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采桑子 - 梦也何曾到谢桥 六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六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
  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添了一些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王在用那只布耗子逗弄一只刚要来的小土猫,他在训练猫捉耗子的本领。小猫是送水的老孟给老王的,因为老王跟老孟说过,厨房的面口袋被耗子咬了窟窿,老孟是个记事的人,就给老王找了这么只猫。新来的小猫本来就认生,又被那只红眼耗子吓着了,一下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地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倒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呢?
  转过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个大雪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我在院子里伸着脑袋看天,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又化为水。我突然诗兴大发,高声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飞到金家大院里。
  天白地白树也白,
  晌午咱们吃烧鸡。
  我把这首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我知道,父亲就在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大戏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望江亭》。《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套衣服,一会儿换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一准儿会说,瞧,那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
  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干吗呢?我说我在做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说,您做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祷子弟杨衙内做的“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地相似,可见天下的蠢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月儿弯弯照楼台,
  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得那位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吗?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是来报丧了。
  老七问他是谁。
  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
  老七问是谁殁了。
  六儿说是他妈。
  也就是说,谢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
  老七将六儿领进北屋,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谈论下午的戏。六儿按孝子的规矩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磕了头。我特别拿眼睛扫了一下父亲,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甚至还有心思让刘妈往他的茶碗里续了一回水。
  母亲说,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穿的这件狐皮坎肩儿也是谢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母亲问什么时候出殡,六儿说让人算过了,就是今天下午。母亲说,从来都是早晨出殡,哪儿有挪在下午的?
  六儿不说话。
  刘妈在一边小声说,太太忘了吗,谢娘是再嫁……我在旁边听得清楚,便明白了,原来寡妇再婚,婚后出殡,那时辰是要与众不同的。错过时间,为的是让她先一个死鬼男人在奈何桥上白等,不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因为后边还有个活的。
  打发走了六儿,母亲说下午让刘妈到桥儿胡同去一趟。刘妈说不认识,母亲就让我跟刘妈一块儿去。我痛快地答应了,在去听戏还是去桥儿胡同这两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是想,应该去送一送谢娘,就冲她那温和的笑、那喷香的面,就冲她在风雪中为我们的站立……
  不能不送。
  母亲派刘妈去也是派得很得体的,刘妈是下人,与谢娘的身份对等,我们既没抬了他们也尽了礼数。刘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桥儿胡同那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描述清楚,至于让我去,明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给父亲一个脸面,母亲的心计是很够用的。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不好过,以他和谢娘的关系,他是应该到场的,如今却要陪母亲去看戏,那种伤情,让人觉得心碎。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的是父亲能出来对我有什么嘱咐和交代,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远就望见谢家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呼扇呼扇地飞,好像被系住翅膀的鸟儿。
  谢家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连得人的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两片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石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的气,吃不下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
  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悲的死!六儿跪在棺前,一脸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孝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个人。一个女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啕,不是哭,是在唱,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据说,这是谢娘的一个远房亲戚,丧事完后,谢娘遗下的衣物手使将归其所有,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几个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们在等待起灵出殡的时辰。
  我来到棺前,看到了里面的谢娘。
  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完全变作了一具骷髅、一副骨架,骨架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谢娘的嘴半张着,眼睛半闭着,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诉说。刘妈说,怎能让她张着嘴上路呢?得填上点儿什么才好。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我扒着棺沿,轻轻地叫了一声“谢娘!”我想,我是替父亲来的,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灵,她是应该知道的。
  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那嘴依旧是半张,那眼依旧是半闭。
