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 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第11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天堂县曾出过英雄好汉
  现如今都成了熊包皮皮软蛋
  一个个只知道愁眉苦脸
  守着些烂蒜薹长吁短叹
  ——张扣鼓动蒜农冲进县府演唱歌词断章
  一
  高马从墙上跌下来,听到墙头上两声枪响,青烟飘飞,泥土刷刷下落。他跌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砸得粪泥迸溅,两头克郎猪突然受惊,哐哐地叫着,满圈乱窜。他急不择路,一头钻进猪屋子里,头上嗡的一声响,紧接着腮上、头皮上几处针扎般的刺痛。睁眼一看,猪屋的秫秸把下,倒悬着一个碗口大的马蜂窝,被他的脑袋撞了,数百只马蜂惊飞着,像一团旋转的黄云。他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忽然想起警察很快就会来搜查,就抱着脑袋窜出猪屋,攀着半人高的圈墙,纵身一跳,跳到一个柴草垛后,又转到院子当中,他愣头愣脑地往东冲去,胳膊却被扯住了。慌忙中回头一看,见到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孔,才忆起这是乡村小学的朱老师的家。朱老师的腰被红卫兵打断过,弓着不直,近视眼镜腿上缠着胶布。
  高马不由自主地模仿了旧戏里的动作:双膝跪地,说:
  老师救命,警察为了蒜薹的事正在抓我。
  朱老师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黑糊糊的房子,房子里摆着些零七碎八、鸡毛蒜皮,墙角上立着一只大瓮,瓮里沤着红薯叶子猪饲料。
  跳进去!朱老师说。
  高马顾不上猪饲料腥臭逼十人,抬腿纵身进了大瓮,猛往下一蹲,饲料涨上来,齐了瓮沿,气泡噗噗地响着。稀薄的饲料淹到高马的脖颈,朱老师按着他的头,示意他再往下缩,高马只好再缩,把嘴巴都浸在了饲料里,朱教师说:千万别出声,沉住气!顺手捞过一扇舀饲料的破瓢,扣在他头上,又扯过一个破锅盖,半遮半掩了瓮口。
  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高马稍稍抬头,露出耳朵听着。他听到脚步声响到猪圈里去了。紧接着,一个结巴警察喊:
  你、你藏在猪、猪屋子里,就、就以为我看、看不到你了?出、出来!
  再不出来就开枪了!另一个警察喊叫。
  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朱老师问。
  抓、抓反革命!结巴警察说。
  抓反革命怎么抓到我家猪圈里来了?
  你别添乱,抓出来再跟你说。警察喊,出来,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要开枪了!《刑事诉讼法》规定,罪犯拒捕,可以采取强制性措施,打死你也不犯法。
  同志,你们开什么玩笑?朱老师说。
  谁、谁跟你开玩笑!结巴警察说,我进去看看。
  结巴警察手一按短墙,身体跃进圈内,他往猪圈屋里探头探脑,几只马蜂飞出来,险些螫着他的嘴巴。
  同志,这也不是对付日本鬼子,我还能骗你们?刚才我听到枪响猪叫,跑出来一看,一个黑影子一闪就闪到南墙外边去了。朱老师说。
  警察说:窝藏罪犯就是犯罪,你要清楚!
  朱老师说:我清楚。
  结巴警察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朱老师回答说:我叫朱三天。
  结巴警察说:你、你看到一个黑影子闪到墙南去了?
  朱老师说:是的。
  你干什么工作?不结巴的警察问。
  我是教师。
  是党、党员吗?
  解放前入过国民党。
  国民党?现如今国民党比共产党还吃香,告、告诉你,你要骗、骗我们,我们就不管你什么党,一样判你的罪!
  我明白。
  两个警察跳进猪圈,又翻过猪圈的南墙,追赶黑影子去了。高马知道,墙外是一条通往粉丝坊的死胡同,胡同一侧的沟里,蓄着一些臭气熏天的污水。
  朱老师揭掉高马头上的破瓢,急促地说:
  快跑!顺着胡同往东跑!
  他手按着瓮沿,从黏稠的猪饲料里拔出身子来。他全身沾着烂红薯叶子,暗红的水沿着胳膊和腿往下流,满屋里扩散着刺鼻的酸臭气,他又不由自主地模仿着旧京戏里动作,要屈膝下跪,感谢朱老师的搭救之恩。朱老师说:
  别来这一套了,快跑吧!
