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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 -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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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中,田广荣的楼房开始架楼板了。田广荣是松陵村第一个盖楼房的。祝永达出走后,田广荣第二次当上了村支书。田广荣这一次当支书是由乡党委书记李同舟主持松陵村的党员大会民主选举出来的。四十二名党员参加了党员选举会,四十名党员给田广荣投了赞成票。这四十二名党员中,三十五名党员是田姓。选举之前,田广荣早就吩咐田水祥给田姓人家的党员通了气。这些将田广荣叫做二哥、六爸或三爷的田姓党员一听田广荣又要上台了,大都当面给田水祥允诺:“告诉三爷,我投他的票。”“给六爸说,他当支书田姓人没说的。”“松陵村的事就要二哥干。”其实,选田广荣当支书和选田家的族长差不多。而李同舟在会上说,松陵村的这次民主选举是胜利的,让每个党员充分发挥了民主权利。不知道是李同舟不摸底细,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再次当了村支书的田广荣没有亏待他的兄弟、侄儿和孙子们,他在“七一”和元旦前夕,两次召开表彰会,给投了赞成票的以优秀党员的名义给每人奖励了一百元的奖品,算是回报。这一次,田广荣冠冕堂皇地当上了村支书。支书盖房不像其他庄稼人需要事事操心,只要他一句话,木材、水泥、钢材、石灰、砖瓦就有人给他拉到工地上来了。给他负责施工的是水泥厂里的一名副厂长。
  按照农村里的习俗,架楼板那天,田广荣在家里摆席招待客人。席棚早已搭好了,礼簿设在席棚外面。给田广荣贺喜的有各村的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乡办村办企业的领导,乡机关的干部几乎全都出动了。各村的干部和乡办村办企业的领导纳的礼金最重,少则一百元,多则二三百。田支书盖房,村里人不敢不表示,礼再轻也得买一条十几块钱的被面,买不起被面的庄稼人手里攥着三五块钱缩头缩脑地进了田广荣的门,他们给执笔的村委会会计说,只要写上他们的名字就行了,他们表示不吃这一顿饭。搭在脚手架上的花花绿绿的被面和颜色各异的布料已把楼房四周盖严了。田广荣叼着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招呼前来祝贺的客人。乡长郑援朝他们几个到了以后田广荣给管事的说:“开席。”在给田广荣贺喜的队伍中没有祝永达,这会儿,他正在西水市。假如,他发现,用在田广荣楼房上的那六根铁管子就是他负责人畜饮水工程时丢失的,他将很吃惊:田广荣嘴上不是说要追查到底吗?他贪污了,也可以说是盗窃公家的东西,嘴上依旧说得那么好听!
  坐第一轮席的当然是乡政府的干部和各村各企业的头儿。第一轮席坐毕,田广荣给田水祥说:“你把乡上来的领导和各村的支书领到村委会去休息,给他们找几副麻将,叫他们自个儿玩去。”田水祥说:“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田广荣第二次当了村支书后,马志敬辞职不干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他需要钱,作为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除了在土地里刨钱,没有其他能耐。他思虑着进雍山,承包皮被人撂下的山庄。会计祝万良顶替了马志敬这个角色。田水祥被提到村支部当了副书记,这全是田广荣一手安排的。田广荣明白,如今搞基层工作,离不开田水祥这样的二杆子货。田水祥是恶人的菜,好人的害。在恶人面前,他十分顺溜,百依百顺;在好人面前,他耍不尽的威风,施不尽的手腕。村里最棘手的就是收粮收款。