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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 -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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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秀萍和祝永达一起回到了松陵村。走到村口那棵松树下,他们都抬起了头;松树明显地苍老了许多,有三分之一的枝丫已干枯,松针稀疏了,太阳光跌落下来,在地上印着各种样式的图案。祝永达觉得松陵村变了,街道宽畅了,楼房大瓦房增多了,新建的宅基,一家的门楼比一家的阔气、漂亮,门都是漆成朱红色的大铁门,一辆拖拉机开进去绰绰有余。家家的楼房都是雪白的瓷砖砌面,看起来很气派。拥有新宅基的是田广荣、田兴国、祝仁来、祝万良这样一些庄稼人,他们大都不是靠在土里刨、地里挖盖起楼房的。而田水祥、田玉常、马英年这些人家还住的是陈旧的厦房,土墙呆滞木然,门楼子呆头呆脑。这些土房土墙穿插在漂亮的楼房或大瓦房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秀萍没有回自己的家,她跟着祝永达进了他家的院门。
  祝义和正在扫院子。祝永达首先看见的是父亲的背影,是那微微佝偻的腰,是花白的头发,父亲把扫帚伸出去的动作不是很灵活了,扫帚发出的声音有点老态,祝永达怕一下子吓着了父亲,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祝义和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当他看清是自己的儿子之后,放下了扫帚:“永达回来了。”父亲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给母亲说,他说得很轻。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站在房檐台上先是愣怔地看了一瞬间,连颠带跑地走到祝永达跟前,拉住了儿子的手仔细地端详他的面庞。祝永达吭地笑了:“没变样吧?”吕桂香摇摇头:“变了,变样了,五年多了,咋能不变呢?”吕桂香将手在围腰上擦了擦,去摸儿子的脸,母亲的手一触摸到祝永达的脸庞,他心中一热,眼眶发潮了:做娘的心永远在儿女们身上。母亲比父亲精神一些,但她比父亲更显得老,两鬓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重重迭迭。母子俩都不说话。站在旁边的马秀萍笑了。吕桂香似乎才意识到了马秀萍的存在,她笑着问马秀萍:“你是和永达一块儿回来的?”“一块儿回来的。”“你们在一起?”“在一起。”祝义和说:“快给娃们做饭去,他们大概肚子饿了。”祝永达说:“我们下了车,在县城里吃了饭。”吕桂香说:“你们去洗把脸,我去给咱做臊子面。”马秀萍跟着进了厨房。
  晚上,祝永达和父亲睡在一条炕上,马秀萍和吕桂香就睡在祝永达的房间里。
  夜里,祝永达躺在父亲身旁,父子俩心贴心,口对口地拉话。祝义和将村子里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给祝永达说了一遍,祝义和叹息道:“苦啊,世事再变,农民还是个苦虫。”祝义和告诉儿子,有钱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村子里有些农民还是交不起提留款,没钱供娃念书的农民也不少,娃们考不上大学难,考上大学也是难。祝永达问父亲:“田广荣还当书记吗?”祝义和说:“还当,他只当操手掌柜,大事小事交给祝万良和田水祥去办。”祝义和感叹道:“他哪里是共产党的干部?”祝永达说:“他咋能那样呢?”祝义和说:“田广荣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他就这样霸道了一辈子。”“马志敬的日子过得咋样?”祝永达问父亲。“他的儿子刚刚进新疆打工死了以后,老两口进山包皮山庄去了,我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你不知道,志敬他爹那时候就穷得叮当响,到了志敬手里,还是没翻过身。”“我子凯叔怎么样?”“老汉身体不太好。两个孙子不争气,他被气倒了几回。老汉心大,硬撑着,你明天去看看他。”父子俩都没有睡意。祝永达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松陵村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惊讶、愤慨、焦虑。祝义和说:“电视上说庄稼人的日子过得多好多幸福,我就信不下去,依我看,穷的也罢富的也罢,庄稼人是越活越累了。”父亲这么大岁数了,还为庄稼人而担忧。他心里装进去的太多,就活得不轻松。父亲就像一棵大树,祝永达能看清这棵树经过多少次的风吹日晒雪虐雨淋,留下了多少个疤痕。大半辈子了,父亲的心情大概一天也没有平静过,生活对于父亲来说是严酷的,命运并不偏爱他,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祝永达说:“不能否认,如今富起来的农民确实不少。但人人都有生活压力,这也是事实。”祝义和说:“是呀,现在和过去就不能比,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你是在西水市碰见马秀萍的,还是在回来的路上?”
