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大染坊 - 第二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满清退朝,辫子没了。扔了这个标志,更显得乱七八糟,发型更加混乱。有秃头,分头,背头。老年人剪了辫子之后,任头发散在脑后,成了半毛。
  秋后的一天早晨,周家的通和染坊已经焕然一新。门面新装修过,门板上黑漆熠熠有光。当初的那块旧招牌也成了金字,并且门市两边还有了对子:“筹来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邻人。”黑底绿字,出自周掌柜之手。经过多年的磨练,笔画里还真有点孙过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开张,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周掌柜站在门侧,见人就作揖,眉开眼笑兼扬眉吐气。周掌柜气色光润,上身穿着柞丝绸带内衬的马褂,下身是长开衩的“跨马裙”,礼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寿亭站在柜台外的店堂中央应酬生意。上身穿着波斯青对襟细布便褂,脚上是白底黑帮的“踢死牛”布鞋。“一刀裁”的短头发,眉清目朗,干净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里大声吼叫,指挥生产。伙计们乱窜乱转,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了,过来抢过一个伙计的活计,亲自示范。“这样干,会了吗?”
  “会了,二掌柜的。”
  柱子向后退了几步,从一个全新的立场上审视。
  门前树着个多半人高的招牌,黄纸黑字:“翻新开张,惠顾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浆。”
  鞭炮响起,孩子欢笑。待青烟散去之后,孩子们扑过来捡没响的爆仗。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面对此景,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周家那祖坟好,合着发这个财!”
  “什么祖坟好,还不是亏了陈六子。这孩子多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说来也怪,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中听。”说这话的是位中年妇女。
  “他这是对主顾,有说有笑。你没见过他骂人,伙计们要是把活干差了,他日娘操祖宗地骂。”
  “要按你那意思,干差了活该夸奖?真是。”这位是个中年汉子。
  另一位老者插进来说:“他陈六子再能,要不是当初我让他在炉洞子里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哼!”
  刚才夸寿亭的那个中年妇女不愿意了:“八叔,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让人家寿亭暖和那一宿,人家忘了吗?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礼,到了年下,整个的后肘给你送。八叔,可别这样说了,让人家寿亭听见咋想!”
  老者向后退了一点,连连说:“也是,也是。”
  中年汉子过来取笑:“八叔,当初你要是把寿亭领进家里,现在的这个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了好,可还没行到家!”
  老者自语着:“我卖水,六子去了也没用。”说完,渐渐退出评论者的行列,向茶水炉子走去,随走随摇头。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走过来,大家停止了议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热闹处。
  王掌柜自觉没趣,也没向这边靠,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盯着减价的招牌,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神色中透着灰心。这边的热闹更衬得他寥落。他抬头望了望天,长出一口气,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铺走去……
  王掌柜进了店铺,他太太伸过脸来问:“说是又减价了?”
  王掌柜低着头:“嗯。”
  妻子见他脸色不好,抓紧把那紫砂茶壶递过来。王掌柜心不在焉,接过来就喝,刚吸了一口,烫得蹦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你想烫死我呀!”
  妻子吓得向后一退。
  王掌柜原地转了一圈,举起那茶壶,奋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识地一捂脸,然后看看丈夫,蹲过来捡地上的茶壶碎片……
  下午,王掌柜家,一桌酒席。饭铺里送菜的提盒放在一边。王掌柜家虽说不上豪华,但也是殷实户,八仙桌子靠山几,条几中央放着座钟,两边各放一个博山段家窑出品的粉彩帽筒,图案是莺莺听琴之类。帽筒里插着鸡毛掸子和一个大号的痒痒挠。全字中堂是过年新挂上的,中间写的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馆阁体,端端正正。两边的对子是冯梦龙的旧句,也在一个方面反映出王掌柜在生意上的处境:“任凭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院子里,王掌柜的大儿子坐在小马扎上写大仿,书桌是个凳。看上去有七八岁。小儿子有五六岁,正在一个劲地抽陀螺。
  寿亭进院,来到写字的大儿子跟前,摸摸他的头:“兄弟,好好写,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
  大儿子停笔抬起头来说:“六哥,我爹说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寿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气,嫌我当初没冻昏在你家门口。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是前世的缘。写吧。”
  王掌柜迎出来,寿亭急忙走向前:“叔,咋还请我吃饭呢!”