田广荣重新上任的第一年,只向农民收了百分之五十的提留款,余下的百分之五十由村办水泥厂给垫支。虽说水泥厂已是一个烂摊子,年年亏损,可田广荣有办法贷来款,他以水泥厂的名义贷款给庄稼人垫支提留款。村民们不管你钱是从哪里弄来的,只要当时不掏钱,就说你好,这种心理状态田广荣是摸透了的。既然自己不掏钱,村里人就说田广荣的支书当得好,比祝永达好。当了村支书以后,田广荣把水泥厂的事全都推给了厂长田兴国了,他算是甩脱了一件烂包皮袱。而田兴国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企业再烂,一个厂长养得起,他酒席照样吃,小车照样坐,歌厅照样逛。
  第二轮开席没多久,出事了:淋石灰的坑里淹死了一个娃娃。第一个目击者是田水祥。田水祥将那一帮人安顿好之后从村委会急急地回来照料这边坐席的客人,田水祥不想多走路就绕到席棚后面去,想从后面顺着墙根进门。淋石灰浆的坑就在墙根下,他想绕进门就必须从这坑前经过。田水祥无意中向坑中一瞅,只见石灰水中漂浮着一个小娃娃,田水祥失声呐喊:“谁家的娃娃?谁家的娃娃掉到淋灰的坑里去了!”坐席的人一听田水祥的喊声失了调,一声比一声紧张,一声比一声恐怖,放下筷子涌出了席棚。他们挤到这坑前,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田得安掂来了一把木梯,他将梯子下到坑里去,人顺着木梯下去,把娃娃抱上来了。娃娃已经浑身冰凉,没有一丝气息了。赵烈果和田玉常挤进人群中一看,两个人吓得脸色白如灰浆,赵烈果叫了一声拴娃,立时昏倒在地。这娃娃是赵烈果姑家表弟的儿子,才两岁半。是赵烈果将娃娃带到松陵村来看管的,他们坐席时,娃就在跟前,娃只吃了两口菜,要出去玩,赵烈果让娃出了席棚。围在四周的人说,赶快把娃向医疗站抱。田水祥从田得安手里接过娃娃,抱着向医疗站跑。田玉常、赵烈梅和薛翠芳在后面紧撵着。
  娃娃抱到医疗站,祝正平用听诊器听了听,摇了摇头。田水祥还在问:“有救吗?”祝正平说:“没事了,没一点儿事了。”赵烈梅一听,抱起娃娃,放声大哭。田玉常失去了常态,他抓住祝正平的手臂不停地摇动:“祝医生,救救娃吧!”
  田广荣从院门里出来一看,坐席的人都从席棚里出来了,他问管事的是咋回事?管事的说:“有一个娃娃掉到淋石灰的坑里了。”田广荣问:“是谁家的娃娃?”管事的说:“还不知道。”田广荣说:“没事没事,大家进去吃饭吧,喝好,吃好。”等坐席的人进了席棚以后,田广荣将管事的叫到一边训斥:“你看你,是咋招呼客人的?不就一个娃娃么,大惊小怪啥?”管事的说:“田水祥喊了两声,人就乱了。”田广荣说:“这二杆子,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清,今日个的大事就是我待客。”田广荣叮咛管事的坐下一轮席时千万不要乱套。管事的连声说:“田支书放心,田支书放心。”

  薛翠芳第一个从医疗站回来了,薛翠芳边走边擦眼泪。进了院门,几个妇女围住薛翠芳问娃娃咋样了?薛翠芳只是不停地抽泣。那几个妇女已知道是咋回事了,她们不再问了,围拢着薛翠芳叹息,薛翠芳擦了擦眼泪说:“多乖的一个娃娃呀!咱真是造孽了。”
  等第二轮席坐毕,田广荣给田水祥说:“叫马子凯把曲子队里的人召集一下,在院子里念几段曲子。”田水祥说:“你看不念行呀不?”田广荣说:“不行,要念哩。”田水祥说:“那娃娃被石灰水呛死了。”田广荣说:“娃娃呛死了和我盖房有啥相干?你叫去,快去叫马子凯。咋能扫我的兴?”田水祥不敢犟嘴,他拔腿去叫马子凯。
  坐毕第一轮席,马子凯就回家了,他新买了一本《容斋随笔》,正在翻看《朱梁轻赋》那一篇,田水祥来叫他去给田广荣念曲子。马子凯还不知道娃娃被呛死的事,他说:“人怕是难组织到一块儿。”田水祥说:“有几个人叫几个人算了,田支书已经发脾气了。”马子凯以为田广荣是给他发脾气的,他说:“你去给他说,我身体不好。”田水祥说:“子凯叔,你不去,我交不了差,你硬撑着去给念几段子。”马子凯不乐意给田广荣凑热闹,在马子凯的眼里,现在的田广荣已经不是原来的田广荣了。那时候,田广荣能够坚持公道,有给老百姓办事的热情,是个正人君子。这几年来,他变了,变得不像庄稼人了,尤其是田广荣的以权压人,滥施婬威使他很反感。他说:“水祥,你去,我喝几口茶一会儿就来了。”