  “这几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噢?”
  “我们打算‘五一’结婚。”
  “要和马秀萍结婚?”
  “是呀。”
  “这恐怕使不得。”
  “你有啥顾虑?”
  “我们咋能和田广荣结成亲家?”
  “田广荣是田广荣,我们是我们,这是两回事。”
  “结了亲,你就要把田广荣叫姨夫(岳父),松陵村人会把我们和田广荣捆在一块儿看的。我们和田广荣不是一样的人。”
  “你放心,村里人不会那么糊涂,我们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互不相干。”
  “爹不为难你,婚姻是大事,你又是二婚,要想好。”
  “我想好了。”
  祝义和也起来了,他披着衣服和儿子并排靠住炕墙坐着。祝永达给父亲递了一支烟,点上了火。祝义和吃着烟,心里还在盘算着儿子的婚事。
  隔壁房间里,吕桂香和马秀萍也没有入睡,她们谈论的是同样的话题。
  “照你说,我家永达到了西水市就落脚在你那儿了?”
  “是呀,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马秀萍说得很直接,很明白。
  “你们打算咋办呀?”
  “五一节就结婚。”
  “你爸和你妈同意吗?”
  “这不关他们的事。”
  “你爸是村支书,他除过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松陵村的大事小事都得他来管。”
  “田广荣?”马秀萍笑了一声,“我谅他不敢管我的事。”
  吕桂香忽视了马秀萍语气中的轻蔑和愤怒,笑声中的冰冷和仇视,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继续说:“婚姻是大事,你得给你爸和你妈说好,不要叫他们为难你。你惹你爸生气了,连你妈也不得安然……”
  吕桂香一心为马秀萍着想,她说了一大堆话,马秀萍一声也没吭。在她的心目中,马秀萍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既漂亮又能干,她在西水市能干出那么大的事,说明她本事不小。她相信儿子看准的人不会错,她也盼望儿子能有马秀萍这么一个好媳妇。她之所以要给马秀萍唠叨,是她希望田广荣和薛翠芳能够同意马秀萍和她的儿子成亲。儿子比马秀萍大十几岁不说,还是二婚头,她担心马秀萍的父母亲会弹嫌她的儿子,如果田广荣和薛翠芳也高兴,就皆大欢喜了。吕桂香和祝义和的想法不一样,她对儿子的做人是亮清的,儿子做什么事都有主见,田广荣为人咋样,也不会影响儿子。吕桂香大概感觉到马秀萍不喜欢听她唠叨,就不再说了。

  祝义和觉得,儿子和马秀萍成亲有点太唐突,不仅仅因为马秀萍是田广荣的养女,他心目中的媳妇应该是黄菊芬的翻版:腼腆、孝顺、规矩、贤惠,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马秀萍的突然出走使祝义和觉得是出了格的事情,谁知道她在城里这么多年是咋混的?这些逛来逛去的女孩儿未免使祝义和警惕,虽然,他不摸马秀萍的底细,不能枉说马秀萍有什么瑕点,但他很难把她归入到规规矩矩的女孩儿的行列中去。他觉得,马秀萍的事情干得越大就越难做一个好媳妇。儿子需要的是能活人过日子能生儿育女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什么“能人”。他为难的是:不能把自己的疑虑向儿子挑明,也不能阻拦儿子,但又放不下心,只好敲边鼓: “永达啊,不是爹多心,依我说,你先不要去领结婚证,你明日个把马秀萍送回去,给田广荣和薛翠芳说亮清,不要叫他们觉得咱是高攀,他田广荣就是当上县长咱也不高攀他,和马秀萍一样的姑娘咱也能找到。”
  “秀萍怎么给田广荣和她妈说是秀萍自己的事。”祝永达说,“爹,你就不必多虑了,也不要太在乎田广荣。”
  “不是我在乎他,我和他要做亲家了,这是明摆的事。”
  “要是田广荣和秀萍她妈同意呢?”