  王掌柜笑笑:“我不请你吃饭,你就不让我吃饭了!”说着掀起门帘,寿亭笑着进了屋。
  王掌柜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让寿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寿亭笑笑:“叔,咱爷儿俩差着一辈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给你倒倒酒。”随手搬个凳子坐在桌角,紧靠着王掌柜。
  王掌柜伸手拿酒壶,寿亭抢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柜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昏地暗,也难得给你老人家倒个酒。”说着把酒倒上,表情十分谦恭,像个听差。
  王掌柜说:“你也满上。”
  寿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对饮,这规矩可不能破。再说了,我也是尿壶放在搁几上——不是盛酒的家伙。你喝,叔,我给你端起来。”说着把酒端起。王掌柜看了寿亭一眼,叹口气,一饮而尽。
  寿亭接着给王掌柜斟酒。
  王掌柜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寿亭,咱爷们儿相处也快十年了。你没来之前,我是周村城里第一大的染坊。这周长福也不知道哪辈子积下的德,让你昏在他门口。明明是个要饭的,大字不识一个,我就不明白你这是哪来的本事!”说罢摇头叹气。
  寿亭笑笑:“叔,本事谈不上,一个小染匠,还说什么本事呀!至于我爹哪辈子积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当辈子行了好,所以我才玩命地干。”寿亭的话字字铿锵。
  王掌柜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干了,我可受不了了。你没来之前,周家那染坊都想卖给我了。可偏偏你来了,这是命呀!”
  寿亭委屈地说:“叔,你嫌我?”
  王掌柜说:“不是嫌你,寿亭呀,你快把你叔挤煞了!”
  寿亭傻里透精:“叔,瞧您老这话说的!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那边看着挺热闹,白忙活,不赚钱。”
  王掌柜说:“还想怎么赚钱?这几年,周家添了十八口染缸,连着买了仨铺子。往下该买我这大昌染坊了吧?”
  寿亭又给王掌柜斟酒,他自己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好像是专门来侍候人的:“叔,咱们门靠门,周记和大昌是一回事。过去讲的是‘家贫望邻富’,我那买卖好了,来往的人多,你这里也跟着沾光。”
  王掌柜把眼一瞪:“寿亭,拿你叔耍着玩吧?你那价钱那么低,让我怎么干?还沾光?尽给我说些甘甜不垫饥的。”这时,王掌柜已经有些酒意。
  寿亭往后拉了一下凳子,装作茫然地说:“不低呀,叔。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不低。你那里买卖多,一缸颜料染十几匹布。用的又是德国颜色,又鲜亮,又不掉色。”
  “叔,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德国颜料又不是光卖给周家,不卖给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伙计不会用,派两个灵透的去我那儿,我说给他们怎么使。”
  王掌柜用鼻子哼了一声:“寿亭,这不用你教。我现在是一缸颜料用半月,就是这样,还赔本。那德国料不能过夜,你买卖多,当然行。十几匹布一齐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吗?那德国料放上一天,第二天变色了。你让我一缸料染一匹布?”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这怨不得我。我不能为了照顾你,把布染得乌了巴叽的。那不仅不能照顾你,连周记也得完蛋。买卖少,咱找缘由,为什么买卖少,咱找到了缘由也就找到了病根,咱想法儿治,不能你这边长肺病,我也得跟着咳嗽。”
  王掌柜见寿亭眉毛立起来,口气又缓和了些:“好,你用你的德国料,叔不说了。你把那价钱抬起来,这可行吧,寿亭?”
  “叔,你知道,我原来是个要饭的,俺爹收了我,也就是收了个劳力,我是跟着干活,做不了主。哪有伙计支使柜上的?”
  院子里,写大仿的大儿子停下了笔,把凳子朝门口搬,两眼乱转,想听听屋里说什么。
  王掌柜自己拿过酒壶,一头将酒壶倒杵在茶碗里,端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碗往桌上一蹾,盯着寿亭说:“寿亭,叔看你是个明白人,我有句话对你说。这么着,叔也别给你说些用不着的了。”他身子向后一挺,“你把价钱提起来,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国料,年终大昌挣的钱里有你二成。这可行了吧?”

  寿亭惊异地摇摇头,然后眉毛渐竖:“叔,我陈六子是个要饭的,我都饿得快死了,也没偷过人家一个棒子;冬天脚都冻烂了,我去要饭,人家那棉鞋就晒在窗户台上,我也没偷来穿。我活得就是个直立,这种吃里扒外的事,陈六子今生不干!”
  寿亭说罢从裆里抽出凳子放回原处,站起来走了。院中,他见王掌柜的大儿子看他,就大声说:“兄弟,好好念,念好书,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柜透过帘子,看着寿亭离去。
  寿亭回到周家,饭都摆好了,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大家见他面有怒气,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来就想走:“我和伙计们一块儿吃去。”
  寿亭吼道:“在这里吃!”