  马子凯只叫来了五个人。摊子铺开时,第三拨客人已坐毕了席。他抱起三弦,拨动了丝弦,曲子开念了。尽管乐器没有上齐,那悠扬的曲牌声依旧如同三月天一样明朗。
  当欢欢乐乐的曲子声在街道上飘飘扬扬之时,田玉常家里悲声大放。赵烈果苏醒过来之后,寻死觅活,又是抓头发,又是捶胸脯,任凭她怎么作践自己也救不了娃娃的一条性命。赵烈梅抱住了姐姐,默默地垂泪。赵烈果号啕大哭。姐妹俩哭抱成了一团。田玉常站在院子里不停地擦眼睛。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娃娃说没就没了,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当姐妹俩冷静下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向表弟交代呢?赵烈果两口子气得躺倒了。要给表弟把这事捅破,还得田水祥两口出面。田水祥和赵烈梅商量了一下,当天晚上到了青化镇的赵庄。临出门时,田水祥带着鞭子,被赵烈梅一把夺下了:“你带它干啥呀?”田水祥说:“带上好。”赵烈梅说:“好你娘的脚!”赵烈梅要折鞭杆被田水祥拦住了:“我不带还不行吗?”
  进了表弟家的门,赵烈梅话未出口,泪水先流了。表弟和弟媳问赵烈梅究竟出了什么事,赵烈梅含泪将孩子之死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弟媳一听孩子没了,立时气昏了,她醒过神后,从门里冲出去,哭哭喊喊地要去松陵村。表弟一听,娃娃是掉进田广荣淋石灰的坑里呛死的,当即要纠集赵庄的人去松陵村找田广荣算账。田水祥说:“你不知道我们田支书的为人,你惹不下他,就是有理也惹不下。”表弟说:“我的娃娃是掉在他的坑里呛死的,他能不管?”田水祥说:“他也没说不管,你一闹就把事给闹瞎了。”表弟说:“不行!我不能叫他安安然然地盖楼房,他得给我们一个说法。”田水祥极力劝表弟,表弟一句也不听。使田水祥担忧的是,一旦表弟闹出了什么事,田广荣会疑心是他从中挑唆的。田水祥和赵烈梅一看劝不住,连夜赶回了松陵村。
  第二天早上,赵烈果的表弟纠集了赵庄的一帮人到松陵村闹事来了。这是田广荣预料之中的事情。表面上,他毫不在乎,依旧有条不紊地盖自己的楼房,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把这件事摆平。他知道,青化镇的人不好对付,那里的庄稼人动不动就聚众闹事大打出手,假如青化镇的人来闹,他肯定要吃亏。在赵烈梅两口去青化镇的时候,田广荣去了南堡乡派出所,他把估计将要发生的事情给章所长说了一遍,请求章所长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章所长说:“田支书,你放心地盖你房,你的事就包皮在我身上了,看他谁敢来胡闹?派出所不保护你保护谁?”这一帮人还没有进村前,南堡乡派出所里的五名公安干警就来了,他们把摩托车横在村口,坐在车上悠闲地抽烟。赵庄的人一看这阵势,汽车是开不进村子里去了,他们在村口下了车,举着铁锨镢头向村子里冲。五名公安干警急忙去阻拦。青化的庄稼人一拥而上,将摩托车掀翻了,他们喊着叫着向前冲。五名公安干警抵不住这两卡车上冲下来的八十多个农民,他们只好节节后退。章所长抽出枪来,鸣枪警告。这一帮人毫不畏惧,继续向前冲。五名公安干警全都抽出了枪,他们不再鸣枪警告了,他们来了真的,五支手枪朝着冲在前排的人的脚底下胡打,碎土块扑扑地乱飞,这一帮人被吓住了,他们站在街道上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个年轻人举起铁锨喊:“不要怕,夺他们的枪!”话音刚落,章所长朝年轻人的脚面上来了一枪,年轻人即刻被撂倒了。这一帮人这才站住了。双方正在僵持着,两辆小车进了村。一辆车上下来的是青化镇的镇长和政法干事,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是赵庄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这四个人喊的喊,劝的劝,闹事的这一帮人停止了骚动,他们将受了伤的年轻人抬上了车,灰溜溜地走了。留下了赵烈果的表弟和两位农民代表参与处理这件事。