  儿子的话把老汉问住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知道秀萍为啥从松陵村跑了的吗?”
  “不知道。”
  “她没给你说?”
  “没有。”
  “你看你,连这事也没弄亮清,就要和人家结婚?在外面逛世事的女娃娃有些不是好东西。”
  “好好好,我明天就问她,问她都干过啥事。”
  “永达,你看你?还是老脾气。我不是稀里糊涂的人,我只给你提个醒,人没尾巴不好认。”
  眼看,父子俩说不到一块儿了。
  祝永达只好说:“你说得对。”
  这一家人入睡时,已是鸡叫三遍了。
  薛翠芳从娘家回来时,天已黑定了。她进了房间一看,田广荣没有开电视,上炕躺下了。她洗了手脸,上了炕,钻进了田广荣的被窝。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觉,精身子下了炕,取来了遥控器,要开电视,田广荣不叫她开,她说:“睡这么早,不怕把头睡扁了?”田广荣说:“我心里烦躁得很,不想看。”
  田广荣捉住了薛翠芳的手腕:“秀儿回来了。”
  “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看见?”
  薛翠芳一听,翻身坐起来了。
  田广荣并没有见到马秀萍,他从赵烈梅口中得知,马秀萍回来了。
  赵烈梅见到祝永达和马秀萍纯属偶然。在祝永达回来的前一天,吕桂香找到赵烈梅,给赵烈梅说,吃毕晌午饭要把厨房清扫一遍,她请赵烈梅来给她用白土抹抹墙壁,赵烈梅就允诺了。和祝永达分手以后,赵烈梅时不时地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想打问祝永达的消息,这老两口却对她守口如瓶,但她不抱怨,对这老两口很照顾的,帮他们磨面,做家务活儿,帮他们锄地,施肥,收麦,种秋。冬日里,或下雨天没什么活儿可干,她就陪吕桂香拉拉家常。吃毕晌午饭,她洗了锅碗,就来帮忙,进了院门才知道祝永达回来了,而且是和马秀萍一块儿回来的。不用祝永达再开口,赵烈梅就能感觉到他和马秀萍之间是怎么回事。祝永达并没有隐瞒她,他坦率地告诉她:他和马秀萍“在一起”。当然,赵烈梅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一笑:“那好啊!”马秀萍俨然以祝家儿媳妇的身份招呼她。她强装着高兴愉快的样子,帮吕桂香打扫了厨房。
  出了祝永达家的院门,赵烈梅心里隐隐作痛,她真想给马秀萍说亮清,在马秀萍穿开裆裤子的时候,她就和祝永达“在一起”了。尽管,她并没有和祝永达那样过。“你这是何苦呢?”她边走边问自己,“你从来没有给人使过瞎心,咋这么短见?祝永达和马秀萍‘在一起’,影响了你什么?祝永达的愉快就是你的愉快,你本该高兴才对。”她只顾低头走路只顾思量,抬头看时,迎面走来了田广荣,几乎和田广荣撞在一起。她哈哈大笑了:“你看我,把六爸还要撞倒哩。”“你不好好走路,思量啥哩?”“没思量啥。”赵烈梅已经走过去了,回过头来说:“秀萍回来了,你没见?”田广荣一怔:“秀萍回来了?”“你还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她在永达家里。”赵烈梅是把这件事当做好消息告诉田广荣的,她没有任何恶意。田广荣半晌没说话,他没有去村委会,拧过身回家去了。
  推开院门,乖觉的小狗扑过来在田广荣的裤管上亲昵地嗅来嗅去,田广荣一脚将狗踢出去了,小狗尖叫一声,蹲在远处惊恐不安地看着主人进了房间。田广荣打开了一瓶西凤酒,独自干抿着,抿了几口,他抬眼一看,镜框里的马秀萍在他眼前头摇头晃脑,他定睛看时马秀萍眉毛挽在一起,双眼瞪着他:“咋啦?田广荣,你还想愚弄我?问问你自己,这一辈子造了多少孽?”田广荣一把从墙上抓下来那个小镜框,举起来,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却没有摔,镜子缓缓地落下来了。他一只手捏住镜框,用衣服袖子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镜框上的尘埃,仔细地端详着马秀萍,暗自叫道:秀儿呀,我的秀儿!心里一酸,几滴眼泪涌出来,镜框里的玻璃被打湿了。他托起镜框又去墙上挂,似乎那镜框太有分量了,他举不动,不知怎么的,手一松,镜框掉在了脚地。他低头看时,镜框中的马秀萍支离破碎了。
  “老田,我问你话哩!你说娃现在在哪搭?”
