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纯真年代 - 第29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妻子的深紫色马车(其婚礼的外饰犹存)在渡口接上阿切尔,将他堂而皇之地送到泽西城的宾夕法尼亚车站。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下着雪,反响回荡的大车站里煤气灯已经点亮。他在站台上来回踱步,等待华盛顿驶来的快车。这时他不由想起,有人认为有朝一日会在哈德逊河床下面开掘一条隧道,宾夕法尼亚铁路上的火车可以穿过隧道直接开到纽约。那些人都属于梦想家,他们还预言要建造用5大时间就能横渡大西洋的轮船、发明飞行机器、用电来照明、不用电线的电话交流,还有其他一些天方夜谭般的奇迹。
  “只要隧道不建,哪一种幻想成真我都不关心,”阿切尔沉思道。他怀着中学生那种糊里糊涂的幸福感想象着奥兰斯卡夫人从车上下来的情形:他在很远的地方,在人群中一张张毫无意义的脸中间认出了她,她挽着他的胳臂随他走到马车跟前,他们慢吞吞地朝码头驶去。一路上是迅跑的马匹、载重的货车、大喊大叫的车夫,然后是静得出奇的渡船。他们将肩并肩地坐在雪花飞舞的船上,然后坐进四平八稳的马车,任大地在他们脚下悄然滑行,滚滚滑向太阳的另一侧。真是不可思议,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对她讲,它们将以怎样的顺序变成他滔滔的话语呢……
  火车轰隆轰隆的铿锵声越来越近,它像载着猎物的怪兽进窝一样蹒跚着缓缓进了车站,阿切尔挤过人群,冲向前去,茫然地盯着列车一个接一个的窗口,接着,猛然在不远处看见了奥兰斯卡夫人那张苍白惊讶的脸。这时,那种忘记她的模样的窘迫感觉又涌上心头。
  他们走到了一起,两双手相遇,他用手臂挽着她的手臂。“这边走——我带来了马车,”他说。
  此后的情形完全跟他梦中憧憬的一样。他扶她上了马车,将她的包皮裹也放到车上,然后笼统概述了她祖母的病情,让她完全放下心来,又对博福特的情况做了简要介绍(她心软地说了声“可怜的里吉纳”,颇令他感动)。与此同时,马车也从混乱的车站挤了出来,他们慢吞吞地沿着滑溜的斜坡向码头行进,令他们担心的还有摇摇晃晃的煤车、受惊的马匹、凌乱的运货快车,以及一辆空灵车——啊呀,一辆灵车!她闭上眼睛,等灵车过去,并紧抓住阿切尔的手。
  “但愿别是为可怜的祖母准备的!”
  “哦,不,不——她好多了——真的完全康复了。瞧——过去了!”他大喊道,仿佛这一点有多重要似的。她的手依然握在他的手里,当马车蹒跚通过渡口的道板时,他弯下身,脱下她那只棕色的紧手套,像吻一件圣物似的亲吻了她的手掌。她嫣然一笑挣脱开来,他说:“你没想到今天我会来吧?”
  “哦,没有。”
  “我本来打算去华盛顿看你的,我全都安排好了——险些与你在火车上擦肩而过。”
  “啊——”她喊了一声,仿佛被难得逃过的危险给吓坏了。

  “你知道吗——我几乎把你忘了?”
  “几乎把我忘了?”
  “我的意思是——怎么说呢?我——总是这样,你对我来说,每一次都是重新开始。”
  “噢,对:我知道!我知道!”
  “我——对你来说——也是如此吗?”他追问道
  她点了点头,向窗外望去。
  “埃伦——埃伦——埃伦啊!”
  她没有应声。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注视着她。衬着窗外雪痕斑驳的暮色,她的侧影渐渐模糊了。他想,在这漫长的4个月中她都做了些什么呢?他们之间相知毕竟太少了!珍贵的时光在流逝,他却把打算对她讲的话全都忘了,只能茫然地沉思他们既接近又疏远的奥秘。眼下两人近在咫尺,却都看个到对方的脸,似乎正是这种情形的象征。
  “多漂亮的马车啊!是梅的吗?”她突然从窗口转过脸来问。
  “是的。”
  “这么说,是梅让你来接我的了?她真是太好了!”