  淋石灰的坑里呛死了一个娃娃,田广荣觉得自己十分倒霉,本来高高兴兴的事情给搞砸了,搅乱了,他窝着一肚子火气。还没等赵烈果和青化镇的人开口,田广荣就大发雷霆,给在场的人一个不挨毛。他大骂田玉常两口不操心带孩子,将孩子掉进了他的石灰坑,给他带来了霉气不说,还撺掇青化镇里的人来闹事。他将责任推在了田玉常身上,言下之意是田玉常两口子心术不正,故意给他使绊子,故意给他找茬儿,影响了他盖楼房。田广荣乱骂了一通后说:“你们看着办吧,事情不论弄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奉陪到底。”田广荣拧身走出了村委会办公室。他把参与调解的人就不在眼里放。
  其实,青化镇的代表也不想给田广荣找多少麻烦,他们大概知道要搬倒田广荣这个“山大王”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提出,由田广荣赔些钱,了结此事。田水祥到隔壁房间里去给田广荣说出了青化人的意思,田广荣一听,就骂田水祥:“你是猪脑袋吗?啊?这是几个钱的事吗?连是非也没弄清,你让我把灯盏向怀里揣?叫我掏啥钱?我看这事是你给挑唆大了的。”田广荣果然把事向田水祥身上推。田广荣说:“你去给他们说,不给,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不服,就到县法院告我去,我不盖房了,和他们把官司打到底。”田水祥挨了一顿骂,他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还得充当和事佬。他回到办公室,给青化的人说:“田支书的口气硬得很,他不接受这条件。”青化的人说:“不管他口气多硬,叫他在场上来,咱把话说开,说亮清,事情总得画个圆圈,割杀清楚。”田水祥又到了隔壁房间里见田广荣,田水祥说:“你再想一想,青化镇的领导也在场,你这么走了,人家回去后会咋说?你就是有理也得听人家把话说完。”田广荣大概觉得田水祥的话有道理,他第二次到了场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盖房,就要挖坑淋石灰,我的坑没有挖在大街上,没有挖在人行道上,我的坑挖在我的墙根下,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大家说说,我的坑挖错了吗?”青化的人说:“你就是有理,也不能把话说尽,事做绝。”田广荣接着说:“不是我说话馋火做事厉害,赵烈果两口只顾吃饭,不管娃娃,让娃娃掉进去,这事无论叫谁来听一听,责任也在赵烈果两口。松陵村人都将娃娃撂进我淋石灰的坑,都叫我掏钱,我还活不活?”田广荣把话说得很绝了。青化镇的一个代表说:“我们不说责任了,你拿几个钱把事了结了算了。”田广荣说:“这话连三岁娃娃也哄不了,我拿了钱就等于我有责任,既然我有责任,就不是掏几个钱的事,我宁愿赔上人命价,也愿意去蹲监狱。”青化镇的人一听,田广荣满嘴是理,好像死了人和他毫无关系。他还用大话夯人,似乎死十个八个他也担当得起。青化镇的人一看是这样,就劝赵烈果的表弟息事宁人算了。赵烈果的表弟觉得他不能这么把娃娃白白地撂了,他的理由是,如果田广荣不挖这个坑淋石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令他愤慨的是,田广荣不把一条人命当回事,说话口大气粗,咄咄逼人,似乎是他没了孩子活该。赵烈果的表弟指住田广荣说:“理尽叫你占了?松陵村那么多人,我咋不找别人?你挖坑就是为了害人的。”田广荣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抽烟。赵烈果的表弟用手拍着桌子:“你把松陵村人当软柿子捏,死十个八个,你不管能行,我娃的命不能白撂!”田广荣还是不开腔,他捏灭了烟,又向外走。青化镇的代表说,田支书你别走,咱慢慢商量。田广荣说:“你们商量,我屙屎去呀。”田广荣的傲慢和蔑视把在场的人气得咬牙切齿。事情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只好暂且搁下了。