  高马跳到院子里,湿漉漉的身体着风一吹,竟有些飕飕的凉意。他跑出朱老师家的大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往东跑了五十步左右,就进了一条南北通畅的大胡同。在小胡同的口上,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生怕两边各飞出一只穿着皮鞋的铁脚,把自己踢翻在地。迎着小胡同口是一道半人高的篱笆,他在犹豫的瞬间,倒退了一步,然后猛地一蹿——大胡同里似乎空荡荡的——身体就飞越了篱笆,跌落在一畦芫荽里,芫荽有两尺多高,碧绿的颜色,香气扑鼻,十分可爱。他顾不上欣赏这些,爬起来,踏着畦埂,飞一般往东跑。他看到高平川的白头老爹跪在地上给小白菜施肥。东边又是一道篱笆挡住去路,他又飞跃了过去,这一次过得不利索,那只荡浪着的手铐圈套挂在了一根高粱秸上,他用力一拽,把高粱秸挣断,他听到高平川的爹问:

  那是谁?
  又是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胡同,胡同的南头有一堆女人坐在树阴凉里,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东西则是房山和墙壁。他沿着胡同往北跑去,只用了几十秒钟的时间,便翻越了沙质的河堤,跌跌撞撞蹿下去,进入了河滩地上的红柳丛。他本能地向东跑。红柳无人修剪,一蓬蓬,乱糟糟,枝条繁乱,枝叶上寄生着一种扁平的毒毛虫,虫呈浅黄色,当地人叫疤疾毛,沾人即把毒毛刺入肌肤,使皮肤红肿发痒。——高马逃离危险后才发现身体上中了无数疤疾毛的毒刺——他飞跑着,踩着沙地上爬蔓生长着的蒺藜,自然也感觉不到蒺藜扎脚。
  几只野兔被他从树丛里惊起,野兔与他并肩跑,一会儿就被他甩到身后,一道摇摇欲坠的石面木墩的小桥在他的左侧出现,红柳也到了尽头,他已经到了村庄东头,与小桥连结在一起的,是通往田野的马车大道。他不愿意让村里大街上的人发现自己,便跑过小桥南端的道路,翻过一个个被村里人偷挖沙土造成的深坑,进入了一片混种着桑树与槐树的林子。正是槐花开放的盛期,林子里闷香塞鼻,令人气短胸闷,他跑啊跑啊,双腿越来越沉重,眼睛越来越昏花,周身刺痛,气塞咽喉,白色的桑树干与褐色的槐树干弯弯曲曲,编织成一张密密不定的罗网,使他举步艰难,左冲右突,也难寻出路,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二
  傍晚的时候,高马苏醒过来,最先感觉到的是肚腹中燃烧般的焦渴,随后感觉到的是周身皮肤的刺痛与刺痒,手指触动皮肤,便有森森的小凉风由汗毛孔里灌进去。视力只剩下一条线,很别扭。他用手摸脸,摸到眼睛肿成了两条缝。他恍惚记得,钻进朱老师家的猪屋子里,头撞马蜂窝,马蜂螫了自己的脸。
  一轮红日冉冉西下,初夏的傍晚美丽又温柔,焕发着魅人的光彩,漆黑的桑叶上泛着玫瑰色的红光,洁白的槐花散着浅绿的氤氲。晚风轻轻吹,桑叶槐花婆娑起舞,林子里一片花瓣与叶片的摩擦声。
  抓住一棵桑树的叶,浑身骨节叭叭地响。他艰难地站起来,腿也肿胀,脚也肿胀,鼻窦郁闷,好像要炸开。他特别想喝水。他努力证实着,晌午头里发生的事并不是梦境,干巴在身上的猪饲料和左手脖子上套着的贼亮的钢镯子,说明自己是个在逃的罪犯。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一个多月来,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窗户上的插销从不敢插上。焦渴和拘谨的皮肤妨碍他正常思维,他穿过槐桑之林往北走,那里是河床,他记得春天里高群父子们在河床上掘过一眼井。
  沙地上的蒺藜狗子扎他的脚,他避着它们走,沙茅草的硬针刺他的脚,他小心翼翼地走。通红的光线穿过槐花和桑叶,筛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双臂和胸膛上,鼓起一片红疙瘩。他猜到这是红柳叶上的疤疾毛留给自己的纪念。
  走出槐桑之林,满河床的白沙土光华夺目,半轮巨大的红日唧唧有声地下沉着,西半边天上彩霞朵朵,宛若鲜花怒放。他无心欣赏奇景,用那两线目光搜寻着水井的踪影。
  他看到漫漫红黄河床上,凸出着几堆褐色的土,便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水,水。他跪在水边,像骡马一样把脖子伸下去,嘴唇一接触到水面,便急不可耐地吮吸起来。一分钟后,他感到了井水刺激口腔咽喉和胃袋的巨大愉悦。这愉悦有些过分了,胃壁痉挛。他听到了水滋润干裂脏器的哔剥声。又猛吸了一分钟,他抬起脸喘息了十秒钟,又把头扎下去,这时,他才尝到了水的味道和温暖。
  水是腥的,水是咸的,水是热咕嘟的。他把头浸到水里,然后慢慢站起来。水沿着面颊脖颈流向肩背和肚腹,疤疾毛的毒刺受到水浸,在皮肉里张开,毒素扩散,痛疼使他的肛门都嘬紧了。