  他一时没有应声;接着又暴躁地说:“我们在波士顿相会的第一二天,你丈夫的秘书来见过我。”
  在给她写的短信中他没有提里维埃先生拜访的事,他本来打算把那件事埋在自己心中。但她提起他们坐的是他妻子的马车,激发了他报复的冲动。他要看一看,她对提及里维埃是否比他听到梅的名字更好过!就像在另外的一些场合那样,当他期望驱走她平时的镇静时,她却不露一丝惊讶;他立即得出结论:“这么说,他给她写过信。”
  “里维埃先生去看你了?”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她坦率地说。
  “你听了并不感到意外?”
  她犹豫了。“干吗我会意外呢?他在波士顿对我说过他认识你;我想他是在英国与你相识的吧。”
  “埃伦——我必须问你一件事。”
  “好吧。”
  “我见过他之后就想问你来着,可在信中不好讲。当你离开你丈夫的时候,是里维埃帮你逃走的吗?”
  他的心决要窒息了。她还会那样镇静地对待这个问题吗?
  “是的。我欠他很多债,”她回答说,声音平静,没有一丝颤抖。
  她的语气极其自然,几近于冷淡,这使阿切尔的暴躁也平息下来。完全凭她的坦率,她又一次让他认识到他的因袭守旧是多么愚蠢,而他还自以为把传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呢。
  “我认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女人!”他大声说。
  “哦,不——不过也许得算个最不大惊小怪的女人吧,”她回答说,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不管你怎么说,你看问题是很实际的。”
  “唔——我只能如此。我不得不正视戈尔工。①”
  ①戈尔工——《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怪之一,人见到她即变为化石。
  “可是——这并没有弄瞎你的眼睛!你看清了她不过是个老妖怪,跟别的妖怪没什么两样。”

  “她并不弄瞎你的眼睛,而是弄干你的眼泪。”
  这句话制止了来到阿切尔嘴边的恳求,它好像发自内心深处的经验,是他无法理解的。渡船慢吞吞的行驶已经停止,船首猛烈地撞在水中的木桩上,震得马车摇晃起来,使阿切尔与奥兰斯卡夫人撞在一起。年轻人接触到她肩膀的撞击,浑身一阵颤抖,伸手搂住了她。
  “如果你眼睛没有瞎,那么你一定会看到,事情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什么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们在一起——却又不能结合。”
  “对。你今天就不该来接我,”她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猛地,她转过身来,伸开双臂搂住了他,双唇紧紧吻在他的嘴上。与此同时,马车启动了,水边上那盏煤气灯的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她抽身离开他,两人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马车在渡口拥塞的车辆中挤路前行,走到大街上之后,阿切尔急忙发话了。
  “不要怕我,你用不着这样子缩在角落里,我需要的并非偷偷的吻,你瞧,我甚至都不去碰你的衣袖。你不愿让我们的感情降低为普通的私通,这我很理解。昨天我还不会说这种话,因为自我们分手以来,我一直盼望见到你,所有的想法都被熊熊的烈火烧光了。现在你来了,你远远不止是我记忆中的那样,而我需要你的也远远不是偶然的一两个小时,尔后就茫茫无期地处于焦急的等待中。所以我才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你身边,心里怀着另一种憧憬,安心地期待它的实现。”
  有一会功夫她没有回话,后来她几乎是耳语般地问道:“你说期待它的实现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知道它会实现的,不对吗?”
  “你我结合的憧憬?”她猛然发出一阵冷笑。“你可选了个好地方对我讲这话!”
  “你指的是因为我们坐在我妻子的马车里?那么,我们下去走怎么样?我认为你不会在意这点点雪吧?”
