她钱呀!我要是不认账你怎么办?”
  高掌柜忙说:“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我转念又一想,你要是不认账,我顶多就是亏二十个大洋,可我要是不给那小姐,就害了陈掌柜的名声。所以我就给了。”
  寿亭哈哈大笑:“好,会说话。老吴,记到我账上,如数结账。”
  老吴把账单递给寿亭。他拿过印台问老吴:“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
  “嗯,礼拜三用这个指头。”说着用中指按了红印。
  老吴和账房出去了。
  家驹又气又乐:“六哥,这军长的小情人肯定错不了。昨天晚上我说陪你走走,你就是不让,结果放走了大美人。你说可惜吧!”
  “你小心那军长找回来,崩了你。”
  家驹笑起来。
  吕登标进来了:“掌柜的,我把那伙子难民带来了,见见吧?”
  寿亭冷眼上下看他:“我给你说过几回了?嗯?上了工把这身皮扒下来。你那绸夹袄是借的呀!嗯?”
  “是,这不还没进车间嘛!这就扒,这就扒。”
  “还有一件事你记住,这个八月十五,你没收工人的礼,不错。年下回家也不能收。登标,在乡下,蒸个馍馍就走亲戚,多么难!都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去年你家用大笸箩盛馍馍,你当我不知道?后来馍馍长了毛,你老婆满庄里送人。今年你要是再弄这一套,我砸断你的狗腿!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绝不收……”
  寿亭不耐烦地摆摆手:“把那大个子叫进来,就是那个电工。”
  电工被登标带进来:“掌柜的,我姓白。”
  家驹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这是东家。”
  “东家好!”
  家驹不动声色,浅浅地躬了下身。
  寿亭问:“你叫白什么?”
  “白金彪,就是老虎腰里长翅膀的那个彪。”
  寿亭闻声站起:“嘿,这名儿行!我属虎的,咱这牌子又是飞虎牌,你倒好,老虎长翅膀,行,有点意思!”
  家驹在一旁笑他。
  白金彪没见过这一派,吓了一跳。
  吴先生拿着张纸进来,看来是有事。寿亭一摆手,让他等一下。
  “掌柜的,我们这些人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普多染厂也是机器染,我们这些人都会干,就是那东北实在没法待了。小日本见东西就抢,见着女人就往上扑。掌柜的,我们这些人刚才托付我,让我代表他们谢谢掌柜的大恩大德。”
  “去去去去,不用感激我什么大恩,等我死了,真心哭两声就算报答了。你——”他指着登标,“领着这些人,他们都干过染厂,过去干什么,现在还让他们干什么。工钱和其他工人一样。老吴,就从今天给他算。多给这小子一块,我看着这小子挺顺眼。老虎腰里长翅膀,嗯,还他娘的有点儿意思。”
  他们走了。
  登标来到门外,问道:“没见过这样的掌柜的吧?”
  金彪忙说:“真是汉子!唉!”
  老吴把那张纸递给家驹:“掌柜的,东家,商会让去开会,说是要大伙一块儿抵制日货。”
  “嗯?一块儿抵制日货?”寿亭的眼瞪得溜圆。
  “是这么说的,王会长点名让掌柜的去开会。”
  “六哥,咱们从东亚商社订的布……”
  寿亭忽地又站起来:“老吴,关上门!”
  老吴知道有大事,表情立刻紧张起来,半跑着过去把门关严,然后又忙跑回来:“掌柜的。”
  寿亭瞪着眼说:“你去码头上问一下,问问那日本船西红丸停了几天了,再问问西红丸下一锚抛在什么地方,我好知道它装什么货回去。我和东家去开会,不管东亚商社来电话还是来人,都说我不在。就是滕井亲自来,也给我把他打发了。咱们吃下他这船坯子布。”
  “六哥,这行吗?”
  “你先等一会儿。”寿亭用手一拨,家驹被放到了一边。“老吴,本埠布的行市又涨了多少?”
  “各商号都抵制日货,本埠布的行市一路上涨。各工厂一看涨,又都不卖。咱卖吗?”
  “他娘的,我问你涨了多少!”
  “一成。”
  “好!”寿亭跳上桌子,一拍大腿,“把厂里的布全卖了。保本压仓的那一万匹昨天也全染完了,一块儿卖了,抓紧换成钱,少要票子,要银元黄金。这么说吧,用银元提货,一块钱里让一分,用金子让五厘。金子麻烦,还是多要大洋。”
  老吴试探性地提醒:“掌柜的,咱要是卖了那压仓保本布,可就一点退路也没有啦。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咱可怎么办呀!”
  “什么?风吹草动?咱这就要兴风作浪,有风吹也是咱鼓捣出来的。没事儿,卖!就按我说的办。去,去办,越快越好。全卖了!”