  哎哟亲娘啊,他疲惫不堪地呻吟着,低头看那水井,井壁坍塌,水里生着一簇嫩绿的苔藓,苔藓间游动着一团团黄豆大的蝌蚪,三只拳头大小的虎斑蛙蹲在井边,雪白的下颌有节奏地跳动着,六只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跳了起来,干哕涌上喉,他感受到几百只蝌蚪在自己的胃里、肠子里蠕动着。一股水冲开咽喉,笔直地涌出来。他再不敢多看一眼那水井,扭转身,前仰后合地往桑槐之林走去。
  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没黑透,桑槐之林里雾气蒙蒙,野蚕昂着金属般奇形怪状的头颅,机械地啮着铁片般的桑叶,这嚓嚓啦啦的声响像锯片一样割着他的心。绿豆大的蚕屎像铁砂子一样落在他平伸出去的双腿上。他背倚一株桑,茫然地盯着满树薄雾中翩翩翻腾犹如细浪的槐花。黄昏时分,槐花的香气愈加浓重,空气里纷纷扬扬着浅黄的花粉。

  后来升起了月亮,稀疏的黄星也缀在了蓝色的天幕上,大滴的露珠和着蚕屎下落,都好像是星斗的排泄物。他坐着,有时,一种强烈的念头催促他跳起来,但只要他一蜷腿,那念头就消逝了。有时,他想去掉箍在手脖子上的那只手铐,但只要一抬手,那念头就消逝了。
  空中响起了夜行鸟儿扑棱翅子的声音,他的眼睛也似乎看到了鸟儿掠过时在桑树梢上留下的磷火般的轨迹,但留心去看,却什么也没有,连是否有鸟儿飞过也说不准。
  后半夜,他感到了十分的寒冷,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好像有无数屁要放,但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他看到金菊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皮皮袱,挺着大肚子绕着桑,转着槐,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她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手扶着一株黄麻,用手指甲掐着黄麻的皮肤,由黄转绿,由绿转青,最后成了吓人的灰白,她说:
  高马哥,俺要走了,跟你来告个别……
  他猛省到这是不祥之兆,使劲往前挪着,腿仿佛被绳子捆在一棵树上,挪动不了,只好用力往前伸手,胳膊眼见着增长,就要够着她的脸了,指尖感受到了她脸上冰冷的气息,就在这似够得着而够不着之间,胳膊停止了生长,他焦急地喊叫着:
  金菊,你不能走,咱俩一天好日子还没捞到过,等我卖了蒜薹,就把你娶过来,我保证,让你不受风吹日晒,不受雨淋霜打,你在家看看孩子,做做饭就行啦……
  高马哥,你别做梦了,你的蒜薹卖不了,都烂了……你去砸县政府,触犯了法律,公安局已贴出告示,画影图像抓拿你……俺只有带着孩子先走了……
  金菊把那个小包皮皮袱解开,拿出小录放机,说:
  这是你的,我从俺二哥那里给你偷回来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孤单,就听着它解烦祛闷吧……
  她转身就走了,红衣服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影子。
  金菊——高马大叫一声,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了。
  他呆呆地望着爬升到东南天际的半块白月,心里怅然若失,回思适才情景,恐怖感袭上心头,他反复运算过的:金菊生产的日子,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他终于站了起来,就像去年从苍马县的黄麻和苍马县的辣椒之间站起来一样,那时候是黄昏,他站起来后,连吐了十几口鲜血。方家兄弟心狠手辣。几乎送他见了阎王。多亏了杨助理员的救命丹,多亏了邻居于大嫂的照料,他才没死掉,多亏了第三天于大嫂传过方家的话来:只要你拿出一万元来,就把金菊嫁给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记得自己大喜过望,竟失声痛哭起来。于大嫂说:方家真不是东西,把闺女当牲口卖了!他记得自己说:嫂子,我哭,是因为高兴。一万元钱,我挣,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种蒜卖蒜薹,顶多两年,就能把金菊娶过来……
  蒜薹!都是这倒霉的蒜薹!让我落到了如此境地。他东扯桑,西拉槐,南撞桑,北碰槐,他在桑槐之林里盘旋着,突来的乌云吞了月,四周都是壁立的墙,鬼打墙!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高马,自从认识了金菊,自从和金菊拉了手,你就倒上了血霉!
