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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BOOK1 - 村上春树《1Q84 BOOK1》txt——第12章 天吾 愿你的国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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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老师转向深绘里,说:“绘里,对不起,给我们沏点茶端来好吗?”
  少女站起来,走出客厅。门静静地关上。天吾坐在沙发上调整呼吸,重新振作精神。老师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摘下黑框眼镜,用一块看着并不干净的手帕擦拭镜片,重新戴好。窗外,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迅速飞过,也许是只鸟儿。也许是谁的灵魂被吹到了世界尽头。
  “对不起。”天吾说,“我已经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请您说下去吧。”
  老师点点头,开始说:“那场激烈的枪战之后,分离派公社‘黎明’毁灭了,这是一九八一年的事,距今三年前。在绘里来到这里四年后,发生了这起事件。但‘黎明’的问题暂时和这次的事情无关。
  “绘里开始跟我们一起生活时,只有十岁。事先没打任何招呼、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的绘里,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绘里完全不一样了。她本来是个少言寡语、和陌生人从不亲近的孩子。但她从小和我很亲近,常和我说话。可是那时的她却处于对谁都无法开口说话的状态。似乎丧失了语言功能。问她话,她也只会点头或摇头。”
  老师的语速稍微加快,声音也更加清晰。显然,他是想趁深绘里离席之机把话题向前推进。
  “抵达这里的途中她好像经历了千辛万苦。虽然随身带着一点现金和写有我家地址的纸条,但要知道她一直在封闭的环境中长大,话也说不明白。但她还是凭着手中的纸条,换乘好几次火车和汽车,总算到了我家门口。
  “一看就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在我家帮忙的女人和阿蓟全力照顾绘里,几天后绘里基本平静下来,于是我给‘先驱’,打电话,说要和深田通话,但他们说深田现在处于不能接听电话的状态。我问那是什么状态,他们不肯告诉我。我说要和他夫人说话,但他们说夫人也不能接听电话。结果我和谁都没能通话。”
  “您当时有没有告诉对方,说您把绘里收留在家里了?”
  老师摇摇头。“没有。我当时觉得,除非直接告诉深田,否则绘里在我这里的事还是不提为好。当然,在那以后我曾再三尝试和深田联系,用尽了各种手段,但怎么做都一无所获。”
  天吾蹙起眉头。“就是说,这七年间一次也没能和她的父母联系上?”
  老师点头。“整整七年,毫无音信。”
  “绘里的父母在这七年中,就没有打算寻找女儿的下落?”
  “是啊。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不能理解的事。因为深田夫妇非常疼爱和珍视绘里。如果绘里得去投奔什么人,去向也只有我这里。他们夫妻俩都和各自的父母断绝了关系,绘里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两边的祖父母。她能投靠的只有我家。他们也一直教导绘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来投奔我。但他们居然连一个字也不跟我联系。这实在无法理解。”
  天吾问:“您刚才说,‘先驱’是个开放的公社。”
  “没错。‘先驱’自从建立以来,一直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公社运作。但就在绘里出逃前不久,‘先驱’开始逐渐切断和外界的交流。我最初觉察到这个征兆,是在和深田的联络开始出现不便时。深田一向是个下笔勤快的人,时常给我写来长信,把公社内部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心境告诉我。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来信断绝了,我给他写信,也没有回音。电话打过去,也不肯转接。就算转接过去了,通话时间也被限制得很短。而且深田的说话方式简直像知道有人在一旁偷听似的,总是冷冰冰的。”
  老师在膝头将双手合拢。
  “我到‘先驱’去了好多次。我需要和深田商量绘里的事,既然写信打电话都不行,剩下的就只有当面交谈了。但他们不放我进入他们的地盘。在大门处就吃了闭门羹,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无论如何交涉,他们也根本不理睬。‘先驱’的地盘不知何时也被高高的栅墙围绕起来,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公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边的人无从得知。武斗派‘黎明’需要采取秘密策略,那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追求的是武力革命,有些东西不得不讳莫如深。但‘先驱’不过是和平地利用有机耕作法经营农业,从一开始就对外界采取友好的态度,因此当地人对他们很有好感。但如今,这个公社简直像一个要塞。里面的人态度和表情都完全变了。附近的邻居们也和我一样,对‘先驱’的变化深感困惑。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深田夫妇可能发生不测,我便担忧不已。但在那个时候,除了收养绘里精心抚育,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这样,七年时光流逝,一切依然不明不白。”
  “甚至连深田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吗?”