  柱子胆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处。
  周掌柜小声说:“老王气着你了?别和他一样。”
  采芹不怕他:“别人气了你,别回家来撒气!喝口酒吧。”说着碰了寿亭一下。
  寿亭的怒气减了一些,眉毛也落了下来。
  周太太赶紧拿过酒:“快倒上,给柱子也倒上,你爷仨喝两盅。”
  寿亭说:“街坊邻居地住着,没往死里挤你,就是留着面子,他娘的,还往我嘴里按苍蝇!”说罢,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柱子端起酒来不知如何是好,寿亭一看他,吓得他一下子把酒倒进去。
  采芹看着柱子笑。寿亭问:“你笑什么?”
  采芹说:“我笑什么?我笑柱子这一辈子不容易,碰上了你。”
  寿亭也笑了,夹一块鸡蛋放在柱子碗里。
  王掌柜的内弟一挑门帘从里屋走出来。这人三十五六岁,土分头,脸上骨多肉少。时下虽然已到秋后,可还穿着香云纱的褂子。这香云纱看上去像黑油布,实际上是很薄的一种丝织布料,也叫拷纱。“这个J8要饭的,还他娘的挺难对付。”
  王掌柜泄气地晃晃头:“唉!这样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吧。这周村城里大大小小十九家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让他顶死。”
  内弟拿过酒瓶,把酒顺到壶中,先给姐夫倒上,自己也满上一盅,冲着王掌柜一举,〓了下去。“啧!”他一咧嘴,“姐夫,还是我说的那法儿灵,绑了他,看他怎么硬。”
  “老三,”王掌柜把眼一瞪,“这勾结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过来倒水,添油加醋地说:“这也比等死强。三儿说得有理。咱绑了他,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害怕就行了,咱又不伤他。雇土匪也花不了几个钱。”
  王太太梳着一个蝎子纂,个子却挺高,显得不甚协调。她见大儿子在门口,赶紧出来:“上西屋写去。小孩子家,净听大人说话。”
  大儿子不敢抬头,端着他那套家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帘子:“他爹,我看就这么办吧。三儿,可千万不能伤人呀。现在周家成了大买卖,咱就是和人家打官司,也打不过人家。记下了?”
  内弟冷冷一笑:“我非让他叫了爹不可。”
  王掌柜叹口气,端过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把盅子扔了,盅子在桌上滚动。
  早晨,周记染坊门里,寿亭把褡子往肩上一背,冲着采芹幸福地傻笑:“采芹,我天不黑就能回来。咕嘟下豆腐等着我。”
  采芹说:“嗯。你去收账,人家要是当时给不了钱,你可别着急,更不能骂人。你在咱家里怎么骂都行,可出去万不能。记下了?”她的口气像母亲。
  寿亭挠挠头:“我是骂咱那些伙计,他们干点事儿,让人着急。我反正又没骂过你。”
  采芹笑了:“人家整天侍候着你,再赚得你骂?真是!快走吧。你走了,柱子他们也轻快一天,省得听你骂。当初我要是知道你有这毛病,就不让收下你。收了账早回来!”
  “就去收几家,都是大户。小户人家也不用去催,人家有了钱就自动送来。”
  “那就快去快回。”
  寿亭答应着,抬头看了看天:“嗯。这天眼看就冷了,锁子叔还有瞎婶子那棉衣裳你还得赶紧做。说不定下场雨就能冷了。”
  采芹说:“我都拆洗完了,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来就是。”
  寿亭说:“唉!人老了,经不住冻了,你再给他絮上一层。”
  “这还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个朋友,前些日子就打了信,说是让给锁子叔买个西口滩羊的皮筒子,好做个皮袄,给瞎婶子买个皮坎肩子,兴许这几天就能捎来。咱爹说,人老了以后,离了皮衣不暖,离了肉食不饱。你先拐个弯,割点肉给锁子叔送去。”
  寿亭很感激:“唉,还是咱爹会办事。我心里就锁子叔这点念想。”
  采芹怕寿亭难过,就故意说:“就不念着我?”
  寿亭转哀而笑:“念!念!回吧。”
  寿亭走去,采芹站在门外目送他,寿亭随走随扬手让回。
  周村城里,广源粮号,门口竖着些装粮食的粗布布袋,袋口挽着,展现着里面的粮食。
  寿亭来到粮号门口。掌柜的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别处,一见寿亭在跟前,赶紧跑下来:“陈掌柜的,来了,里边坐。”
  掌柜的有三十多岁,胖乎乎的,挺和善。
  寿亭笑笑:“不进去了,我锁子叔那粮食送了吗?”