  “在人家的被窝里,你说在哪搭?”
  “你咋能这样描画女儿?”
  “你叫我咋说呀?她现在就睡在祝永达的怀里。”
  “你不要胡说了,娃把永达叫叔哩。”
  “就是叫爷,和永达睡觉有啥不相干?你信不信?”
  “不,不,秀儿不会这么糊涂。”
  薛翠芳嚷嚷着要下炕去找马秀萍。
  田广荣说:“睡觉吧,你现在去,小心祝永达把你的腿打断了。”
  田广荣并没有拦薛翠芳。薛翠芳下了炕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拉开了院门。快步走到祝永达家的院门前,薛翠芳用手一推,院门紧关着,她不知怎么是好。夜静得跟石头一样,街道上漆黑如炭,风在树叶间骚动不安。她抬起手抓住了铁门环,却没有摇动,一股凉飕飕的铁的感觉从她的手心里向身体上的每一处传送,她的心里发凉了,身体发凉了,似乎看见,站在院门内的马秀萍用冷冰冰的目光在质问她:半夜了,你这是干啥哩?薛翠芳松开了门环,撒开腿向家中走,她的脚步声像黑油罐那么黑,像黑油罐那么亮。她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了,不敢回头望。她用肩头撞开掩着的院门,几乎是扑进去的。

  进了房间,上了炕,她还在颤抖。
  黎明,院子里刚举起一点亮光薛翠芳就起来了,她洗罢脸,连院子也没扫就去祝义和家里了。到了祝家的院门口,她一推,院门还关着。她听见院子里已经有了脚步走动声,就站在院门外边等待。没等多长时间,祝义和拉开了院门,她连招呼也没打,一脚跨进了门。
  进了门,薛翠芳“秀儿秀儿”地大声叫着。吕桂香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叫,赶紧从灶房里出来了,她一看是薛翠芳就笑脸相迎:“你来了。秀萍昨日个回来没回家里去,她说今早上要回去看你,”吕桂香特别强调了一下,“她昨晚上和我睡在一块儿。”吕桂香把薛翠芳领进了房间。马秀萍还没有醒来,吕桂香给薛翠芳摆了个眼,薛翠芳坐在了炕沿,吕桂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薛翠芳深情地看着女儿的睡态:马秀萍平躺着,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乌黑亮泽的头发堆在枕头边,面部的线条十分明朗,她似乎睡得很浅,仿佛是在闭着眼睛思考什么,浓密的眉毛不太舒展,那一缕忧郁胭脂一样淡淡地敷在脸上。薛翠芳从女儿的脸庞上捕捉到的是成熟和沉静是紧张和疲倦。她将女儿的那条胳膊放进了被窝里,马秀萍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秀儿。”马秀萍睁开眼,对她只一瞥,又合上了。她说:“秀儿,你得是还在睡梦里?”马秀萍将胳膊从被窝里取出来了:“我灵醒着哩,妈。”薛翠芳又挪了挪屁股向女儿靠近了一点。马秀萍睡在被窝里说:“妈,你好吗?”“好,好着哩。”“你咋知道我回来的?”“你以为你能把妈哄了?”马秀萍笑了:“我咋能哄妈呢?”“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马秀萍翻身起来了:“家?我有家吗?家在哪搭?”“这女子?你咋没有家?”马秀萍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那是你和田广荣的家,不是我的家。”马秀萍穿好衣服下了炕。薛翠芳愣住了,女儿说话的口气不对头,倔倔的,她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吕桂香将洗脸水端进了房间,她对薛翠芳说:“今日个早晨天气凉,你坐在炕上去说话。”薛翠芳摇摇头:“不了不了,我坐一会儿就走了。”吕桂香说:“几年不见了,见了面咋能就走了呢?”薛翠芳说:“我看秀儿烦我。”