  老师点头说:“没错。毫无线索。我尽量不往坏处想,但深田整整七年没有只字片语的联系,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认为他们出什么事了。”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也许是被强行拘禁在内部。或者是更严重的事态。”
  “更严重的事态?”
  “就是说,绝对无法排除最坏的可能性*。‘先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和平的农业共同体了。”
  “你是说,‘先驱’这个团体开始朝着危险的方向推进了?”
  “我觉得是这样。据当地人说,出入‘先驱’的人数和以前相比似乎大幅增加,车辆频繁地进出,以东京牌照的车辆居多。在乡间难得一见的大型高级车也常常见到。公社成员的人数急剧增加,建筑和设施的数量也有所扩充,内容也充实了。他们用便宜的价格积极增购邻近的土地,还添置了卡车、挖掘机和水泥搅拌机之类。农业也一如既往地继续经营,这应当是他们可观的收入来源。‘先驱’品牌的蔬菜越来越广为人知,还向以自然素材为招牌的餐馆直接供货,也和高级超市签订了合同。利润肯定也有所提高。但与之齐头并进,农业以外的某种东西似乎也在进展。光凭贩卖农产品,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些扩大规模需要的资金。就算‘先驱’ 内部有什么事情正在进展,从他们那彻底的神秘主义做法来看,只怕那也是难以公之于世的东西。这就是当地人所抱的印象。”
  “他们又开始从事政治活动了吗?”天吾问。
  “肯定不会是政治活动。”老师应声答道,“‘先驱’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另外一条轴线上出现了变化,正因如此,他们才在某个时间点不得不把‘黎明’切割出去。”
  “但后来‘先驱’内部发生了某些变故,致使绘里不得不逃离那里。”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老师说,“发生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变故,某种致使她不得不抛弃父母、只身一人出逃的事。但绘里对此绝口不提。”
  “会不会是受到严重刺激,或者是受到心灵创伤,以致无法诉诸语言?”
  “不。受到强烈刺激、对某种东西感到惊恐、离开父母自己生活而不安等等,这类的感觉全然没有。仅仅是麻木。但绘里还是顺利地适应了在我家的生活,顺利得几乎让人觉得扫兴。”

  老师瞟了一眼客厅的门,然后把视线收回天吾的脸上。
  “不管在绘里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愿硬生生地撬开她的心灵窥探其间。我以为这孩子需要的恐怕是时间,故意什么也不问她。当她沉默不语时,我也假装毫不在意。绘里总是和阿蓟在一起,阿蓟放学回家后,两个人连饭也不好好吃,就钻进房间。两人在里面干什么,我一无所知。也许只有在她们两人之间,某种类似会话的东西才能成立。但我没有多问,而是随她们去。而且除了不说话,她在共同生活上没有任何问题。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也非常听话。和阿蓟成了彼此唯一的密友。不过这个时期,绘里没有上学。因为你不能把一个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孩子送到学校里去。”
  “老师您和阿蓟以前一直是两个人生活吗?”
  “我妻子在十年前去世了。”老师说,然后稍稍顿了一顿,“汽车追尾事故,当场猝死,留下了我们父女俩。远亲中有一位女士就住在附近,家务全由她帮忙打理,她还帮忙照应女儿她们。妻子去世,不论对我还是对阿蓟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她死得太突然,我们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所以绘里来到我家和我们共同生活,先不管前因后果如何,对我们来说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哪怕不言不语,只要有她在身边,我们就不可思议地会变得心绪宁静。而且在这七年中,尽管只是一点点地恢复,但绘里毕竟恢复了语言能力。和刚到我家时相比,会话能力显著地提高。在别人看来她说话与众不同十分奇妙,在我们看来却是不小的进步。”
  “绘里现在上学吗?”