  “送了,陈掌柜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办,陈掌柜的,你锁子叔还是留下了五斤面,其他的又给送回来了。陈掌柜的,你这人孝,满周村城没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让我把面罗三遍,面罗得那么细,锁子叔又给我送回来,我卖给谁去呀?谁吃得起呀?”说着拉着寿亭往店里走,“我说,陈掌柜的,一会儿呀,你费费心,拐个弯儿去一趟你锁子叔家,让他每月给我个准数,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这是上个月送回来的十五斤,这是这个月的,我撑不住呀!”
  寿亭坐下:“没什么撑不住的,送回来的这些面,你就按罗两遍的价钱卖,中间的那个差,算我的。”
  “谢谢陈掌柜的。狗子,快倒茶!”他朝里喊。
  寿亭制止:“我坐不住。李哥,你这街上一溜七八家粮号,我没找别人,是看着你实诚。你罗三遍也好,罗两遍也好,长上俩钱儿也没事儿,你可千万给够秤。俺锁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了不够,也不会找我说。李哥,你可给我记着,锁子叔对我有活命的恩情哪!”
  掌柜的有点慌:“陈掌柜的,我敢吗?就是敢也不能那么办呀,那缺大德呀!”说着急得跺脚。
  寿亭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是这么嘱咐你。以后,头天送了粮,第二天就到我柜上支钱。你知道我不认字,时间长了我忘了。”
  说着寿亭出来。
  掌柜的在后面追着送。
  广济药铺,金字招牌。两旁的对子是:“云贵川浙地道药材,丸散膏丹遵古炮制。”寿亭刚到门口,撩帘的已把门拉开:“陈掌柜的。”
  寿亭点点头。
  药铺掌柜的一见寿亭,招呼就从柜台里传出来:“稀客,稀客。陈掌柜的,坐坐。”这位有四十多岁,黑对襟夹袄,头戴瓜皮帽。墙边一个半圆桌,寿亭坐下,掌柜的吩咐冲茶。寿亭说:“刘掌柜的,我坐不住,忙。这治咳嗽的药有好的吗?”
  “你锁子叔咳嗽?”
  “这天眼看着就冷,我怕他那饿痨再犯了,先吃上点儿药滋润着。”
  掌柜的低头唏嘘不已:“唉,陈掌柜的,你要是发不了财,那就没了天理。你这知恩图报,谁见了,都比你矮半截。唉!杜先生——”他冲着柜台喊,杜先生快步来到柜台这边,“新近的陈李济枇杷膏来十瓶,打个六花包皮,陈掌柜的好提着。”
  杜先生答应着去了。掌柜的转向寿亭:“陈掌柜的,这药是新从广东进的,治你锁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陈掌柜的,别人的钱我挣,这药,我多少钱进的多少钱给你,就冲你这番心思。”杜先生把药递给寿亭。
  “刘掌柜的,你的心意我领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打发个伙计到我柜上去结账。告辞!”寿亭说着站了起来。
  几个老者坐在太阳下聊天,锁子叔倚着墙,低着头,大概是睡着了。
  寿亭一手提着药包皮,一手提着一块当腰肉,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块肉约有五斤。
  一个老者拿手推了一下锁子叔的膝盖:“锁子,醒醒,你干儿来了,陈六子,陈掌柜的。”
  锁子叔睁开眼寻找:“在哪?”
  寿亭看见了锁子叔,三步两步走上来,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爷好呀!”
  “好!好!”
  寿亭弯腰挽起锁子叔:“锁子叔,我不是不让你在外头打盹吗?”
  锁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着寿亭:“来啦,六子。走,家去。”
  寿亭搀着他,他手里提着马扎走去。
  那些老者羡慕地望着这爷儿俩走去,赞许地点头,感怀地叹气。

  锁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现在败落了。虽是青砖大瓦,但门楣却已破旧。
  瞎婶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听见了寿亭的动静,停下手,认真听。
  寿亭搀着锁子叔进了院,瞎婶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着手说:“是俺儿来了吗?”