吕桂香说:“你怕是多心了,秀萍,你给你妈说,叫她上炕去。”马秀萍从吕桂香手中接过洗脸盆:“你去忙活吧,妈。”薛翠芳一听,马秀萍将吕桂香叫妈,她忽地站起来了。吕桂香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马秀萍把双手浸在热水中,她在墙上那面大镜子中端详着自己。薛翠芳就站在她的身后。镜子里映出了母亲有点憔悴的脸庞,她的鬓角有了几根白发。马秀萍静静地看着镜子:“我要和永达结婚了。”“这咋能行呢?”薛翠芳的声音是从她的身后传过来的。马秀萍洗毕脸转过了身,她拉开包皮儿取出了护肤霜:“妈,你说咋不能?”薛翠芳说:“永达要比你大一轮子哩(十二岁)。”马秀萍说:“田广荣比你大多少,比一轮子还多三四岁吧?”薛翠芳无话可说了,如果她要说,你该把祝永达叫叔的,那么,女儿有可能会说,没见你把田广荣叫过叔;如果她要说,永达是二婚头,女儿可能会说,那田广荣呢?田广荣算几婚头?当然,这都不是马秀萍的理由,她的理由只有一条:“我爱祝永达。”薛翠芳说:“你爱上谁,妈也管不了你,妈是说,活人过日子和爱是两回事。”“妈,你就不要操心我以后的活人过日子了。”薛翠芳抱怨道:“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你走后,你爸到处找你,到省城,到西水市,找了个遍,没见你的人影儿,你爸愁得整天唉声叹气。”马秀萍说:“你不要再说田广荣了,你再说一声他,你就走人。”马秀萍说出的话儿不平整,有棱有角的。薛翠芳至今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间不接纳田广荣?为什么对田广荣如此无情?薛翠芳说:“你不叫我说,我就不说。”薛翠芳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为这个女儿,马生奇险些要了她的命,她为女儿操碎了心,女儿竟然对她是这样?她看着马秀萍,眼泪涌出了眼眶。马秀萍放下了梳头的梳子,又把双手浸在了热水中。弯下腰一动也没动让温吞吞的水在她的手指间流动。她抬起眼睛在镜子中看着伤心落泪的母亲看着母亲有点紧张的面孔,她拧出毛巾,擦了擦脸,回过身来,坐在母亲的身旁,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妈,你不要这样嘛,等我和永达结了婚,把你接到西水市去,叫你过清闲日子。”薛翠芳说:“不要说那么远的话了,跟妈回去吧。”马秀萍说:“我会回去的。我还想好好地看一看那个院子。”
  母女俩正说着话,祝永达在屋外“秀萍秀萍”地叫着进来了。见到薛翠芳,祝永达第一次觉得有点别扭,竟然不知道称呼什么。薛翠芳打量了几眼祝永达:“永达,你的本事不小啊,啥时候学会了骗人?把秀萍哄到手了。”祝永达笑了:“不是哄,是缘分。”薛翠芳说:“狗屁缘分,我不信,你肯定是连哄带骗地把我女儿拐去的。”祝永达说:“就算是这样吧。”马秀萍说:“永达,不要说淡话了,快叫姨(岳母)。”祝永达脸红了,他仿佛才意识到,她和秀萍的结合将要改变他和薛翠芳之间的伦理关系了,他当村支书那几年,见了薛翠芳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现在,他怎么能把大他八九岁的女人叫姨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了一声姨。