  “不,她不上学。只是在形式上报了个名。要坚持上学实际上不大可能。所以由我,以及到我家来的学生们抽空给她授课,但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知识,根本谈不上系统的教育。她阅读有困难,所以一有机会就大声读书给她听,还给她买了市面上销售的朗读磁带。这几乎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了。但她是个聪明得惊人的孩子。凡是自己决定吸收的东西,就能迅速、深入而有效地吸收。她这种能力超群。但不感兴趣的东西几乎看也不看一眼。其间的差距非常大。”
  客厅的门还没有打开。大概烧开水和沏茶很花时间。
  “于是绘里对阿蓟讲述了《空气蛹》,对不对?”天吾问。
  “刚才我说过,绘里和阿蓟一到晚上就两个人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那是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但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绘里讲故事成了她们两人交流的重要主题。绘里讲的内容由阿蓟笔记或录音,再用我书房里的文字处理机转换成文章。从这时起,绘里好像慢慢恢复了情感,像皮膜一样笼罩全身的麻木与冷漠消失了,脸上也重新唤回了一些表情,开始接近从前那个绘里。”
  “‘恢复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并非全面地,只是部分地恢复。但的确如你所说。恐怕是通过讲述故事,绘里的恢复才得以开始。”
  天吾思考片刻,然后改变了话题。
  “关于深田夫妇音信断绝一事,您有没有找警察商量过?”
  “嗯。我去找了当地的警察。没提绘里的事,只说有个友人在里面,长期联系不上,会不会是遭到拘禁了?但那时他们也帮不上忙。‘先驱’的地盘是私有地,只要没有掌握那里发生了犯罪行为的确凿证据,警察就不能擅自闯入。无论我怎样交涉,警察就是不予理睬。而且以一九七九年为界,进入内部进行搜查事实上不可能了。”
  老师仿佛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频频摇头。
  “一九七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吾问。
  “那一年,‘先驱’获得了宗教法人的认可。”
  天吾一时目瞪口呆。“宗教法人?”
  “实在令人震惊啊。”老师说,“不知何时,‘先驱’变成了宗教法人‘先驱’,由山梨县知事正式颁布了认可。一旦名称变成宗教法人,警察想进入他们的地盘进行搜查就十分困难了,因为这种行为将威胁宪法保障的信仰自由。而且‘先驱’似乎设置了专人负责法律事务,部署了牢固的防御态势。地方警察根本斗不过它。
  “我在警察那里听说了宗教法人的事,也大为震惊,简直如晴天霹雳。起初根本难以置信,亲眼看到了有关文件、亲自确认了相关事实以后,依然很难理解。我和深田是老朋友了,熟知他的性*格和为人。我研究文化人类学,和宗教也有不少接触。但他和我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是事事讲究以理服人的家伙,按理说对一切宗教都抱有生理性*的厌恶。就算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也绝不会去接受宗教法人认可呀。”
  “而且获得宗教法人的认可,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倒未必。”老师说,“的确有许多资格审查,还得一一通过zheng府的复杂手续。不过如果从幕后施加政治压力,消除这些障碍在某种程度上就会变得简单。而何为严肃的宗教,何为邪教,其界线划分原本就十分微妙。并没有确凿的定义,全看怎样解释。凡是留有解释余地的地方,常常会产生政治和特权介入的余地。一旦获得宗教法人的认证,就可以享受税赋方面的优惠措施,还可以得到法律的重点保护。”
  “总之,‘先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农业公社,而是变成了宗教团体。并且是个异常封闭的宗教团体。”
  “新宗教。更直率地说,就是变成了邪教团体。”
  “想不通啊。发生这样巨大的转变,肯定有什么重大的机缘。”
  老师望着自己的手背。手背上长着很多蜷曲的灰色*汗毛。“你说得对。无疑存在一个导致了巨大转变的契机。我也一直在思考,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丝毫没弄明白。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他们采取彻底的神秘主义,不让外人窥知内部的情况。而且从那以后,‘先驱’的领袖深田的名字再也不在公开场合出现了。”
  “然后在三年前发生枪战事件,‘黎明’毁灭了。”天吾说。
  老师点头。“而实质上将‘黎明’剥离的‘先驱’却幸存下来,并作为宗教团体稳步发展。”
  “就是说,枪战并没有给‘先驱’造成太大的打击。”
  “是的。”老师说,“不仅如此,甚至反而等于为他们做了宣传。这是一群肯动脑筋的家伙,把一切都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来。但总的说来,这是绘里从‘先驱’出逃后发生的事。正如刚才所说,应该是和绘里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件。”
  这似乎是在要求改换话题。
  “《空气蛹》您读过了吗?”天吾问。
  “当然。”
  “您怎么看?”