  她又大笑起来,不过笑声温和了些。“不行,我不下车去走,因为我的正经事是尽快赶到奶奶那儿。你还是坐在我身边,我们来看一看现实,而不是幻想。”
  “我不知你指的现实是什么,对我来说,这就是惟一的现实。”
  她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这期间马车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街下行,随后又转入第五大街明亮的灯光之中。
  “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在一起,做你的情妇呢——既然我不可能做你的妻子?”她问。
  这种粗鲁的提问令他大惊失色:这个词他那个阶层的女子是讳莫如深的,即使当她们的谈话离这题目很接近的时候。他注意到奥兰斯卡夫人脱口而出,仿佛它早已在她的语汇中得到了认同。他怀疑在她已经逃脱的那段可怕的生活中,这个词她早已司空见惯。她的询问猛然制止了他,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想——我想设法与你逃到一个不存在这种词汇——不存在这类词汇的地方。在那儿我们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是你生活的全部,其他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她深深叹了口气,最后又笑了起来。“啊,亲爱的——这个国度在哪儿呢?你去过那儿吗?”她问,他绷着脸,哑口无言。她接着说:“我知道有很多人曾设法找到那个地方,但是,相信我,他们全都错误地在路边的车站下了车:在布格涅、比萨或蒙特卡洛那样的地方——而那里与他们离开的旧世界根本没有区别,仅仅是更狭隘、更肮脏、更乌七八糟而已。”
  他从来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他想起了她刚才的说法。
  “是啊,戈尔工已经挤干了你的眼泪了,”他说。
  “可是,她也打开了我的眼界。说她弄瞎人们的眼睛那是一种误解,恰好相反——她把人们的眼睑撑开,让他们永远不能再回到清静的黑暗中去。中国不就有那么一种刑罚吗?就应当有。啊,说真的,那是一个很可怜的小地方!”
  马车穿过了42街,梅那匹健壮的马像匹肯特基跑马,正载着他们朝北行驶。阿切尔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白白浪费,光说这些空洞的话令他感到窒息。
  “那么,你对我们的事到底有什么打算呢?”他问。
  “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根本不存在我们!只有在互相远离的时候才互相接近,那时我们才能是我们自己。不然,我们仅仅是埃伦·奥兰斯卡表妹的丈夫纽兰·阿切尔和纽兰·阿切尔妻子的表姊埃伦·奥兰斯卡,两个人企图背着信赖他们的人寻欢作乐。”
  “哎,我可不是那种人,”他抱怨说。
  “不,你是!你从来就没超越那种境界,而我却已经超越了,”她用一种陌生的声音说。“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
  他坐着没有吭声,心中感到说不出的痛苦。接着,他在黑暗中摸索马车内那个对车夫传达命令的小铃,他记得梅想停车的时候拉两下。他拉了铃,马车在拦石边停了下来。
  “干吗要停车?还没有到奶奶家呢,”奥兰斯卡夫人大声说。
  一没有到。我要在这儿下去,”他结巴着说,并打开车门,跳到人行道上。借助街灯的光线他看到她那张吃惊的脸,以及本能地要阻止他的动作。他关上门,又在窗口倚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我今天就不该来接你,”他放低了声音说,以免车夫听见。她弯身向前,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已经叫车夫赶车。马车向前驶去,他依然站在拐角处。雪已经停了,刺骨的寒风吹了起来,抽打着他的脸,他还站在那儿凝望。突然,他觉得睫毛上有一点又冷又硬的东西,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寒风冻结了他的眼泪。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沿第五大街快步朝自己家走去。
或许您还会喜欢:
寻羊冒险记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星期三下午的郊游从报纸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讯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他在听筒旁缓缓读了一家晨报的这则报道。报道文字很一般,大约是刚出大学校门的记者写的见习性文字。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机压死了某人。该司机因业务过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审查。听起来竟如杂志扉页登载的一首短诗。“葬礼在哪里举行?”我问。“这——不知道。”他说,“问题首先是:那孩子有家什么的吗?”她当然也有家。 [点击阅读]