  寿亭放下锁子叔,赶紧迎上去:“婶子,是我呀!”说着主动伸过脸让瞎婶子摸。
  瞎婶子摸着:“俺儿都瘦了。”
  “没瘦。婶子,来,咱屋里去。”寿亭搀着瞎婶子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床,还有两个箱子,冲门是桌椅。
  寿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锁子叔,我说了多少遍了,还是雇个丫头子,别再让俺婶子侍候你了。”
  锁子叔摇头:“这——满周村人都说我,摔跟头拾了个金元宝。再雇丫头,人家就笑话了。”
  寿亭不以为然:“谁笑话谁?不用管那些。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办。”
  瞎婶子急了:“六子,这万万使不得!要是那样,你就是成心折你锁子叔的寿。不行,不行!”
  房东听见寿亭来了,从北屋出来,朝这边走来。他三十多岁,面目黄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但都破了。
  他笑嘻嘻地进来,冲寿亭鞠躬:“陈掌柜的,这有日子没来了。”
  寿亭转过身,把凳子侧放,房东坐在了床边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来看看锁子叔,还得出去催账。”
  房东一听寿亭坐不住,搓着手,嬉皮笑脸:“嘿嘿,嘿嘿。”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有事?”
  “嘿嘿,陈掌柜的,你能不能先给点房钱?”
  寿亭的眉毛当时就立起来:“今年全年的钱我都给你了,还他娘的给什么房钱?”
  “今年的是给了,是给了。我是说陈掌柜的帮帮我,先支上明年的。”
  寿亭正色道:“老李,你这房子我本来是想买下的。一是俺锁子叔老两口住不了,再说了,我要是一下子把钱给了你,你一个月就能抽光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好端端的一个家,让你卖得还剩什么?抽大烟,多少人家抽败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给了明年的房钱,你几天就抽干净了,那你明年怎么吃饭?出去,我得和锁子叔说话。”
  老李站起来,但脸上的笑却还在:“戒了,戒了。嘿嘿,陈掌柜的,给一块钱也行。”
  “一块?”寿亭一眼看见了门前的那个衣裳盆,“把你老婆叫过来。”
  “叫她干什么?”
  “快去!”
  老李吓得跑向自己屋。
  寿亭对锁子叔说:“锁子叔,俺婶子也老了,眼又不济。你俩安安生生的,也少了我一份子心事。我让老李他老婆帮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着,近便。我看那娘们儿还正道,就是嫁错了男人。挺好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锁子叔忙说:“不行,不行,人家是房东,李家当初也是大户人家,也是周村城里有名的富户。”
  寿亭笑笑:“狗屁富户!此一时,彼一时。咱先让这大户人家侍候侍候咱。”
  老李领着他老婆进来了,寿亭赶紧站起来,让着那妇女坐下,然后探身说道:“嫂子,我有这么个事儿托付你。俺叔老了,俺婶子眼又看不见,挺难。我看你也闲着没事儿,你就帮着这老两口子洗洗涮涮,也帮着做做饭,你也算有了个挣钱的差使。现在是八块大洋一亩地,一块大洋买俩丫头子。甚至不花钱光管饭,也有抢着来的。我也不给你讲价钱了,这样,我三个月给你一块大洋,你要是把我这二老侍候好,到了年下,兴许还多给。拿着,这仨月的工钱清了。”说着掏出一块大洋,递给那妇女,根本没给对方喘气的机会,直接就是命令。
  那妇女喜形于色,把大洋抱在手里,连连作揖:“陈掌柜放心,放心,我一定让你叔你婶子穿得干干净净,他俩的饭也归我做。做完了他俩的,我再做自家的。陈掌柜放心。”
  老李瞅着他老婆手里的那块大洋,两眼发直。寿亭面色严厉:“老李,我先把话说到头里。我陈六子不是有钱没处花,是因为我叔住在这里。我给了嫂子一块大洋,是为侍候我锁子叔,不是让你抽大烟的!嫂子,这钱不能给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搅蛮缠,让我知道了,我一脚踢死你!听见了?”
  “知道,知道。”二人说着出去了。
  锁子叔说:“哼,一会儿他就要了去。”
  寿亭笑笑:“那咱就不管了,只要她侍候好你俩就行!叔,婶子,我得走了。”
  瞎婶子站起来:“咱啥时候成亲呀?”
  寿亭拉着婶子的手:“婶子,快了,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和俺锁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妇过来给你行大礼。”
  寿亭出门时,老李的老婆已经开始洗那盆衣裳了….