  “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老师说,“很精彩,而且充满隐喻。但究竟暗示了什么,说老实话,我也不太明白。瞎眼的山羊意味着什么?所谓小小人与空气蛹又意味着什么?”

  “您认为这个故事是在暗示绘里在‘先驱’里经历的,或者说目睹的某些具体的事实吗?”
  “也许是这样。但究竟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很难判断。既像一种神话,似乎又可以解读为巧妙的讽喻。”
  “绘里对我说,小小人真的存在。”
  老师听了,浮出严峻的神情,过了片刻才说:“就是说,你认为《空气蛹》中描写的故事是真实的事?”
  天吾摇头说:“我想说的是,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描写得非常真实细腻,成了这部小说的一个强项。”
  “而且,你打算运用自己的文章或文理来重写这个故事,把它暗示的某种东西转换成更为明确的形态,是这样吗?”
  “如果顺利的话。”
  “我的专业是文化人类学。”老师说,“虽然我早就不做学者了,其精神却至今依然渗在骨髓中。这门学问的目的之一,就是把人们拥有的个别意象相对化,从中发现对人类来说具有普遍性*的共同项,然后再次将它反馈给个人。通过这么做,人也许能获得一个在自立的同时又隶属于某种东西的位置。你明白我的话吧?”
  “我想我明白。”
  “恐怕要求你做同样的工作。”
  天吾在膝头摊开双手。“好像很困难。”
  “但似乎值得一试。”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老师注视着天吾。此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
  “我想知道,在‘先驱’里,绘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深田夫妇又走过了怎样的命运之路。这七年间,我努力试图揭开真相,却连一丝线索也没抓住。挡在面前的,是个我无力抗争的庞然大物。也许在《空气蛹》中,隐藏着破解谜底的关键。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情愿一博。至于你是否具备这样的资格,我不知道。但你给了《空气蛹》高度评价,并深深地沉湎其中。这,或许就可以成为一种资格。”
  “有一件事我想确认是Yes还是No。”天吾说,“今天我登门拜访就是为了这个。老师,您是否把改写《空气蛹》的许可给了我?”