  三
  高马在桑槐之林里转了半夜,黎明时,才从鬼魅的世界里清醒过来。他感到,除了心窝窝里还有一点点热气之外,全身上下都凉透了。眼睛上的肿消退了不少,这使他感到安慰。红日升起,渐渐晒暖了皮肤,他感到欢乐。肚子咕咕作响,连放了几十个冰凉的大屁,肠道贯通,内脏没出毛病,他感到还有希望。恢复理智后,他把急于进村去看望金菊的愿望克制下去,他猜想到,那两个警察,一定手持钢枪,潜伏在他家里,等待他自投罗网,只有傻瓜才大白天进村。他决定夜里进村。金菊即便今日生产,有她的娘照顾着也不会出大事,她的娘再怎么恶也是她的娘。
  今后怎么办?他静下来时,自问着。你在这天堂县里是笃定不敢露头了,铐子已经锁住了你的左手。你等到夜里看看金菊,就跑到关东去吧,闯关东挣了钱,就把金菊和孩子接出去。
  桑槐之林里飞来了鸟,变得生动活泼,他感到饥饿,便寻了一棵一把粗细、两米多高、枝头繁花累累的小槐树,用力一跳,抓住了槐树的脖颈,全身的重量挂上去,全身的力量压下来,槐树弯着,曲着,嘎吱吱响着,断裂了,一条槐树皮一剥到地,树干上白灿灿一片,立刻渗出嫩黄的汁液。他撕扯着全开放的半开放的含苞待放的槐花,紧急地往嘴里塞着,头几把槐花几乎是打着滚进了胃袋,后来才慢慢咀嚼,品咂着滋味。槐花蜜腥甘甜,全开放的有些苦味,含苞待放的有些涩味,惟有半开放的鲜嫩有汁,不苦不涩,于是他就专拣半开放的槐花吃,一上午工夫,他吃了三棵树的槐花。

  闷热的中午,又有了新发现。此时他已吃腻了槐花,闻到了桑树里有一种酸溜溜的甜味,他看到桑树的枝丫里夹着些紫红的、鲜红的、鹅黄的小刺球,桑葚!他惊喜地叫起来。
  如同吞吃槐花一样,最初吞吃桑葚,也是不分青红皂白,闭着眼睛吃,吃一会儿,开始品味道。鹅黄桑葚:硬、微甜、极酸、有涩味;鲜红桑葚:稍硬、甜、微酸;紫红桑葚:软、极甜、几乎不酸、余香满口。他到处寻找紫红桑葚,后来总结出一条经验:见桑树就晃,熟透了的紫红桑葚,自然被晃落沙地。下午,他的嘴唇一定被染得紫红了——他从紫红的手指推出来的结论。下午还有重大发现:他吃了白桑葚。白桑葚:个大,颜色白里透绿,像玉,味道胜过紫红桑葚。这是桑树里的新种,桑皮白,桑叶大如掌,厚如铜钱。
  傍晚时,他腹中痛极,趴在沙地上辗转反侧,星星出来后腹泻半小时,痛疼缓解。半小时是他的估计,他的手表,去年就被方家老二撸走了。
  四
  无论如何,夜里也要回家看看。仅仅流浪了一天,他就感到了与人世隔绝的巨大痛苦。还没有真正隔绝呢,白天,他还听到了采桑女人的说话声,还爬到沙堤上偷偷望过田野里劳动的人们,南风里飘荡着成熟小麦的味道,蚕熟一时,麦熟一晌,明天就该开镰收割了吧?他十分焦急。他种了二亩小麦,长得很好,蒜薹几乎全部报废,小麦要是也报废,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他搔着枯干的乱发,忽然想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深刻的皱纹也布满了额头和嘴角。
  他打定主意要趁夜潜回村去,他断定警察不会连续两夜蹲在他的破屋子里受罪。回到家,他计划着,先找出几件衣服穿上,一定要穿上一双鞋,他记得在墙角上那只破纸盒子里,还有一双当兵时省下来的新军鞋——方家兄弟扫荡家门时,一时大意,把这双鞋给漏下了。东间的壁子墙缝里,还有他第一天卖蒜薹时卖得的现金四百七十元。那天全村数他运气好。他想,取出这笔钱,拿四百块给金菊,让她买东西吃,让她给孩子扯几件衣服。七十元我做盘缠流亡东北。到了东北后,还得去找那位当了副县长的战友,看看能不能让他写封信,跟天堂县里求求情,赦免我的罪。
  钢手铐在乌蒙夜色里闪烁着黯淡的光彩,他想去掉它,必须砸开它。他用手摸摸细细的钢圈,钢圈已杀进肉里,只要有了锤子和锉子,只要咬住牙,不愁锉不断它。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
  他不敢走大街。沿着逃跑的路线,警觉地谛听着周围的动静,一步步往回挪。他安慰自己,警察人生地疏,群众都不向着他们,即使与他们对了面,我也能逃脱。警察的枪是有些吓人,他们昨天就放了两枪,要是打死了我就是活该倒霉。不过警察们的枪法有限,白天都打不准,何况夜里?