  老吴答应着去了。寿亭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走。家驹的目光跟着他转:“六哥,这有准儿吗?”
  “什么有准儿?家驹,发大财的机会来了。你等着看,看你六哥给你玩一把。这一出戏猛一下还想不出名来,就叫‘关云长单刀会鲁肃’吧!我这就给他演一出《单刀会》。”
  “六哥,可是人家会骂咱卖国贼。”
  “谁是卖国贼?堂堂东北军都顶不住日本鬼子,咱一个开染厂的能干什么?咱就是不买这船布,把大华染厂关了行吧?日本人也走不了呀!再说,咱这不是卖国,咱这是帮着国民政府办日本鬼子,正是报纸上说的‘从长计议’,怎么还他娘的卖国呢?咱国里有蒋委员长,就是咱想卖,蒋委员长能让咱俩卖吗?净他娘的胡扯!”

  家驹气笑了:“我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狗屁!没有咱俩,这国该亡还是亡,该兴还是兴,你还以为咱俩是人物呢!净些废话!”
  家驹没词了,只是站在那里笑。
  “家驹,我说,这是个机会。咱抛开抵制日货不说,这日本布占中国市面的二成半。这天马上就冷,老百姓都得做棉衣裳。布铺里不卖日本布,本埠的布又不够,价钱只能一个劲地猛升。老百姓还买得起呀?日本布卖不了,就得降价。一边升,老百姓买不起;一边降,那布又便宜又好,你让老百姓怎么爱国?抵制日货,这事长不了。”
  “嗯,有道理。”
  寿亭接着说:“再说了,咱们在这之前早就订了货,滕井也他娘的不走运,以往都是船晚来,这回却早到了二十多天,生生就是来给咱送钱。要是搁到平时,这很正常,咱也就收下了。现在抵制日货,谁也不敢办。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滕井找个地方存放二十天,到了交货期,你能不要?谁能赔得起那么大的违约金?咱税也纳了,捐也交了,军队都扛不住,咱俩也别羊群里蹿出个驴来——充那大牲口了。”
  家驹信服地点头:“是这样,是这样。六哥,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好。记着,这几天你先别出去玩,有事派你用场。”
  “六哥,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说,说完咱抓紧走。”
  “这船布咱自己用不了,得卖一些。这钱不是咱染厂挣的,六哥,你能不能不给我爹说?”
  “为什么?”
  “六哥,家里的那些烂事儿我不愿意说。这些年,咱分的那钱都让我爹买地了。”
  “这人真是没法说,老爷子一贯反对买地嘛,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弄上那么多地。嗨,年下我还得和老爷说道说道。”
  “六哥,你不知道。家骏觉得工厂是咱的,他捞不到什么,就使劲撺掇着我爹买地,说什么地是根本,不能没了根本。我爹也怕家骏说他偏心,也只能认了。这下好了,张店周围的地快让他爷儿俩买净了。六哥,你现在是没见家骏那做派,整天骑着马,挎着盒子枪,还拿着手电筒,在地里到处转。咱那个地方多么乱,都让土匪绑两回了。六哥,这不是个长法儿。这兵荒马乱的,手里没现钱不行。你看那些东北逃难的,要是都买成地,能带着逃难吗?我想手里有点钱,也好应急。回头你再给老吴说说,咱厂里分的红,也得给我爹那里留出一点来,放在一边给家里存着,以防万一。要是全给了他,还得买成地。六哥,咱弟兄俩不是外人,人家苗先生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收下那些粮食。要不,那么多麦子卖给谁呀!现在咱卢家是张店第一大地主,要是赶上年景好,都整列车地往济南运。”
  寿亭点点头:“嗯,地已经够多了,可不能让老爷子再买了。那美国面才两块钱一袋子,粮食不值几个钱。”
  家驹拉着寿亭去连椅上坐下:“六哥,你说得很对,粮食不值几个钱。英国历史上有个圈地运动,就是把地圈起来种草,放羊,剪下羊毛来做呢子,做毯子,比种粮食划算得多。我把这话给我爹说了,你猜,他说我什么?”
  寿亭笑着问:“说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他说,只要佃户们能吃草,他就种。唉,真是没办法。”
  寿亭笑了:“老爷子这是骑着洋车子下大坡——不敢拐把。那就给他们留出点钱来,不能由着他们这样办。老吴那里倒是好办,可是你爹年下得看账呀!”