  老师点点头,然后说:“我也想读一读由你改写的《空气蛹》。绘里好像也非常信任你,而这样的对象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当然这是说除了阿蓟和我之外。所以,你尽管放手去做,作品就完全托付给你。我的答复是Yes。”
  一旦谈话中断,沉默就像注定的命运一般,降临在了这个房间。恰好这时深绘里把茶端了进来,仿佛算好了两人的交谈已经结束。
  归途是独自一人。深绘里出去遛狗了。天吾对照电车的发车时间,请他们叫来出租车,赶往二俣尾车站。然后在立川换乘中央线。
  在三鹰车站,天吾的对面坐了一对母女。那是一对穿戴得干干净净的母亲和女儿。两人穿的都绝不是昂贵的衣服,也不新,却很干净,收拾得十分精心,该白的地方雪白,熨烫得服服帖帖。女儿大概不是小学二年级就是三年级,眼睛大大的,五官长得很漂亮。母亲身材瘦削,头发束在脑后,带着黑边眼镜,拎一只退了色*的厚布手提袋。里面好像装满了东西。她的脸庞长得也很端正,只是眼角旁流露出神经性*的疲劳,使她看上去大概比实际年龄显老。还是四月中旬,她却带着把阳伞。阳伞卷得紧巴巴的,像一根干透了的棍子。
  两人坐在座位上,始终一声不响。母亲看上去似乎在脑中考虑着什么计划。坐在邻座的女儿无所事事,忽而瞧瞧自己的鞋子,忽而望望地板,忽而看看从车厢顶垂下来的广告,忽而瞅瞅坐在对面的天吾,像对他高大的身材和皱皱的耳朵生出了兴趣。小孩子们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天吾,像看着无害的珍稀动物。这位少女脑袋和身体几乎不动,只有眼睛活泼地转来转去,观察着周围各种事物。
  母女俩在荻洼车站下了车。电车刚开始减速,母亲便拿起阳伞,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左手拿阳伞,右手提布手袋。女儿也立刻跟上,飞快地站起来,跟着母亲走下电车。站起来时,她又瞥了一眼天吾的脸。眼睛里蕴含着奇怪的光芒,似乎在要求,又似乎在倾诉。虽然只是微弱的光芒,天吾却能看清楚。这个女孩是在发送信号——他这样觉得。但不用说,就算有信号发送过来,天吾也无能为力。他不了解内情,也没有干预的资格。少女在荻洼车站和母亲一起走下电车,车门关上,天吾坐着不动,朝下一个车站继续前进。少女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坐着三个初中生,像是刚考完模拟考试结伴回家,开始热闹地大声交谈。但有一会儿,那位少女安静的残像仍留在那里。
  那位少女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另一位少女。那是在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两年间和他同班的女孩。她也长着一双和刚才那位少女一样的大眼睛。她曾用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天吾,然后&helli;&helli;
  那位少女的父母是一个叫“证人会”的宗教团体的信徒。那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宣扬末世论,热心地进行传教活动,对《圣经》上所写的,一一忠实地按照字意实行。比如说完全不赞成输血。如果遭遇车祸身负重伤,生还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减少。也基本无法接受大手术。但据说坚持这样做,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时,就可以作为上帝选中的子民幸存下去,能在至福的世界里生活千年。
  那位少女像刚才的少女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眼睛。五官也很美丽。她的脸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那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存在感。若无必要,她从不在人前开口,也不会把感情表露在脸上。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天吾当初关心这位少女,是因为她每到周末就跟母亲一起去传教。在“证人会”信徒的家庭里,小孩子一学会走路,就被要求和父母一起参与传教活动。从三岁左右开始,主要是跟着母亲步行,挨门挨户地走访人家,发放一种叫《洪水之前》的小册子,传播“证人会”的教义。浅显易懂地向人们解释现在世界上出现了多少灭亡的征兆。他们把上帝称作“尊主”。当然几乎每次都会吃闭门羹,就在他们的鼻子前砰的一下关上大门。因为他们的教义过于褊狭、一厢情愿、远离现实—— 至少和世界上大部分人认识的现实相差太远。但非常罕见地,偶尔也有人认真地听他们的布道。世上总有一些想找谈话对象的人,不管谈的是什么。而且非常罕见地,其中偶尔也有人去出席他们的集会。为了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走街串巷,挨家按响人们的门铃他们就这样不懈地努力,即使成效甚微,也想让世界走向觉醒,这就是他们被赋予的神圣使命。而这使命愈是严峻,门槛愈是高不可攀,赐予他们的至福也就愈是辉煌。
  这位少女跟着母亲四处传教。母亲一只手拿着塞满了《洪水之前》的布袋,另一只手常常拿着把阳伞。几步之后跟着这位少女。她总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天吾随着父亲四处去征收NHK的视听费时,曾经几度在路上和这位少女擦肩而过。天吾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天吾。每一次,少女的眼中似乎都有某种东西悄悄地闪亮。他们当然从未交谈过,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过。天吾的父亲忙着提高收款业绩,少女的母亲则忙着宣扬注定到来的世界末日。少年和少女只是在星期天的街头,被父母拉着,步履匆匆地交臂而过,在一瞬间交换过视线而已。