  几天过去了,薛翠芳为那个呛死的娃娃而伤心,出了这事,她觉得心里难以安宁,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她给田广荣说:“人家那么乖的一个娃娃说没就没了,咱拿几个钱也应该。”薛翠芳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田广荣说:“你看你,咋那么糊涂?也叫我把灯盏向怀里揣?呛死娃娃怪我,得是?”薛翠芳说:“我没说怪你,人家娃娃有一条命呀,你就不想人家当爹当娘的心里是啥滋味?”田广荣说:“不是我不拿钱,我拿了钱,青化人还以为责任在我。等事情凉下来之后,我会拿钱的。我拿钱要拿个道理,我要叫青化人知道,我田广荣不是糊涂虫,我拿钱不是赔人命价,我拿钱是可怜他们。”薛翠芳说:“你呀,对啥事都要动脑筋,都要替自己打算,人家没了娃娃,你还要落一个好名声。”田广荣说:“我不动脑筋能行吗?我不动脑筋早被人卖了背绑猪娃了。”
  二层楼房的框架工程完成了,剩下了内装修,院门前的那个淋石灰浆的土坑也填了。那天,田广荣把田水祥和祝万良叫到了跟前,他拿出来四千元交给田水祥,叫田水祥和祝万良把钱送给赵烈果的表弟。田水祥一看那么多钞票,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你当真要给他们?”田广荣说:“你认为我田广荣是黑心肠,没人情世故,得是?我知道,人心长了天理长。我也知道人家娃娃丢了一条命。我拿不出十万八万,这点钱算是心意吧。”田水祥说:“田书记是菩萨心肠,做了多少善事,松陵村人都知道。”

  田水祥和祝万良当天把钱送到了青化镇的赵庄。赵烈果的表弟和弟媳听说是田广荣给的钱,坚决不收。赵烈果的表弟说:“我们一分钱也不要,娃娃也没有了,要钱干啥呀?”田水祥说:“这也算是田支书的一点心意。”赵烈果的弟媳说:“他就把我们没当人看。娃娃呛死在他门前,他不管不顾,心肠那么狠,还想落个好人?”田水祥放下钱要走,这两口将钱硬塞进了田水祥的提包皮里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如实地说了钱没送出去的经过。田广荣一听,叹息道:“我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他们不领情,也就算了。”
  赵烈果的表弟和弟媳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将田广荣告到了法院。法院里的一个法官问这两口:你们告人家什么?人家犯了什么法?赵烈果的表弟说:“告他草菅人命。”法官说:“证据呢?”赵烈果的表弟说:“我的娃娃死了,还要什么证据?”法官说:“是田广荣害死的?”赵烈果的表弟说:“是他害死的。”法官说:“证据呢?”赵烈果的表弟无话可说了。法官说:“你们去找县信访局吧,这事和法院没关系。”法官将他们推出了门。
  这两口只好来到了县政府。他们在县政府院子里坐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县政府的一位办公室副主任。他们说要找县长。副主任问他们有什么事。赵烈果的表弟就将呛死孩子的事说了一遍。副主任说:“这事就不用找县长了。依我看,责任没在人家那个村支书身上。”赵烈果的表弟一听,心里想,这位副主任和田广荣是官官相护。他是三九天穿单衣——心凉透了,问道:“那你说,责任在谁身上?”副主任说:“你也不要追问我,我说错了,你就别听。你们去找信访局,他们管这号事。”
  这两口一看,这位副主任是一脸的漠然,就知道那是推话。赵烈果的弟媳给丈夫说:“咱回去吧,不找了,他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咱就是找到天上去,也不顶事。”赵烈果的表弟叹息道:“就这么了了?”赵烈果的弟媳说:“咱有啥办法?”