  吕桂香将早饭端来了,她挽留薛翠芳吃饭,薛翠芳不吃,她摆着手向屋外走。吕桂香撵到了院子里,也没撵上,薛翠芳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吃早饭时,薛翠芳告诉田广荣,马秀萍要和祝永达结婚了。田广荣问道:“啥时候?”薛翠芳说:“大概在五一节。”田广荣说:“过两天,你到县城去给娃买嫁妆,买丰盛些。”薛翠芳惊愕了:“你情愿这婚事?”田广荣说:“你以为我不情愿?只有五牛不通的瓷锤子才会拦人家娃的。”经过一个晚上反复地琢磨,田广荣想通了。薛翠芳说:“我就是不情愿,我家秀儿是漂漂亮亮的一个黄花闺女,祝永达算个啥?四十二三了,还是个二婚头。”田广荣说:“女人见识,全是女人见识,人和人的关系是会改变的,你就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我六十二三了,在松陵村还能干几天?就凭祝万良和田水祥把松陵村的事能干得动?他们都不行,松陵村到头来还是祝永达的天下,咱和祝家结亲有啥不好?”田广荣比薛翠芳想得多,想得透彻,他从祝永达和马秀萍的婚姻中看到的是另一种机缘。

  吃毕早饭,田广荣主动来见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祝家的门,田广荣就满脸堆笑了,他打量着马秀萍:“秀儿,你长高了,也胖了,听人说,你在西水市干了大事,爸很高兴呀。”马秀萍半眼也没看他。祝义和将一杯茶水递给了田广荣。
  “听你妈回来说,你和永达要结婚了,好啊!爸祝贺你们,还缺啥东西,爸去给你们买。”
  马秀萍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啥也不需要,只要你不干预我们的生活。”
  “谁干预了?你是说你妈?”田广荣哈哈一笑,“你妈就是那脾气,其实,她也高兴着哩。”
  马秀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秀萍的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田广荣当然听得出来的,他故意岔开了话题:“永达,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
  “很难说。”
  “最好不要出去打工了,你回来继续当你的支书,我去给乡党委书记杨明轩说。我老了,也是干到头了。”
  “我就是不去西水市,也不是为了当支书。”
  “松陵村的事情指望着你哩,当初,我培养你入党……”
  田广荣正准备拉开忆旧的架势,村委会的马会计来找他,说是乡政府来人了,叫他去商量事情,田广荣这才走了。
  本来,祝永达打算吃毕早饭和马秀萍去领结婚证,他刚出院门,被田玉常拦住了,田玉常一见面就张口向他借钱。
  所有的倒霉事全都叫田玉常一个人揽上了,他想躲也躲不掉。
  两年前,广东的东莞市来人到凤山县招工,他们只要女孩儿,年龄界定在十八至二十三周岁。田玉常一听,每个月有八百元的收入,就把大女子田小娟送上了车。松陵村一同去了六个女孩子,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都长得标致端庄,水灵灵的,个个是一朵花。娃们去了三个月,有五个就逃回来了,这五个姑娘痛哭流涕地说了她们的遭遇,田玉常两口的心仿佛被谁拧去了一块。原来,这些女孩子是被骗到广东去卖婬的。女孩子说起她们几个月来非人的生活,哭得抱成了一团。使田玉常两口揪心的是田小娟没有逃脱,而且不知去向了。田玉常两口知道,女儿是满怀着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父母亲的。临去的前一天,女儿还对他们两口说,她要在南方挣好多钱,在那儿买房子,扎下根,生活一辈子。女儿把生活想得太美妙了。田玉常两口在强烈的思念和担心中挨过了几个月,他们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借钱去东莞寻女儿,女儿没找见,三千块钱花了个精光。一年后,被迫做了“三陪”的田小娟才逃回来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被折磨得又黑又瘦,神情恍恍惚惚。她带着心灵上的创伤回到了松陵村。
  祝永达问田玉常:“借多少?”