  进了自家的胡同,他还是感到紧张。周围熟悉的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使他心里很热。他隐身在槐树林里,屏心静气,打量着自家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墙角上有蚯蚓的鸣叫声,窗户里飞进飞出着蝙蝠。他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力掷到窗外。土坷垃砸在那口破锅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响。院子里屋子里依然悄无声息。他又投了块石头进去,院里还是静悄悄一片。为了安全,他绕了一个大圈,转到自家房后,沿着墙根,溜到后窗下,侧耳谛听着,屋子里只有老鼠的唧唧叫声。
  他放心了。拐到胡同里时,他看到了一群群五颜六色的鹦鹉在胡同里在槐林里飞舞着,他疑心是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冲破了牢笼,飞出来夜游。那匹总也长大不了的枣红马驹子在胡同里飞跑着,它的光滑的皮肤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门大开,他有些惊诧,汗毛森森直立。由于一直夜行,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一踏进门槛,他就看到东间房门的正中立着一人,正要逃走,腿却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浅淡的血腥味后边,奔涌而来了金菊的亲切、凝滞的味道。昨夜的噩梦如同电光在他心灵深处一闪而过,他扶住门框才免于摔倒。
  他从灶口附近摸到了火柴,双手哆嗦着,连划三根,才燃起一点火苗。在动荡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门框正中的金菊紫红的脸庞,凸出的眼球,耷拉出来的舌头和高高隆着的肚皮。
  他举起两只胳膊,好像要去搂抱金菊,整个身体却像墙壁一样,向后,沉重地倒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逝去的武林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李仲轩(1915~2004),天津宁河县人,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弟子,因生于文化世家,青年时代武林名号为“二先生”,34岁退隐,遵守向尚云祥立下的誓言,一生未收徒弟,晚年于《武魂》杂志发表系列文章,在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荣辱悲欢事勿追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初祖叫李荣,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采桑子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主要人物简介金载源:有清廷授予的镇国将军头衔,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生有七子七女,20世纪50年代初期逝世于北京。大福晋:瓜尔佳氏,清廷责任内阁大巨裕成之女。生有长子舜铻、五子舜锫,长女舜锦、三女舜钰。二夫人:张氏,安徽桐城人,康熙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后裔。生有二子舜镈、三子舜錤、四子舜镗、六子舜针、七子舜铨,二女舜镅、四女舜镡。三夫人:陈氏,北京市人,贫民出身。 [点击阅读]
金拇指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 [点击阅读]
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第1节:序(1)序【一】送给亲爱的小茧结束之后写在开始之前是个爱做梦的人幼儿园的时候梦见日本鬼子成群结队的翻过我们家大院的大铁门在深夜放火抢夺小学时候梦见天空忽然暗下来然后远处天边刹那出现耀眼的火焰天好像打开了一样然后看到宇宙星系以及异常绚丽的极光尽管那时我还不清楚极光是个什么东西似乎第三次看罗马假日的那个晚上梦见我和大臣们站在罗马宫殿里众多记者围住我们有个记者问我吃过那么多蔬菜你最喜欢的是什么然 [点击阅读]
韩寒《三重门》
作者:韩寒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0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