  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因为“教义上的理由”不参加圣诞节的活动,也不参加走访神社、佛寺之类的远足或修学旅行。从没参加过运动会,也没唱过校歌和国歌。这样一种只能称为极端的做法,使她在班级里越发孤立。而且,每次吃午饭前,她必须念诵一种特别的祈祷词,而且得清晰地大声念诵,让人人都能听见。自然,周围的孩子都觉得那祈祷令人毛骨悚然。她肯定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但已被训练得坚信在进食前必须念诵祈祷词,即使没有其他信徒在一旁守着,也不能敷衍了事。“尊主”高高在上,把一切都仔细地看在眼里。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居然还能大致回忆起那祈祷词。愿你的国降临。每当听见这句祷词,小学生天吾就不由得思考:“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度?”那里会不会有NHK?一定不会有。既然没有NHK,就不会有收款。如果是这样,也许那国度早点降临才好。
  天吾一次都没和她说过话。虽然在一个班级,天吾却从来没有和她搭话的机会。少女总是远离群体,孤独一人,没有必要就和谁都不说话。看样子不可能特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打招呼。但天吾心里十分同情她。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休息日都不得不跟在父母后面四处挨家按门铃。尽管有传教活动和收款业务的不同,但不由分说地强迫孩子们扮演这种角色*,对他们的心灵是何等严重的摧残,天吾深有体会。星期天,孩子们应该和小伙伴在一起尽情地玩耍嬉戏,而不应去威吓人家征收款项,也不应去四处宣扬恐怖的世界末日。那种事——如果真有必要做的话——让大人们去做就行了。
  天吾只有过那么一次,由于小小的冲动,曾向那少女伸出援助之手。那是四年级的秋天,在上理科实验课时,和她一个实验台的同学对她恶语相向。因为她弄错了实验步骤。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他已经没有印象了。当时一位男同学揶揄她,提到她参与“证人会”的传教活动,挨家挨户地散发荒唐的小册子,还叫她“尊主”。这应该说是少见的事。因为大家平时不欺负她也不捉弄她,不如说把她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彻底地漠视。但像理科实验这样的协同作业,不可能只把她一个人排除在外。当时那些话骂得相当恶毒。天吾本来是另一个小组的,使用旁边的实验台,但他再也无法置若罔闻。不知为何,他只是觉得不该放任不管。
  天吾走过去对她说,要她换到自己的小组来。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丝毫犹豫,几乎像条件反射一般,他这么做了。并且仔细地把实验要领说给她听。少女全神贯注地听着天吾说明,仔细地理解,没有再犯相同的错误。在同一个班级的两年间,天吾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她交谈。天吾成绩好,又长得高大强壮,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所以没有人因为天吾袒护了她而戏弄他——至少在当时那个场合。但由于袒护了“尊主”,他在班级里的声望似乎在无形中下降了一个级别。恐怕是因为和那位少女有了瓜葛,被认为染上了污垢吧。
  但天吾对此毫不介意,因为他深知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儿。如果父母不是“证人会”信徒,她当然会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长大成*人,被众人接纳,肯定也会有要好的朋友。但只因为父母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在学校竟受到像隐形人一般的待遇,谁也不跟她说话,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天吾觉得这极不公平。
  天吾与少女此后并没有什么交谈。没有交谈的必要,也没有交谈的机会。但每当视线偶然相触,她的脸上就会浮出隐约的紧张。他看得明白。也许天吾在理科实验课上的行为,让她觉得困惑。也许她心生愤怒,觉得他是多管闲事。对此,天吾捉摸不透。他还是个孩子,不会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细微的心理变化。
  然后有一天,少女握了天吾的手。那是十二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窗外能望见高远的天空和雪白笔直的云。在下课后清扫完毕的教室里,偶然只剩下了天吾和她两个,再无别人。她仿佛下了决心,快步穿过教室,来到天吾面前,站在了他身旁。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天吾的手,仰面注视着他(天吾大概比她高十厘米)。天吾吃了一惊,也注视着她,两人视线迭合。天吾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透明的深邃。那少女无言地久久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有力,一瞬间都不曾放松。然后她放开了手,裙裾翻飞,小跑着出了教室。