  田玉常面有难色,不好开口。
  “你就直说吧。”马秀萍给田玉常说。
  “能不能借给我三百元?”
  祝永达给马秀萍递了个眼色。马秀萍从手提包皮里取出三百元给了田玉常。田玉常千谢万谢地走了。
  祝永达和马秀萍办了结婚证,他们在县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松陵村时,已是暮色四合了。祝永达下了车一看,父亲蹲在院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满腹心事的样子。祝永达用手捅了捅马秀萍,给她摆了个眼,马秀萍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爹,祝义和从石头上起来了。
  “爹,你还没有上炕去?”
  “我在等你哩。你咋回来得这么晚?”
  “碰上了几个同学,叙叙旧,天就黑了。”
  “你妈给你留着饭,快回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
  儿子在外面呆了几年,大不一样了,家离县城只有三公里多路,还要坐小车;家里的饭也不吃了,要去进馆子。这样活人过日子,那还行吗?庄稼人来一个钱都不容易,一把两撒是不行的。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房间,两个人还没有喝一口水,祝义和将永达叫到他自己的房间来了。
  “永达,爹想向你借些钱。”祝义和郑重其事地说。
  “爹,你想花钱就说,借啥哩?”
  “我不想白花你的钱,花得多就要借。”
  “借多少?”
  “十万元。”
  “十万?你借那么多钱干啥用呀?”
  “你先说你有没有十万?”
  “我没有十万,假如你等着用,我向秀萍借。”
  “你连十万元都没有?爹还以为你有上百万了。”
  “我出去才有几年,咋能挣那么多钱?”
  “没有那么多钱,你就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呀。”
  “你给田玉常借三百元是咋回事?”
  祝永达这才明白了父亲借钱的用意:“田玉常说他还欠三百元的提留款。”
  “咱村比田玉常日子难的人多的是,你能管得了?满说是十万,就是五十万元也管不了。三组的祝引弟是咱的自家人,把儿子都卖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六组的马宣儿,把自己的婆娘典给了城关镇的一个粮食贩子,叫人家包皮养着,自己守光棍,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提留款交不上去,不是田玉常一家两家的事,也不是咱南堡乡一个乡的事,你妹妹那个乡提留款收不到手,教师工资拖欠了一年,没办法把民办教师全给开了,教师不够用,两个村的学校合成了一个,六七十个娃娃们挤在一个教室,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又给二年级上,娃娃们考试一半儿不及格,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爹吝啬,我们可怜不起谁,施舍不起谁。这话先不说。村里人一旦知道你有了钱,咱一家就成松陵村人的仇人了。这几年,不比我给田水祥白给三间房的时候了,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是父亲过虑了,还是他自己对农村里的事情陌生了?祝永达一时还说不清。父亲前些年可不是这样,他不是把房子也白给了田水祥吗?父亲一生都是把钱看得不很重,他常常对儿女们说,攒钱不如攒本事。是父亲老了,爱钱了?还是农村里的情势果真变了?当然,祝永达能感觉到,村里的穷人照旧那么穷,而有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的楼房盖得很阔气。像田玉常那样的人,要翻过身确实不容易。
  “我们不会成为松陵村人的仇人,就是我们有了几十万、几百万也不会与人为敌的。”
  “不是你和人为敌,是人和你为敌。我说的这话你信不信?”
  “我信,可你不要为这些事想得太多。”
  “不是我想得多,我是怕你迷在事中,有个啥闪失。”祝永达看看父亲那张很沧桑的面孔,一激动叫了一声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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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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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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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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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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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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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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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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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