  城外,一片还没收割的庄稼地,天色渐晚,寿亭背着褡子往回走,手里提着截柳树棍。
  他路过一个土崖子,这时,从上面跳下两个人,一闷棍打在他头上,另一个拿麻袋套在他头上……一处破旧的关帝庙,门前有火把,站着几个土匪。
  借着那火把的火还能看清庙门上的对子,红漆早就褪去,字迹也有些斑驳。横批是“亘古一人”,上联为“写春秋读春秋一部春秋”,下联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冲门的关羽金身破旧;旁边的周仓手里的刀头也没有了,只攥着一根棍子;关平上身不在,只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寿亭跑不了,也没绑着,只用一根绳子松松地把他拦在关平那半截腿上。寿亭神情镇定,微笑着看那几个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烧,庙里人影憧憧。
  土匪头领凑过来,这人二十七八岁,光头浓眉,少个门牙。“兄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寿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话就说吧,能答应我就答应,我答应不了的,你宰了我也没用。”
  土匪跟进一步:“好,痛快!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签子’?”
  寿亭乐了:“嗨,这还不容易?我就是一个染匠,既没钱,也没地,也没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谁?哥,有话你就说吧。”
  土匪挺高兴:“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咱弟兄们也是受人之托,事儿很简单,把你那价钱抬上去,也别用什么德国染料。你只要答应这些,我就放了你。你痛快,我也痛快。怎么样?”
  寿亭装傻:“大哥,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柜的找过我。他们这是给你出难题。你想呀,我是个伙计,这事我能做得了主吗?”
  土匪怒目:“那就绑你掌柜的!”
  家里,采芹站在街边瞭望,望穿双眼。
  周掌柜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
  桌上的饭都摆好了,寿亭的那碗豆腐也凉了。周太太面露焦急,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她试着说:“她爹,该不会让土匪绑了吧?”
  周掌柜猛然停下来,回眸视妻。他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能。土匪绑票是要钱,可咱没收到‘票儿’呀?不能,不能。兴许是碰到熟人了。采芹说他今天还到他锁子叔那里去,还能是在锁子哥那里吃饭?”
  周太太摇摇头:“不会,他不会在锁子哥那里吃饭。就是在那里吃,他也得打发个人来送信。要不这样,让柱子去锁子哥那里看看?”
  周掌柜忙说:“可不行!要是一看没在那里,锁子哥知道寿亭到这没回来,还不得急死?瞎嫂子还不得疯了?不要紧,再等等,再等等,兴许咱说着道着就能一步迈进来。”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从门缝里向外看,他看见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过来了,小声说:“回来没?”
  王掌柜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这主意!要是弄出个好歹来,全得进局子。”
  “没事,不是说好就是吓唬吓唬吗?”
  “那是土匪!知道吗?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刚强,宁折不弯。双方要是戗起火来,土匪还不杀了他?你回去吧,我自家在这里看着就行。”
  破庙里,土匪头子用酒洗刀,然后拿着刀在灯下照。
  寿亭坐在那里看着,好像盼着土匪动手。
  土匪头子见他面容平静,有些为难:“兄弟,我是邹平常山柳子帮,常来你周村办差使。既然自报了家门,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干上这一行,我就没想着这辈子落个囫囵尸首。咱俩也无冤,也无仇,认识了,咱好说好散,家里也等着你。这样,你把价钱抬起来,又多挣了钱,你也少受了罪。别逼着哥哥动手,见了彩。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
  寿亭替他解忧:“大哥,我过去是个要饭的,你这一行我见过。当初咱还差点成了同行——就是因为我年岁小,跟不上趟,人家没要我。大哥,咱这么说,各行都有自己的规矩,你就捅我两刀交差吧。兄弟不怪你,你这也是买卖。”

  土匪有点急:“嘿,有点儿意思!头一回见。”
  王掌柜的内弟老三沉不住气了,从门外冲进来:“他妈的,老子这就撕了票,让你他妈的充硬汉!”说着就要去夺刀。
  那土匪头子把眼一横:“老三,杀人撕票可不是这个价。要杀,我放了他,你自己再去杀。”
  老三嘟嘟嚷嚷地退到一边。
  土匪说:“兄弟,就这么着吧!我看你是条汉子,不忍下手,想交你这个朋友。听我的,把价钱抬上去!”
  寿亭说:“大哥,这价钱是我让掌柜的落下来的,全周村城都知道,我要是再抬上去,还有人信得过我陈六子吗?大哥,人活一口气,佛求一炷香。关二爷就站在这里——当初曹操上马金,下马银,美女十二人,他老人家都不动心。我陈六子宁可让掌柜的来收尸,也不能坏了人家的买卖。”
  土匪急了:“好呀,小子!你算是让我开眼了!来,先给他上炷香!”