  家驹笑了:“六哥,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要问我爹四书五经,这没问题,哪一句怎么讲,准能说个头头是道。别说咱厂里这工业账了,就是家里那账,他也是指望着账房给他说说,他连算盘都不会打。他所谓的看账,就是问老吴。”
  寿亭想了想:“行!咱这船布要是挣了钱,就给你。关于分红截留,我再和老吴商量商量。我先和你说好了,我把钱给了你,你可不能乱花了。这俩太太都在青岛,都挺好的,可不能再弄个老三来。”
  “六哥,你放心,还老三呢,我早没了那个心了。”
  二人说着站起来,家驹左右地扭动脖子。寿亭关心地说:“这一阴天,你那脖子又不得劲?还得按时去推拿。”
  家驹笑笑:“唉,就是老了。”
  寿亭笑起来:“家驹,你是不知道呀!昨天晚上我碰上的那个妮子,真叫漂亮,两个眼忽闪忽闪的。”说着寿亭用眼学沉小姐慢慢眨眼的样子,“真叫风流真叫美。可惜你没跟着我,要是你见上了,你就年轻了。你就是玩儿了命,也得把她弄成你老三。俊呀!好呀!”
  “六哥,你馋我。”
  两人笑着往外走。这时,寿亭想起了一件事:“家驹,这日本布为什么比本埠布便宜那么多?那日本棉花也是从咱这里运去的,怎么人家织完了布,加上运费运回来,还比本埠布的价钱低呢?”
  家驹说:“六哥,这就是中国!你看着国民政府那些人整天吹牛,其实,没有一个真懂经济的。这日本的纺织业在他国里属于换汇业,就是能挣外国钱的企业,他为了挣外国的钱,就不收这个行业的税。不仅不收税,还给百分之三的补助,也就是咱常说的三分,所以他价格低。可是咱这里呢,纺织业是纳税大户,加上工业不发达,能缴税的企业又少,所以就对纺织业猛抽税。这是竭泽而渔,就是抽干了水拿鱼。咱染布还好点儿,那些纺织厂,比咱难得多。每年秋天,先得等着日本人收购完了棉花,中国的纺织厂才能收,因为日本人给的价钱高,老百姓不懂什么中国日本的,捡着好棉花卖给日本人。日本收够了,好棉花也差不多没了。这是本埠布成色不好的主要原因。这孬棉花既费工,又费力,疵点还多,所以在成色上争不过日本布。人家不纳税,还有补贴,本埠布成色差还得交很重的税,所以在价钱上也争不过日本布。六哥,你说得对,咱是想爱国,用国货,可那本埠布咱敢用吗?染完了一层小疙瘩,逼得咱还得再熨一遍。要不卖不了。就算卖了,老百姓回家一洗,小疙瘩又出来了。咱怕砸牌子,所以不敢用。这些年不是桂系打老蒋,就是冯玉祥和老蒋玩儿命,光剩下打仗了,根本没心管什么国计民生。”
  寿亭听得很入迷,他眨着眼:“照你这一说,整个国民政府全是些废物?”
  “全是废物,没一个中用的。”
  寿亭拍拍家驹的肩:“这样,下一任我看还是你干吧。”二人说笑着出去了。
  下来楼,寿亭看看天说:“那个姓沉的闺女上济南,这会儿也不知道坐上车了吗?”
  家驹笑着说:“六哥,你整天自称坐怀不乱,我看你是没遇上好的,那东北学生幸亏走了,要是在青岛呀,我看六嫂的地位受威胁。”
  “揍死你这个小子!这些学生都有点儿傻,这火车上那么乱,我是怕她再让人家偷了钱去。”
  小丁打开了汽车的门,躬身等着二位。
  孔妈正扫院子,家驹的车夫进来了。孔妈赶紧让着往里走,随之喊道:“太太,东家的车来了。”
  采芹从屋里出来:“我在电话里给她俩说,让老孔送我过去就行,还让你再跑一趟。老谢,抽支烟再走。老孔,拿烟!”
  老孔跑出来。老谢说:“陈太太,不用了。我家二位太太那茶都冲上了,让我接着你就走。孔哥,好呀?”说着把老孔递过来的烟夹在耳朵上。
  采芹上了卢家的洋车,随后对孔妈说:“东初捎来的火腿,老爷不让往咱家拿,说是有股子哈喇味儿。卢大太太今天请了明白人来做,让我过去尝尝。晌午我不回来吃饭,你和少爷吃吧。下午要是变天,你就让少爷穿上坎肩。老谢,咱没有急事,不用跑,慢慢地走就行。”
  沉小姐坐在餐车上。她穿着蓝衣蓝裤,外面是个黑绒镶边坎肩,依然是楚楚动人。服务生把茶和点心端过来:“小姐,慢用。”说着鞠了个躬。她也颔首回礼,随手拿起一块点心。
  车开出了青岛站,她低头看着站台向后退着。
  她喃喃自语着:“青岛……伤心之地……陈掌柜的……”
  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回过身来朝她看,沉小姐停止了自语。
  火车在田野上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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