  这两口很失望地回到了赵庄。
  没了孩子,赵烈果的弟媳整天哭哭啼啼,茶饭不思。终于有一天,她穿了一身白孝布,喊叫着儿子的名字走上了街道,走到人多处,她将孝衫一脱,裸着一对奶头,手舞足蹈。赵庄的人扼腕叹息:这女人给气疯了。
  田广荣的楼房是三月里竣工的,经过一个夏天里的日头烤晒之后,田广荣住进了自己的新房里。田广荣在新盖的楼房里分别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留了两个房间。田虎明从这个院子里搬出去以后,至今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父子俩见面如路人,从不着嘴,这是令田广荣很痛心的事情。好多次,他想和儿子把关系修好,虎明两口不理睬他,好像他是儿子的前世仇人。这一次,楼房盖好之后,田广荣把祝万良叫来,让祝万良去给虎明说,搬回来和他一块儿住。祝万良找到田虎明,给他挑明了父亲的意愿,田虎明听罢,摇着头说:“他就是住进皇帝宫殿,我也不眼热,他是他,我是我,他不做父亲,我也不做儿子。”祝万良说:“哪一个老人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和女?你看,你爹快六十了,他一下世,家产还不是你们的?他叫你们回去,也不是为了给你们添累赘,他一个人住一座楼房,冷清得很。”王碧云说:“他的心里哪里有我们?他不是有薛翠芳吗?他天天晚上有美人坯子陪伴,还冷清个啥?”祝万良说:“谁都有老了的时候,老人难活,你们做儿女的得体谅老人。”田虎明说:“他啥时候体谅过我们?他的房我们不敢住,也住不起,你去给他说,我们就是住寒窑也不回去。”
  祝万良去给田广荣回话,尽管他说得很委婉,田广荣还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祝万良还没有说毕,他摆摆手,不叫祝万良再说了。这么些年了,虎明还不能理解他,这已使他很伤心了,难道是怪他没人情?怪他娶了薛翠芳?在儿子的眼里,他巴不得他们的母亲老早死去,巴不得把薛翠芳娶进门。有些话,他不能给儿子和儿媳说,他们的母亲在世时,他是很爱她的,不要说年轻时的疯狂和浪漫了,就是到了中年,他依旧爱着她。女人病了,他把她抱出背进,双手端着她拉屎撒尿;中药煎好了,他先用舌尖尝尝再叫女人喝。他从没有嫌弃过她,他觉得,他是尽职尽责地做了丈夫,女人在他那里该得到的全都得到了,他一点儿也没欠缺她什么,包皮括感情。就是他和薛翠芳相好的那两年,他并没有亏待他的女人,也没有打算和她离婚。女人为了这件事远走新疆,他几次写信叫她回来,她没有给他回信。儿子以为他和薛翠芳相好就排斥了他的母亲,儿子以为他娶了薛翠芳就背叛了他的母亲。他怎么和儿子去辩这个理?他有能力训斥松陵村的庄稼人,有能力制伏松陵村的庄稼人,对儿子却毫无办法。儿子成了他感情上的一个硬伤,他一想起来就伤感。
  祝万良走后,田广荣在炕上躺了大半天。他想,既然儿子很绝情,他就动员儿媳,他就不信,儿媳放着楼房不住,非要住人家的旧房子不可。他吩咐薛翠芳给儿媳买了一件真丝裙子,叫妇联主任何宁娟给儿媳送去了。第二天,儿媳托白棉叶又把裙子送回来了,他将裙子提起来一看,裙子里包皮着的豌豆掉在了地上四处乱滚。白棉叶当然知道送豌豆是意味给驴送干料,她不由得在一旁偷着笑。田广荣拿着裙子咬牙切齿,他想把裙子撕成绺儿,却撕不开,就将裙子揉成一团,放在脚底下乱踩。白棉叶看着可惜,急忙去抢救。田广荣跺着脚骂:“狗东西!没良心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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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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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