  他的手下早把香点着了,那炷香有烟囱那么粗,香头燃着,熠熠放光。那家伙用嘴一吹,呼呼地冒火。他双手拤着走向寿亭。
  土匪向上一扬手:“把他的衣裳扒了,我看看这一炷香下去,你还说什么!”
  寿亭的衣裳被扒下来,绳子也松开了。
  寿亭赤着上身,说:“好吧,大哥,我答应你,把价钱抬上去,也不再用德国料子。关二爷当初降曹,土山约三事,也是被逼无奈。你把那香递给我,让我对着关二爷讲讲,不是我陈六子不肯受苦,是怕家里惦记着,我想早回去。”
  土匪高兴了:“这就对了嘛,什么叫识相?这就是识相,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着,示意手下把香递给寿亭。
  寿亭把香接过来,冲着香头呼呼地吹了两口气,香火更旺。他倚定关二爷的脚台,微微一笑,回手把香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咝——”一股黄烟升起。然后保持姿势,转身面向关二爷:“关二爷,我算条汉子吗?你老人家说句话!”随之,他又回过身来,土匪开始后退。他和颜悦色地问:“行了吗,大哥?”
  土匪傻了,那几个拿火把的不敢再看,把脸转了过去,有的把眼都闭上了。
  寿亭向前一步问:“大哥,你要是觉得不过瘾,我再来一下?”说着把香拿开,有些香头还粘在胸口的肉上,细烟缕缕。他正要挪地方,土匪头子急上前,双手夺下:“兄弟,好样的!
  快快,快拿香油,你他娘的快呀!”
  老三见事不好,撒腿跑了。
  寿亭躺在炕上,采芹坐在旁边,心疼地掉泪。寿亭攥着她的手,冲她苦笑:“过去要饭,三天两头让狗咬着,比这疼得多。那时候,狗咬着还没人管,看这,还有人心疼。”
  采芹的泪落在那双握着的手上:“疼煞我了,这王家咋这么坏?”
  寿亭笑着:“妹子,这人生下来就是受苦,我这还算命好的,遇见咱爹咱妈,还遇见你。唉,这不比那天冻煞强?”
  采芹把头伏在寿亭的脸上,泪如雨下,嘤嘤有声,身体抽搐着……
  早上,织染街西头,两头毛色放光的骡子飞驰而来,两个人骑在骡子上,旁若无人,风掀衣襟,能看见腰里的盒子炮。
  骡子停在了通和染坊门口,街上的人都驻足观看,小声议论。
  二人下了骡子,从骡子上拿下一个油罐子和一根带蹄子的猪腿,抬头看看招牌,推门而入。
  周掌柜和太太都在,一见这二人,知道来了土匪,面有惊色。其中没拿东西的那一个对周掌柜一抱拳:“周掌柜吧?”
  周掌柜忙还礼:“是是是!”
  土匪把东西放在柜台上:“我是常山柳子帮的王志武,昨天得罪了陈六哥,我大哥打发我来赔个不是。”
  周掌柜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太太赶紧倒茶,让着那人坐下。
  王志武坐下之后说:“六哥这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我们回到客栈之后,就打听这陈六子是个什么人。客栈里的人都熟悉六哥,说当年一个老头子给了六哥半块饼,六哥至今不忘,现在六哥发了财,供了十年的白面。我大哥听得都掉了泪,大骂自己绑错了人。他佩服六哥的人性,又不好意思来,就让俺兄弟来了。这罐子是獾油,一个肘子。周掌柜,你进去问六哥一声,只要六哥一句话,我们就把老三宰了,给六哥出气。”
  周掌柜慌了:“不用问,不用问,香是你六哥自己摁的,不碍老三的事。二位英雄,咱是买卖人,图个安生。我求二位了。”说着就下跪,土匪赶紧搀住。
  “那好,就按你的意思办,放了老三这个下三滥。我大哥回常山了,他说了,等六哥好了,他在周村最大馆子摆席,要和六哥喝几碗,交下这个朋友。好,告辞。”说罢,抱拳而去。
  周掌柜赶紧送出来,二人再抱拳,土匪扬长而去。
  站在街对面的人目送着……
  掌灯时分,街上的人少了,王掌柜先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人,然后迈脚出门,手里提着礼物。
  寿亭躺在床上,刚吃完饭,采芹正给他擦嘴。
  周掌柜进来了,采芹忙躲开。周掌柜小声问:“寿亭,老王来看你,见不?”