  我该怎样呢?我想了想,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房子画线用的,已经磨得没了形状,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因其软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画出白道,故被我偷来充做粉笔用。现在,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僵硬冰凉的手心里,虽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发软,但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想到那温热的炸酱面,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刘妈用纸包皮了一个茶叶包皮,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
  谢娘的嘴,被刘妈的茶叶堵上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杠夫们走过来,要将棺盖盖了。我听见六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哭。刘妈将我拉开了,说是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样不好。刘妈小声地告诫我要“兜着点儿”,她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为一体。六儿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妈,您躲钉!妈,您躲钉啊!……那声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我知道,随着这砰砰的声响,谢娘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我那块滑石也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
  杠夫们将棺上罩了一块红底蓝花的绣片,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贵堂皇的气息,不再那样狰狞阴沉。几条大杠绳在杠夫们的手里,迅速而准确地交叉穿绕,将棺材牢牢捆定。杠头儿在灵前喊道:本家大爷,请盆儿啦——
  这时,跪在灵前的六儿将烧纸的瓦盆捧起,啪地朝地上砸去。随着瓦盆碎裂的脆响,吹鼓手们提足精神猛吹了起来,棺木也随之而起,六儿也跟着棺木的起动悲声大放。
  灵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六儿,未免孤单软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儿,是父亲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顺序而定,暗中承袭着金家的名分,按说,此刻我应该跪在六儿的身后,承担另一个孝子的角色,而现在却只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如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殡的队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张家父子两人,六儿打着纸幡走在头里,他的继父石匠张永厚,抄着手低着头走在最后头。
  乐人们夹着响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远房亲戚说要赶紧收拾,不能耽搁,再不招呼我们。
  我在路口极庄严肃穆地站着,目送着送殡队伍的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霾的天空下,那团由杠夫衣衫组成的绿,显得夸张而不真实……我想,我要把这一切详细地记下来,回去一点儿不落地说给我的父亲。这是我能做到,也是应该做到的。
  不知此时坐在吉祥大戏院看《望江亭》的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景……
或许您还会喜欢:
冬天里的春天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第一节沉沉的大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桨声,船头逆浪的水声,和远处湖村稀疏的、不甚响亮的鞭炮声,真会以为是一个死去的世界。那劈脸而来的浓雾,有时凝聚成团,有时飘洒如雨,有时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难受,有时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似乎松散开了,眼前留出一点可以回旋的空际。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顷刻间,更浓更密的雾团又将人紧紧裹住。 [点击阅读]
出梁庄记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2
摘要:阎连科:说《出梁庄记》是《中国在梁庄》的延续,不如直言它是《中国在梁庄》更为深刻的扩展和掘进。一个村庄遍布在一个国家,其足迹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当代画影,其诉说的眼泪,是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李敬泽:《出梁庄记》具有“人间”气象。众生离家,大军般、大战般向“人间”而去,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构成了中国经验的浩大画卷。在小说力竭的边界之外,这部非虚构作品展现了“史诗”般的精神品质。 [点击阅读]
包氏父子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2
摘要:一天气还那么冷。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可是听说那些洋学堂就要开学了。这就是说,包国维在家里年也不过地就得去上学!公馆里许多人都不相信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腻腻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丢,拿围身布揩了揩手——伸个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地扒了几扒:“哄你们的是这个。你们不信问老包: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恐怕钱不够用,要问我借钱哩。”大家把它当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里。 [点击阅读]
天使街23号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序幕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天空中的暮霭,只残留一片灰褐色*的微光,照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映出光明最后的告别。阵阵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天使街23号的方向游荡。整个天使街笼罩在浓密的树-阴-下,显得无比的萧条和凄凉。一个消瘦的身影呆呆地蜷缩在神秘井边,一动不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树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大地慢慢被爬上半空的月亮映上了银灰色*。 [点击阅读]
孤独六讲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2
摘要: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因為孤独的缘故」,后来成為一本小说集的书名。2002年联合文学举办一个活动,以「孤独」為主题,邀我作了六场演讲,分别是:情慾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思维孤独、伦理孤独、和暴力孤独。我可以孤独吗?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我拥抱着一个挚爱的身体时,我知道,自己是彻底的孤独的,我所有的情慾只是无可奈何的佔有。 [点击阅读]
尘埃落定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点击阅读]
山楂树之恋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2
摘要:等爱变成习惯◎小左从不回忆与你一起的往事,从不念起你的现在,只是记得,你在心里。我用了一晚上看完了《山楂树之恋》被称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是先在网上看到这样的评论,好奇心作祟,究竟是怎样纯洁的爱情呢?我是很少看这样的言情小说或是电视剧的,但是看过的一些,总是要被其中的主人公种种的灾难与不幸所感染,并且会在心里设定自己期望的结果,然后就期待结局就是自己安排的这样。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新结婚时代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2010年新版《新结婚时代》在《新结婚时代》中,对于谁是婚姻的“杀手”,王海鸰提出了新的质疑。小说中,引发婚姻矛盾的原因不是个性不合、第三者,或者两人缺乏沟通、相互猜疑,而是无法沟通的城乡间的鸿沟。从某种意义来说,《新结婚时代》比《中国式离婚》更沉重。门当户对该不该,许多读者从这本书中的两代人三种个性婚恋中展开了话题。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