  天吾莫名其妙,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他的第一反应是,幸好没人看见。万一被谁看见,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环顾四周,先是长舒一口气,随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从三鹰站到荻洼站问坐在对面的母女俩,没准也是“证人会”的信徒,正赶赴例行的星期日传教活动。鼓鼓的布手提袋里,看上去也很像塞满了《洪水之前》小册子。母亲手中的阳伞和少女眼中闪烁的光芒,让天吾想起了同班那位寡言的少女。
  不,电车中的两人也许不是什么“证人会”的信徒,只是正赶去上课外班的普通的母女俩,布手提袋里装的也许只是钢琴乐谱、练习书法用的文具。一定是我对各种事物过于敏感了。天吾心想。于是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星期天,时间流逝的方式显得很奇妙,种种景象奇怪地扭曲着。
  回到家,简单地做了顿晚饭吃。细想起来,其实午饭也没吃。晚饭后,想起该给小松打个电话,他肯定想知道会见的结果。但这天是星期天,他不上班。天吾不知道小松家里的电话号码。算了,随它去。如果想了解情况,他大概会打电话来的。
  时钟的指针转过了十点,正打算上床睡觉时,电话铃响了。他猜测大概是小松,拿起听筒,传来的却是年长的女朋友的声音。
  “哎,后天下午我到你那儿去一小会儿行吗?不过没办法待太长时间。”她说。
  背后可以听见轻轻的钢琴声。好像她丈夫还没回家。行啊。天吾回答。她来的话,《空气蛹》的改写工作就得暂时中断。但听着她的声音,天吾感觉自己强烈地渴望她的身体。挂断电话后,他走到厨房,把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倒进玻璃杯里,站在洗碗池前一饮而尽。爬上床,读了几页书,然后昏昏睡去。
  天吾这个漫长而奇妙的星期日,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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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讲演(全文)人民网日本版9月11日讯: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访中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研究员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来到北大附中作了题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讲演。其演讲全文如下: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 [点击阅读]
火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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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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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
点与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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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安田辰郎一月十三日在东京赤坂区的“小雪饭庄”宴请一位客人。客人的身份是政府某部的司长。安田辰郎经营着安田公司,买卖机械工具。这家公司这几年颇有发展。据说,生意蓬勃的原因是官家方面的订货多。所以,他时常在“小雪饭庄”招待这类身份的客人。安田时常光顾这家饭庄。在附近来说,它虽然称不上是第一流,却正因为如此,客人到了这里才不会挤得肩碰肩的,吃得心里踏实。 [点击阅读]
烟囱大厦的秘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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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君子-周!”“啊,那木是吉米-麦克格拉吗?”佳色游览团的团员是七位面色抑郁的女士和三位汗流泱背的男士。现在,他们都相当注意地从旁观望。他们的导游凯德先生显然碰到一个老朋友了。他们都非常赞美凯德先生。他那瘦高的个儿,晒得黑黑的面孔和轻松愉快的态度,都很令人欣赏。团员当中若有争论,他总能轻轻地为他们排解,并且能够把他们哄得心平气和。现在,他遇见的这个朋友的确是一个样子很奇特的人。 [点击阅读]
烽火岛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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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827年10月18日,下午5点左右,一艘来自地中海东海岸的船正乘风前进,看来它是想赶在天黑前进入科龙海湾的维地罗港。这就是在古代荷马书中提到的奥地罗斯港口。它坐落在爱奥尼亚海和爱琴海三个锯齿状缺口中的一个里。这三个踞齿缺口把希腊南部踞成了一片法国梧桐叶的形状。古代的伯罗奔尼撒就是在这片叶状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现代地理称其为摩里亚。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