小城风云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0
摘要:基思-兰德里在前线服役二十五年之后踏上了归途,他驾驶着他的萨伯900型轿车①,从宾夕法尼亚大街转入宪法大街一直往西,沿着草地广场②朝弗吉尼亚方向行驶,开过了波托马克河上的罗斯福大桥。他从汽车的后视镜中瞥见了林肯纪念堂,向它挥了挥手,然后顺着66号国道继续往西开,离开了首都华盛顿。 [点击阅读]
小老鼠斯图亚特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向北,再向北,直到永远——译者序“我希望从现在起一直向北走,直到生命的结束。”“一个人在路上也可能遇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修理工说。“是的,我知道,”斯图亚特回答。——《小老鼠斯图亚特》不管朝什么方向走行路,只要是你自己想要的方向,就该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结束。斯图亚特是这样想的,怀特是这样想的。我也是。不过,行路可能是枯燥的,艰难的,甚至是危险的。但行路也是有趣的,有意义的。 [点击阅读]
小逻辑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为了适应我的哲学讲演的听众对一种教本的需要起见,我愿意让这个对于哲学全部轮廓的提纲,比我原来所预计的更早一些出版问世。本书因限于纲要的性质,不仅未能依照理念的内容予以详尽发挥,而且又特别紧缩了关于理念的系统推演的发挥。而系统的推演必定包皮含有我们在别的科学里所了解的证明,而且这种证明是一个够得上称为科学的哲学所必不可缺少的。 [点击阅读]
小酒店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卢贡——马卡尔家族》应当是由20部小说组成。1896年此套系列小说的总体计划业已确定,我极其严格地遵守了这一计划。到了该写《小酒店》的时候,我亦如写作其他几部小说一样①完成了创作;按既定的方案,我丝毫也未停顿。这件事也赋予我力量,因为我正向确定的目标迈进。①《小酒店》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的第七部。前六部小说在此之前均已如期发表。 [点击阅读]
小银和我
作者:佚名
章节:142 人气:0
摘要:——和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严文井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 [点击阅读]
少女的港湾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这是在盛大的入学典礼结束后不久的某一天。学生们从四面八方的走廊上涌向钟声响彻的校园里。奔跑着嬉戏作乐的声音;在樱花树下的长凳上阅读某本小书的人;玩着捉迷藏游戏的快活人群;漫无目的地并肩散步的人们。新入校的一年级学生们热热闹闹地从下面的运动场走了上来。看样子是刚上完了体操课,她们全都脱掉了外衣,小脸蛋儿红通通的。高年级学生们俨然一副遴选美丽花朵的眼神,埋伏在树木的浓荫下,或是走廊的转弯处。 [点击阅读]
尼罗河上的惨案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0
摘要:第一章(1)“林内特·里奇维!”“就是她!”伯纳比先生说。这位先生是“三王冠”旅馆的老板。他用手肘推推他的同伴。这两个人乡巴佬似的睁大眼睛盯着,嘴巴微微张开。一辆深红色的劳斯莱斯停在邮局门口。一个女孩跳下汽车,她没戴帽子,穿一件看起来很普通(只是看起来)的上衣。 [点击阅读]
尼罗河谋杀案
作者:佚名
章节:42 人气:0
摘要:01“林娜·黎吉薇”“这就是她!”三冠地主波纳比先生说道。他以肘轻轻触了同伴一下。两人同时睁大圆眼,微张嘴唇,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辆巨型的猩红色罗斯·罗伊司恰恰停在当地邮局的正门口。车里跳出一位少女,她没有戴帽,身着一件式样简单大方的罩袍;发色金黄,个性坦率而专断;是美而敦—下渥德地区罕见的俏丽女郎。迈着快捷而令人生畏的步伐,她走进邮局。“这就是她!”波纳比先生又说了一遍。 [点击阅读]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桌旁早餐,他除了时常彻夜不眠之外,早晨总是起得很晚的。我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遗忘的手杖。这是一根很精致而又沉重的手杖,顶端有个疙疸;这种木料产于槟榔屿,名叫槟榔子木。紧挨顶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宽的银箍,宽度约有一英寸。上刻“送给皇家外科医学院学士杰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们赠”,还刻有“一八八四年”。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