  “见。”他挣扎着想起来。采芹忙按住:“他绑了咱,他还有理了?”
  柱子在一旁怒目而视,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腮后槽牙肌肉绷动。
  王掌柜提着点心盒子进来,一见寿亭就扑来:“寿亭哪——大侄子!都是那个吃喝嫖赌的东西干的。大侄子,你让老叔怎么说。”王掌柜顿足捶胸。
  寿亭伸手拉他坐下:“叔,您坐,三舅是为你着急,这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就放心吧。这街坊邻居地住着,又是同行,有点争执不算什么。”
  王掌柜拉着寿亭的手,热泪盈眶:“大侄子,叔老了,你兄弟还小,我进了局子,这一家子就托付给你了。”说着要下跪,周掌柜提住他。
  寿亭说:“叔,您老这是什么话!这好好的,怎么出来局子了?没事。我是和柳子帮开个玩笑。没事,叔,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让三舅回来吧,这事过去了。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着三舅。”
  王掌柜说:“大侄子,这染坊我是不干了,你好了,就盘过来吧。”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你这是成心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借着这点儿事,抢人家的买卖。你还让我在周村城里做人不?”王掌柜相当意外,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叔,以后呀,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就当没这事。我这回见了土匪,也算长了见识。咱们门挨着门,远亲不如近邻呢。你放心,叔,不仅干,以后我还得帮着你干。回头你打发两个伙计来,我教他这里头的窍门。”
  王掌柜回到家里,一头大汗,妻子赶紧递过手巾,然后忙着倒水。
  王太太问:“他告局子吗?”
  王掌柜一拍大腿,接着又松下来:“唉!没想到呀,人家一句难听的都没说。这是干的什么事儿。让老三回来吧,人家不追究。这小子,将来准能成大事。”
  王太太冲着菩萨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无动于衷。
  王掌柜喝口水,气急败坏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地烧香,咱怎么就拾不着这样的伙计呢?”
  柱子愤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让官府拿了这个老王八。”
  寿亭淡淡一笑:“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就这样吧。咱不告,满城的人都为咱传名。这一城的人都说他不仁义,他那买卖还能有个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陈六子是什么人了,谁再想雇土匪绑咱,那就得先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柱子,这两天我动不了,柜上的买卖你多盯着。”
  柱子答应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寿亭又喊住他:“你嘱咐咱那些伙计,这事千万不能让锁子叔知道。”
  柱子答应着去了。
  采芹给寿亭擦脸,说:“周村城里都传遍了,锁子叔能不知道?我看还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乱着急。”
  “好好,这主意好。”
  采芹说:“你咋对老王家那么好,气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声音很小,装着有气无力,采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怎么着?”
  “偶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骂人!真是!”
  寿亭不笑了,他攥着采芹的手说:“采芹,你记着,周村城里这些开染坊的,谁离得咱近,谁就得先关门。王家是头一个。我陈六子就是他灭门的灾星。早早晚晚,周村城里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头:“六哥,咱过平安的日子吧。咱的买卖已经够好了,钱多了没用。我这想起来,咱那小的时候多好呀,也没有心烦的事儿。现在咱的买卖是大了,可你倒是让我整天揪着心。”
  寿亭说:“妹子,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这买卖不是干大了,就是干没了。这也由不得我呀!”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小波《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书,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但是不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马尔库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单向度的人》里,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生死晶黄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不凡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 [点击阅读]
白客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不管是一摸二摸还是三摸,孔若君都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但愿不要有人一看到“摸”字就发生龌龊的联想,特别是“摸”和数字连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伪道学家的佯愤。如今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一摸二摸三摸是重大考试前校方对学生应试水平进行摸底的简称,全称应为第一次摸底第二次摸底第三次摸底,简称一摸二摸三摸。 [点击阅读]
皮皮鲁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图书馆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满意啦!他们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头发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可为什么看的书一样呢?他们一不满意,可不得了啦!一个个嘴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把半边天都烧鼹了。消防队发现北边的天烧红了,开着救火车赶来,可是到了现场一看,哪有什么火,原来是孩子们生气呢。后来,图书馆的阿姨把我叫去。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0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神犬奇兵
作者:佚名
章节:164 人气:0
摘要:“幽灵犬”的传说“夜歌!回来!回来!”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第863师侦察连长白正林趴在战壕前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坡上,泪流满面地大叫,“回来啊!”月光下,战壕外沿撒满了亮晶晶的弹壳、弹片,草地上散着数不清的手榴弹拉火环。白正林的军裤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胸前的“光荣弹”。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